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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難的救贖

2024-05-09 07:22:15四四
小說林 2024年3期
關(guān)鍵詞:梅子姥爺姥姥

1

懶惰是一切罪惡的根源,罪惡之心使人變得虛弱,罪惡是不會作繭自縛的。

吳梅子將這些句子讀出來的時候,她的內(nèi)心像塞滿了爛棉絮一般窩憋。雖然她只上到小學(xué)二年級,但一些字和詞匯她完全憑著聰慧和勤奮牢記在心了。此刻,她正坐在自家小院南墻根下石榴樹旁的藤椅上看雜志,這本雜志是她從女兒李雪舟的行李箱中翻出來的,翻出來的時候沒有前封皮,所以她不知道雜志的名字。但這幾句關(guān)于罪惡的論斷引起了她的注意,當(dāng)她順著這些句子深入思維的時候,父親吳道存的臉便像烈日下的面團(tuán)一樣在眼前急遽發(fā)酵、膨大。

作為人,吳道存無疑是有罪的;作為男人,吳道存無疑罪孽深重。吳梅子這樣想的時候,心中的那團(tuán)爛棉絮忽然變成了一塊沉重的巨石,把她壓迫得愈加透不過氣。盡管她不愿回想父親,因為每一次回想都使她萬分痛苦,但她一點兒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維,特別是在丈夫李二憨把父親吳道存送回到梅子鋪的這幾天。那個小小的寒磣的村莊位于陜西省梅子鋪鎮(zhèn),自從十六歲那年,她逃離之后,便再沒回去過。于她,那兒已經(jīng)是個熟悉又陌生的存在,既溫暖著她,又灼傷著她。

現(xiàn)在,當(dāng)她讀著這些句子的時候,她對寫下這句子的人產(chǎn)生了誠懇的崇敬之意。父親吳道存的罪惡首先來自懶惰,從青壯年到老年,他厭惡任何一種體力勞動。睡覺、喝酒是他最熱衷的事情,然而這兩樣嗜好和養(yǎng)家糊口產(chǎn)生了激烈沖突,他養(yǎng)不住老婆和孩子。于是,迫于巨大生活壓力的母親帶著大哥逃往湖北,在那兒,母親攤上了一個勤勞的好男人,她和那男人生下了一兒兩女。但不幸的是,大哥繼承了父親吳道存好逸惡勞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為此,絕望的母親忍痛和他斷絕了關(guān)系。十五年前,那一年大哥三十歲,被母親下了驅(qū)逐令的他從湖北“流竄”到梅子鋪,目的昭然若揭——騙錢。但父親吳道存顯然并未察覺,對于失而復(fù)得的兒子,他表現(xiàn)得無比開心,像對待神明一樣,他毫不設(shè)防地招待著自己親生的孩子。

大哥幾乎毫不費(fèi)力就騙走了父親的全部積蓄。其實父親的積蓄少得可憐,據(jù)他自己說僅有五千八百塊錢。大哥顯然沒有估量到此舉會給父親的余生帶來災(zāi)難深重的惡劣后果——父親的生活一時沒了著落,并且性格也變得恍惚,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幸虧年已八十的祖父掛念父子之情,偶爾施舍給父親一星半點的口糧,父親就靠著祖父的施舍和鄰里的接濟(jì)得以維持卑微的生命。

罪惡之心使人變得虛弱。吳道存的虛弱是顯而易見的,他的眼睛深陷,目光干枯,上頜骨和下頜骨之間干癟成布滿褶皺的糙皮。最可怕的是,過足的睡眠榨干了他的力氣,他的步子看起來不太穩(wěn)健,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萎靡不振的衰頹。

一個沒有責(zé)任感的懶惰人怎么好意思活這么久呢?這么死皮賴臉地活著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吳梅子常常禁不住這樣想。這么多年,她對他的恨意并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減弱半分,甚至,她覺得較之以前,父親的可惡愈加變本加厲。顯然,這樣的幻想一點兒也不能增添她的快樂,她反倒覺得像獲了大罪般難受。但就是如此虛弱的父親擁有超乎常人幾倍乃至幾十倍的求生欲望和生存能力。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艱難、恥辱地活著,活著的意義到底在哪里。父親厚顏無恥地做了個繭,這個繭縛住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吳梅子。

