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1
老杜坐在茶寮的門口等黃四娘,一片雪亮的燈光拖著他一手托腮的影子,直奔到河坡下面柳林子去。
老杜三年前成了擺渡工,他在渡口東北岸河坡上搭了兩間房,輕鋼裝配式,一間是他的臥室,一間做了茶寮。離渡口不遠(yuǎn)的村莊上有他家的樓房,空著,老杜嫌住家里沒有住河坡方便。黃四娘說,你準(zhǔn)是對水蓮做了虧心事,怕她的鬼魂回家來騷擾。老杜說,她要是想騷擾盡管來,看誰怕誰!
茶寮正對大門的墻壁上掛了一臺液晶電視機,墻角站一臺老式冰箱,一張帶抽屜的老舊八仙桌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在屋子中間,幾把油光水亮的木椅圍在八仙桌周圍,桌上青色大南瓜似的扁平茶壺里,每天都有新鮮的茶水。這些都是為渡客準(zhǔn)備的。
皖南的河,大同小異,每一條都彎彎曲曲,長得不見盡頭,卻又都不寬。銅鈴渡在青龍河上,河面寬一百多米,只有河中央三四十米處河水急一點,其余的河面都是平緩的河水,寧靜得連片波瀾都沒有。河?xùn)|岸是連片的村莊;河南邊離岸千米左右有一座老鎮(zhèn),白墻黑瓦馬頭墻的老房子,蜿蜒十多里,八街九陌,店鋪林立。老鎮(zhèn)靠近河岸的地方,有一家大型城鄉(xiāng)綜合醫(yī)院。方圓幾十里的人都喜歡到老鎮(zhèn)上去賣貨、購物、就醫(yī),河?xùn)|岸的老百姓也不例外。當(dāng)年,老杜和水蓮結(jié)婚時沒錢辦酒宴,他便學(xué)城里人旅行結(jié)婚,帶水蓮去逛老鎮(zhèn),從鎮(zhèn)頭走到鎮(zhèn)尾,就算旅行過了。這事兒,被水蓮埋怨了半輩子。
老早,渡口沒名字,擺渡工是老秦。他腿腳不便,村里為了照顧他,給了他一只無篷的小船,讓他渡人過河。每趟每人2毛錢,后來漲到了3元,收入歸他個人所有。那時過河的人多,老秦為了節(jié)省精力,常常要等人擠得滿滿的才肯開船,這事被杜村長(那時人們稱老杜為“杜村長”,后來才改口為“杜主任”)知道了,他黑著臉把老秦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說老秦是被豬油蒙住了心,只顧著賺錢卻不顧乘客的人身安全,還鄭重其事地在渡口豎了一塊宣傳牌,親手把蓋了村部紅章的通告貼在宣傳牌上,要求渡船限載12人,乘客和擺渡工都要嚴(yán)格遵守。
老秦家的大樓房早就豎起來了,兒子女兒都已成家,再加上常年生活在水上,他的殘腿又有了風(fēng)濕,便不再搖船。順河而下,七里處,修了觀光的石拱橋;逆流而上,十里處,建了寬闊的公路橋。渡口似乎多余了,但老杜回村后,擺弄起渡船,生意依然紅火。去鎮(zhèn)上看醫(yī)生的病人、賣雞蛋的老奶奶、買農(nóng)藥和種子的老頭、做鐘點工的半老徐娘、上中學(xué)的少男少女、走親戚或者來鄉(xiāng)村游玩的城里人又紛紛來到了渡口。村民坐渡船去鎮(zhèn)上,十幾分鐘就過了河,省時省力。其實,坐渡船還有一個好處,像黃四娘說的——熱鬧。眼下村莊里缺的就是熱鬧。
現(xiàn)在,人們都稱這里為銅鈴渡。老杜在河對岸埠頭的拴船桿上系了一只銅鈴鐺,鈴鐺不時地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音能傳出好遠(yuǎn)。渡河的價格被老杜降下來了,每人每趟1元,學(xué)生娃可以免費坐。但黃四娘乘老杜的船過河,從來都不給錢。她每次來到渡口,老杜都會接過她臂彎里沉甸甸的竹籃,幫她提上船。黃四娘揭了頭巾抽打身上的灰塵,大聲地和人笑罵,仿佛壓根就想不起要給過河費。老杜也從來不要,裝著沒那么回事,不由人不多想他倆的關(guān)系。
