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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缸里的魚

2024-05-10 07:01:26王愛慧
安徽文學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姜林子

王愛慧

我媽出殯的前一天晚上,我爸姜國清當著姑親娘舅一屋子的人說,以后他靠我過。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絲毫沒有停頓,給人的感覺,像是他在我媽去世前就拿定了主意。我看了一下我哥姜明,姜明沒有反應。明晃晃的白熾燈下,姜明的神情可以說是有些木,木得讓人瞧不出悲喜。

在我們這個十八線小縣城,我爸有兒子,還要姑娘來養(yǎng)老,不占理,說不過去。

我當時確實在猶豫,我沒有立馬表態(tài)是有理由的,我若一表態(tài),等于宣告姜國清和姜明這兩個人的父子關(guān)系徹底涼涼了。不是我不肯接受我爸,我不考慮我老公的感受,也總得顧及一下姜明的感受吧。他才是給我爸養(yǎng)老送終的第一順序人,我要是大包大攬一口應承下來,叫姜明這做兒子的臉往哪兒放呢。

我爸見我沒松口,輕輕嘆了一口氣,剛剛摁掉的煙又讓他給點上了,剛剛陽康的我立馬沒命似的咳起來,似乎要把肺咳出來,才肯罷休。我爸輕聲問我老公,該不會就少我一碗湯吧?問話的語氣極其溫和,溫和里又暗含著推不開的威逼。我老公哪能聽不出來,他瞥了一眼姜明,顧慮重重地說,老爺子說什么就是什么吧,都按老爺子的意思來。意見被我老公代表了,我再說什么都不好。

我爸交代完養(yǎng)老,又開始交代房子,讓人感覺被病魔吞噬的不只是我媽,他馬上也要跟著死掉。大家的神情又多了一層化不開的悲痛。我爸說他要搬回南湖新村,鳳鳴小區(qū)那個兩居室的房子留給他的孫女,姜明呢,可以搬來一起住。姜明像是突然被我爸抽了一記耳光,他斜眼看著我爸,語帶輕蔑地說,你不用說搬回南湖新村,你直接說要往外攆林子怡得了。

空氣一下緊張起來,姜國清和姜明父子之間的撕扯,突然從暗地里端到桌面上來了,而且是這個時候,當著一屋子親朋好友的面,做過文化局長的我爸,臉上有些下不來臺,他只能用大口吞煙的動作,來掩飾自己所面臨的尷尬。

事情好像是從一場電影正式開始的。

我喜歡看電影,尤其是張曼玉的電影,凡有張曼玉的電影必追,她主演的《甜蜜蜜》在我們小縣城首映,我動用了我爸老姜這層關(guān)系才搶來兩張票。往常陪我看電影的是我同學林子怡,那天,當我把好不容易弄來的電影票遞給她時,她居然說她有事,是真有事。說到“真有事”時,她的臉突然紅了。她可疑的臉紅嚴重刺激了我。我當時就生了氣,拼命拿重話來壓她,林子怡,談戀愛了是不是,重色輕友的人不配有朋友。她完全被我嚴肅的表情和滿含威脅的語氣拿捏住了,猶豫了半天,最終選擇了陪我去看電影。

看完電影,我們從里面出來,發(fā)現(xiàn)姜明那輛黑色的破得不能再破的桑塔納,正停在電影院門前。我拉著林子怡跑過去,用略帶炫耀的口吻把姜明介紹給她。我用我慣常所使用的夸大其詞的腔調(diào)說姜明能甩黎明幾條街。林子怡當時表現(xiàn)得極不自然,說話有顫音,語速像喝過了頭的人在走下坡路,跌跌撞撞的。我見她如此慌亂,心里竊喜,也特別受用,以為她被姜明的帥氣震懾了,越發(fā)沒邊際地夸姜明。姜明呢,欣然接受了我天上有地下無的虛妄夸贊,也不知道象征性地謙虛一下,讓人幾乎夸不下去。

于是,我自作主張讓姜明先送林子怡,奇怪的是,姜明卻堅持要先送我,再送林子怡。我不同意,說天這么冷,眼看就要下雪了,按朋友之道,理應先送林子怡才對。姜明最終還是沒拗過我,按我的意思先送林子怡回家。

車開到老西門前進巷巷口,姜明突然將車停了下來,他對我說,外面開始飄雪花了,冷得很,下車送林子怡這樣艱巨的任務,理應由他來完成。以姜明的開車技術(shù),車完全可以進前進巷的,一直開到林子怡家門口,放下林子怡,然后左拐從磚井巷開回家不正好嗎。當時我來不及多想,姜明已經(jīng)下車為林子怡開車門了。坐了姜明那么多次車,他一次也沒有為我開過車門。我甚至有些憤恨地想,天這么冷,他要送就讓他去送吧,他殷勤,我正好落得輕松。

