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銘暉
糖
糖,是一種使人皈依于自我的輔助劑;黑色包裝盒,彩色文字,如夢境的疊印,一板上有十顆,綠色或者粉色,原產(chǎn)俄羅斯,看不懂的西里爾字母,她把它從包里拿出來擺在桌上。
那是一只白色的手提包,白色肩帶,金色帶扣與拉鏈;她身上的一切,除了頭發(fā)眉毛和眼睛,大體都是白色的。冬天,一件白色的羊毛衫,脖子上白色的絲帶,她的鞋不是白色的。
她笑的時候瞇眼睛,不露牙,把手肘支在吧臺上。法國人讓她試試學(xué)調(diào)酒,她就從高腳凳上下來,鞋跟觸及地面,繞著吧臺走了一圈,讓法國人手把手教著分辨不同的瓶子,如何拿起、傾倒、轉(zhuǎn)動勺子,切一片檸檬。酒吧里煙霧繚繞。
男人們在抽煙,法國人和鄰座的中國男人,白盒子的中南海免稅,與打火機(jī)疊放在一起,漢字標(biāo)識正對著前方。她見到的絕大多數(shù)男人好像都抽煙。法國人給她遞了一支,她擺擺手,打火機(jī)在兩個男人的手里流轉(zhuǎn),嘩嚓嘩嚓。
她是從兩年前的夏天,塞維利亞的雨季開始吃糖的,歐洲和糖讓她變了很多,這是件好事情,比如失眠不會再來,那些來自感覺過剩的失眠,由糖不遺余力地填補(bǔ)了。兩年前在塞維利亞,一個棕色頭發(fā)的男孩邀請她跳一支弗拉明戈舞,結(jié)束之后給了她一顆糖,一顆她早已忘了是什么樣子,卻認(rèn)為從此拯救了自己生活的糖;棕發(fā)男孩的公寓里養(yǎng)了一只綠色鸚鵡,在她獻(xiàn)出自己的初夜時,那只鸚鵡在窗臺上咯咯地重復(fù)著西語的“甲蟲”一詞:escarabajo,塞維利亞的街上便下起歡快的小雨。
從清晨的白色床單上醒來,她第一次體會到投奔幸福的感覺,花灑噴涌而出的熱水劃過皮膚,水霧攀上玻璃,棕發(fā)男孩青色的眼睛朝她笑,嘴里叼著一顆糖,床頭柜上還零星有兩、三顆糖。她的小名就叫糖,因?yàn)閺男⌒ζ饋砗芴?。有一張照片,游樂園的旋轉(zhuǎn)木馬上拍的,頭上戴著一頂生日帽,七歲。她的生日在春天。
在得到第一顆糖之前,三年前,那個時候她還不戴隱形眼鏡,不化隱隱約約的腮紅,不在脖子上系絲帶,不抽煙,現(xiàn)在也不抽。白色手提包里放的是艾司唑侖片,解決失眠的唯一辦法。她是個感覺動物,自認(rèn)為擁有比任何人都更敏感的嗅覺系統(tǒng),更能體悟類似愛、自由、浪漫或幸福的味道,這些味道一旦訴諸文字便會立刻被中和,煙消云散;訴諸藥物和香煙也是一樣的。她試過不同的藥物,從塞維利亞回來之后,氨酚曲馬多、枇杷露、立健亭、氯硝西泮、布洛芬或咖啡,最后發(fā)現(xiàn)只有糖管用。剛開始是偶爾嘗一片,后來每天睡前都要吃;上海能買到的糖比塞維利亞的差了不少,東京的就還不錯,這時的她一天差不多得吃兩三片。
她是兩個月前到東京的,理由自己也說不清楚——追著感覺——在澀谷這家開在天臺邊的酒吧,朝外走兩步就能看見城市夜空。店老板是法國人,客人也是外國人居多,講英文——她的日語不好——這間酒吧就成了她每周必來的地方。
法國人能講好幾種語言,說早十年的時候,他游遍了世界,在歐洲開的是一輛皮卡車,在美洲坐飛機(jī)穿越雨林,到中國是二〇一〇年,一五年來的日本,一直待到現(xiàn)在。他說話的時候手舞足蹈,圓片眼鏡在鼻梁上跳來跳去。她說,她也總夢想著環(huán)游世界。
酒吧的吊燈是暖黃色的,暖氣燈立在屋子一角,紅漆的墻面,在她的白色背影上鍍一圈金。
酒調(diào)好了,她捏著高腳杯回到座位上,雙腳離地,龍舌蘭日出,在彩色杯墊的襯托下顯得尤其漂亮。法國人也夸她:“你是我在東京見過的最美的姑娘?!彼α?,說自己是個中國女孩,講英文的口音還沒脫去西班牙語的痕跡,她用手指把糖從錫板上摁下來,手指的指甲貼片也是白色的,像一顆顆小月牙。粉色的糖落在手心,一顆,兩顆。
一顆落進(jìn)法國人手心,另一顆停在她的舌頭上。她想起了些什么,“好久不見?!蹦闷鸷凶釉卩徸闹袊腥嗣媲盎瘟藘上隆?/p>
“吃糖嗎?”