每天去河對岸,如果渡客沒有急事,老杜總要湊上好幾個人才開船,先來的渡客便在茶寮里或者走廊的長木椅上坐等。如果有性子急的催促老杜上船,老杜會慢條斯理地問,鎮(zhèn)街上有錢等你們?nèi)?,還是怕回來遲了家里的鍋巴湯餿掉了?大家便耐心地等候,大聲地笑罵,倒?jié)M茶水慢慢啜飲。茶水和一次性水杯免費供應(yīng),如果要拿老杜冰箱中的冷飲,那就要付錢。
河對岸想要過河來的,就搖一搖拴在船樁上的銅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徛曧樦婊^來,有時能撞碎茶寮的寂靜,有時被老杜忽略了,歡歡便提醒地汪汪叫幾聲。鈴聲松松散散,試探性地響幾下的,老杜知道來人不是那么著急,他也就不著急。鈴聲如果火燒眉毛似的亂炸,老杜知道多半是村里小學(xué)的哪個老師要遲到了。小學(xué)還留在村莊里,老師們一律去鎮(zhèn)上或者更遠(yuǎn)的市區(qū)買了房,不遺余力地來回奔波。此時,老杜便熄滅指間的煙,趕緊朝河坡下跑去,解開船繩,跳上船。好熱鬧的歡歡也一跳一跳地跟過去,想蒙混過關(guān)地“偷渡”。老杜“呃”的一聲喝叱,歡歡才夾了尾巴轉(zhuǎn)身。老杜掄開雙臂搖動船櫓,小船便在綢緞般的河面上輕悠悠地滑過去。
老杜搖動船櫓,茶寮的門依然開著,歡歡跳到屋檐下,直著脖子人模狗樣地坐地上。
一天里有大半時間,是沒有人來過河的,這里便“野渡無人舟自橫”了。
2
老杜披了一件厚厚的風(fēng)衣,坐在一棵倒下的老柳樹上抽煙,煙火在柳林里明明滅滅,像一只棲息的螢火蟲。歡歡老成持重地坐在他的腳邊,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河對岸,不時地抽動鼻子。老杜擔(dān)心河對岸的銅鈴聲被風(fēng)卷跑了,就坐到水邊來等黃四娘。
黃四娘早上挑著兩只竹籃乘他的渡船過了河,她去鎮(zhèn)上,一半是為了賣菜、賣雞蛋鴨蛋鵝蛋,一半是為了看女兒和外孫女。通常她賣一部分菜和蛋,再留一部分送到女兒家去。女兒沒有工作,女婿在鎮(zhèn)上扎祭品,收入多少全看閻王爺?shù)臉I(yè)績。黃四娘平日攢下的錢,也多半是貼了女兒家,她只有這一個女兒。
老杜知道黃四娘肯定會回來。一般情況下,黃四娘在女兒家吃過午飯就會回轉(zhuǎn),在河對岸把銅鈴搖得像炒豆子,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徛暡怀烧{(diào)地一聲追趕著一聲,成串地飛過來,像黃四娘拋過來的一根麻繩套住了老杜的一只腳,拽得他不由得不往河邊趕,踉踉蹌蹌得簡直就要摔幾個跟頭。來了來了,你是要趕回家去救火嗎?他朝對面吼。黃四娘見老杜露出身影了,便不再搖鈴,送過來一串哈哈的笑聲。
黃四娘從來不在女兒家過夜,她家里養(yǎng)著一群雞鴨鵝,晚上是要喂食和看管的。今天早上等渡船時,黃四娘還在向老杜抱怨,說她家兩只已經(jīng)下蛋的灰鵝,昨天不知道給哪個砍頭鬼偷去了。老杜說,那兩只灰鵝說不定躲柳林里給你孵小外孫去了。老杜的話引得等船的幾個婦女咯咯大笑。老杜說笑話時自己從來不笑,黃四娘也沒笑,只用一雙好看的丹鳳眼狠狠地剜了老杜一眼。昨天丟了鵝,今天她女兒即使用繩子綁也留不住她的,不知道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回?
