黃人厷
一
珠穆朗瑪號駛過的時候,我正與一只蝴蝶周旋。
在貝尼斯特神石像的注視下,成群的貓咪齊躍而上,四腳流星地朝一列火車追去。
貓咪們跑得那樣快,結(jié)果便使招引來的風(fēng)像被刮起的蒲公英般飛旋,一陣還未消散,另一陣又接著升起。這樣的場景我再熟悉不過,是我們貓群不變的日常。
我不明白為什么貓咪每天都要追逐火車,就像不知道為什么我生下來是一只貓。當(dāng)然,我喜歡當(dāng)一只貓,自由、快樂——前提是不用每天去追那沒有終點的火車。如果可以選擇,想來做一只鳥兒也是不錯的,至少會飛。這樣,追多久的火車都不會感到累。
火車來臨時,我不太愿意去擠位置,總是站在隊伍的最后。身前的貓咪們都整裝待發(fā),認(rèn)真地聆聽,它們在等一聲鐵軌盡頭的笛鳴。那是沖刺的號令。而“槍響”之后,通常只有我獨自站在原地——我總被路過的蝴蝶吸引。
笛鳴過后,黑煙從火車頭頂冒出,隨后又“咻”的一下藏進(jìn)大耳朵云里。
火車即將駛來時,貓長老會站在山丘上注視著這一切。它為我們加油,鼓勵貓咪們在追上一列火車的尾巴時勇敢地起跳,躍上車廂??墒堑鹊交疖嚳煲偝錾焦葧r,它又會嚴(yán)肅地命令貓咪們從車廂上下來。
這令我們所有的貓咪都感到不解。
好幾次,有貓咪下來晚了,貓長老便大聲地呵斥那幾只晚歸的貓咪,聲音穿透了空氣,不比雷鳴聲小。這聲音和火車的歸宿一樣——沖向遠(yuǎn)方,飛進(jìn)魚鱗片狀的云朵里,像棉花糖一般融化掉,再沒有一點兒回響。
貓長老是我們族群的領(lǐng)袖。聽說,它之所以能當(dāng)上長老,就是因為它年輕時,追到的火車最多。有多少?我嘗試設(shè)想過,一列、一百列、一千列、一萬列……遠(yuǎn)遠(yuǎn)不止,貓妮卡偷偷告訴過我,長老追過的火車比天上的星星加起來還要多。
“星星是什么味道的?”我問貓妮卡。
“這你應(yīng)該去問長老?!必埬菘〒u著尾巴對我說。
“我只嘗過楊桃,它們長得和五角星差不了太多。”我說。
“你真會開玩笑,其實我們和老虎也長得差不多呢?!必埬菘ㄒ贿呅σ贿呎f,尾巴翹得像孔雀屏一樣高。
我摸了摸自己的胡須,軟趴趴的,毫無生氣。
貓妮卡說它笑累了,這樣它會沒有力氣去追下一趟火車。
看來我的確算是講了一個還不錯的笑話??晌也?,星星從來沒有被人吃到過,要是星星可以被吃掉,夜晚沒有東西長久地散發(fā)光亮,月亮?xí)聠?,地球也會變暗?/p>
我睡不著的時候愛數(shù)星星。天上的星星到底有多少,這件事也許和那些每日來回穿梭的火車一樣,是我永遠(yuǎn)也無法弄清的事。
二
貓咪們都說我病了,連貓妮卡也這么說,即使它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它這樣想,我會感到失望的。是的,如它們所說,我病了——我不想去追火車,一點兒也不想。連貓長老見到了我這副模樣,也只是搖搖頭,嘆了嘆氣?;蛟S,我真的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吧。
我喜歡獨自爬到月臺旁邊的那棵鳳凰木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向鐵軌消失的方向——遠(yuǎn)方,是什么呢?我想。
偶爾也會有鳥兒落在軌道上,一蹦一蹦地低頭尋覓著什么。它們總在天上飛,想來遲早也是會倦怠的。“鳥兒鳥兒,你們一直在天上飛,不會覺得累嗎?”
鳳凰木枝條搖了一下。
“如果我也有一雙翅膀就好了??旄嬖V我,怎樣才能像你們一樣飛起來?”