煙
他在抽煙,從踏進(jìn)酒吧到現(xiàn)在,接連抽了有四根煙。白色煙頭,抽完就扔進(jìn)一只金屬煙灰缸里,刺啦一聲,煙頭熄滅的聲音使他安心,好像自己抽煙就是為的這個。
十七歲,那是他下定決心抽第一支煙的年紀(jì),比許多人都晚上一點(diǎn)兒,沒什么不好的;他做的每一個決定都經(jīng)過嚴(yán)密考量,唯獨(dú)抽煙不是。在家鄉(xiāng)大街上徘徊時他曾想,我十七歲了,應(yīng)該做些十七歲該做的事情——傍晚總有那么一幫無所事事的青年,叼著煙,向路過的女孩耍流氓,向男孩找碴兒——被攔下來借錢的時候他想,我必須得抽煙。
變化對他而言是個比較陌生的詞,她把那盒糖在他面前晃了晃,對他而言,包裝上五顏六色的文字翻譯過來就是變化。糖片是圓形的,但不是理念中那種圓,球體。小時候他夢到過上帝,上帝是一個球體,他推著它走在故鄉(xiāng)的黃土路上,到一處曾被土方車撞倒的柱子邊,醒來。球沒了。
他把煙當(dāng)作鎮(zhèn)痛劑,以健康為代價,緩釋一切最為經(jīng)濟(jì)有效的辦法,無論是悲傷、憤怒、焦慮或者失眠,還是偶爾難以抑制的感覺,擁抱的歡愉、行走的沖動。香煙說再等等,賦予遲滯的權(quán)力,把靈魂從嘴里吐出來?,F(xiàn)在他二十三。
在四年前南下的綠皮火車上,窗外飛過一行行田野房屋,車廂連接處是乘客聚集抽煙的地方。他的煙盒空了,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女孩遞給他一支蘭州,淺黃色煙盒,過濾嘴里有陳皮爆珠。鐵軌的盡頭是上海南站。女孩離去時在煙紙上留下了自己的手機(jī)號碼,第三位到第五位是三個0。
電話撥通的第二天,他們在蘇州河邊相逢。戴黑框眼鏡的女孩一直在哼一首歌,不告訴他是什么。他們淋著小雨沿蘇州河畔走過一段,輪番抽完最后一支煙;香煙把他的神經(jīng)弄得遲鈍了,也許渾身都遲鈍了。酒店的房間在高處,十三樓,窗外是河水倒映著的燈光;他們焦急而遲鈍地試圖完成那些動作,一無斬獲,感官也延宕,打開窗子透氣,拆開一盒蘭州,燃盡之后再試一次。
延宕中持續(xù),太陽照進(jìn)窗簾縫隙,戴黑框眼鏡的女孩說,早上好。他也說,早上好。未然的愉悅,她的熱情令人始料未及。上海的冬天不下雪,呼出的霧氣凝結(jié)成露,他們在蘇州河邊手牽著手,看遠(yuǎn)處泥沙船排出的尾氣。他說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第一印象也是煙:燃盡的煤灰,摩托車的排氣管,熱力廠的煙囪,父親一邊鼓搗打不著火的發(fā)動機(jī),一邊隔著三層樓同母親吵架,他跑到小巷里撒尿,澆化一攤雪。
她把手縮在羊毛衫的袖子里。窗戶開著。他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轉(zhuǎn)身去把窗戶關(guān)上;她的手心攥著兩顆糖,說,嘗嘗吧。
他又把煙續(xù)上,用力吸了一口。不吃糖,不是因?yàn)槭裁丛瓌t問題,只是他不想吃糖,除非它能讓他像柯勒律治一樣寫出不朽的詩篇,否則他想不明白吃糖的意義在哪里;直抵血液的即時感覺,感覺過剩是有害的,不是永恒,沒有永恒。打火機(jī)在手里開開合合,法國人說他那兒還有一盒七星,酒吧的抽屜里還賣各種各樣的煙,這是他第一天來就知道的事,雖然他的英語不好。
他看著她把一顆糖放進(jìn)嘴里,就那么含著,喝一口酒,沖著他吐了吐舌頭,糖就待在舌頭上。
法國人還在說環(huán)游世界,他只象征性地點(diǎn)頭,對四處走動沒有興趣,東京是思量過很久的選擇,這種思量久久不能消散,化為疑慮,為什么?把煙頭熄在金屬煙灰缸里時他又想,她是什么時候開始吃糖的?