老杜手中的一支煙燃完了,又點著了一支。醫(yī)生說他不能抽煙,他戒了一段時間,還是“抽”了起來。他點著煙,讓它在手指間燃燒,只當(dāng)是自己在抽。他不能不等黃四娘,在其位就要盡其責(zé),這是他幾十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
老杜身板不高,胖乎乎的,眼睛小,耳朵大,長得喜慶。提拔到村長崗位時他還不滿四十歲,起初村民們雖然叫他村長,卻對他沒有多少敬畏。他知道自己威嚴(yán)不足,如果自己當(dāng)?shù)氖擎?zhèn)長或者縣長,人們見到他自然而然恭敬有加。但他服務(wù)的對象,有很多是看著他穿開襠褲長大的,他家里有幾口人,他有什么嗜好,為什么事和老婆又吵了架,大家都摸得門清。為了樹立自己的威嚴(yán),他便把一張方臉整得很嚴(yán)肅,輕易不笑。久而久之,他似乎就不會笑了。威嚴(yán)也有了,倒不完全是他整天板著臉的緣故。
老杜對外人板著一張臉,對家人也是如此。老婆水蓮本來就愛嘮叨,一件小事能從太陽出山前嘮叨到晚上進(jìn)被窩。他剛當(dāng)上村長那年,把自家豬婆產(chǎn)的豬崽送了兩只給跛子胡老漢養(yǎng),沒收一分錢。為這事兒,水蓮硬是從春末嘮叨到秋后。他當(dāng)上村干部把臉板起來后,起初她還嘮叨,是誰借了你米還了你糠了?掘了你祖墳了?賣了你娃了?見丈夫不答話,她漸漸也不再嘮叨了,一是唱獨角戲沒勁,二是丈夫總黑著一張臉,她摸不到他的深淺,擔(dān)心他會突然發(fā)飆,自己吃不了兜著走。不管嘮叨不嘮叨,水蓮就是不認(rèn)可他。
水蓮不認(rèn)可他,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村民認(rèn)不認(rèn)可他。在村干部位子上幾十年,每次換屆選舉,他都是全票當(dāng)選。只有一次,他少了一票,他知道少了的那一票是黃四娘的。黃四娘因為丈夫的死,記恨上他了。
那年她丈夫偷大隊林場的柴禾(那個年代柴禾總是不夠燒,稻草、麥秸,甚至連田埂上的草皮,都被人背回家去燒鍋),被看林人逮到了,推推搡搡送到大隊部來。老杜虎起臉把他好一頓剋,還揚言要綁上他去游街。游街這事那時不稀奇,周圍村里常有此事。老杜手上沒發(fā)生過此事,他只是嚇唬人而已。黃四娘的男人臉皮薄、膽子小,回家后就喝農(nóng)藥自盡了。出事后,雖然黃四娘沒有找他鬧,但他心里卻長出了一個秤砣般的心思,沉重,且墜得他心痛。倘若他早幾年在河灘上建林場,倘若村部每年能給村民分一些柴禾,倘若自己工作不那么粗暴……唉,要是時光能夠倒轉(zhuǎn)就好了。
后來選舉時,他又是全票當(dāng)選的,他知道黃四娘不記恨他了,但他卻不能饒恕自己。
老杜這幾年一得閑就在河坡上插柳枝,他種的柳樹少說也有上萬棵了。一方面擋水護坡,另一方面又能給附近村民提供柴禾。留在村里的都是老弱病殘。老杜下午就砍了不少老柳枝,全放在向陽的河岸上曬著。等到曬干了,不用叫,黃四娘準(zhǔn)會用板車拖回去。
弦月西移,快要落到西山了。月色寡白,淡得像飄散的炊煙。河水像一幅黑緞子橫在眼底,老杜的小船枯葉般鑲嵌在黑緞子上,不易察覺地晃動著。歡歡抽抽鼻子,打了個噴嚏。老杜的小腿和腳也凍得冰涼,胸部悶悶的,脹脹的,很是不舒服。他扔掉手中的煙屁股,用腳碾了,拍拍歡歡的脊梁?;匚莅?,下霜了。這死婆子,今晚大概去會老相好了。
3
老杜給自己燒了一壺?zé)崴乖谒芰吓枥?。兩只裂了后跟的腳小心地試探著伸進(jìn)去,手里已經(jīng)翻開了記事本。歡歡跳到桌肚底下,在一條粗麻袋上旋了幾圈,伏下,一張長滿雜毛的臉擱在一只前腿上,瞇著眼看老杜。