云朵偷偷移動了一點兒。
“你們也需要每天追火車嗎?天哪,我差點兒忘了,天上是沒有火車的?!?/p>
鐵軌輕輕地震動了。
“可是天上有云朵呀,難道你們要追云朵嗎?也許那會比追火車有意思些。”
“是黑煙,火車就要來了……”我驚慌地從鳳凰木上跑下來,爪子不小心刮破了一片花瓣。像是剛做完一件壞事。
我一口氣說完了好多好多話,頓時感覺身子輕盈了許多,煩惱也暫時被我扔在了空氣里。我明白它們不會消失,只是潛伏著,等待下次回憶蘇醒的某瞬,再統(tǒng)統(tǒng)回到我的身體里。
等我反應(yīng)過來時,一列火車正好從我旁邊經(jīng)過,成群的鳥兒從鐵軌上飛起,在空中織成一張網(wǎng)后又散開。我聽見了一段美妙的音樂,我再三確認(rèn)——那是從車廂里傳出來的。我扭過頭去看這列火車,它是火車,這沒錯,可是又和其他火車有點兒不同。它很慢,慢到我不敢相信這是一列火車。它走得太慢了,慢到我覺得連我都能追上。
可是我沒有邁開步子去跑、去追,我的四肢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泥里,每踩一步都會在大地上留下深深的足跡。
鳥兒飛盡了,鳴笛聲停了,黑煙散去。我看見了火車上的一座山,純白色的,似一團(tuán)落在地上的云朵,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是雪。我從未見過雪,更沒嘗過。雪,又是什么樣的呢?
一座雪山住進(jìn)了火車?yán)铩业哪X袋似乎真的傻掉了,要么就是正在變傻。那只是一幅畫,不過是畫在了火車上,沒什么特別的,和給泥土上色的鳳凰花一樣。
我仔細(xì)去看,發(fā)現(xiàn)了雪山下面有一行字:珠穆朗瑪號。這真是一個好聽的名字。我不清楚這個名字到底屬于誰,也許是雪山,也許是火車。但在此刻,它只屬于我面前的蝴蝶。我追著那只蝴蝶跑,邊跑邊大聲喊:“珠穆朗瑪,你給我站住!”從前我追火車,奔跑一會兒便覺得累,這次,我賣力地跑,卻一點兒也沒感到累。
我又和一只蝴蝶玩了好久,玩到天色變暗,太陽藏進(jìn)遠(yuǎn)處的山尖尖,火車駛走,貓群回歸,鐵軌上又有新的鳥兒落下。
三
那晚星星和我玩捉迷藏,我等了好久它們還沒出現(xiàn)。我原想繼續(xù)等下去,可我實在是太困了,連蚊子叮在身上也絲毫沒察覺。
我睡了,久違地做了個夢。夢里,我變成了一只鳥,我的前腳兩側(cè)生出了翅膀,羽翼豐滿,輕輕一扇就能生出風(fēng)來。我使勁兒地?fù)]舞我的雙翅,一下接一下。接著,我意識到自己的雙腳正逐漸脫離地面,身子也慢慢變得輕盈,最后,我懸在空中,完全地飛了起來。
我注意到了前方的一朵云,火燒似的紅。我搖搖晃晃地沖它飛去,以至于忘記了保持平衡,幸好身旁有一束蒲公英飄過,借著它螺旋狀的風(fēng),我得以調(diào)整姿態(tài),繼續(xù)飛行。
沒飛多久我就覺得累了。我發(fā)現(xiàn)云朵看似離我越來越近,卻又始終無法真正地抵達(dá)。但我仍然沒有停下。后來,我聽見了刺耳的笛鳴,身體突然失去重心,和另一只飛行的鳥兒撞在了一起,眼前驀地一黑。我醒了,睜開眼就看見了貓長老。
“貓長老,我現(xiàn)在在哪里?”剛說完,我就止不住地咳嗽。
“你生病了,需要好好休息?!必堥L老和藹地對我說。
“那我可以不用去追火車了嗎?”我問貓長老,心中有一絲暗喜。
“當(dāng)然,你發(fā)燒了,你需要休息。但等病好了,你仍應(yīng)去追火車?!必堥L老說話的聲音不大,卻給人一種命令般的感覺。它順便還提了提耷拉的胡須。
我沒有說話,我清楚這和我有沒有生病無關(guān)。我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期待此時能有一只蝴蝶出現(xiàn)?!柏惸崴固厣駮⒁曋磺校瑧卸璧呢堖渥罱K都會受到懲罰,說不定你的發(fā)燒就和這有關(guān)?!必堥L老繼續(xù)說著。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的發(fā)燒和貝尼斯特神無關(guān),那都是叫火燒云給害的。
“長老,您能給我講講從前的故事嗎?”