雪越下越大,老西門的路漸漸變白了,昏黃的路燈下,飛舞的雪花像盛夏成群的蚊蟲一般亂飛亂撞,我在破車里冷得止不住打戰(zhàn)。五分鐘就能走一個來回的前進巷,姜明居然去了將近半個小時,我這才反應過來,老天,原來這兩個人聯(lián)起手來騙我。難怪我約林子怡看電影,她說有事,現(xiàn)在我才明白過來,她的事就是和姜明約會。簡直讓人憤怒到炸裂。我推開車門跳下車,就要去找他們算賬,正要拔腿走,抬頭發(fā)現(xiàn)姜明雙手插在褲兜里,從巷子深處搖搖晃晃地吹著口哨出來了。

縣城從西門跑到東門,一個來回也要不了半個小時,你們這是演的哪一出? 我突然向姜明發(fā)威施壓。

我們應縣城廣大觀眾的要求,去紅草湖重拍了一部《甜蜜蜜》。姜明試圖用嬉皮笑臉來化解我的憤怒。

這么快就拍了一部戲,別演的是《苦菜花》。我不依不饒地譏笑姜明的輕率。

姜明臉上洋溢的幸福笑容徹底擊敗了我,他鄭重地宣告,這絕對是部甜蜜大戲,在我上大學之前就開始拍攝了,老西門每一條巷子都認識姜明,這前進巷的每一塊磚頭都是姜明的朋友。

我沉默了。林子怡父親年輕時,做工爬腳手架跌壞了腿,每天一腳高一腳低,推個小板車,在西門菜市口賣魚,因他賣的是野生魚,秤也給得足,生意做得比較好,我母親常去他那里買魚。林子怡的母親是個好看的啞巴,從外地逃荒過來,被林子怡奶奶收留的,啞巴一口氣給林家養(yǎng)了五個孩子。啞巴閑了,就在街上翻垃圾桶撿廢品,常為一個塑料瓶或者一片紙板和人吵架。和她吵架的多是撿廢品的,也有開日雜小店的男店主和她吵。說實話,那些和她吵架的人,也不完全是為和她爭一個塑料瓶或者一片紙板,于他們而言,在窮極無聊的日子里,挑逗這么一個好看的女啞巴,看她嗚啦嗚啦地哭鬧一場,簡直就是一種補償式快樂。

我能接受林子怡做我的朋友,因為她乖巧、聽話。但突然之間,我還不能接受她邁進我家門做我的嫂子。我不得不提醒姜明,林子怡這種家庭出身的女孩子,長得再好看,想要娶回家,不是真愛過不了那萬重關(guān)。

姜明當然知道我所說的那萬重關(guān)的分量,他甩落頭發(fā)上的雪花,果斷地對我說,我就是真愛,過了年,我就去林家提親。姜明說完這句話,一腳油門下去,他那輛破桑塔納就帶著我,沖破漫天飛雪,行駛進蒼茫的夜色中。

年后,林子怡去我家之前,特意來找過我。那時,我還在鄉(xiāng)下教書。

我在學校門口見到林子怡時,一點沒感到意外,那晚看過《甜蜜蜜》之后,我似乎一直在等她來找我。我在等她給我一個解釋,解釋她怎么可以繞開我,去和姜明談戀愛。

林子怡見到我,只知道抿著嘴笑,像極了一個犯了錯前來領罰的學生。我心里氣還沒消,責問她,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利用我去接近姜明,這樣做太不地道。

沒有,不是你說的這樣,我要早點和你說的,姜明一直攔著,說要等等。林子怡慌忙解釋。

等什么?我沒有輕易放下咄咄逼人的語氣。

他說要等他把路都打通了,才可以……真的,我真的沒想騙你……林子怡話沒出口,卻先紅了臉。

你還是蒙蔽了我,這是你的錯。她見我這么說,沉默了,隨后,我也選擇了沉默。姜明什么性格,我最清楚了,他認定的事,豈是林子怡能做得了主的。

校園里,殘雪還沒完全化掉,頑皮的學生堆的雪人,經(jīng)歷了幾日陽光消融,變得形狀模糊,涼薄的寒風捎來遠處蠟梅淡雅的香氣,讓人壓抑的心情稍稍舒緩了一些。

林子怡來之前,花心思收拾了自己。林子怡原本就是個美人坯子,她偏愛紫色系,那天,她穿了件淺紫色羊絨大衣,整個人看上去清新脫俗。長發(fā)燙成大波浪,眉居然也文了,是那種淡淡的霧眉,使得她那張精致的瓜子臉添出幾分生動。她的到來,給了我一些無形的壓力。我知道她的來意,說服我不難,難的是我給不了她想要的那張通往婚姻的門禁卡。

