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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晚陽

2024-05-09 07:22:15孫健
小說林 2024年3期
關鍵詞:劉梅雨簾

1

陳大壯挺怪的,沒退休之前,他特別討厭廣場舞。這與他的職業(yè)有關,記者免不了晚上加班,可廣場舞的樂曲聲讓他感到格外煩躁。他退休后沒多久,對廣場舞的態(tài)度拐了個大彎兒,不僅沒了偏見,還喜歡上了跳廣場舞。

他的老伴慧芹幾年前患絕癥撒手人寰,女兒雨簾出了嫁。如今他一個人生活。

雖說六十歲了,可他身板硬朗,滿頭濃發(fā),走路健步如飛,看上去好像四五十歲?;矍廴ナ篮?,有人想給他再介紹個伴兒,可他都婉言謝絕了。他是個念舊的人,始終放不下慧芹;另一個原因是他不相信二手婚姻。

他退休后的健身方式是到戶外散步。其他人散步都是三五成群,他從來都是孑然一身。不管男士還是女士,他不想與任何人摻和在一起?;矍劢≡跁r,他可不是這樣,整天笑呵呵的,與人聊起來總也沒個完。

陳大壯性情大變,女兒雨簾以為他心理出現(xiàn)問題,就帶他去看心理醫(yī)生,中年女心理咨詢師與他聊了一個多小時,終于下了定論,他的心理很健康,沒任何問題。

散步是他健身的必選項。這天晚上他在文化廣場上走得有些累了,正想回家,廣場的另一側,有些老年人在跳廣場舞。隊伍中女人居多,別看她們年齡大了,可打扮得光鮮艷麗,舞姿曼妙。尤其是最前面那個領舞的女子,微彎的長發(fā)松散地垂下來,略肥的紅短袖和白褲子堪稱絕配, 煞是耐看。她身段極好,抬腿、轉身、擺臂、踮腳……每個動作都是那么優(yōu)美。

這位女子引起他的注意。一個人生活了這么久,體內蓄積的荷爾蒙猶如炙熱的巖漿蠢蠢欲動。在某種欲望的驅使下,他向跳廣場舞的方隊靠攏。他感興趣的不是廣場舞,而是跳舞的人,確切地說,是那位領舞的女子。

他假裝若無其事,邊走邊東瞅西看。兩個人相隔十幾米遠了,他終于看到女子那張白皙的臉,下巴尖尖的,像個鴨梨。他想再靠近幾步,看清女子的長相就離開。

女子猛一甩頭,柔波般順滑的長發(fā)飛揚起來。她一手掐腰,另一只手臂伴隨著婉轉動聽的旋律上下舞動。終于看清女子長啥樣兒了,他就想轉身離開?!袄详?,一起來跳舞?。 迸拥纳ひ艉芴鹈?。她居然認識陳大壯。

2

陳大壯也認識這位女子,她叫劉梅。

十年前的一個飯局上,兩個人第一次謀面。那次在一起吃飯的人關系有些混雜,同學的朋友、朋友的同事、客戶的同學……湊了一大桌。飯局晚上六點開始,陳大壯到的時候,只剩下一個空位。他只好坐在空位上。

服務生開始上菜,端坐在最上首穿豎紋襯衣的中年男子,對在場的所有賓客一一介紹。他若遇到不認識的,就有人替他說。陳大壯和劉梅坐在桌子兩側,二人若是同時抬頭,目光剛好能發(fā)生碰撞。那晚,他忙于跟幾位男士飲酒,并沒怎么留意劉梅,只記得她穿了件淺藍色連衣裙,愛笑,話少,一笑臉上就露出兩個酒窩。經(jīng)介紹,他才知道她叫劉梅,是一家公司的會計。

陳大壯和劉梅都是一位叫鄧強的朋友請來的,說是朋友,其實也是酒桌上認識的,沒有深交。鄧強是生意人,創(chuàng)辦了一家食品公司。他與劉梅所在的公司有業(yè)務往來,經(jīng)常找她結貨款。前段時間,陳大壯給鄧強的產品在報紙上做了個廣告,版面還不小,所以鄧強才請他吃飯。