她一直在那個繭里掙扎,而周圍是密不透風(fēng)的墻壁,是沉悶凄靜的黑暗,沒有窗,沒有路,也沒有鎬頭、鐵锨等工具供她修造一條路出來。多年以來,她靠著刻意的遺忘和隱秘的詛咒度過在異鄉(xiāng)的日子。個中苦澀,非她這個親歷者不能道出十之一二。

丈夫李二憨是個勤快得有些過火的男人。結(jié)婚二十來年,他就掙下了一座兩層小樓和一張十萬元的存折。在外人看來,她過著殷實無憂的小日子。很多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擁有簡單的幸福和簡單的快樂。此時,她在小院里舒服地曬著太陽,穿著女兒李雪舟從北國商城買來的呢子大衣,廚房里剛燉上十分鐘的排骨正散發(fā)出濃郁的香味……

2

一切都那么和煦,那么美好。

思緒真是個幽靈,或者,它就像神秘的天蝎座男人一樣不可琢磨。她愈想忘掉的反而愈清晰地朝她涌來,絲絲縷縷地朝她心里和腦子里鉆。

她再一次不可遏制地想到了父親,按照時間推算,此時,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到梅子鋪了。或許,他正無精打采地斜躺在幾近坍塌的小黑屋子的土炕上喃喃自語;或許,他正坐在門檻上望著沒有盡頭的天空出神;或許,因為饑餓,或者恐懼,他焦躁地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或許,他只是想睡一會兒,但翻來覆去地怎么也睡不著。

凡有罪的人都應(yīng)該受到懲罰!現(xiàn)在,她正行使著懲罰他的權(quán)利,而他是她的父親!這懲罰非但不能使她快樂起來,反而,父親那瘦小的像老鼠一樣的身影愈發(fā)在她眼前晃蕩,地面上、樹枝間、墻根下……目之所及之處,舊繩子一樣腐朽的父親擺出一副唯唯諾諾、惶惶不安的可憐相,他仍然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覺得自己深陷在寒氣凜冽的帶著芒刺的目光里,這殺人的目光使她不安。

唉,不管怎么說,我是他閨女??晌易隽诵┦裁囱?!就因為他用棍子偷襲丈夫,就能狠心讓他把他送回梅子鋪嗎?他懶惰又自私,不會和人打交道……他根本沒辦法生活,我怎么能狠心逼迫丈夫把他送回梅子鋪呀。唉,我都做了些什么呀,吳梅子,你都做了些什么呀!罪孽呀,罪孽!

“媽,嘀咕啥呢!”正當(dāng)她恍惚之際,女兒李雪舟從過道探出一張頑皮的娃娃臉。雖說她才二十三,但心理年齡仿佛更年輕。橘黃色呢子短衫,緊身牛仔褲和白色內(nèi)增高運(yùn)動鞋搭配起一個活力無限的年輕姑娘。

吳梅子心里一緊,雖說女兒從小到大根本沒見過姥爺,更沒享受過他的寵愛,但女兒好像和姥爺在上輩子就認(rèn)識了一樣,她愛他,是那種毫不做作的自然的愛,簡單又清澈。

她趕緊站起身迎接,并且勉強(qiáng)又費(fèi)勁地在臉上擠出笑意。

“瞧我?guī)砩逗脰|西了?”李雪舟邊說邊卸下肩上的背包,“保暖內(nèi)衣,媽,這是您的,打五折,才百十來塊錢;黃金葉香煙一條,給老爸的;艾夫斯老花鏡,是給姥爺?shù)模 ?/p>

“你姥爺,他……他……”吳梅子怯生生地朝小北屋望了一眼,她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地像下了火。

“姥爺怎么了,病了?”