面對林子怡,我真是狠不下心來對她。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鼓勵她說,幸福從來都是爭取來的,爭取才有可能。林子怡明明是笑著的,聽了我的話,突然說落淚就落淚了。真受不了她那種看著人卻默不作聲的哭,我一顆好端端的心都要被她哭碎了。

送林子怡離開之前,我再三叮囑她,去我們家之前,一定先把《紅樓夢》讀幾遍。她驚訝地看著我,《紅樓夢》?

我朝她使勁點了點頭,沒錯,《紅樓夢》。

年初四一早,我媽就忙起來了。魚是從菜市場現(xiàn)買來的,要的就是一個新鮮,鱸魚清蒸,鯽魚做成羹湯,小黃魚油炸,鱔魚裁成絲爆炒,帶魚紅燒。

我見狀大笑,問我媽,林子怡愛吃魚?

老姜愛吃魚。我媽毫不掩飾她的用心。

不對呀,今天是林子怡第一次登門,你是不是該做點林子怡愛吃的菜。我繼續(xù)調(diào)侃我媽。

林子怡不是來吃菜的。我媽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她來干嗎的,來看我爸吃魚的?我決心把糊涂裝到底。

我媽自言自語地說,買豬不買圈,只要人好,就有日子過,哪來的那些規(guī)矩。

誰是豬?我問我媽。

姜明正好把林子怡領進家門,他嘴快說林子怡屬豬。我聽了樂得喘不過氣,我媽解下她油漬漬的圍裙要打我,我把林子怡推到前面做擋箭牌,我媽只有作罷。

我媽用滿滿一桌子的菜表了態(tài),充分表達了她對林子怡的歡迎。我媽特別寵溺姜明,姜明說什么,她都依著來,是那種無原則的依從。我爸經(jīng)常在家教導完我們,又接著教導我媽,他每說慈母多敗兒,我媽就回擊他,說她兒子什么都好,長得好,書又讀得好,上的是名牌大學,進的是好單位,喜歡姜明的姑娘能從東門排到老西門,土地局陳局長家的姑娘就是其中之一。

年前,我媽就開始試探我爸,她說姜明談戀愛了,姑娘是個好姑娘,兩個人蠻般配的。我爸連連點頭,說他和陳局長商量過了,說年后就把兩個孩子的關(guān)系確定下來。

我媽一聽,才明白我爸理解岔了,她不敢再兜圈子,直接把姜明和林子怡戀愛的事坦白給他。我爸一臉蒙,他問我媽,林子怡是哪一家的姑娘。我媽回答這個問題時,不是很順暢,但是很明白:愛情比門第更重要,她兒子姜明心頭喜歡才是王道。

當我爸弄清楚林子怡就是老菜市口那個賣魚的林跛子家的姑娘時,瞬間變了臉。

我爸一口否決道,不行,姜家和陳家聯(lián)姻才是上上簽。

順從了我爸大半輩子的我媽,這一回也較上了真,她說,婚姻要自己選才香,偏要橫插一杠子,以后后悔都來不及。

我爸也是急了,批評我媽糊涂,簡直一腦子糨糊,他說婚姻一定要門當戶對,這個門當戶對,不是富貴眼,不是嫌貧愛富,而是兩個人如果家庭文化背景差異太大,婚姻風險系數(shù)就高了。他們現(xiàn)在一時新鮮,你儂我也儂,真正在一起生活,矛盾就出來了。他還拿《紅樓夢》舉了例子,說,林黛玉能嫁給薛蟠嗎?絕對不能。那是錢的問題嗎?肯定不是。

我爸怕我媽不明白他的話,便指著廚房養(yǎng)魚的大水缸,又指指客廳案幾上的小金魚缸,說,這兩個缸里的魚,養(yǎng)不到一塊兒去。什么魚適合什么缸,混在一個缸里養(yǎng),絕對養(yǎng)不好。

我媽沒讀過什么書,大道理她聽不了,我爸的魚缸理論她還是能領會的。她不同意老姜這套歪理論,拿自己和我爸的婚姻來說事,說自己沒讀過什么書,我爸讀了一肚子書,論理他們兩個人就是兩個缸里的魚,大半輩子過下來,知冷知熱,過得也很好嘛。

