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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嫁妝

2024-05-10 06:24:23王俊義
莽原 2024年2期
關鍵詞:峽口三弦祖父

王俊義

祖母的父親張伯園,是河南西部一個士紳,出版過詩集《晚霞》。張伯園良田千頃,富甲一方,當?shù)厝朔Q之為張半縣。

張伯園家族有個宿命,誰也逃不開這個宿命。不論哪一代,總有一個男人會流浪如風,漂蕩如萍,路見不平,拔劍相向,至死不歸。到了張伯園這一代,家族的宿命落到了他身上。

1923年,曹錕通過賄選當上了民國大總統(tǒng),在北京就職。這件事情,本與民間士紳張伯園毫無關系,但是張伯園認為,曹錕賄選,是對國民的侮辱,更是對他張伯園這樣的讀書人的侮辱。他在《申報》上讀到曹錕賄選的消息,立即賣掉了一些土地,把銀圓換成金條,背著沉重的行囊,準備到北京的總統(tǒng)府質問曹錕,并要國會彈劾。

張伯園到北京怒罵無果后,又到天津碼頭購買船票,要去“國聯(lián)”起訴曹錕賄選。去沒有去“國聯(lián)”無人知曉,但是自從1923年離開老家,張伯園便一去不歸,身在何方,杳然無息。自此張半縣家道慢慢衰落,良田千頃的富庶和輝煌,一去不復返。

盡管張伯園的無影無蹤,直接影響到了張半縣家族的顯赫,但是曾經(jīng)富甲一方的張半縣的女兒下嫁給我祖父,在當時造成了很大的地域性民間轟動。雖然祖父的父輩們很努力地經(jīng)營,到了祖母嫁過來的時候,家中也只有幾百畝地,和張半縣相比簡直是云泥之別。

老虎死了虎皮在,大船爛了釘子在。祖母嫁給祖父的時候,帶了一份厚實的嫁妝。經(jīng)過歲月的滌蕩,到了1945年春天,我們村作為中日軍隊廝殺的戰(zhàn)場,損毀嚴重,那些嫁妝大都化作煙塵了。殘留的幾件老嫁妝,至今還在老家的老宅子里,拂去塵埃,依稀還能看出曾經(jīng)的日子。

馬 杌

祖母嫁給祖父時,是1929年。那時,一匹馬是很值錢的。祖母的嫁妝里,就有一匹棗紅馬。

陪著這匹馬來的,還有一個馬杌。

棗紅馬高高大大,鬃毛油光發(fā)亮。祖母要騎上這匹馬,先要站到馬杌上,經(jīng)由馬杌騎到馬背上。

祖母的父親張伯園讀的是四書五經(jīng),卻是個豁達的人。祖母生于1910年,溥儀還在做皇帝。祖母出生后,按照習俗是要纏腳的。張伯園把女兒抱在懷里,說:“我張伯園的女兒,不纏腳,不做小腳女人?!?/p>

祖母的母親說:“不纏腳,就是一個大腳片子,將來嫁不出去?!?/p>

張伯園說:“大手大腳,是天給的,是爹媽給的。纏腳就是纏天,就是纏爹纏媽。”

于是,出生在清朝尾巴上的祖母,有一雙大腳片子,在那個年代很是與眾不同。

祖母的一雙大腳,顯然有很多好處。陪嫁的馬杌二尺高,上馬的時候,祖母很輕松地就能踏到馬杌上。假若是一雙小腳,登上馬杌簡直無異于登一座山峰。

女人騎馬,在1929年的偏遠村莊,絕無僅有。祖母騎著馬到鎮(zhèn)上去,驚動了沿路很多個村莊。

那個時候,有人背著西洋鏡到村莊里。把一個卡片丟進去,人們對著鏡子能看見上海灘,也能看見上海賽馬場賽馬的圖片。祖母騎馬產(chǎn)生的震撼,遠遠超過了西洋鏡。

棗紅馬后來與一匹黑馬配做一對兒,拉著村里唯一的馬車到鎮(zhèn)上。兩匹馬和一輛馬車成了村莊與外部世界聯(lián)系的主要載體,村子里的人都可以坐著馬車到鎮(zhèn)上。