“不是,他,他,他……”

“哎呀,到底怎么了嘛,怎么這么啰嗦呀!我去看看?!崩钛┲奂钡弥倍迥_,她邁開步子就朝小北屋奔去。

“小舟,你姥爺走了。我讓你爹把他送回梅子鋪了?!?/p>

“把我姥爺送回梅子鋪了?”李雪舟用詫異的口氣重復(fù)了一遍。

“嗯,三天前讓你爹把他送走的。”吳梅子顫巍巍的聲音夾帶著一股潮濕的怯怯的歉意。

“梅子鋪的姥爺家連一床像樣的被子都沒有,小黑屋唯一的窗戶也被釘死了,常年透不進(jìn)光線。姥爺還有嚴(yán)重的自閉癥,他不敢到小賣部買柴米糧油。親戚們大多冷漠,你們前些日子回去辦戶口的時候不是見識到了嗎?讓一個老人怎么活呀!”李雪舟一邊哭,一邊咆哮。她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母親,目光里滿是鄙夷和不解。

“走的時候,我讓你爹給他帶了一床嶄新被子的。那被子還是你在湖北的姥姥親自縫制,通過物流運(yùn)過來的?!眳敲纷硬话驳卮曛p手,她的神態(tài)完全像犯了錯誤的囚犯。

“可那床被子不還在床上嗎?”

盡管吳梅子再三解釋是姥爺堅持不讓帶,他說梅子鋪的賊特別多,擔(dān)心這么好的被子會被賊偷去。梅子鋪是個窮地方,人均才半畝地。就是因為窮,許多壯漢不得不變成盜賊,他們偷錢、偷糧食、偷鍋碗瓢盆……他們什么都偷,久而久之,心底的一點兒愧疚便被那種“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的好處完全替代了。

“年前才把姥爺接過來,你們在梅子鋪也落下了‘知恩圖報的好名聲,可現(xiàn)在又把人送回去,這算什么呀!哼——”李雪舟將老花鏡狠狠地摔在床上。

李雪舟知道母親和父親之所以回到梅子鋪,是因為要為母親上戶口。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二十五年,卻始終沒能領(lǐng)到結(jié)婚證。因為母親沒有戶口,婚姻登記部門不給簽發(fā)證件。這還不是最主要的,要命的是買火車票買機(jī)票需要實名登記,而母親沒有戶口就不能辦身份證,沒有身份證就買不了火車票、機(jī)票。這樣一來,除了生活的村莊、鄉(xiāng)鎮(zhèn)、城市,母親幾乎寸步難行。她被限制了,就好像她是一個不存在的人,明明活著,卻沒有證明自己活著的憑證。近年來,母親特別想念遠(yuǎn)在湖北的姥姥。她不忍心讓她長途顛簸,要知道,從湖北到河北少說也有一千公里,何況還需要倒幾次公交車。所以母親想趁姥爺活著之前把戶口落實下來,畢竟他是她真實存在的最直接最有效的證人。當(dāng)初,要不是因為姥爺?shù)氖韬觯赣H一直以為姥爺是故意的,是對她離家出走的報復(fù)),派出所怎么能把一個大活人的戶口注銷呢?母親一直說一切都是姥爺?shù)淖铩R菦]有辦戶口這檔子麻煩事,她至死都不會回梅子鋪見他。她只當(dāng)他死了,就像當(dāng)年他當(dāng)她死了一樣。

“可他生了您呀!”

“這我知道,可我寧愿他從沒生過我呀,或者,我一落地,他就把我掐死淹死餓死,怎么都好呀!”

“媽——”

3

她們在石榴樹下的藤椅上坐定,都在等待著——傾訴與傾聽被壓抑得太久了,而眼下,一切即將明朗。以前,李雪舟只是從父親口中影影綽綽地聽到過母親在梅子鋪村的生活,但那只不過是被母親過濾掉污漬和陰影的生活片段。而她想知道的遠(yuǎn)不止這些。

我從心里憎恨你姥爺!這是我敢光明正大說的話,面對慈悲的觀音菩薩和各路神靈,我也敢這樣說。吳梅子就這樣開始了沉重的敘述,二十余年,她將淤積在內(nèi)心磐石般的沉重過往掩蓋得密不透風(fēng)。她用默默的勞作和女人應(yīng)盡的本分將這磐石般的沉重過往一點一點消解,盡管這消解過程異常艱難,但是,現(xiàn)在,她明顯感到心頭的壓抑減輕許多,生活的陽光以不可阻擋的和藹姿態(tài)完全將她籠罩了。