我爸說時代不同了,老一輩人結(jié)了婚,有誰敢離婚的?現(xiàn)在年輕人翻臉比翻書快,為誰洗碗都能離婚。一個不周全,結(jié)了婚就會爆雷。好的婚姻福澤幾代人,壞的婚姻能毀了幾代人。

我媽不理會我爸的那套魚缸理論,依然堅持按原計劃,讓姜明把林子怡接到家里來,她想讓林子怡用她自己的方式改變我爸的那套所謂魚缸理論。

我爸頭一天晚上看書睡得遲,第二天林子怡進門時,他還沒起來。其實,我爸不肯起來,就已經(jīng)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若是陳局長家的陳千金登門,即便他熬了一個通宵,第二天一早,他都會按禮節(jié)早早起來恭候。

菜都上了桌,還不見我爸出來,我媽對姜明抬抬下巴,示意他去請我爸,姜明卻對林子怡歪了歪頭。林子怡當即領會。她走到我爸臥室門前,略略遲疑一下,然后提著清脆的喉嚨,脆脆地叫了一聲伯父,然后輕輕地說,菜都上了桌啦,我們就等您了。

老姜同志裝是裝不下去了,他被逼著開口,說自己早上吃得遲,中午不餓,意思是讓我們先吃。其實,他早上壓根就沒有起過床。

林子怡這個時候,表現(xiàn)出她的勇敢來,她笑著說,我們大家早飯都吃得遲,都不餓,我們等您,您什么時候起來,我們什么時候再吃。

老姜沒有小姜辣。老姜只有乖乖出來吃飯。

我爸肯出來吃飯,也不是說就在原則問題上讓了步,他只是不想當著姜明的面,傷了林子怡的面子。他知道備受母親寵溺的姜明若是被逼急了,不利于斗爭形勢的需要,反而使父子間無端萌生不必要的隔閡來。他想智取姜明,讓姜明回到他預設的軌道上去。

我爸一出臥室門,我媽就輕輕捏了一下我的手。姜明像是受到了極大鼓舞,他忙前忙后,給我爸挪椅子,遞筷子,拿酒杯??蛷d的電視,姜明一回來就打開了,播的是我們縣城頻道。最近,最熱的話題就是縣城東面三角圩漢墓的發(fā)掘,這個話題自然也成了我家新年飯桌上的熱點。好像是姜明起的頭,他表現(xiàn)出一臉夸張的貪婪,故意用比較鄙俗的語言導入,說東門三角圩挖到金子了,誰要弄一件到手,一輩子真花不完。

我爸抬頭瞄了姜明一眼,那一眼就是一根長滿鋼刺的鞭子,是鞭打無知的利器,姜明那一刻終于明白了什么是用目光殺人。

文物是載體,承載的是歷史和文化。林子怡用她婉轉(zhuǎn)的聲音及時糾正唐突了文化的姜明。

我爸很驚訝地瞄了林子怡一眼,那一眼是一把刀子,是一把辨別文物真?zhèn)蔚牡蹲?,但比給姜明的那一鞭,顯然溫柔了許多。

林子怡就這樣順利地展開了一場有關(guān)漢墓的考古演講,從小城博物館到湖南長沙博物館,從三角圩到馬王堆漢墓,漢代的大門像是被林子怡敲開了,歷史知識不是一般的淵博,我都被驚到了。

林子怡哪一天去縣城老北門大周家吃的羊雜湯我都知道,她什么時候去的湖南長沙,我卻不知道。岳麓書院她都順路去了?和誰去的,姜明?對不上啊。姜明最近除了去圖書館淘書,哪兒也沒去過啊。

林子怡評說了素紗衣之后,開始說長沙國丞相利蒼的妻子。像是不小心被魚刺卡了一下,她求助的小眼神投向我爸。我爸剛喝完一碗魚羹湯,面色很溫和地提示了她一下,辛追。

對對對,辛追,還是伯父知識淵博,記憶力也好。林子怡醍醐灌頂一般。

我發(fā)現(xiàn)林子怡用極快的速度和姜明互換了一下眼神。

我忍住了,這個時候絕對不能笑場,我能做的只有埋頭吃飯,把傻裝到底。姜明陰謀一得逞,忘乎所以,居然想拿我給林子怡做墊腳石。他批評我一個語文老師,沒有文化底蘊,又不知上進,只知道張嘴吃吃喝喝。我正想有力擊破姜明的陽謀,給他一個下馬威,抬頭撞上林子怡求饒的小眼神,心一軟,趕緊繳械投降,無原則服輸,誠懇認錯,并保證以后一定常去圖書館,好好讀書,好好備課。我特意在備課一詞上投放了一個重音。林子怡的臉一下就紅了。

