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麗彬

指導(dǎo)老師 歐陽玉紅

河水淹沒了楚，也淹沒了他。

汨羅是條很平靜的河，常有微風(fēng)輕拂，掃過兩岸，帶起的陣陣沙沙聲總和著水流唱著，曲調(diào)輕快。我和同伴一塊兒晃著、和著，看微風(fēng)推著太陽回到山的那頭，又從另一頭鉆出來。

汨羅是條很深的河，河底水草相互纏繞，每天都在廝打。河里淹死過不少人，大多是因為被它們絆住了腳。我見過很多人溺水時的絕望，我想出手相救，可無能為力。我只是一棵草，什么都做不了。

“哎，你看，捕魚的人來了?！薄八遣皇怯謥硗隍球景?？”“他會不會又把我們的根掘斷?。俊蔽颐院鴮⒀劬Ρ犻_一條縫，正有些煩躁，那喧鬧卻忽地停了。

“他掉下去了！”“?。∷唤O住了?！蔽冶犻_眼，又看見我們熟悉的絕望景象。

他緊擰著眉，眼神四處飄著，似乎在搜尋可以救他的人。正當(dāng)我以為他會無可避免地沉入河底時，他的眼神卻變了，那是一種生的歡欣。有人跳了下去，將他撈了上來。

救他上來的人披頭散發(fā)，地上放著剛?cè)酉碌木茐?，烈酒灑了一地，醉了一大片草。濕透的衣衫緊貼著身體，勾勒出他的瘦削。形容枯槁，我腦海里只剩下這個詞。

漁人連連向他道謝，楚地的方言模糊不清地往外蹦了一連串，三閭大夫是我聽懂的唯一一個詞。枯槁之人開了口，沙啞的聲音飄進(jìn)我的耳朵：“楚國之民，當(dāng)救。”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屈原。他提著烈酒想把自己灌醉，但沒來得及醉，因為楚地的子民落了水。不知為何，我初次見他，便知道他不會長留。

從漁人們的閑談中，我得以知曉那位三閭大夫是何許人也。他姓屈，名平，字原，曾身居高位，是個很厲害的人。

“唉，如此才能，竟落得這般境地！”我聽著他們連連嘆氣，每每談及這位三閭大夫，那些人總是嘆息、唏噓，他大概真如他們所說的那般好吧。

過了十幾日，便到了清明，這兒的傳統(tǒng)是要祭酒的。汨羅的人們早早地開始搭建祭壇，來來往往的人比平時多很多，十幾個大漢抬著粗木、挑著石磚，婦女收拾草藥、準(zhǔn)備祭祀用的衣物與裝飾，孩子們跳著、鬧著，笑聲灑滿了整條河。

“你小心點兒，那可是給‘三閭大夫的?！币粋€婦人提醒同伴。

“哎喲，知道嘞！大夫要用的我還分不出來嗎？”那人回道。

“大夫真的會給咱們祭酒嗎？他可是貴族咧！”

“你說的這是什么話？想想大夫頒布的那些律令，他可做著和吳……”

“噓！說不得，說不得！”婦人反應(yīng)過來，慌忙捂住嘴。

通過他們的神色，我猜得出那人是誰——吳起，和屈原一樣，是他們口中的能人。吳起堅持變法，得罪了守舊貴族，被亂箭射死。

我愈發(fā)好奇，于是托風(fēng)打聽了三閭大夫的消息。

祭酒那天，屈原穿著巫服，臨壇緬故。他巫術(shù)造詣極高，這些年來，我從未見過有人主持得比他還好，只是他沙啞的聲音里莫名帶著幾分悲愴。我不知這哀傷從何而來，卻真真切切地為他心痛。

風(fēng)帶回了消息，三言兩語，多舛一生。

屈原出身貴族，少時作《橘頌》，入仕造憲令。懷王晚年聽信讒言，客死他鄉(xiāng)，屈原因小人陷害被流放到了汨羅鄉(xiāng)。

風(fēng)還帶回了幾句詩，有他的少年意氣，載著他的愛國之情。他少時以橘樹自比，說“深固難徙，更壹志兮”，只可惜后來成了枳。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屈原，寬大的巫服遮住了他的枯槁，可他的嗓音藏不住心頭的悲傷。

那日，屈原抱了酒，行至汨羅河，披頭散發(fā)，面容憔悴。他在岸邊坐下，仰頭灌了一整壇酒，比我剛見他時那壇更烈。他捂著肚子吐了一地，然后近乎脫力地倒在岸邊，肩膀抽搐著，蜷著身子大哭。

他哭了很久。他要離開時，我開口叫住了他：“您是三閭大夫吧？”

他轉(zhuǎn)過身，瞇著眼：“老鄉(xiāng)，喚我何事？”

“我想不明白，您為何會來這兒呢？”

“嗯？我？”他指著自己，隨后仰天大笑道：“為何？為何？哈哈哈哈！舉世皆濁而我獨清，世人皆醉而我獨醒，你說為何？”

“以您的才能，只要學(xué)會奉承，就能平步青云……”

“奉承？！”他睜大眼睛瞪著我，“我不當(dāng)奴顏婢膝的狗！”

“既然楚國容不下你，您為何不另尋出路？”

他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我道：“住口，你可是楚國的子民！”

“是又如何？”

“那便不該如此胡言亂語！”

那一刻，我知道了，他要的從來就不是揚(yáng)名立萬、青史留名。他自始至終孜孜以求的，是楚國的興盛、百姓的安樂。

他說完便走了。那是我第三次見屈原。

那之后不久，屈原自沉汨羅，岸上百姓個個神色驚慌，丟了手上的活兒去找他。人們?nèi)チ艘粨苡忠粨?，但沒人找到他。

我知道他在哪兒。

他去他來時的地方了。

他仍是頌橘的少年，只不過囫圇做了場夢。

（責(zé)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