糖
糖的包裝盒上貼著一張日文標(biāo)簽,上面寫的是“不得飲酒服用”。
她樂于追從不確定性,從龐大事物的身邊溜走,違逆語言在我們身上構(gòu)建的枷鎖;羅馬字使她快樂,就像一顆顆蹦蹦跳跳的糖丸。十六歲時,母親在廚房煮粥,每天往父親的碗里拌一小撮白色的糖,那種糖比白砂糖要細(xì),細(xì)小如霜,她站在邊上看著,母親就蹲下來,微笑,摸著她的頭告訴她自己支持她的一切選擇。又說,你爸爸是個窩囊廢,只會張嘴說話閉嘴抽煙。她聽了只是眨了眨眼睛。
第一個選擇是默許體育老師把手伸進(jìn)她的衣領(lǐng)。十七歲生日的下午,淅淅瀝瀝的小雨過后,陽光穿透云層爬上窗臺,儲藏室里無人光顧。她在等待下一步動作,麻雀停留枝頭,她閉上眼睛把自己當(dāng)成一只亟待拆開的禮品盒;手指在觸碰到乳頭的前一刻停止了動作。她笑了,體育老師把手抽了出來。母親說過,男人都是畏首畏尾的窩囊廢。
她覺得有趣,一場游戲的開始,把在儲藏室發(fā)生或沒發(fā)生的一切告訴了班主任,坐在凳子上低垂腦袋,掰自己的手指;班主任是個一驚一乍的中年婦女,像上了發(fā)條似的在教室里一圈圈徘徊,承諾不會再讓她受到傷害,告誡務(wù)必三緘其口。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成年人的認(rèn)真總是那么可笑。同學(xué)們早就知道了這件事,管她叫“那個女孩”;體育老師被學(xué)校開除,離開時,對著她鞠躬,班主任擋在了她面前。
或許男人都是這樣,他們是一群謹(jǐn)慎過度,只會擔(dān)驚受怕的動物,哪怕是在塞維利亞,那個給了她一顆糖的男孩也是。他公寓的抽屜里有一把手槍,西班牙不禁槍,夏末,他們一道去樹林里打玻璃瓶,那是一支小口徑的柯爾特手槍,銀灰色,子彈拋殼的聲音清脆。棕發(fā)男孩站在她背后扶著她的手,解除保險、上膛、瞄準(zhǔn)、發(fā)射,綠色的酒瓶在遠(yuǎn)處爆裂,里頭還盛著雨水。她摘下耳罩,轉(zhuǎn)身說:
“我打中了!”
他藍(lán)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恐,松開她的肩膀往后退。她忘了自己手里還拿著槍,笑嘻嘻地對著他:“怎么了?”
棕發(fā)男孩指了指她手里的槍。
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只不過是太高興了,拿槍的手腕甩來甩去,西班牙人的臉色卻比鐵還青,說如果剛才槍走火了,那她就等于親手送他去見上帝。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如此認(rèn)真的表情,說:“你的認(rèn)真叫我害怕?!碧璧臅r候不是這樣的。
男人歸根結(jié)底是理性動物,只會和語言相生相依。西班牙人把槍收起來了,她還沒有摸夠。回去的路上開一輛綠色小轎車,他雙手扶著方向盤,嘴里滔滔不絕地說。西班牙語的音節(jié)短促迅捷,從她的一只耳朵進(jìn)去又從另一只溜出來,隱約只能捉到幾個詞,手槍、生命、死亡和他的上帝,你在聽嗎?
“你把假期給毀了?!彼f。
他說:“好吧好吧?!?/p>
她想吃糖,副駕駛的抽屜里有糖,到她抵達(dá)西班牙的第五個月,糖吃得越來越多,不由自主,一把抓了三顆,看著西班牙人手足無措地把車停在路邊,糖撒落到地上?!澳愠蕴嗵橇??!?/p>
大約是因?yàn)檫@個,每次把糖放進(jìn)嘴里時,她都會想起那把銀色柯爾特手槍,西班牙人說的“死亡”一詞:La Muerte,陰性,好像死亡是一個女人。把她和棕發(fā)男孩分開的不是死亡,她想,而是死亡這個詞;塞維利亞的冬季,獨(dú)自離開白色床單和公寓樓,披一件白色羽絨服在街上走,鸚鵡的最后一句話:escarabajo。死亡總會和每個人擦肩而過,真的有那么可怕嗎?糖在她的舌頭上化開。法國人將三個子彈杯端上吧臺,咖啡、甜酒加黑朗姆,噴槍點(diǎn)燃杯口,幽藍(lán)的火;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問法國人,“法語里的‘死亡怎么說?”
“Mort. La mort.”