那匹棗紅馬還參與過一件改變祖父命運的事。

祖父18歲時,去西峽口讀新學堂。很快,他就和西峽口學堂里的六個學生結拜為兄弟,被同學們稱為西峽口七君子。

七君子里有五人是地下黨員,祖父和一個叫鄭浮子的,是進步青年。七君子里的老大叫吳子蘭,被地方民團活埋在老鸛河的河灘上,一起活埋的還有個叫陳少淳的。其中叫賈殿一的青年,被地方民團殺害后,頭顱掛在了城墻上。

剩下的四個人,各自回家之后,仍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1937年冬天,他們四人決定到延安去。他們沒有告訴自己的老婆和父母,悄然地就走了。祖父的父親是個讀書人,清楚他們的去向。他套上了棗紅馬和黑馬,連夜趕著馬車追到了一個叫蒲塘的小鎮(zhèn)上。在唯一的客棧里找到了他的兒子,脅迫他坐上馬車回到了村莊。一起坐車回家的,還有鄭浮子。

假若沒有那匹棗紅馬,祖父的父親也就追不到遠去的祖父,祖父的命運將會是另一種樣子。二十年后,那兩個到延安的結拜兄弟,一個叫龐坦直,成了后勤學院的教研室主任;一個叫陳少景,成了旅大的書記。

祖父被他的父親追回來,就只能蹲守在村子里,當一個鄉(xiāng)村老頭兒。

最讓人覺得命運不可捉摸的是,七君子里的五個地下黨員,直接領導人竟然是祖母的六爹張明河,他的年齡和祖母一樣大。過往的歲月里,婆婆和兒媳婦比著生孩子,是屢見不鮮的。解放軍進入北平之后,張明河是平津糾察總隊的司令。

祖母去北京時,張明河開車,拉著祖母在北京轉了一圈兒,還見到了祖父的結拜弟兄龐坦直。張明河與龐坦直說到祖父去延安被追回的事情,祖母說:“這都是命。命里沒有這個福分,就是去了延安,說不定早死在戰(zhàn)場上了呢?!?/p>

棗紅馬很早就死了,它拉過的馬車最后歸于生產(chǎn)隊,我年少時還坐過那輛車。不過那時變成了牛拉的,叫做牛車。

趕車的把式說:“這是你們家的馬車。”

我說:“是生產(chǎn)隊的牛車。”

馬杌,作為祖母的嫁妝之一,最后變?yōu)榱艘粡埿∽雷?。來了客人,擺上四個搪瓷盤子,很是體面。馬杌的四邊,還雕有很精致的梅蘭竹菊。祖父坐在馬杌邊吃飯時,說:“過去你奶奶的大腳片子踩踏的馬杌,現(xiàn)在成了吃飯的桌子?!?/p>

1966年秋天,在北京大女兒家住了大半年的祖父回到村莊,立馬說:“把祖先牌屋砸碎當柴燒吧。”

祖先牌屋是一座金絲楠木做的精致的小房子,擺在堂屋的條幾上。里邊放著家族老祖宗的塑像,還有一個老君爺?shù)乃芟?。往常,逢年過節(jié)都要在堂屋祭祀祖宗,在牌屋前邊擺上一碗餃子或是五個大饅頭,還有一塊四四方方的豬肉。見到了那個金絲楠木的牌屋,就像是見到了老祖先和老氏宗。

祖父去了一趟北京,就要砸碎祖先的牌屋,一家人愕然。祖父說:“我們砸了燒鍋,還能落一堆柴火。我們不砸,也有人要砸。”

砸了牌屋,祖父又把馬杌四邊的梅蘭竹菊的木雕也砸了。祖父說:“這樣,馬杌就是一個地道的小木桌。不砸梅蘭竹菊,這個馬杌也就保不住了?!?/p>

砸掉了梅蘭竹菊的馬杌,四邊留下了四個空洞,跟村莊里很多人家的小木桌子一模一樣。

過了幾天,幾十個中學生到村莊里砸房子上的脊獸,龍啊虎啊鳳啊的,砸掉了一大堆。村莊除了我家有牌屋,老穆家也有一個。幾個學生掂起斧頭,就把穆家的牌屋砸碎,在院子里燒了。接著,他們挨家挨戶,把雕著喜鵲登枝的太師椅砸碎燒了,把堂屋墻壁上的老四扇屏撤下來燒了。村莊的老物件毀壞殆盡,祖母帶過來的老嫁妝,由于祖父的遠見,殘留了下來。

后來我讀初中,回到家里就趴在馬杌上做作業(yè)。有個二元一次方程應用題,列方程計算地主如何用高利貸剝削貧農(nóng)。做題的時候,我踢踢馬杌問祖父:“咱家是不是也放高利貸剝削貧農(nóng)?”