歡歡是一條只有三只腿的狗,個頭不高,毛色斑駁,一雙眼睛被雜亂的長毛遮蓋著,讓人看了很不舒服。老杜來渡口不久后收留了它,如今他們相處已經(jīng)有三年了。
三年前一個深秋的傍晚,老杜裹著北風(fēng)把船搖到河對岸,鎮(zhèn)上的中學(xué)要放學(xué)了,他要接娃們過河回家。剛剛套了船繩,河坡那邊就翻過來一群背書包的男娃子,他們興奮地打鬧著,叫喊著沖下河堤,來到渡口。一個大點的男娃子把胳膊里夾的一只小狗奮力拋向河水中,看見小狗在水中撲騰,他們笑得前仰后合。老杜趕緊搖船過去撈起了小狗,發(fā)現(xiàn)這只瑟瑟發(fā)抖的小狗少了一只后腿。誰干的?老杜瞪視著那群男娃子,一張臉黑得怕人。
不是我們,它的腿大概是被車軋掉了。它賴在我們校園里不走,門衛(wèi)叫我們帶出來扔了的。男娃們小心地解釋,老杜的臉色已經(jīng)讓他們明白他們犯了大錯。
都給我滾!老杜掄起胳膊一揮,好像要驅(qū)散一群麻雀。
老杜把船搖回來,帶上了小狗,丟下了那群男娃子。男娃子們垂頭喪氣地爬上河坡,朝上游的公路橋走去。
老杜的一雙腳已經(jīng)泡成了蝦紅色,盆里已經(jīng)不再裊繞熱氣,他仍然在翻他的記事本。這本黑皮的記事本扉頁上有個紅紅的印章,這是他在任時得到的獎勵之一。本子已經(jīng)有些舊了,大半已經(jīng)寫過字。老杜文化程度不高,讀到初二時就輟學(xué)了,但一手鋼筆字寫得卻好看,遒勁有力,瀟灑得體,比鎮(zhèn)上中學(xué)老師們寫的都好看,有一年鎮(zhèn)里文化館搞鋼筆字比賽,他還拿了個二等獎。
老杜當(dāng)村長和村主任那會兒,因為不茍言笑,便有點不怒自威的架勢,村民見到他多半客客氣氣,沒有誰敢當(dāng)面跟他說三道四,亂提意見?,F(xiàn)在他退下了,又在渡口這個人員繁雜的地方干事,老百姓的愿望或者對村干部的意見他也就自然而然能聽到一些。
他的本子上已經(jīng)記了762條建議,每一條都標(biāo)上了序號。諸如張晨家的西瓜被水淹了,今年的收成算是玩完了;趙老虎兩年都不給老娘一粒糧,他老娘只有靠撿紙殼和塑料瓶賣錢度日;高老六剛剛脫了貧,現(xiàn)在又患上肝硬化了;梨橋村民小組有人反映,他們那里的村村通道路修窄了,小車都開不進(jìn)去;好久沒有戲班子過來,老頭老太太們有點念叨了……老杜記的都是老百姓的原話,他把這些情況打電話反饋給現(xiàn)任村主任盛有昌。小盛解決了的,他就在本子上記的那條文字上打一個對號;小盛過問過,但沒有解決的,他就在本子上相應(yīng)的地方打上一個問號。小盛是他培養(yǎng)起來的,又在部隊鍛煉過,組織紀(jì)律性特強,老杜反饋給他的問題,他基本上都會想辦法去解決。老杜要是一段時間沒有給他打電話,他也會騎著摩托車主動到渡口坐坐。不知道哪個有才的村民,給老杜送了個綽號,稱他為“杜紀(jì)檢委”,這名字已經(jīng)在村里村外叫響了,只是沒人敢當(dāng)著老杜的面叫。
老杜擰開筆帽,在本子上記上“第763條:黃四娘早上說,她家的鵝昨天丟了兩只,村里應(yīng)該是有了賊。她今天去鎮(zhèn)上沒回,是不是家里遇到什么事了?黃四娘已經(jīng)有五十四歲了吧,勞動能力已經(jīng)不夠了,應(yīng)該幫她申請低保了”。
臨睡前老杜跟孫子視頻了一下,孫子被兒媳養(yǎng)成了夜貓子,老杜雖然極為不滿,卻也沒有法子。在視頻中看見機靈古怪的孫子,老杜臉上泛起了一層橘黃的暖色,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六歲的孫子一邊玩積木一邊跟爺爺嘮叨,爺爺、爺爺,你看我碼得像不像奧特曼?