林子怡第二次來我們家吃飯,比第一次自然了許多,電視仍是姜明提前打開的,播放的是老影片《薩拉熱窩》。林子怡的話題自然延展到一戰(zhàn),她談起協(xié)約國和同盟國之間的廝殺,完全是一副政治家軍事家縱橫沙場的殺伐氣度,普魯士、日耳曼人的故事,她信手拈來。說到鐵血宰相俾斯麥在三個雞蛋上跳舞,我爸抬起頭迷惑地看著林子怡,問,三個雞蛋?林子怡連忙解釋說,俾斯麥在俄、法、奧頭上跳舞。林子怡提到俾斯麥的口號,就是那句“讓我們把德國扶上馬鞍”時,笑得山高水長的,她說政治家遠比詩人有想象力。

德國沒能一統(tǒng)歐洲,我爸卻被林子怡成功俘獲。

下次吃飯,又換了畫風。我從我家的飯桌文化上明白了一點,在我們家,所有的文化探討終將匯集到《紅樓夢》研究上來。我家飯桌漸漸成為紅學講壇,壇主演變?yōu)槲野?,我爸主講《紅樓》,還常出題考我們。通常都是姜明搶著答題,無一例外都答錯,正確答案都留給林子怡答了,當然林子怡也不會全答對,比較難的題目她總能說出來,而那些比較簡單的題目她卻總踩不上拍子。往往這個時候,她會一邊央求我爸告訴她答案,一邊舉起小手保證,保證回去把《紅樓夢》再好好看一遍。

我爸也樂得上了當,他那美滋滋地揭開答案的樣子真可愛,妥妥的一枚老可愛。

這種家庭問答式紅學研究格局被打破,源于林子怡的突然懷孕。奉子成婚自古以來都是皆大歡喜的事,起碼于林子怡來說,她不用再那么辛苦地讀《紅樓夢》了。她曾悄悄和我說,她最不喜歡《紅樓夢》了,大觀園里那么多女孩子,死的死,亡的亡,讀著喪氣呢。

我爸也不再讓林子怡讀《紅樓夢》了,他張嘴閉嘴讓我媽燉魚湯給林子怡喝,說愛吃魚的孩子一定聰明。我媽一口一個應承,好。

好,還不趕緊去買魚。我爸從褲兜掏了一把錢塞給我媽。

好。那一刻,我媽簡直就是一塊蜜糖,說話的聲音脆生生的,甜得齁人。

一切都按設想的進行著,林子怡和姜明的婚期如愿定在那一年的國慶。

國慶前,我媽每天都要拉著林子怡又拽上我,去百貨大樓淘東西。我媽買東西很挑剔,如她去菜市口買菜只買農(nóng)家有機菜,買魚會買野生魚,去百貨大樓買東西只信任上海貨,每一顆喜糖,她都要經(jīng)手挑,新娘床上的羽絨被、蠶絲被、羊絨被,要跑不下十次才有定論。售貨員看見我媽既歡喜又害怕,歡喜的是能把東西賣出去了,害怕的是老嬸子太能磨人了。我媽正告售貨員,她只有一個兒子,婚事自然不能馬虎。售貨員只有硬著頭皮任憑老張?zhí)籼魭?/p>

林子怡不像我性子急,她每一次跟著去買東西,都會保持特別好的心情,買不買東西,買什么東西,她并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和我們一起來買東西。給她買衣服,她會說,能穿就可以,沒有什么好講究的,給她買家居用品,她會說,能用就行,或者說我聽你們的,你們看中的肯定好。

那一刻,我能理解林子怡的心情,姜明才是她的全部,愛才是她要的全部,至于物質(zhì)上的東西,有或者無,對她并不重要。

該買的東西我們也買得差不多了,我媽就催姜明和林子怡去領證,并讓他們婚檢的時候,順便把孕檢也給做了。

姜明大笑,說他和林子怡根本不需要婚檢,誰能比他們健康,他們的孩子也不用孕檢,愛吃魚的孩子一定聰明。后面那一句話,說得頗有我爸的風格。

嘴上說得這么硬氣,姜明和林子怡到底還是去了醫(yī)院。檢查一切指標都好。就在姜明和林子怡準備離開診室時,婦產(chǎn)科主治醫(yī)生因為認識我爸,為了表示自己關(guān)照過姜局長準兒媳婦的那點小心思,她順嘴多問了林子怡一句,你最近可吃過什么藥?