你姥爺在娶你姥姥之前就是個懶惰人,但他家境好一些,在那窮得餓死人的年代,你姥姥的父母為了換取幾袋子糧食和化肥就把你姥姥賤賣了。你姥姥長得好啊,人也勤快,是四鄉(xiāng)五里有名的標(biāo)致人。但她命不好,從生下來就是還債的!開始的幾年憑著勤快和節(jié)儉,他們倒還能勉強(qiáng)度日??墒呛髞?,你姥爺沾染上嗜酒的壞毛病。一個懶惰加嗜酒的男人怎么能撐得起家呢?

吳梅子說到這里的時候頓了頓,她輕微地咳嗽了一下。

你姥姥差點葬送在你姥爺手里吶!真是造孽!三分人事七分天,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都是注定的!隨著你大舅和我的降生,日子漸漸難以支撐。屋漏偏逢連陰雨,有一次,你姥爺一個人去趕集,其實他身上帶的錢連一塊布頭都買不回來,一貫游手好閑的他卻總是逢集必趕,也不知道到底圖個啥?就因為他眼賤多看了幾眼擺在人家貨架子上那些瓶瓶罐罐的工藝品,貨主以為他要買,就滿心歡喜地向他介紹商品,臨了兒,他卻擺擺手表示不買。貨主不干了,覺得自己被戲弄了,糾集了六七個壯年大漢對你姥爺大打出手。那幾個壯漢顯然積累了豐富的打人經(jīng)驗,他們并未傷及你姥爺?shù)囊Α拇?,你姥爺?shù)哪懕粐樕⒘耍蛘哒f被嚇沒了,連針尖小的一星半點的膽都沒了。之后,他再也不敢出門,不敢見人,不敢聽任何夸張一點兒的聲音。但他依然嗜酒,醉酒后依然發(fā)瘋,發(fā)瘋的時候總是鬼哭狼嚎般鬧騰。造孽呀!造孽呀!造了天大的孽呀!

“是的,真夠可惡的!”李雪舟附和著,“家里窮,姥爺又不敢出門,那些酒是怎么到家的,難道姥姥心甘情愿給他買酒嗎?”李雪舟顯然充滿了疑惑。

母親的講述由最初的激越憤怒變得平靜緩和,就好像她已經(jīng)獲得了某種啟迪,而她的內(nèi)心豁然開了一扇窗,攜帶著花草香氣的陽光正漫灑進(jìn)來,照著她……

李雪舟信任母親,她知道從母親嘴里蹦出來的每一個字都不容置疑。在陽光照著母親之時,她的心頭閃過一層濃厚的暗影——疼痛——她未曾經(jīng)歷過的母親經(jīng)歷過的創(chuàng)傷像利刃一樣切割著她。母親從未向她裸露傷口,她試圖以一己之力抵制它們,消滅它們,戰(zhàn)勝它們。然而,這何其容易。

不買酒能行嗎?你姥爺是個可惡又可恨的人吶!只要家里的酒供應(yīng)不上,他準(zhǔn)把你姥姥打個半死。你姥姥就是在一次遭到他的毒打之后帶著你大舅逃跑的。有人看到她拽著你大舅一瘸一拐地朝村外走了,沒有回頭看一眼。她把一個糟糕的男人和破敗的家留給了我,那一年,我剛十歲。那時候,不,直到現(xiàn)在,偶爾提起你姥姥的時候,我也咬牙切齒地恨。但,你姥姥畢竟還惦記著我,待她的生活稍微好轉(zhuǎn)之后,她便想方設(shè)法與我聯(lián)系,她在電話里哭得那么傷心,我相信,她是在真心贖罪。其實,我從心底早就原諒她了,可偶爾還是會對她當(dāng)初的絕情耿耿于懷。怎么能不恨呢?她把一個十歲的孩子留給了魔鬼,她知道他是魔鬼,仍然逃掉了。難道她當(dāng)時就沒考慮過我的活路嗎?其實,她不逃掉,能有自己的活路嗎?