像!像!
爺爺,你好久沒來我家了,我想你了。
過幾天爺爺就進(jìn)城。
明天我要過生日了,爺爺來唱生日歌好不好?
哦?爺爺老昏頭了,忘了寶貝的生日。好吧,明天中午我去你家。
孫子立即丟掉手中的積木,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要跟爺爺拉鉤上吊。老杜笨拙地朝手機比畫手勢,被孫子不斷地糾正。
跟孫子視頻完,老杜突然感覺到一陣胸痛。之前出現(xiàn)過的痛是隱隱約約的,草蛇灰線一般?,F(xiàn)在那條蛇突然轉(zhuǎn)過頭來,把利齒扎進(jìn)了他的肉里,還撕咬著不放。老杜罵了一句粗話,握住拳頭狠狠地在胸部搓了幾下。躺下后疼痛好些了,但還是痛,他就想孫子,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過往的畫面一幅一幅地從腦海深處躥出來:孫子見他媽媽吃橘子,忙搶了一瓣塞進(jìn)爺爺?shù)淖炖?;老杜打了個噴嚏,孫子說,爺爺爺爺,等我長大了買藥給你吃;老杜送孫子上幼兒園,到了幼兒園門口,孫子抱住他的腿仰頭說,我要跟爺爺做同學(xué)……呵呵呵,老杜忍不住笑出聲來。想起小孫子,老杜心里就樂開了花。以前看見別的老人溺愛孫輩,老杜看不慣,常常要指手畫腳地說人家一頓,等到自己也做了爺爺,才知道真?zhèn)€是隔輩親,沒辦法的事情。
老杜六十歲從村主任位子上退下時,孫子還不滿一周歲,由親家母帶著。那時妻子水蓮患了子宮癌,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晚期了。水蓮走后,老杜一時不能從悲傷和自責(zé)中走出來,兒子就把他接到了城里,和他們一起住。說是讓他去帶孫子,其實是為了給他療心傷。孫子的可愛、兒子兒媳的孝順使他走出了喪妻的陰影,也讓他享受到了天倫之樂。可是,他最終還是回來了,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回到了他工作了大半輩子的地方。
有人說他是為了黃四娘回來的,那是瞎說,其實是肺部的陰影改變了他生活的軌跡。
三年前的春天,他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時突然咳嗽起來,兒媳說,爸爸,你的煙不能抽了,不能把氣管抽壞了。他不高興。他這輩子就這么點愛好,還多次被兒媳說成是不良愛好,他知道兒媳介意他污染了他們家的環(huán)境。他走到陽臺上,拉上了隔斷門,繼續(xù)抽他的煙。他不知道兒媳會怎么看他,他想兒媳說不定正對著他的背影翻白眼哩。老子管了一輩子人,老了老了,還能被你管住不成?他在心里較著勁。心里一較勁,肯定就不舒服,看著路面上甲殼蟲似的車子來來往往,老杜的心里有點惆悵荒蕪了。要是老伴還在,他們此刻肯定在鄉(xiāng)村自己的家里快快樂樂地養(yǎng)老。
老杜的倔強和古板并沒有遭到兒媳的嫌棄,兩天后兒媳下班回來給了他一張體檢卡,叫他抽空去體檢中心檢查一下身體。一體檢,老杜才知道他這臺舊機器已經(jīng)“大紅燈籠高高掛了”,血壓高了,尿酸高了,有了脂肪肝,最可怕的是肺部還有了一片陰影。他問醫(yī)生自己是不是得了肺癌。醫(yī)生端詳著他的CT片子沉吟,說不好,是的可能性大,需要進(jìn)一步檢查。
老杜沒有做進(jìn)一步的檢查,他想如果是肺癌,那不治也罷。他在手機上看過一些視頻,有些專家就不建議癌癥患者進(jìn)行治療。如果不是肺癌,也就無須治療。老杜沒有把肺部有陰影的事告訴兒子兒媳,只說城里住不慣,要回鄉(xiāng)村去。他住慣的鄉(xiāng)村應(yīng)該更養(yǎng)人。