林子怡像在竭力回憶,說她很健康,好像沒吃藥,頓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來,十分確定地說,前幾天她吃魚吃壞了肚子,我爸給了她幾粒諾弗沙星,也就幾粒,肚子就好了,人一點沒瘦。

主治醫(yī)生抬起頭,從老花眼鏡上面看了林子怡一眼后,讓她先出去,卻把姜明留了下來,和他談了一些關(guān)于諾弗沙星的知識,具體怎么做,要姜明自己拿主意。

姜明回去想想覺得憋屈,就和我爸吵上了,你知道林子怡懷孕,還給她吃諾弗沙星?安的什么心,存心不讓好了,對吧。

我爸也是急紅了眼,十分委屈地說他要是知道諾弗沙星會導致胎兒畸形,說什么都不會讓她吃的。

林子怡呆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眼前這父子二人臉紅脖子粗地吵,一直保持著沉默。等他們吵累了,她說,她想賭一賭。她又說,諾弗沙星會導致胎兒畸形,未必一定,不存在百分百的概率,就能賭一賭。

姜明當時就毛了,語氣極其不友善,他說,林子怡,這也能賭?賭一個啞巴兒子,還是瞎子姑娘?

此刻,姜明對待殘疾人的嫌棄態(tài)度完全暴露在林子怡面前,這個態(tài)度讓林子怡很受打擊,她感覺問題不僅僅是她腹中胎兒畸形了,這里面還夾雜著對殘疾人嚴重的歧視,對她林子怡的嚴重歧視和排斥。她第一次在我們家冷了臉,話說得極慢,殘疾,殘疾怎么了,靠雙手養(yǎng)活自己,也沒有成為社會負擔,丟人了?你嫌丟人,現(xiàn)在反悔也來得及,不是還沒領證嗎。

姜明不像平日那樣讓著林子怡了,他從小受不得冤枉,他說,林子怡,你敏感過度了吧,我說的是事實,要對孩子負責,生個殘疾孩子,是對孩子不負責,孩子一生自卑,我們也跟著痛苦。

你是不是一開始就不想要這個孩子?林子怡這句話不像是在責問姜明,更像是在責問我爸。我爸揣著明白裝糊涂,他從書架上抽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翻書的手指抖得厲害,臉色死灰。我媽躲進廚房,只知道淌眼淚,只知道把廚房里鍋弄響碗弄響,水龍頭弄得嘩嘩響。

姜明被林子怡夾槍帶棒嗆了一頓,臉也是死灰的。

我出來打圓場,一把摟住林子怡,小聲安慰她說,孩子,我們以后還可以再有。

林子怡最終還是沒敢賭,從婦產(chǎn)科做完清宮,我扶她在外面椅子上休息,姜明彎腰把他一直捧在手心的保溫杯遞給林子怡,保溫杯里有我媽熬的紅糖姜湯,里面還臥著三顆土雞蛋。姜明一臉心疼,他說,子怡,不著急走,先喝一口糖茶,休息好了,我再抱你上車回家。

林子怡像跑了幾十公里的馬拉松,身體承受到了極限,虛弱得像一根一撥就斷的弦,她心情也極差,眼睛失神地看著婦產(chǎn)科門外掛著的出診醫(yī)師的牌子。

我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一個名字映入眼簾,陳冬梅。

林子怡的臉色突然就不對了,她問我,給她做手術(shù)的可是陳冬梅。

我說,是呀。

土地局陳局長的千金陳冬梅?

我迅速看了一眼姜明。我很疑惑,林子怡為何突然對陳冬梅敏感了?

我怕這個非常時刻,因為一個名字引起不必要的猜忌,趕緊解釋,因為緊張,我簡直有些語無倫次,我說東門醫(yī)院婦產(chǎn)科有兩個陳冬梅,一個剛才給你做的手術(shù),五十多歲了,老太太一位。另一個,也就是土地局陳局家的千金,才畢業(yè)幾年的黃毛丫頭,還在冷板凳修煉期,哪能輪到她出門診做手術(shù),頂多也就做些遞遞拿拿的事。

林子怡并沒有被我一番苦口婆心的說辭打動。她指著陳冬梅那個名字,對姜明說,我累了,兜了那么大的一個圈子,以后就讓這陳局長家的千金,陪姜局長談《紅樓夢》吧。這也是他所想要的。

姜明裝著沒聽見林子怡的話,等她休息好了,像抱剛出土的瓷器一般抱著她上了車。車子開到南湖新村時,林子怡不肯下車,卻讓姜明把車往老西門前進巷開,姜明拗不過林子怡,只有硬著頭皮把車往老西門前進巷開。