你姥姥逃走以后,我的噩夢正式開始了。二年級沒畢業(yè)就被迫輟學(xué)了,但這還不是我最大的悲劇。你姥爺打起人來簡直太怕人了,并且他常常毫無理由地打人。也許,他只是手癢癢了,也許他有意把對你姥姥的憤恨發(fā)泄在我身上,也許他控制不住自己……總之,你姥姥逃走之后,我成了他的發(fā)泄對象,就好像我是幕后指使者,而他的悲劇完全是我造成的。唉,那時候我真可憐呀!但,誰能救我呢?沒有人!

我也想逃跑,但畢竟年齡小,不敢吶,怕凍死餓死,怕被野狼野豬吃掉,怕遇見比你姥爺更壞的人。其實,我挺珍惜這條賤命,也就是很怕死,所以不敢貿(mào)然逃跑。

吳梅子淡淡地笑了笑——揭開深埋于內(nèi)心的傷疤原來并不羞恥,并且,她能感覺到多年的重負(fù)正一點點消失。這么多年以來,她始終對這段黑暗而屈辱的經(jīng)歷諱莫如深。起初,丈夫李二憨隔三岔五地還追問一兩句,但吳梅子一貫用“忘了”“沒啥”這樣簡單到頗具拒絕意味的詞語敷衍。久而久之,他對妻子的成長史失去了興趣。他清楚自己的老婆是個勤快的好女人,不僅模樣俊俏,而且作風(fēng)正派,這就夠了。作為一個思維有點愚笨的農(nóng)村漢子,這完全夠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時,他總要這樣滿心歡喜地思忖一遍,這歡喜是不摻任何雜念的最純正的歡喜,是一個農(nóng)村漢子對幸福的最原始的追求和滿足。

4

家里的土地以低廉的價格承包給鄰居,好心的鄰居盡可能多地給一些糧食谷物,但如果完全憑靠這糧食谷物過活是免不了挨餓的。每到秋后,我就扛著鎬頭背著籃子去地里撿紅薯。小拇指粗的紅薯根都像珍寶一樣寶貝??!當(dāng)然,偶爾也有遇到拳頭大的家伙,那簡直使人高興得要死!小舟,你沒經(jīng)歷過忍饑挨餓的年月,可能你永遠(yuǎn)不能體會到能填飽肚子的物件帶給人的極大歡喜。你姥爺,他是多么狠心的人吶!傍晚時分,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餓極了呀,簡直要昏厥過去。但你姥爺隨隨便便發(fā)個神經(jīng)就把鍋里煮熟的紅薯倒到豬槽子里,他寧肯將我的勞動成果孝敬給豬,也不讓我吃一口!我不知道你姥爺為什么這么狠心,說到底,我也是他親生的閨女呀!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他毒打我時的惡毒樣,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我永遠(yuǎn)記得他那種瘆人的表情,咬著牙,咧著嘴,狠狠地,兩腮幫的肉一顫一顫地跳動,像兩條大蟲子。用竹條打我的時候,他總是瞇縫著眼睛,也許,他是怕我仇恨憎惡的目光吧。我從他臉上肌肉的顫動里感覺到了他的喜悅,真真的喜悅啊。

十三歲那年,我平白無故地流血了,我被嚇得半死,完全迷茫了,傻了!以為自己得了不治之癥,恐懼使我不停地哭,我以為這羞恥的病將會把我弄死。就在那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格外怕死。死就是不存在了,不回來了,不吃不喝不玩不睡了。可我還沒長大呢……鄰居家一個叫王木英的女孩告訴我有關(guān)生理期的秘密,但我知道那個秘密之后并不開心,因為我根本沒錢買衛(wèi)生紙,那時,像衛(wèi)生巾這樣時尚的物件還沒能進(jìn)到梅子鋪村的小賣部。我只好用舊棉絮和書紙當(dāng)衛(wèi)生紙,舊棉絮還好,但書紙?zhí)玻阅懿?,粘附在腿間很難受。我不敢用太多舊棉絮,畢竟,老是從不太厚實的被子里抽舊棉絮遲早會被你姥爺發(fā)現(xiàn)。撿破爛、割荊條、薅豬草……只要能賺上零錢的活兒,我全干,雖然感覺苦悶,甚至羞恥,但不干怎么行呢?誰讓我攤上這樣一個父親呢!唉,想起你姥爺?shù)膲奶帲铱偸且薜靡а狼旋X。你姥爺,真不知道他的心是啥做的!被五步蛇的毒液浸泡過的金剛石?后來,我才想起用這個長串詞形容你姥爺?shù)男淖钋‘?dāng)不過。