祖父說:“咱家哪有錢放高利貸?”

我問:“錢弄哪兒了?”

祖父說:“銀圓會跑的,我的錢都跑了?!?/p>

我又問:“跑哪兒了?”

祖父又說:“跑到別人口袋里去了?!?/p>

1948年,西峽口鎮(zhèn)改為西峽縣,祖母跟著二女兒進了縣城并住了下來,祖父則留在老家做農(nóng)民。祖母回到老家,坐在馬杌邊吃飯時,會說:“這個馬杌是我的嫁妝啊,老了老了,嫁妝也會老的?!?/p>

祖父去世的時候,馬杌擺在棺材前,上邊放了幾個貢饗饃,還擱了一個小盆子,倒了半盆香油,搓了一根棉花捻子丟在盆子里。點燃了棉花捻子,就是一盞長明燈。搖搖晃晃的燈火,會把祖父的魂靈照亮。他到了墳墓深處,也不會孤獨。

夜深的時候,香油燈散發(fā)著油坊打芝麻油時的芬芳。

祖母去世的時候,也是同樣的馬杌,同樣的擺設。祖母享受的祭奠待遇,和祖父的一樣。假若祖母有靈,一定會看見某個很老的日子,自己踏上馬杌,騎上棗紅馬,走在村莊的泥路上。

清明節(jié)回去,擺在堂屋界墻邊的馬杌,上面一層厚重的塵埃,覆蓋了斑斑駁駁的土漆桌面。馬杌上方,兩個鏡框掛在界墻上。一個是祖父的照片,一個是祖母的照片。兩個人的目光似乎都落在了馬杌上。他們曾經(jīng)年輕的日子,都擺在馬杌上,如同貢饗,祭祀著歲歲年年。

人啊,比馬杌老得快,比馬杌死得快。我用指頭在馬杌的塵埃上,寫下了兩個字:日子。

日子也會老的。

樟木箱子

祖母的老嫁妝,還有一個能裝八斗小麥的樟木箱子。

跟著祖母來的時候,樟木箱子里裝的是被子,蘇州的緞子被面和綢子里面。

民國早期,西峽口人家很體面的嫁妝,也只是南陽產(chǎn)的綢子和緞子被面。誰家的女兒出嫁,有南陽的緞子被面和綢子里面做兩床被子,整個村莊都會嘖嘖地驚嘆不已。而祖母嫁過來那天,樟木箱子里裝著六床蘇州綢緞被子。送祖母的人打開箱子展示嫁妝的時候,整個村子的人都震驚了。

除了蘇州的綢緞被子,還有蘇州綢緞做的褂子和褲子。村里的老私塾先生說:“褂子為衣,褲子為裳。蘇州綢緞做的衣和裳,是絕配啊?!?/p>

樟木箱子隔潮,雨季就是再漫長,裝在里邊的綢緞都不會潮濕。在那些發(fā)黃的老日子里,樟木箱子是專門來裝貴重家私的。祖母帶過來的金銀細軟,也都裝在樟木箱子里。

任何綢子和緞子都是有壽命的。祖母不知道那六床綢緞被子是什么時候沒有的,也不知道那些蘇州綢緞衣服是什么時候消失的。

當樟木箱子空空蕩蕩的時候,祖母把小麥裝了進去。小麥一斗六十斤,祖母裝了八斗才把樟木箱子裝滿。

裝過蘇州綢緞和金銀細軟的樟木箱子,裝上了八斗小麥,這是祖母生活轉向的開始。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是張半縣的女兒,而是一個僅僅能夠有吃有穿的村莊女人了。祖母拍拍樟木箱子說:“有八斗小麥也是不錯的。”