“敬死亡?!彼f,等待杯口的火焰熄滅。
煙
“掙扎。”
他的腦袋里閃過這個詞的時候,手指正扭轉(zhuǎn)玻璃杯沿轉(zhuǎn)動里面的冰塊,冰塊在威士忌海沉下又浮起,掙扎;世界很小,世界就是那么個玻璃杯,曾經(jīng)嵐也是這么說他的,一個掙扎的人,他想說她也是。法國人把點(diǎn)燃的酒推到他面前,糖說:“敬死亡?!币伙嫸M。
他是在三年前的冬天得知那個消息的,嵐在宿舍吞服了三分之一瓶安眠藥企圖自殺——嵐就是蘇州河畔戴黑框眼鏡的女孩——那時他的心情就是沒有心情,不悲傷也不快樂。走在西藏路橋上時,他說:“她大概希望可以不再掙扎?!笔屡c愿違。
自認(rèn)為姍姍來遲的懺悔,哪怕知道嵐的選擇好像跟他沒有關(guān)系,他也自認(rèn)罪孽深重,無知而無力的罪孽。那時他們分手已有兩個月,耽于遲鈍,很多東西始終未能完成——她跟著一個穿褐色馬甲的男孩走了,那個害她吞食安眠藥的人就是他。深秋,藝術(shù)集市,潮濕的法桐葉鋪滿人行道,他記得很清楚,潮濕季節(jié)煙霧是往下沉的,最后一支蘭州,看他們的背影往天橋上走,轉(zhuǎn)過頭他就遇見了三年前的糖,白色羊毛衫和白色手提包。
白色的一切和她黑色的眼睛,這么些年來唯一沒變的東西,那只手提包掛在吧臺下方的鉤子上,大衣在墻角。他同食道里返來的氣體做了會兒斗爭——朗姆一直燒到胃里——閉著眼睛,問法國人要了一支七星。
她的聲音隔著一張凳子傳過來:“真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在抽煙。”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就隱約知道她是個危險事物,從眼睛里看出來的。哈姆雷特的臺詞,美麗可以使貞潔變成淫蕩,貞潔卻未必能使美麗受它的感化;他的目光掃到這一段。
她喝了一口龍舌蘭日出,說:“你沒怎么變,想知道那時我對你的印象是什么樣的嗎?”
掙扎,不是這個詞,他把掙扎寫在臉上,過粗的眉毛,黑色風(fēng)衣像大號垃圾袋,香煙熏紅眼睛,仿佛活著要費(fèi)很大力氣。
他皺著眉頭抽煙,把煙嘴咬得扁平,好像在同它做殊死搏斗,踩滅時也是,非鑲?cè)氪u縫不可。那是深秋的上海,藝術(shù)集市的盡頭,手里捧一本莎士比亞,他習(xí)慣用機(jī)警的目光打量世界,看見嵐和那個穿馬甲的男孩登上人行天橋,路燈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這時候白色的她走過來,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p>
他打量了她一會兒說:“那是你男朋友嗎?”
世界的表象再簡單不過,現(xiàn)在他們走了,他和糖留在了這里,集市尚未結(jié)束,大約得持續(xù)到子夜。他們一前一后走著,漫長夜晚開始唯一的選擇,一盞盞小燈連成一片;煙火不斷,他覺得暢快多了,她也抿著嘴笑,一段夢一般的經(jīng)歷,作為一個遲鈍的人無須多求。她坐在路邊吞了半顆艾司唑侖。
“秘密?!贝R甲的男孩是不是她男朋友,秘密,就像多年后在東京見面,很多事情她不會告訴他一樣,秘密。他的腦袋里塞了一大堆問題,比如當(dāng)年她為什么不辭而別去了塞維利亞,后來為什么又來了東京;比如那年秋天在上海的事她還記得多少;比如艾司唑侖片剛放進(jìn)嘴里是什么味道,她現(xiàn)在還失眠嗎?
他抱著一大堆未知的問號抽煙,一切問號都指向同一個模糊不定的概念,感覺。他離感覺很遠(yuǎn),就像在做出某一個他自己也無法相信的決定之后,坐在地鐵上與糖戴同一副耳機(jī),那時他也仍舊感到自己離她很遠(yuǎn)。
他的罪孽也來源于遲鈍。
童年,當(dāng)父親騎上摩托車前往農(nóng)產(chǎn)品批發(fā)市場的時候,他正把一只貓從四樓陽臺扔下去。
母親在隔壁哭完,過來與他說:“跟我走吧?!?/p>
他搖了搖頭。
得知嵐服安眠藥時他也是這么回答糖的。西藏路橋,把脖頸埋在衣領(lǐng)里,糖說:“嵐自殺了,你難過嗎?”風(fēng)把蘇州河的氣味攪動,自殺在她的嘴里是個多么輕的名詞。
搖頭或許是她想要的答案,因?yàn)樗α?,同她談到死亡時的笑容相似。她的笑容會讓你忘記一切,把靈魂勾走,是比香煙更讓人喪失嗅覺的東西,他想;她很美麗,此時此刻,她把兩顆糖置于手心,粉紅色的圓片,酒吧的燈光影影綽綽,他把打火機(jī)拿在手上開了又合,終于開口問她——
“糖是什么味道?”