回到村里,他不想就這么吃喝等死。他覺得他還能為大伙做點事,比如買臺放映機,義務(wù)為大伙放電影;比如自學(xué)健身養(yǎng)生知識,教給老頭老太太們;比如把村部那間名存實亡的“讀書屋”重新打開,讓那些留守在家的學(xué)生娃寒暑假和周末有一個去處。他就當(dāng)個編外的“孩子王”吧,讓那些在外務(wù)工的鄉(xiāng)親能安安心心的。回來后他聽說擺渡的老秦不干了,渡船不開,老百姓意見不小,他就來當(dāng)擺渡工了。就這樣,黃四娘還譏諷他,拿了退休工資還來掙外快,貪心不足。黃四娘扳著手指頭替他算過,說他一天在渡口少說也能賺七八十元。
老杜用自己的工資買了水泥、黃沙和石片,在兩岸的渡口處修了埠頭和臺階,方便行人通過。黃四娘見了又譏諷,當(dāng)過官的跟老百姓就是不一樣哈,老秦擺渡時村部不修埠頭,你老杜來擺渡,盛主任就修埠頭了。看樣子要不了多久,村部該給你換只機動船了。老杜聽了黑下了臉,卻并不辯解。這娘們,總能找點事來刺激他。
黃四娘啊黃四娘,今晚你要是在對面搖銅鈴,老杜我偏要裝聾作啞一會兒,讓你多喝一陣西北風(fēng)。老杜這樣想著,嘴角已經(jīng)在往上挑了,他喜歡和黃四娘笑罵,但從來都不當(dāng)真的。
老杜扭了扭身子,讓自己躺得舒服點。一邊想著黃四娘,一邊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黃四娘舞著一條藍(lán)頭巾,正在夢鄉(xiāng)里朝他招手哩。
4
汪,汪汪……歡歡吵散了老杜的夢。
歡歡一般不亂叫,它早已習(xí)慣了各路陌生人在它的地盤上來來往往,對于只有三條腿的它而言,看家護院的職責(zé)太重了,它擔(dān)負(fù)不起。主人的工作是擺渡,它就自覺地選擇了當(dāng)他的工作助手。當(dāng)對面的鈴聲沒有力氣傳到主人耳朵里時,歡歡就成了秘書,它就用汪汪的叫聲來提醒主人,有人要過河了。
老杜聽到歡歡的叫聲,心想黃四娘到底還是回來了,他忘了睡前要裝聾作啞一會兒的打算,立即披衣找鞋,口里罵道,老妖婆子,這時候才曉得回啦?要是明天再說雞呀鵝呀的丟掉了,看我還管不管。心里這么想著,人已經(jīng)朝河坡下的柳樹林子大踏步而去。來了,來了。他嘀咕。歡歡一跳一跳地跟著跳上了船。
吱呀——吱呀——小船從柳樹窠里竄出來,像一只溜冰鞋在黑緞般的河面上滑過,留下一道碎銀般的花紋。弦月已經(jīng)隱沒西山,月色像它沒來得及收走的尾巴,留下一種了無痕跡的淡白。被夜風(fēng)吹動的河面像群魚簇?fù)?,無聲無息地游動。船劃到河中央時,老杜已經(jīng)能看見渡口埠頭上站著的一個人影了,矮矮的,單薄的,不是黃四娘又是誰?
怎么到現(xiàn)在才過來?你能不能劃快點呀?黃四娘著急地嚷嚷。
你這老妖婆子,深更半夜搖什么鈴鐺?成心不讓人好過?老杜罵。也許是雙臂用力過度的緣故,也許是在河面上嗆了幾口寒風(fēng),他的胸部又開始作痛了。
別埋怨了,誰叫你接了這條船上的櫓。這趟我給船錢。
船靠了岸,黃四娘先把她的竹籃和扁擔(dān)扔上船,然后自己也跳上來,穩(wěn)穩(wěn)地坐在船頭,側(cè)身從褲兜里摸出一枚硬幣,當(dāng)啷丟到老杜的腳邊。
呵,今天發(fā)財了?老杜已經(jīng)把船掉了個頭,重新?lián)u起櫓來。
發(fā)你個鬼。賣菜能發(fā)什么財?