樟木箱子做工很細致,箱子蓋子和箱子吻合得十分緊密。鎖扣是黃銅打造的,嚴絲合縫滴水不漏。箱子前面有兩個鎖扣,紅銅打的,又厚重又精致。每個鎖扣上,常年鎖著兩把與箱子配套的紅銅大鎖。可以看出在很老的日子里,中國的工匠們,在每一件家具上都很用心。

祖父叫王天磯,和他岳父張伯園的性格很相似。祖父在西峽口,彈三弦排第一位。后來西峽口改設為縣,祖父的三弦還是排第一位。

縣劇團有個彈三弦的,曾和祖父私下比賽。之后他對祖父說:“王天磯啊,你那個顫音,我學不來?!?/p>

祖父常常背著一把三弦,到西峽口的茶館里,要一碗很濃的普洱茶,一邊彈著三弦一邊唱著河南曲劇比較喜洋洋的調門《太平年》《銀扭絲》,一邊騰開手喝普洱茶。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這樣的生活,讓西峽口很多人都羨慕不已。

中午,祖父會去西峽口最著名的海承夫牛肉館,切半斤鹵牛肉,要一斤黃酒,吃飽了喝足了,下午繼續(xù)到茶館彈唱。

三弦是蛇皮張的。黃頷蛇的皮,音質最好。祖父花八塊銀圓,買了一整張黃頷蛇的皮,每年裁下來一節(jié),給三弦換上,讓三弦一直保持純粹的音質。祖父曾對我說:“我的三弦流出來的聲音,輕而易舉就把其他的三弦比啞了。”

祖父是天生的民間音樂家,任何歌曲,只要聽上一遍,就能在自己的三弦上很隨意地彈撥出來。1966年秋天,幾十個中學生經(jīng)過我們村,一起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祖父聽過之后,對一個學生說:“我會彈你們這個歌。”

祖父把三弦放在腿上,一只手彈撥三根絲弦,一只手在絲弦上找《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調門。那個中學生驚奇地說:“你是個音樂天才?!?/p>

祖父得意地又彈了一遍。

祖父還有一手好字。南陽宛西十三縣抗敵自衛(wèi)軍司令部招收師爺,幾十人當場揮毫比較優(yōu)劣,祖父以第一名被選中。

司令叫別廷芳,據(jù)說清末讀過西峽口最后一任巡檢顏士璜創(chuàng)辦的簡師。他對祖父的字,很是欣賞。祖父假若中規(guī)中矩,在司令部里混個一官半職是很容易的,但是祖父喜歡彈三弦,有空就在司令部里彈。師爺?shù)念^目對祖父說:“這是司令部,不是你們家的院子,不要彈了?!?/p>

隔了一天,祖父又彈了起來。彈了幾次后,別司令對師爺頭頭兒說:“讓彈三弦的王天磯回去吧。”

沒想到,離開了司令部,祖父倒像是離了鬼門關。那些師爺,留在司令部混個團長團副的,最后都是挨槍子的結局。祖父一介平民,倒是安然無恙。

祖父還有一個嗜好,就是到鎮(zhèn)子上賭博。一天夜里銀圓賭完了,祖父和他二弟就賣了三十畝地。夏天小麥收割之后,祖父的父親沒有等來地租,讓管家去問,佃戶說: “大少二少去年冬天就把這三十畝地賣了。”

祖父的父親于是開始分家。祖父弟兄四個,每個人分了八十畝地。祖父有了自己的土地,賭起來就更來勁了,很快就輸?shù)袅似呤€。

這時,祖母說:“剩下十畝是保命的地,不能再賭了?!?/p>

祖父說:“好吧?!本筒辉倌猛恋刈鲑€注。

接著,祖父把幾畝梨園輸?shù)袅?。祖母說:“不吃梨可以活?!?/p>

祖父又把三畝桃園輸?shù)袅?。祖母說:“不吃桃也可以活。”

實在沒有賭資的時候,祖父把象牙筆筒輸?shù)袅?。還有一副象牙象棋,祖父很是珍惜。幾個村莊象棋比賽的時候,祖父曾用它獲得過冠軍。在賭性面前,一切都是次要的,一夜之間祖父又把象牙象棋輸?shù)袅恕?/p>