糖
糖的成分表:食品添加劑,山梨糖醇,硬脂酸鎂,阿斯巴甜(含苯丙酸鈉),安賽蜜,蘋果綠鋁色淀,天然薄荷香料,檳榔精粉。
對她而言,遠(yuǎn)是唯一一個叫人興致盎然的男孩。她是個感覺動物,感覺,用這兩個字滌過腦葉,只在極少數(shù)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會想,“感覺”這個詞是否也是語言的一部分?放一片糖在舌底。遠(yuǎn)是冒險家——她來東京的原因:遠(yuǎn)在橫濱有一臺銀色機(jī)車。
奧利瓦愛他的上帝,那個也許是出于無聊把語言賜給我們的,Dios,他一定是個無聊的家伙,否則夏娃也不會偷吃蘋果。奧利瓦——那個把糖遞給她的男孩,當(dāng)一樣事物的名字得到確定,它的一切趣味便煙消云散——手臂上紋著一只十字架,就像那個春天,戴黑框眼鏡的嵐給她看的那只十字架掛件一樣。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知道遠(yuǎn)的。春天的河邊,嵐是一個熱情過頭,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分享給初識一天的朋友的人。嵐甩動自己的手腕,銀灰色十字架在月光下一閃一閃,告訴她自己的男朋友是塊雷打不動的石頭,遲鈍而頑固,所以她悄悄地逃走了;她的名字叫嵐,山霧的意思,日語意思是狂風(fēng)驟雨。六個月過后,嵐會在寢室的床上服下三分之一瓶三十三顆阿普唑侖,救護(hù)車會駛進(jìn)校園,為她施行洗胃手術(shù),在她見到上帝之前把她拉回人間。
她抿著嘴笑,對嵐說喜歡這個名字。
“遠(yuǎn)就不一樣。”嵐說,“他是個愛冒險的人。”
遠(yuǎn)穿褐色馬甲,棕皮鞋,騎一輛藍(lán)色電瓶車,會在自己的房間里布置好一切,夜燈、枕頭、收音機(jī)和低溫蠟燭,還有一只存放安全套的小盒子,雖然他幾乎用不上它。冒險是個多義詞,可以包含很多不同的險,醫(yī)生說他精子活性不足,它有一紙遠(yuǎn)洋航行的宣言。
她站起來,讓柳葉撫過自己的臉,聽嵐講她和遠(yuǎn)的故事,閉上眼睛,就像那些故事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樣,微笑,看嵐指著河對岸的樹林;春天到來時,成群結(jié)隊(duì)的柳絮會把河道兩岸填滿,滾動,他們在不同的地方犯戒,遠(yuǎn)喜歡把皮帶拴在她的脖子上。遲鈍的他不會知道,哪怕知道也無妨,他不認(rèn)識遠(yuǎn),只會被困在語言的囚籠里四處打轉(zhuǎn)。嵐說這些時眼里閃著懵懂無知的光,是月亮。
糖是什么味道?她也說不清楚,那不是用味道能夠解釋清楚的感覺,就像遠(yuǎn),在得到第一顆糖之前,味道最接近糖的東西是遠(yuǎn)。她不喜歡用幻想這個詞來表達(dá):并攏雙腿,讓蠟油在大腿縫隙中爬過——多幸福的嵐。從那天起她開始熱衷于購買貼頸項(xiàng)鏈,絲制的或者皮制的或者布制的;坐在咖啡廳捧著一杯馥芮白,她的對面就是嵐和遠(yuǎn),遠(yuǎn)的眼睛很好看,笑的時候像個沒長大的男孩;她想到遠(yuǎn)的手上抓著繩子的另一端。
酒吧的音響里在放日本老歌,抱いてくれたらいいのに(抱緊我就好),她想,有人說過,擁抱會上癮。他又點(diǎn)了一根煙,和法國人用磕磕絆絆的英語聊天,好像聊到了懺悔,法國人叼著煙,用夸張的手勢畫十字;她低下頭笑,看著自己的手指。也許她該把各種真相告訴他,奇怪的念頭,那是她自己的事,夏天跟蹤嵐到河對岸的樹林、到衛(wèi)生間、到法語系上了鎖的教室,用相機(jī)拍下她和遠(yuǎn)交疊在一塊兒的樣子。那時她的腦袋里或曾閃過這樣的念頭:從某一刻開始她已罪孽纏身——一句話恐怖地回蕩在顱底,究竟是哪一刻?十七歲時被體育老師抱住的時候。她的目光盯著桌上的糖。夏娃吃下果子的時候。按下快門時,孤獨(dú)與興奮一并涌來,不知孰先孰后。
她把照片導(dǎo)入電腦,藏匿在磁盤最隱秘的文件夾里,看著縮略圖上模糊不清的兩塊白色,孤獨(dú)。這一系列動作重復(fù)到了深秋,她跟著遠(yuǎn)和嵐去了藝術(shù)集市,并在花壇邊意外遇見了他,和嵐說的一樣,他是一個沉默遲鈍的男人,手里捧著一本莎士比亞。她走到他身邊,悄無聲息。夜晚的莫干山路,他們看著嵐和遠(yuǎn)走上天橋,在馬路的另一頭變小,正在抽煙的他坐在綠化帶邊縮成一個球。
她也坐到綠化帶邊,吞下半片艾司唑侖,他問:“這是什么?”