吱呀——吱呀——船櫓有節(jié)奏地哼唱起來,船便不疾不徐地朝河?xùn)|岸劃過去。胸腔里有一顆定時炸彈,隨時要爆炸的樣子,老杜小心翼翼地?fù)u動雙臂,生怕觸動了它的引線。今天回來得也太晚了,被熟人絆住腿了?老杜吸了一口涼氣,還想開玩笑。
我女兒生二寶了。
看樣子是外孫。
又是個女娃子。本來還有一周才到日子的,哪曉得那小丫頭等不及。午飯后我準(zhǔn)備回來了,她開始在娘肚里鬧騰了。羊水都破了啊,只能送醫(yī)院。到了醫(yī)院她又消停了,直到晚上才露出頭來……黃四娘本來話就多,今天遇到事,話就更多了,能說的,不能說的,一股腦地往外倒。說著說著,她發(fā)現(xiàn)老杜的雙臂懈怠了。哎呀,你快點呀,我的鵝還沒有上圈呢。要是被人偷了,我得找你賠。黃四娘急得跺腳。
老杜看了黃四娘一眼,加大了臂力。也許是用力過猛了,一陣疼痛在胸腔中炸開,好像把背炸穿了,疼得他眼前一黑,握著櫓柄的手不由得松脫了一只,按到了心口上。船頭隨即朝下游甩過去,老杜趕緊牽動櫓索,另一只手迅速推拉櫓柄,把船頭掉了過來。他再也不敢懈怠了,忍住肩部和背部的疼痛使勁搖起櫓來。吱呀吱呀,船急躁地朝東岸躥過去??煲桨哆厱r,老杜的雙臂又凝滯了,黃四娘一邊收拾竹籃和扁擔(dān),一邊抱怨,你是幾餐沒吃飯了吧,勁都到哪兒去了?
歡歡早已站在岸邊的埠頭上,使勁搖尾巴。等到船拖拖拉拉地一靠岸,黃四娘就一手抓著竹籃一手抓著扁擔(dān),噌地跳下去了。她弓著腰迅疾地朝河堤上沖去。嗚嗚,嗚嗚,身后傳來歡歡求救般的嗚嗚聲,黃四娘扭頭朝船上看看,老杜伏在櫓柄上,像櫓柄上搭了一件破衣。歡歡在他的腳邊打轉(zhuǎn)轉(zhuǎn)。這么晚了,你還不上岸?她問。老杜沒有作聲。黃四娘感覺到了不對勁,又往回走了幾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我沒事,你趕緊回吧。老杜的聲音很虛弱。
黃四娘扔掉手中的竹籃和扁擔(dān),又跨上船來。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黃四娘摁亮手機電筒,她看到了老杜變了形的蠟黃臉以及蠟黃臉上豆大的汗珠。哎喲,你這是病了吧?
大概,也許……癌癥了。老杜不甘心,又多么無奈。
呸呸呸,不許胡說。你坐好,我們趕緊上醫(yī)院。黃四娘看看岸上的竹籃和扁擔(dān),毫不猶豫地把歡歡轟了下去。她學(xué)著老杜平時操縱櫓柄和櫓索的樣子動作起來,船還真的掉了個頭來。老杜想攔的,終究沒有攔,聽話地坐在了船中間的橫板上。疼痛讓他害怕了,他不想死,不想就這樣被肺里的陰影謀害了。但嘴上卻不肯認(rèn),強顏歡笑道,我要是癌癥死了,你可來送我呢?
送你個鬼呀。我還想把鵝趕到渡口上來呢,就在你的窗外用柳條扎個圈養(yǎng)著,白天讓它們在河灣里吃草,晚上在圈里由歡歡看著。黃四娘一急,就把埋在心底的打算吐露了出來。
鵝丟給我一個人啊?你不和鵝一道搬過來?
吱呀——嘩啦——吱呀——嘩啦——黃四娘不語,船櫓和河水低語著,寒星眨著眼睛,含笑地注視著人世間發(fā)生的一切。過了好半天,黃四娘才嘀咕了句,人家等你開口呢,你不是一直不說嗎。
我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嘍,要是好好的,誰還不想有個伴呢?