祖父實在沒有可賭之物了,就蜷縮在家里。十畝地,九畝種莊稼,一畝種鴉片煙。別人家豌豆熟的時候,祖父的鴉片也熟了。別人家收割豌豆,祖父收割鴉片。別人家烙豌豆面鍋盔時,祖父拿出一個紅銅瓢熬鴉片。

一畝地的鴉片,不夠祖父一年吸食。沒有煙土的日子,祖父惶惶不可終日。

祖父去世后,那個熬大煙的紅銅瓢,是他留給我們的唯一念想。過了很多年,我把紅銅瓢歸于己有,偶爾撫摸一下,有點兒滄桑,也有點兒滑稽。

祖母出身大戶人家,行為準則卻和她那個年代的任何一個女人一樣,默默地忍受了祖父那些敗家的做派。祖母總是說:“你爺?shù)娜摇Ⅶ蛔?、銅瓢,把他的一輩子搞得七零八落。后來想想,那三個物件,卻是三個救命的金疙瘩。”

1948年,西峽口被陳賡的部隊解放,只剩下十畝保命田的祖父祖母,不是地主不是富農(nóng),只是個小土地出租。十畝土地沒有割掉一分,家具沒有分走一件,祖母剩下的幾件老嫁妝,也悉數(shù)留在自己的屋子里。那個時候,一畝地的麥子產(chǎn)量就是一百多斤,十畝地的麥子也只有一千多斤。麥子收割曬干之后,祖母先把那個樟木箱子裝滿。她說:

“不到萬不得已,這八斗救命的小麥,誰也不能挖去一瓢。”

祖母把那兩把銅鎖鎖好,紫紅色紅銅鑰匙掛在她的褲帶上。樟木箱子裝滿了小麥,祖母的心也踏實了。

1950年前后,祖母的小兒子和兩個女兒一個讀小學,一個讀初中,一個讀高中,秋日的周末都要回來背大米,作為一個星期的口糧。星期天從早上開始,祖母坐在石頭擂臼前,抱著一個石頭擂臼錘子,舂去谷殼,給每個孩子裝一袋子大米。舂大半天谷子,祖母很累,就自己捶捶腰身。村莊的女人們都說:“大娘子啊,你哪還像個張半縣的閨女。”

祖母嫁過來,被村莊的人們稱為王大娘子。時間長了,有感于祖母的寬厚和聰慧,他們?nèi)サ袅送踝郑苯咏写竽镒印?/p>

祖母的小兒子后來讀了技校,在鶴壁一礦機電科,也算是有口飯吃。二女兒讀了衛(wèi)校,在縣城里當婦科醫(yī)生,祖母跟著她,一輩子算是世事安穩(wěn)歲月靜好。小女兒考大學的時候,雖然在政審時遇到了一點兒麻煩,終因小土地出租屬于團結對象,被鄭州大學數(shù)學系錄取。

小女兒離開村莊到鄭州大學讀書的時候,祖母忽然發(fā)現(xiàn)了祖父的好處,說:“你把幾十畝地賭完了,吸完了,落了個一生一世的輕松,幾個娃子們也輕松了。”

我年少時,祖母從縣城回到老家,拍拍樟木箱子說:“不是你爺賭博吸大煙,這個箱子早就是別人家的了?!?/p>

我問:“為啥?”

祖母說:“你爺不吸大煙不來賭,咱們的八十畝麥田稻田一分不少,還有梨園桃園,至少要被劃為富農(nóng)。土地會被沒收,家具會被沒收,哪兒還會有這口樟木箱子。人啊,浪蕩一輩子,有浪蕩一輩子的壞處,也有好處。金銀財寶瓦上霜,土地家業(yè)也都是瓦上霜。早上起來瓦上白白一層,太陽一出來,就化了,就沒影了。咱們家那幾十畝麥田,還有梨園桃園,在你爺?shù)氖掷?,就是瓦上霜啊,賭場里抬手眨眼間,就沒了。”

有一年,我看見了祖母耳朵上的細孔。就問:“奶奶,誰把你的耳朵扎了個窟窿?”