她說:“藥?!睍r間過去很久。
他抱了她一下。
舌底的糖化完了。
煙
有時候他會想,自己為什么來了東京?
東京是個奇怪的地方,閉上眼睛,身處它的任何一個角落,用身上的毛孔感受、想象,你的腦海里會出現(xiàn)不一樣的圖景,上海紐約巴黎佛羅倫薩,全世界的集合,充滿不確定性。他曾在原宿的街頭見過一身素白的日本女孩兒,站在一桿路燈下,等他經(jīng)過時,走上前小聲對他說只要兩萬日元,他雙手合十弓著腰逃走;萬圣節(jié)就要來了。
他看見她又吃了一顆糖,并把盒子朝他晃了晃:“真的不嘗嘗嗎?”
他不是第一次琢磨她的微笑,也不是第一次一無所獲。那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在靜安寺,他把一枚硬幣往香爐的頂上扔,屢試未果,站在臺階上發(fā)呆時,他抬頭看向上海的玻璃高樓,他想抽煙。她說,抽吧。他說:“你男朋友和嵐,他們?nèi)チ四膬??”她卻說:“那不是我男朋友?!彼f:“去了哪兒呢?”她說,不知
道,然后笑了笑。
“合法的,”她說,“至少在這兒?!?/p>
三年前的告別來得很突然,又像是命中注定,那時她的臉上也總掛著難以捉摸的微笑。在得知嵐出事的第二天,他已決心把嵐忘掉的時候,糖的離開讓他無所適從,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該往哪里去,下意識地蹲在河邊抽煙,用水果刀削一只蘋果。柳樹下站著那個穿褐色馬甲的男人,名字好像叫遠(yuǎn);蘋果皮落進(jìn)泥潭,上海是一個泥潭。
上海是一個泥潭,他的人生是一個泥潭,這就是為什么自己會來東京的原因,如此簡單。
他接過她手里的糖說,好吧。
問題還是在的,關(guān)于他自己的問題,為什么會有突如其來的擁抱,這是個小問題,大問題是,為什么他選擇了掙扎?神經(jīng)放松,一顆冰塊釋放氣泡。糖剛落到舌頭上時沒什么特別的味道,像西瓜霜含片,微甜,舌根發(fā)麻。她在微笑。
嵐從醫(yī)院出來時像變了一個人,這是他聽說的,未曾求證;他沒再見過她。河邊,遠(yuǎn)雙手插兜,向他走過來,馬甲背后一支不知名的鳥的羽毛,他看著他,左手拿著蘋果和刀,右手翻找香煙;遠(yuǎn)蹲下來,后頸呈現(xiàn)在他面前,像死囚受刑時的姿勢。
無所作為是一種罪,一種卑微到連地獄大門都無資格踏入的罪,這是他草草翻閱《神曲》得出的結(jié)論之一,很奇怪,因?yàn)樵谶@片生養(yǎng)他的東方厚土上,無為其實(shí)是種美德;無知、中庸、隱忍、寬恕、無為……善良的人類。他不知道遠(yuǎn)是個什么樣的人,當(dāng)他的刀尖離遠(yuǎn)的脖子不過三十厘米的時候,或許有過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念頭:刺進(jìn)去,看看血是什么顏色,閃爍在語言中的死亡和親眼看見的死亡或許不同;可他憑什么覺得自己掌有審判的權(quán)力?眼前的遠(yuǎn)撿起石頭扔進(jìn)河里——他大概連自己做錯了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敢說自己知道,僅僅是縱容自身的動物性就足以降罪于之嗎?遠(yuǎn)指著河面上漂浮的柳絮說:“試過把它們點(diǎn)著嗎?”
他的右手找到了煙,削蘋果的刀落到地上,煙延宕一切。遠(yuǎn)抬起頭說,多謝。
“點(diǎn)著柳絮的時候,它們會瞬間燒成一片,然后瞬間熄滅,過程不過兩三秒。”
他無數(shù)次在腦袋里構(gòu)想那一情形,鋪滿河岸的火,和一個不需要他來寬恕的唐·璜一塊兒抽煙?,F(xiàn)在,喝一口威士忌,他問法國人:“你犯過罪嗎?”