“你想聽些什么?”貓長老輕聲問。
“鐵軌的另一端是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你真的那么好奇嗎?”貓長老說。
“為什么您不讓貓咪坐上火車去洞口之外呢?”我問。
貓長老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后給我講了這個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貓咪,天生就跑得很快,追火車的時候也總是跑在第一個,它追到了無數(shù)的火車??墒怯幸惶欤械綗o聊了,厭倦了,因為它總是很輕易地就追到了火車,可每次跳上了火車,卻又不得不在接近洞口時下來。于是在某天,它和往常一樣追逐火車,可是上去之后就一直不下來,所有的貓咪看著它的身影隨火車一起消失在洞口的盡頭。從此,它永遠(yuǎn)地失蹤了,再未出現(xiàn)過。
“它去了哪里?”我問貓長老。它只是搖頭。
“您見過雪嗎?也許它去了雪山。”我說。貓長老疑惑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再次看向窗外時,正午的陽光正好照射在我的臉上,我感到有些刺眼,難以看清眼前的世界。也是在那一刻,一只蝴蝶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的床邊。
四
我的病好了,春天也恰好來臨。鳳凰木生出了新葉,屬于春天的追火車儀式也一如既往地進(jìn)行著。
我開始嘗試去追一些火車,它們跑得沒那么快,不會讓我難堪。我慢慢地跟上了隊伍,盡管我仍站在最后。當(dāng)?shù)养Q響起時,我盡力邁開自己的四肢,即使它們看起來并不敏捷,甚至是笨重,和翅膀比起來更是差遠(yuǎn)了。
我緩緩地跑,更多的時候依舊會被蝴蝶引去目光,可有時我也能定下心來,專心地去追一列火車。有那么幾次,我?guī)缀蹙鸵返健?/p>
貓長老稱贊我,說我進(jìn)步很大,要繼續(xù)努力,爭取完全追到一列火車。貓妮卡也說,我越來越像一只正常的貓咪。貓群看我的眼神也發(fā)生了變化,它們不再對我投來鄙夷的目光。我順理成章地融入了貓群之中。
我暫時成了一只合格的貓。
沒事的時候,我還是習(xí)慣去鳳凰木上待著。什么都沒有變,又好像什么都變了。鳥兒仍然喜歡降落在鐵軌上,而風(fēng)也一直是胡亂地吹??粗切B兒,我偶爾也會想起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那個夢,有時我真想親自去問一問它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追上那片火焰般的云。我等了很久,它們也沒能告訴我答案。
我嘗試過很多次,在每一個星星藏匿的夜晚,一個人熬到深夜,再沉沉地睡下,希望能再一次變成鳥兒,卻一次也沒有成功過。
五
“貓妮卡,你想不想去看看鐵軌另一端的世界?那里的風(fēng)景說不定和山中很不一樣?!?/p>
“可是,我們要怎么去?”