呸呸呸,你這臭嘴。黃四娘急得直跺腳。
又跺腳,你那麻稈腿遲早要被你跺折了。老杜呵呵笑了,笑得直皺眉頭,背部還是炸爛了似的疼。開過玩笑,他又忍不住痛苦地哼出聲來。
真?zhèn)€有什么不好的病,也不要怕。醫(yī)生能治的……黃四娘軟了聲音寬慰,老杜想配合著呵呵兩聲,聲音卻變了調(diào)。
吱、吱、吱,嘩、嘩、嘩,櫓聲亂糟糟的,黃四娘有點力不從心了。黑色的河水像黏稠的漿液,裹住了櫓板,黃四娘使出了渾身力氣,船卻不聽她的使喚,好半天才劃到河中央。
錯了,錯了,老杜喘著氣說。
黃四娘瞪大眼睛朝對岸看,河埠頭好像已經(jīng)跑到上游去了。她使勁去拉櫓索,想把航向扳過來,船卻在河中央打起了旋旋,然后順著流動的河水迅疾地向下滑了一截。
你悠著點。老杜停止了哼哼,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急忙站起來去拉櫓索。往常他使船,都是先朝上游斜個角度行進(jìn),等到了河道中間借著水流的力量稍稍使點勁,就能準(zhǔn)確地到達(dá)對面的埠頭了。黃四娘直接把船朝對面搖,到了河道中部已經(jīng)被水流帶偏了航道。在老杜的協(xié)作下,船終于駛過了水流強勁的危險地帶,進(jìn)入到平緩的水域。黃四娘感覺自己都快虛脫了,雙臂已經(jīng)軟得撐不住了。老杜咬住牙,不讓哼哼聲蹦出來。他拉了黃四娘一把,叫她讓開,櫓重新回到了他手里,但船卻無力前行了。
鐺鐺鐺鐺,河對岸突然響起了細(xì)碎而清澈的銅鈴聲,那聲音像沙漠中的甘霖,潤澤了黃四娘焦渴的心。沒有什么聲音會比它更好聽了,黃四娘和老杜的目光一齊投向鈴聲響起的地方,只見星光下有兩個身影站在拴船樁邊,他們是想要過河哩。
黃四娘深吸一口氣,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快過來幫忙,救人!
怎么啦?埠頭上有個男人大聲問。
老杜,杜主任病了。黃四娘帶著哭腔回答。
撲通!撲通!河埠頭響起了撲水聲,兩條人影撲進(jìn)了冰冷的河水中。嘩嘩嘩嘩,兩條人影像兩條大魚,濺著水花快速地朝渡船游過來。
責(zé)任編輯 王子倩
創(chuàng)作談
度人者也需人度
對那句“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詩句一見傾心,喜歡它浪漫的意境,這種浪漫潛于古代,浮躁的當(dāng)下與之無緣。但我還是喜歡渡口,想講一個與渡口有關(guān)的故事。
我生長在江南沿岸,這里水流多。我家門口就有一條小河溝,常年流水潺潺。小時候和伙伴們愛玩的游戲就是從河溝的這邊跳到河溝的那邊。雖然也要助跑起跳,雖然也常常跳落進(jìn)河水中,但無法否認(rèn)這條小河溝的窄。窄,自然就不會有渡口。連接河溝兩邊人家的往往只是兩塊青石板或者幾根捆扎在一起的木頭。
我向往更大的河流,想象更大的河流的樣子,想象中當(dāng)然就有了渡口。
這是一個完全來源于想象的故事,也可以說屬于主題先行的一類。我最早想把它寫成雙關(guān)——渡人,度人。故事原來的情節(jié)設(shè)計是,老杜在等黃四娘的那個夜晚,黃四娘被一個歹人挾持到船上,歹人要搶劫老杜的錢去救自己患白血病的女兒,結(jié)果被老杜的言行感動、點醒。但有位老師告訴我,“遇到歹人”這一情節(jié)屬于突發(fā)性事件,用來表現(xiàn)人物不妥。于是我反復(fù)修改,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其實,小說中的河流只是廣袤大地上最普通的一條河,小說中的老杜只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個人,他或者在渡口,或者不在渡口,他度人,也需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