祖母笑著說:“那是戴耳環(huán)和耳墜的,是我媽用小米捻出來的?!?/p>

我讀過一些小說也看過一些電影,明白戴耳環(huán)和耳墜的是兩種人,一是老地主的女兒們,二是國民黨女特務。

我問祖母:“你是個地主老太太?”

祖母說:“不是。”

我說:“那耳朵上咋會有戴金耳環(huán)的窟窿眼兒?”

祖母粗粗笑了一聲,說:“過去是,后來不是了。你爺在賭館里,把自己的銀圓裝進了別人口袋,把地契也裝進了別人口袋。我就不是地主老太太了?!?/p>

我終于明白了祖父說的“我的銀圓在別人的口袋里”是什么意思。

后來,生產(chǎn)隊每年每人分八十斤小麥,我們一家七口人,分五百多斤小麥,曬干揀凈后,只剩四百來斤,全部裝到樟木箱子里,也裝不滿。過年煮的肉,母親會鎖在樟木箱子里;老母雞下的蛋,也鎖在樟木箱子里;走親戚的果子和餅干,也鎖在樟木箱子里。

那口樟木箱子啊,曾是我們家的物資庫。

樟木箱子的用途在歲月里不斷改變,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前些天,我給樟木箱子拍了張照片,發(fā)現(xiàn)貼在箱子上的五谷豐登四個字,已經(jīng)鐫刻入木紋里。我把圖片發(fā)在朋友圈,很快有人問:“賣嗎?”

我說:“不賣?!?/p>

他說:“不賣就朽了?!?/p>

我說:“朽了,也是一個家族的骨頭?!?/p>

其實一個家族的記憶,在相當一段時間里,是不會朽的。

德國鏡子

祖母的老嫁妝里,還有一面德國鏡子。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河南西部的縣城,都有照相館。很老的坐式相機,德國貨??h城的商鋪里,也有零零星星的德國貨。殷實人家的閨女出嫁,嫁妝里有德國物件,是很榮耀的事。

祖母嫁過來后,樟木箱子挨著界墻放。她打開樟木箱子,取出德國鏡子,抻開兩條明亮的鏡腿,穩(wěn)穩(wěn)地擺在樟木箱子上。

祖母搬一張楓楊木椅子,坐下來,對著德國鏡子梳妝。祖母當時19歲,又是張半縣的女兒,對鏡貼花黃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過了一些日子,祖父把祖母的臉盆架子放在堂屋的門旮旯里,臉盆架子上放著一個在當時屬于奢侈品的搪瓷洗臉盆。

臉盆架子是土漆加桐油漆過的,黑明透亮。祖母的德國鏡子,兩條腿中間各有一個位置相同的孔,祖父在門旮旯釘了一根釘子,穿過鏡腿的孔,把鏡子掛在墻上。早上洗臉時,祖母就能在鏡子里看到自己。

中國的鏡子多是圓形的或方形的,德國鏡子是橢圓形的,很像符合中國審美的女子的臉。那時,村莊里很多女人是沒有鏡子的,她們和祖母熟悉之后,就會站到祖母的鏡子前,看看鏡子里的自己。

村莊的女人們說:“大娘子的鏡子是德國貨,買這個鏡子,要花多少錢?。俊?/p>

祖母是個低調的人,從來沒說過這面鏡子的價錢。

鏡子在門旮旯里掛了很久,大概從1929年祖母嫁過來一直掛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1945年春,我家堂屋的屋脊被日軍炸彈擊中,爛了一個很大的窟窿,那個德國鏡子卻安然無恙。祖母四月份離家逃難,八月份回來,一眼就看見了門旮旯里的鏡子。她用手拭去戰(zhàn)爭的煙云和塵埃,鏡子依然明亮如新。那年祖母35歲,面對鏡子里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的自己,她說:“老了?!?/p>

祖母說的老了,是跟1929年嫁給祖父的時候比。經(jīng)過16年生活的磨礪,祖母已經(jīng)忘掉了自己是張半縣的女兒。

祖父修好堂屋的屋脊,日子又回到了戰(zhàn)爭前。國民政府提供的小麥種子,村民們要去西峽口領取。大腳的祖母,躋身于男人們的隊伍里,去西峽口背麥種。幾十里路幾十斤小麥種子,祖母硬是和男人們一樣背了回來。