您又激動了,媽媽。李雪舟緊緊握著吳梅子手,她想讓她感覺到她對她的愛、憐憫和理解。

是啊,是啊,我總是控制不好情緒,一輩子也是這個樣。其實,那時,我打算通過自己的勞動賺些零用錢以備女孩的日?;ㄤN,像買個衛(wèi)生紙、牙膏、褲頭之類的東西。但你姥爺,他竟然把我賺到的所有零錢搜刮去,不,他簡直是強(qiáng)盜!一次,一次,又一次,我一直幻想著某一天他能對我大發(fā)慈悲,他能意識到我是個失去母親的孩子,我也需要關(guān)心和疼愛。但每一次,他都不會給我留一分一毛。他用從我這兒搜刮到的零錢買煙、買酒——如果錢太少,他就氣急敗壞地隨便抓起什么把我揍一頓,簡直像瘋了一樣,直到他手累了,疼了,沒意思了,才作罷。在一次挨打以后,我當(dāng)時可能十五歲,具體因為啥,實在想不起來了。那一次,我趁你姥爺酒后睡覺的工夫逃到河邊的一個山洞里藏了起來。短暫的自由使我興奮得忘記了饑餓,也忘記了害怕,我只想在那個安靜又黑暗的地方待著,餓死就餓死吧,至少不受罪了。在將近一天的時間里,我?guī)缀跛孜催M(jìn)。但我很安靜,一點兒也沒著慌,似乎在等著什么。傍晚時,我看到你姥爺帶著幾個親戚拿著長棍子翻攪渾濁的河水,像翻攪掉落水中的破衣服那樣漫不經(jīng)心——他們以為我投了河,象征性地尋找一下,預(yù)防街坊四鄰的指點。我本來沒想回家,但最后,還是沒骨氣地回去了,回到那個沒有一丁點溫暖的地方。唉,那兒怎么可以稱為“家”呢?簡直是魔窟呀!

吳梅子的眼睛有些濕潤,但她很快控制了那股濕潤的霧氣繼續(xù)蔓延。當(dāng)一絲堅毅的微笑從她臉頰上蕩漾開來的時候,陽光正好移過她的臉,那堅毅的微笑看起來愈加清晰,也愈加柔美。

媽媽,我有了一個新的理想,是被您這么曲折感人的故事催出來的。之前,我還從沒想過當(dāng)作家或者編劇呢!雖然我學(xué)的是戲劇影視文學(xué)專業(yè)。

李雪舟坐回到木制小板凳上,她用明媚的眼神靜靜地望著眼前這個飽經(jīng)憂患卻異常堅強(qiáng)的女人。

哦,不能當(dāng)作家編劇呦,那活兒太浪費(fèi)腦力啦!那期間,我想過出家。姑娘,我真的想過出家,要是隨了心愿就沒你啦!但盤古大師拒絕收留我。我真的覺得盤古大師居住的小廟是人間最美好的地方,我至少懇求過她三次,但她還是固執(zhí)地拒絕了我。

出家人怎么這么心狠呢?