法國人說,二十歲時,抽煙燒了自己家的房子,這也是他為什么決定環(huán)游世界。很好的冷笑話。
沾上罪孽有時候很簡單,只需要一個動作,把糖放在舌頭上,等待融化,不知不覺。他想,現(xiàn)在他罪孽纏身了,然后呢?叛逆無法令他快樂,就像童年把一只貓扔下陽臺,過不了五分鐘他便開始哭。當(dāng)然,如今他不那么擅長哭了。頭暈,糖在血液里蘇醒,喉嚨深處一直到舌根都有些發(fā)麻,像感冒,像會厭處有一個圓球在生長,那種絕對理念的圓,任憑如何吞咽都無以撼動。母親可能有罪,出軌了一個戴無框眼鏡的胖男人,胖男人給了他一臺藍(lán)色的變速自行車作為收買;父親的罪則是暴虐,摩托車吐著煙停在雪地里,父親用腳把它踹倒。
她說:“你的臉紅了?!?/p>
“我賭他一定抽不了大麻?!狈▏苏f,“行了,別逗他玩兒了?!?/p>
他說,我還清醒著呢?,F(xiàn)在他要出去透透氣,那顆糖就像是魔鬼,難以捉摸的西里爾字母,粉紅色的圓片;法國人在擦一只高腳杯。她說:“你口水都滴下來了?!?/p>
糖
煙草燃燒,飄出來一縷縷絲線,在燈罩下聚散,然后凝結(jié)成云。
她扶著他到露臺上時,澀谷的街頭正舉行萬圣節(jié)集會,年輕人自發(fā)組織,穿著稀奇古怪的萬圣節(jié)服裝,從一塊寫著“澀谷不是萬圣節(jié)會場”的白色立牌下魚貫而行,她猜想里面會不會有遠(yuǎn)。
糖就是這樣,第一次吃它的人多半會暈得半死不活,重則上吐下瀉,歇一陣兒就好了,二十分鐘。他躺在一張紅色沙發(fā)上,說想把自己的腦袋拔下來?!坝羞@么嚴(yán)重嗎?”
“真的,上帝在我的嗓子眼兒這兒,我快把他吐出來了,可是我還有好多沒有懺悔的?!彼炎鞆埓?,“你能看見他嗎,告訴我他是什么樣子,告訴我他是不是無所不知,為什么從來不和我說話,告訴我。把我的煙拿過來?!?/p>
她笑了,許久以來第一次不自覺地笑,他的喉嚨里當(dāng)然沒有上帝,只有一顆糖。走到吧臺旁邊,法國人拿了一包未拆封的七星遞給她,喝一口白蘭地,白色的包裝盒上有許多金色的星星。她靠在沙發(fā)扶手邊,看著嵌進(jìn)沙發(fā)里的他,嘴角滴著口水,正抬手夠她手里的煙。
她說:“傻瓜嗎?”
他說:“我早就知道自己是個傻瓜,打從記事的第一天起,我的腦袋里就重復(fù)著一句話‘我是個傻瓜,你不是嗎?給我煙?!?/p>
她撕開煙盒的封條,想到自己已很久沒仔細(xì)端詳過一支煙,煙盒內(nèi)白色煙嘴的排列方式就像是糖。在她按動鼠標(biāo),把文件夾里的照片傳入互聯(lián)網(wǎng)的那個下午,這輩子最平靜的兩個小時過去了,然后又是一、兩個小時,轉(zhuǎn)發(fā)量是一串?dāng)?shù)字。她第一次單獨(dú)把遠(yuǎn)叫出來,從遠(yuǎn)的手里接過一支煙。她閉著眼睛,坐在河岸上等待遠(yuǎn)的手指或嘴唇。而遠(yuǎn)所做的只是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眼睛像在說,他知道她的心思,傻瓜。
“物競天擇,大傻瓜欺騙小傻瓜,小傻瓜欺騙小小傻瓜?!彼汛蚧饳C(jī)放在胸口,“給我一支煙吧?!?/p>
她不說話,把一支煙叼在唇邊,攤了攤手,打火機(jī)。
他哈哈笑著說:“你什么時候開始抽煙了?”
從遠(yuǎn)的微笑開始,煙的味道比藥還要苦。遠(yuǎn)說,嵐正在哭呢。
塞維利亞,奧利瓦將彈匣退出柯爾特手槍,把子彈一顆顆扣落在桌面上的聲音讓她想起阿普唑侖,一口氣吃下三十三顆是什么感覺?塑膠軟管從口腔探入,直抵胃中灌注洗胃液是什么感覺?或許時隔多年,她仍舊嫉妒嵐所擁有的那些體驗(yàn)。躺在白色床單上看著奧利瓦把手槍放回抽屜,她說:“把柯爾特M1911塞進(jìn)嘴里會是什么感覺?”