車到前進巷巷口,林子怡掙扎著下了車,姜明慌了神,說他來背她,姜明說著話就像一條溫順的狗一樣蹲下來,林子怡從蹲下來的姜明身邊搖搖晃晃地走過,她頭也不回地對姜明說,我到家了,你不必送,我不想讓我鄰居知道,我林子怡曾高攀過姜局長家。

林子怡當時說話的語氣,比年前那晚看電影的寒風,還要冷幾分。說完這句話,她自顧自地走了,剩下我和姜明在前進巷巷口呆站著。

林子怡從醫(yī)院回去后,再沒有踏入過我家的門。終于有一天,我媽實在憋不住了,她在飯桌上對姜明說,林子怡有很長時間沒來吃飯了,我爸也抬著頭看姜明,都在等姜明說話表態(tài)。姜明埋頭吃飯,并不作聲。又過了一陣,在飯桌上問起姜明的,是我爸。我爸說林子怡都生了這么長時間的氣了,考慮到對林子怡造成的傷害,自己是不是該去林子怡家,正式道個歉,總之把人哄回來才是正理。眼看就是國慶了,東西買了一屋子,生氣歸生氣,生氣也不能耽誤婚期吧,親朋好友還等著國慶吃他們老姜家的喜酒呢。

姜明一聽國慶婚期,一下爆發(fā)了,猛地把筷子扔進了茶幾上的金魚缸里,幾條奄奄一息的小金魚慌不擇路,四處亂撞。

我爸當即黑了臉,他冷冷地看著姜明,你發(fā)的什么瘋。

姜明一字一頓地說,你就別妄想林子怡還會來和你說什么《紅樓夢》了,沒有誰愿意再花功夫來哄你開心,人家已經(jīng)和她一個缸里的魚結(jié)了婚。

我爸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他反應過來,舉起筷子也要扔,兩只筷子已經(jīng)被他舉了起來,又被他輕輕放下了。之后有好一陣,我爸沒有在家吃飯,回來之后,總是一身酒氣。我媽都不敢去惹他。

之后,一切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軌道。

姜明最終還是和他一個缸里的陳冬梅結(jié)了婚,結(jié)了婚姜明就再沒回過南湖新村402室。

姜明住進了陳冬梅家,他還讓他的女兒隨陳冬梅姓了陳,戶口本上明明白白寫著陳小雨。我爸不服氣,他找陳局長理論了好幾次,陳局長得了便宜,就往姜明身上推,他對我爸說,你兒子的女兒你兒子說了算,其他人多嘴也沒用。驕傲了大半輩子的老姜,一下子成了陳局長眼里的其他人,心里憋屈得厲害,但又拿姜明沒辦法。他只能在叫小雨時,堅持叫姜小雨,用以明確他關(guān)于姓氏的嚴正態(tài)度。

時間證明,姜明和陳冬梅這一個缸里的兩條魚,也沒能過到一起去。他們婚后的生活,是一種長期處于缺氧狀態(tài)下的缸內(nèi)生活。

可以這么概括,我嫂子陳冬梅結(jié)婚之前,真的很愛我哥,結(jié)婚之后,改愛林子怡了,日常她一張口就是林子怡。開始姜明裝裝憨就能過去,后來陳冬梅越演越烈,完全是抑郁式外加沉浸式地愛林子怡,讓姜明的忍耐到了極限。

她會這樣和姜明說,嗐,姜明,她怎么就生不出孩子呢?

姜明一頭霧水,誰,誰生不出孩子?

林子怡啊,以我多年的婦產(chǎn)科工作經(jīng)驗來看,她一定是墮胎墮得多了,子宮壁薄,坐不住孩子。

姜明一聲不吭地扭頭走開了。

陳冬梅追著姜明說,有一次手術(shù)是我媽醫(yī)院的老陳做的吧。

姜明依舊忍著。

陳冬梅笑出聲來,生不出孩子,就不能怪她老公在外面養(yǎng)女人生孩子啦。

姜明忍無可忍,沖她敞開喉嚨狂吼,滾。

陳冬梅狂笑,這屋子姓陳,不姓姜。所有的輕蔑和鄙視都在陳冬梅臉上暴露無遺。

姜明在家里待不住,就往外跑,跑出去喝酒,一喝喝得爛醉,不醉的時候就去找人打牌,打過牌再喝酒,再爛醉,如此日日循環(huán)。

這樣的日子一直維持到小雨考上大學,姜明就不再去陳冬梅家了,他搬出來租房子住。

姜明依然到處找酒喝,喝壞了胃,人瘦得紙片一樣,一陣風都能吹跑。我爸到底舍不得他的寶貝兒子,讓我出面叫姜明回南湖新村住,別再孤魂野鬼似的到處游蕩。姜明性子犟,九條牛拖不回來,他說他寧愿做孤魂野鬼,也不愿意領老姜這個人情。