此時的祖母,年輕時代的光華已經(jīng)全部煙消云散,完全成了一個地道的村莊女人。掛在門旮旯的德國鏡子,也只是祖母生活的點綴,早上洗臉的時候,對著鏡子看看自己而已。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祖母離開村莊到縣城里生活,那面德國鏡子,留在了老家的門旮旯里。我母親繼承了這個鏡子的使用權,她站在德國鏡子前說:“這個鏡子好啊,不走相?!辩R子里的人不像自己,我們叫走相。祖父曾說過:“這個德國鏡子,十塊銀圓呢。那個時候,西峽口中學的老師一個月才五塊銀圓?!?/p>

祖母到了縣城,住在一條胡同中間的房子里。她沒事的時候,就坐在胡同口看人來人往。時間久了,祖母的一雙眼睛就如同鏡子,能照出各色人等的本來面目。

這個胡同,住了七八戶人家,職務高低不同,在祖母眼里,都是掙幾個買糧食買衣服的錢而已。對門的紀局長,祖母直呼其名。住在胡同最里面的桑局長,祖母也是直呼其名。他們兩個稱呼祖母為“王大娘”。

1967年的一天,桑局長戴個高尖帽子回來了,臉上抹了黑墨汁。祖母看到了,問他:“我看你是個好人啊,誰給你戴個高尖帽?”

桑局長說:“你對門。”

祖母問:“紀黑子?”

桑局長說:“是的。”

祖母說:“紀黑子也是個好人啊。”

祖母讓桑局長坐到椅子上,把自己做的米酒舀了小半碗,添了白糖,加了開水,遞給桑局長說:“喝碗浮子酒。”

我們這兒把自己做的甜米酒,叫做浮子酒。開水加糖沖一碗,米團子漂浮在碗里。

桑局長喝完浮子酒,把碗遞給祖母,茫然地失聲痛哭起來:“王大娘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這碗浮子酒。”

過了半個月,祖母對門的紀局長也戴個高尖帽子回來了,和桑局長之前戴的一模一樣。臉也抹上了黑墨汁,也和桑局長的一模一樣。祖母問他:“你是個好人啊,誰給你戴的高尖帽子?”

紀局長說:“桑樹娃子。”

平時,人們把桑局長叫作桑樹娃子。祖母說:“桑樹娃子也是個好人啊。”

紀局長問:“好人?”

祖母說:“你倆都是好人。”

紀局長說:“王大娘你不懂。”

祖母也讓紀局長坐下,也沖了一碗浮子酒,遞給他說:“紀黑子,喝碗浮子酒吧?!?/p>

紀局長喝完浮子酒,撲哧撲哧哭了:“王大娘啊,你這碗浮子酒,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老紀和老桑又都做了局長。河南豫劇三團的常香玉到縣城里唱豫劇,一票難求,祖母卻有兩張戲票。一張是桑局長買的,一張是紀局長買的。

祖母的大女兒在清華大學黨辦的時候,祖母第一次到北京,一個人徑直跑到了清華大學黨辦。黨辦的一個年輕人說:“你一個人能摸到這里,不簡單?!?/p>

祖母說:“只要認識一個字,想到哪里都能到?!?/p>

“哪個字?”

祖母說:“女?!?/p>

那個年輕人問:“為啥?”

祖母說:“不上男廁所?!?/p>

祖母的這個段子,在清華大學黨辦很是轟動。我大姑回老家講這個段子的時候,惟妙惟肖。

祖母晚年時,有一天在老家的門旮旯里,對著德國鏡子端詳了一會兒,說:“除了老,我的大樣子沒有變。”

祖母的德國鏡子還在,只是斑斑駁駁了。我把它裝在樟木箱子里,扣上蓋子。

我把祖母的日子,都裝進樟木箱子了。我總想,那個鏡子是有記憶的,它看到的祖母,是不死不老的。

補記:1985年,祖母對我說:“找找張伯園吧?!弊婺傅母赣H早就無影無蹤了,她也沒抱多大希望。一天,我在《河南日報》上看到省政協(xié)一個副主席叫張伯園,但是他的年齡比我祖母還小。祖母至死,都不認為自己的父親死了。她說:“沒有看見的死,不是死?!?/p>

責任編輯 申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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