不是心狠,是因為太過慈悲吧!盤古大師是個好人。十六歲那年,你姥爺把我許給一個三十多歲的瘸腿男人。你姥爺?shù)男木湍敲摧p易地被瘸腿男人二十張紅票子收買了,唉,想起來這事,我的恨意又噌噌地冒出來了,簡直像要把我燒化了。姑娘,好孩子。那時,我死心塌地地信奉一句話:命運(yùn)的小韁繩攥在自己手中,反抗一下子或許能改變結(jié)局,即使不能改變,也沒啥后悔的。眼看著距離出嫁的日子近了,而我既不想嫁,也不想死,但一時琢磨不出好的辦法。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吧,我在無意中聽到街坊議論本村的“大麻子”干販賣婦女的營生,他將本地家境不好的姑娘以低價賣到河北一帶,從中賺取二三分的提成,其余部分歸姑娘父母。這簡直就像一道光,瞬間就把我照亮了!不顧一個未成年女孩的羞恥,我自己找到“大麻子”,懇求他賣我,把我賣到河北,隨便賣給誰,啞巴、瘸子……只要能給口飯吃,就行!起初,“大麻子”硬生生拒絕了我,像當(dāng)年的盤古大師一樣。在我自作主張地表示“賣人”的錢全部歸他之后,他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昂眯摹钡拇舐樽舆B夜帶我離開梅子鋪,在火車上的時候,我從心里感覺到了愉快——終于狠狠地報復(fù)了你姥爺。是啊,你姥爺輸?shù)煤軕K,他一分錢都沒有得到!但我一點兒也不可憐他,要不是他逼得緊,我怎么會求人把自己賣了呢?

新生活開始了,媽媽,您真?zhèn)ゴ螅?/p>

你爹李二憨身材矮小、性格沉悶、年齡偏大,他顯然并不是理想的丈夫。但十六歲的我怎么會考慮到這些呢!畢竟,那時,我才十六歲?!按舐樽印贝叩镁o,在他的鼓動下,我選了出價最高的你爹。從此,我有衣服穿,有飯食吃,有男人疼。

在李雪舟看來,父親李二憨的缺陷也正是他的優(yōu)點!年齡偏大使他在生活中理解并包容妻子,性格沉悶避免掉兩個人斗嘴的可能,身材矮小使他自感卑微,從而更加疼愛妻子。

5

后來的事,李雪舟就很清楚了。姥爺一氣之下到派出所把母親吳梅子的戶口注銷了。他可真是個狠人。是啊,姥爺本來就是個狠心人。他本來能得到兩千塊錢的報酬,可是由于母親的擅自決定泡了湯。但他顯然沒意識到一個人沒有戶口將會產(chǎn)生多少麻煩!姥爺四十五歲那年來過家,是父親李二憨背著母親把他接來的。

李二憨愛吳梅子,也了解她的心。盡管吳梅子嘴上說著恨自己的爹,可他知道她在內(nèi)心里是想見他的!一家人試著改善吳道存“不敢見人”的毛病,畢竟,他才四十五歲,常年在自閉狀態(tài)生活會把他毀掉的。那段日子,李二憨每天強(qiáng)拉硬拽地拖著年輕的岳父吳道存下地干一些簡單的農(nóng)活兒。吳道存倒是沒有完全喪失勞動能力,但在干活的時候明顯偷懶,但有誰計較這些呢,沒有一個人計較。

兩個月過后,吳道存竟然張口要兩千塊錢的“工錢”,一家人都傻眼了。他心里還惦記當(dāng)年沒到手的兩千塊錢呢!吳道存提出這可笑的要求之后,吳梅子當(dāng)即就有將他送回梅子鋪的念頭。但李二憨,那個在所有人眼里的老實人,他慷慨地將二十張嶄新的紅票子遞給吳道存,讓他安心住著。

吳道存接過錢的時候,臉上擠出少見的笑容。事實上,他整個身體都在笑。那次,他住了三個月。三個月過后,他堅持要回梅子鋪。他堅持回梅子鋪的理由竟然是為了逃避勞動!就這樣,吳道存孤零零一個人回到了梅子鋪。之后十年,他音信皆無。一家人都以為他死了。但他卻活得好好的,只是除了不敢見人的毛病外又添了一樣深夜狂叫的毛病。

因為要辦身份證,年前,吳梅子和李二憨去了一趟梅子鋪。他們在那兒住了二十來天,在花光身上帶的八千塊錢之后,終于將身份證辦了下來。在那二十幾天里,他們被吳道存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們熱情地邀請到家里吃“付費(fèi)飯”,每餐下來比下館子都厲害。梅子鋪還是窮啊,要不是窮也不至于坑人吶。臨走時,吳道存并沒明確表示愿意跟著女兒女婿來河北。但出于義務(wù),再說村里的百姓也看著呢,他們把他帶了回來,做好為他養(yǎng)老送終的準(zhǔn)備。