奧利瓦說,肯定比不了他褲子里的那支槍。
醉生夢死,是這么個說法,奧利瓦把一顆糖放在上面,她就把它整個含在嘴里。醉生夢死;她知道它不會讓她真的死去,只能無限逼近死亡的真實(shí)。嵐還在醫(yī)院時她去看望過一回,坐在床邊對著嵐笑。嵐沉默寡言,唯一的一句話是:“現(xiàn)在大家都認(rèn)得我了。”
嘩嚓,火焰跳動,她看著緩慢燃燒的煙絲,納一口煙在嘴里,閉眼,低頭用嘴堵住他的嘴,把煙霧傳過舌尖,睜開眼睛看著他。
“為什么?”他說。
她說:“還給你的。”
他說:“我可沒對你做過這種事。”
“我知道,”煙灰落在她的白色裙子上,“我不抽煙,給你了?!?/p>
他說,謝謝。
露臺上很冷,她得回屋里去了,起身時他拉住她的袖子:“為什么?”
香煙不適合她,朦朧延宕的霧氣,熏得她眼睛發(fā)疼,腦袋也暈乎乎的,她在玻璃門前站了片刻,說:“是我害嵐吃安眠藥的。”
他微笑著說:“我知道了,然后呢?”
她說:“你不恨我嗎?”
“有時候我也很殘忍?!彼麑χ鵁燁^說,“嵐活下來了,不是嗎?我們也都活著,活著是最好的事情?!彼砷_她的袖子,朝著屋里的法國人招手:“活著真好,對吧!”
糖
法國人在吧臺后似乎總能找到事情做,譬如現(xiàn)在,他正用一只電烤盤在后廚烤羊排。她經(jīng)過時聞到了羊排的味道,然后徑直往樓上走,把自己鎖在衛(wèi)生間里照了會兒鏡子——不知道為什么下眼的妝花了一些——關(guān)上小窗,移步在馬桶上坐了一會兒,面前的瓷磚倒映她的輪廓。她捂著臉,眼淚冒出來。
過了幾分鐘,外面的街上變得吵吵鬧鬧,有聽不懂的日語,摩托車開過,遠(yuǎn)方飄來嗚哇嗚哇的警笛聲。
糖還剩下三顆,倒在手心,一股腦兒放進(jìn)嘴里,融化,她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到第六十下的時候提起裙子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她聞到樓下的羊排烤煳了。
街上的聲音越來越大,不少人在奔跑,叫嚷,救護(hù)車走走停停,鳴笛,紅色藍(lán)色的光,法國人站在露臺上,往外探出半截身子使勁看。她問:“街上怎么這么吵?”
“Il a sauté(他跳下去了)!”法國人的聲音在發(fā)抖,“Il a sauté!”
她聽不清法國人的話,音響的聲音太大了,也許,抱いてくれたらいいのに,烤焦的羊排還在滋滋叫呢。Il a sauté.糖在她的舌頭上舞蹈,法國人一邊喊著她聽不懂的話,一邊轉(zhuǎn)身往樓下跑。她不想看露臺外發(fā)生了什么,他跳下去了,準(zhǔn)確地說,他尚在糖的迷霧中,搖搖晃晃起身,倚在欄桿上看萬圣節(jié)集會的時候失去重心,掉了下去,變成一個摔扁了的男人,上帝正從他的嘴角流出來,煙頭滾向一邊,圍攏的人群里有各種各樣的鬼怪,渋谷はハロウィーンイベントの會場ではありません(澀谷不是萬圣節(jié)會場)。
她張開手臂開始在木地板上跳舞,感受半支香煙的尼古丁與糖在血液中會合,把時間延長,聽,歌曲漸弱,遠(yuǎn)騎著一輛銀色川崎摩托像子彈一樣劃過海濱公路。點(diǎn)燃,不,她嚼碎了一支煙,手指尋找大腿皮膚下糖走過的蹤跡。那里是少女時代,父親死在一個春天,臨死的時候面色蠟黃,三天三夜沒有睡覺,眼眶干裂;母親說他是抽煙抽死的。跳舞,離開奧利瓦的時候,她掐死了那只成天在籠子里說西班牙語的鸚鵡,escarabajo,鸚鵡斷氣前還在重復(fù),尸體被她放在抽屜里的柯爾特手槍邊上;合上抽屜,她就這樣在冬天塞維利亞的街上,穿著一件單衣跳舞,雪落在頭頂。像糖。
隨著對講機(jī)的噪聲,幾個穿警察制服的日本人走上臺階,法國人跟在后邊,他們用嘰里咕嚕的日語問了她些什么,法國人就翻譯,他們問:“他跳下去之前,跟你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
她想了一會兒,看著威士忌酒杯里融化的最后一顆冰塊,說:“‘我出發(fā)了?!?/p>
責(zé)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