我指了指天上的一團(tuán)黑煙,它即將消散到云里,新的火車也即將到來。
“天啦,你瘋了嗎?你居然要坐上火車,要是被貓長老發(fā)現(xiàn)了,它一定會生氣的?!?/p>
“難道你不好奇外面的模樣嗎,山外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可是從來沒有貓咪這么干過,這太荒唐了!”貓妮卡的尾巴垂落下來。
“那是你不知道,貓長老告訴過我,曾經(jīng)有貓咪這么做過?!?/p>
“后來呢,那只貓怎么樣了?”貓妮卡問。
我構(gòu)思了很久也沒能編出什么引人入勝的結(jié)局來。“它去尋找雪山了,它一定很快樂地住在那里?!蔽艺f。
“也許它死了,對吧?!必埬菘ㄕf。
……
我蹲在鳳凰木上,貝尼斯特神石像和我一樣高。我雙掌合十,做出祈禱的姿態(tài)。貝尼斯特神掌管著凡間所有的貓咪,庇護(hù)著大家的安全,是貓群心靈的寄托。我們沒有理由不去崇敬它?!白鹁吹呢惸崴固厣?,如果我永遠(yuǎn)也追不上火車,您不會怪罪我的,對嗎?”我閉上雙眼,摒去心中雜念?!澳灿X得貓咪們不能離開山谷嗎,您是否見過外面的天地?”說完這句話,我睜開了眼睛。
我早已習(xí)慣了與萬物對話而得不到回應(yīng)。
我抽空舔了一下背上的毛,這會讓我看起來更有精神些。我又用爪子去蹭樹枝,力氣不大,卻還是刮花了一片樹皮……
我獨自發(fā)呆了很久,直到一只蝴蝶出現(xiàn)。我興奮地跳下樹去撲,被它繞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連一片翅膀也沒碰到,卻玩得不亦樂乎。
貓妮卡總說,如果我追火車時有追蝴蝶一半的努力,也不至于一列火車也追不到。我說不出來反駁的話,可我想,火車和蝴蝶追起來還是不太一樣的。
我們所棲息的地方,周圍是連綿的山,整個貓群都被大山包圍著,每天面對的是無數(shù)穿行而過的列車。鐵軌有兩端,火車從來只從一端來,朝有洞口的那一端去。這里的每一只貓咪都是為追火車而活的,生來便是如此。
追火車是我們貓咪活著的儀式,無論喜歡與否。在這里的每一只貓都是孤單的。感謝貝尼斯特神,讓我認(rèn)識了貓妮卡,雖然它總開我的玩笑,可和它在一起,我收獲了快樂和為數(shù)不多的自在。
貓長老曾說,我們要心懷感恩,因為是貝尼斯特神的善念使我們得以存活,否則我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平靜地生活在山中,追著火車,而是流浪。我不清楚“流浪”是什么意思,可我聽得出,這一定不是什么美好的詞語。
我時常也感到愧疚,也許我不該抱怨。追火車并不算什么難以完成的事情,貓長老不允許我們離開山中也一定有它的道理,它不會害我們所有人。
我找到去年秋天掩埋鳳凰花的地方,用新磨好的爪子刨土,刨了許久也沒能夠?qū)さ侥切┗ò?。我順手拔下腳邊的一撮蒲公英,還沒等我吹氣,它就自己隨著風(fēng)飄了起來,晃晃地飄,向著洞口的方向。
六
這個冬天比往年的任何時候都要冷些。
我在鳳凰木下倦倦地臥著,冬日的陽光照在我的毛上,煥發(fā)出金色的光亮。一只蝴蝶在我的身旁飛來飛去,可我仍然無動于衷。
我先是看到了一股黑煙,它沒飄多久便匿于云朵上,化作赤色的火焰。緊接著我聽到了笛鳴和音樂聲,我感到這一幕有些熟悉。之后,鐵軌發(fā)生了震動,鳥兒又飛了起來。一列火車緩慢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純白色的車廂吸引著我的注意,我看到了一座雪山。這次我清楚自己不是在犯傻。
我猛然起身,連蝴蝶也被我嚇了一跳。不知怎的,我突然就跑了起來,我的前爪穩(wěn)穩(wěn)地抓住地面,后腳用力地蹬地,周圍的泥土被我濺起。我意識到自己跑得是那樣快,甚至聽見了風(fēng)在我耳畔的呼嘯聲。漸漸地,我跑上了鐵軌,火車就在我的前方。我強(qiáng)烈地感受到了鐵軌的震動,面前的鳥兒一排連著一排飛起。然后,我看到了面前的貓群,很快,我便超越了它們。
我離一列屬于自己的火車越來越近。終于,在貝尼斯特神的注視下,我一躍而上,平穩(wěn)地跳進(jìn)了最后一節(jié)車廂里。我往外探出頭,發(fā)現(xiàn)黑色的洞口已近在咫尺。
我把頭轉(zhuǎn)回車廂內(nèi),閉上了眼睛。那一刻,我想到了很多東西:貓妮卡、貓長老、貓群,以及鳳凰木、蝴蝶、火燒云、風(fēng),還有蒲公英……我感受到自己的眼睛正逐漸變得濕潤,可我已經(jīng)失去了去擦拭的最后一絲力氣。
我明白,當(dāng)我再次睜開雙眼,嶄新的生活就會降臨。我也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往何處,也許是遠(yuǎn)方,也許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
(責(zé)任編輯/袁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