一年前,我爸下決心要搬出南湖新村,他說他和我媽爬不動四樓了,想住一樓的房子,方便出入。

我爸看中了鳳鳴小區(qū)的一處房子,卻沒有錢,首付還是我給掏的,剩下的房款用姜明的住房公積金按揭,房本寫的卻是小雨的名字。

我爸住進鳳鳴小區(qū)后,叫我把南湖新村402室的鑰匙交給姜明,讓他別再飄了,趕緊搬回南湖住,把日子過好。

姜明一拿到南湖新村的鑰匙,就把房子給租了出去。

當我爸得知姜明把房子租給了林子怡時,異常暴怒。已經(jīng)退下來的老姜依然保持著文化局長的脾氣,正在吃飯的他一下扔掉了手里的筷子,氣咻咻地對我媽咆哮,兩個缸里的魚又混到一起,又要興風作浪了,害我們跟著沒有好日子過。那一刻,姜明和林子怡在他眼里,簡直就是兩個缸里修煉成精的魚妖,專門禍害他來的。

我爸給姜明打電話,姜明直接把電話掛了。小姜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姜,根本不買老姜的賬。

老姜想只能作罷,他又拉不下臉登門去攆林子怡。

老姜都沒有辦法,我更不會去做傷害林子怡的事,怎么說也是我們姜家欠了林子怡,姜明愿意把房子給她住,就讓她住吧。比起我們家害得她喪失生育能力,失去愛,又失去婚姻,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安葬了我媽之后,姜明并沒有立馬讓出南湖新村房子的意思。我爸自始至終也沒有要住進南湖新村的意思,他直接搬進了我家。我家在五樓,老姜上樓之后,再沒下過摟。

我媽走了,我爸一下老了許多,他像只老狗一樣,天天守在五樓,偶爾也會去陽臺曬會兒太陽,偶爾也會翻一翻《紅樓夢》,書一到手,人在躺椅里很快就睡著了。

我和丈夫商議,決定賣掉我們家五樓的房子,去市區(qū)買套電梯房,這樣我爸就可以坐電梯出去曬太陽了。這當然也不全是為了我爸,以后我和我老公老了,也能坐電梯出去曬曬太陽。

房子的事,我準備和姜明溝通一下,我的意思是南湖的房子讓林子怡放心住著,并請他放心,即將購買的電梯房由我和我老公負責出錢,缺口部分,我們用住房公積金按揭,決不讓姜明出一分錢。

姜明的電話始終打不通,我懷疑姜明有可能出去玩了,有可能在飛機上,手機開了飛行模式。

我只有給他微信留言,希望他下了飛機回個電話。打開朋友圈一看,好家伙,朋友圈竟被姜明霸屏了,很奇怪,他的朋友圈發(fā)的都是魚。各式各樣的魚,錦鯉最多。

情態(tài)各異的錦鯉,經(jīng)他一拍攝,瞬間有了靈魂。

看到他朋友圈錦鯉的配文,我心跳加速:兩個缸里的魚。

往下看,又是錦鯉,配文是“兩個缸里的魚陽了”。

幾個意思?放開之后,很多人陽了,我也剛剛陽康,走路都喘。

難道是姜明借錦鯉隱喻他陽了?

我不放心姜明,這些年,他身體一直不好,不知能不能扛得住病毒攻擊,很讓人擔心。

我直接連接了姜明的視頻電話,沒想到居然一下接通了。出現(xiàn)的是不一樣的世界,湛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臨水而建的古街,很純粹的美,他在麗江古城,我去過那里,一眼認了出來。姜明以為老姜讓我向他催南湖新村的房子,他告訴我,南湖的房子他已經(jīng)騰了出來。我問他,林子怡怎么安排?姜明沒有回答我,而是晃動了一下他的手機,我突然發(fā)現(xiàn)視頻里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走在姜明身邊,穿著紫色棉布長裙,長發(fā)披肩,頭頂彩色花環(huán),一派麗江風尚。她手拿手機,正變換著角度拍臨街水池里的錦鯉。我愣了下,一眼認出了她,不由大喊,林——子——怡——

責任編輯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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