吳道存更加孤僻,他不僅懶,怕見人,并且在每次解完手后不知道沖水,即使在大便之后也不沖水。吳梅子和李二憨反復(fù)地教,但他一看到水翻滾著涌出來就嚇得哇哇大叫,進(jìn)而號啕大哭。他們只好作罷。李二憨自告奮勇?lián)?dāng)起為年輕的岳父吳道存沖水的神圣職務(wù)。為了避免落下“逼迫親爹下地干活兒”的口實,他們不讓吳道存下地干一星半點的活兒,而這正合了他的心意。然而,除了吃飯就是睡覺的日子,吳道存也不讓人省心。每天夜里,在眾人熟睡之后,吳道存悄悄爬上房頂,像一尊雕像一樣站在黑暗中鬼哭狼嚎地叫,大聲地,瘋狂地,好像在控訴,也好像僅僅在模仿狼、獅子等野獸的吼叫。為此,鄉(xiāng)親們不止一次找到家里理論。但他們怎么好意思和一個遠(yuǎn)道而來的老頭兒計較呢,時間一長,也就不了了之了——凡是關(guān)系不到性命和財產(chǎn)的事,老百姓還是能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吳道存的自閉癥發(fā)展迅猛,他干脆窩在小北屋里不出來了,無論黑夜白天,他都不肯朝門外邁出一步。每餐飯都是李二憨送,他還要把盛吳道存大小便的塑料桶提出來倒掉。李二憨可真是個有耐心的人,他既不抱怨,也不面露慍色。一天早晨,就在李二憨把早飯端進(jìn)小北屋的時候,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就照著他劈頭而來,幸虧躲閃得急,要是落在頭上,李二憨就完了!但那一棍子悶在了李二憨后背上,雖然沒什么大礙,但也夠嚇人的!吳梅子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哭著央求李二憨把這個不知好歹的人送回梅子鋪,一刻也不能耽擱。也許是由于剛剛受到驚嚇的緣故,李二憨竟然同意了。給吳道存收拾行李的時候,吳梅子也難受。她想要是父親能夠認(rèn)錯,能夠悔改,或許,事情還有挽回的余地。但,那個老頑固,直到臨走,一句服軟的話都沒講。如果父親患了老年癡呆癥,她也沒什么好抱怨的。但顯然,父親還有正常的思維。吳梅子讓他帶一床新的、厚實一點兒的被子,他還擔(dān)心被子被盜賊偷了,而堅決不帶呢!

此時,吳梅子怔怔地望著灰白的天空,但這壓抑的顏色并不是她釋放壓力和疲憊的好去處。她又將目光定格在李雪舟那張純凈、漂亮的臉上,這是一張有著燦爛未來的溢滿著快樂的臉,她從這張臉上得到慰藉。

我姥爺是這故事的締造者。不管怎樣,因為他,才有了我們。過幾天,我就去把他接來,您看行嗎?李雪舟一邊說一邊搖晃吳梅子的身體。吳梅子沉浸在這幸福的搖晃中,她的臉看起來比剛才溫柔多了。

隨你的便吧……沒有他,就沒有我們……唉,耶穌啊,我不信奉你,但懇求你救贖我吧。

熟悉的腳步聲從過道傳來,聽起來不像一個人的:一輕一重,一快一慢,一厚實一怯懦……

李二憨扶著一個面目紅潤的老頭兒顫巍巍地進(jìn)到了院子,他徑直朝小北屋走去……臨進(jìn)門的時候,他朝吳梅子和李雪舟的方向瞥了一眼,由于距離遠(yuǎn)的緣故,老頭兒的表情并不分明,但,顯然,少了一些僵硬和寒意。

作者簡介:四四(原名趙海萍),女,生于1980年,邢臺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十三屆中青年作家研討班學(xué)員。有作品發(fā)表于《詩刊》《清明》《十月》《雨花》《長江文藝》《野草》等刊物,出版有長篇小說《漸入佳境》?!哆h(yuǎn)山中的淡影》獲得第四屆三毛散文獎,《我的母親》入選2017年度河北散文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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