滿桌子人,他只認識鄧強,其他人之前都未曾謀面。開席后,聽說他是報社記者,大家爭相向他敬酒。他仗著酒量大,來者不拒。可好漢難敵四手,不一會兒他就喝高了。飯局結束時,他喝得大醉。其他人紛紛出了包間各自四散而去,他卻趴在桌子上怎么也挪不動步。

劉梅已出了包間,又恍然想起桌邊還有個人,于是掉頭回來。她輕拍兩下陳大壯的后背,喊:“快醒醒!該回家了?!彼庹凉猓y絲不動。劉梅只好連拖帶拽把他弄到酒店門口,打了輛的士送他回家。路上陳大壯醒了,睜開惺忪的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只手正搭在劉梅的肩上。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連忙抽回胳膊讓師傅停車,口口聲聲說他一個人能回家。

男人在女人面前總是故作堅強,尤其是醉酒的男人。他不想讓劉梅看到自己東倒西歪的丑態(tài)。劉梅讓師傅繼續(xù)開車,執(zhí)意送他。他不再逞能。陳大壯雖然喝醉,但不糊涂,清楚回家怎么走。在他的帶領下,的士終于停在他家樓下。

劉梅使出吃奶的勁兒扶著他來到家門口,住宅樓沒有電梯,幸虧他家住二樓。他倆來到門口按響門鈴,劉梅累得直喘粗氣。門開了,穿粉色睡衣的慧芹被眼前一幕驚呆。她緊盯著劉梅,問:“你是誰?怎么和大壯在一起?你倆是不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嫂子,你想哪里去了!我和陳老師今天剛認識。他喝醉了。”劉梅嫣然一笑,講明實情?;矍蹖⑿艑⒁伞j惔髩逊鲋T框,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還小雞啄米一般連連點頭,意思是劉梅的話是真實的?;矍蹧]向劉梅道謝,也沒讓她進屋,連句客套話都沒說,把陳大壯拽進屋后,便啪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慧芹疑心很重,第二天起床后,便審訊犯人似的詢問陳大壯和劉梅到底做過什么。他右手舉過頭頂,發(fā)誓說什么事也沒有做。她不相信,要來他的手機,翻看半天,也沒找到確切的證據(jù),只好作罷。

慧芹在盤城區(qū)農業(yè)局工作,吃罷早飯,她來到辦公室,看見與自己對桌辦公的小蘭眼睛紅紅的,便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小蘭的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滴滴滾落下來。她當副局長的老公前天晚上喝醉酒與一名女下屬在酒店開了房,被她抓了現(xiàn)行。慧芹安慰小蘭一番,說不管發(fā)生什么,千萬別提出離婚,男人離了婚幾乎毫發(fā)無傷,女人可就慘了。她還說若是離了,正好給那個狐貍精騰出地方。小蘭邊抹眼淚邊點頭。

小蘭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矍圩诫娔X前,剛要寫材料,猛然想起劉梅。她越想越不對勁兒,起身出了辦公室,騎著電瓶車去了劉梅的公司。她問過陳大壯,知道劉梅在哪上班。她來到那家公司的財務部,沖進劉梅工作的白色格子間。

劉梅正在電腦前專心地核算財務報表?;矍蹟嗪纫宦暎|問劉梅昨天晚上和陳大壯究竟做了什么。周圍的格子間里都是劉梅的同事,劉梅無比尷尬,說這里是辦公區(qū),讓慧芹趕緊走?;矍鄄灰啦火?,與劉梅發(fā)生爭吵。兩個人越吵聲音越大,樓道上站滿了圍觀的公司員工。財務總監(jiān)聞訊趕來,才把慧芹勸走。

這件事陳大壯并不知曉,吃晚飯時,慧芹繪聲繪色地把事情經(jīng)過講給他聽,他才知道實情。他素日從沒沖慧芹發(fā)過火,這次實在氣不過,端起飯桌上那盤吃了一半兒的紅燒茄子摔在地板上。他一發(fā)飆,慧芹不吭聲了。她知道冤枉了劉梅。

陳大壯心里很是過意不去,總想找機會向劉梅道歉。他本想去公司找劉梅,可慧芹那次去,已鬧得滿城風雨,他再去,只能越描越黑。盡管他是登門賠罪,可人言可畏,說不定給劉梅帶去更大的麻煩。

這天早上,他急匆匆來到辦公室??繅Φ暮谏珕稳松嘲l(fā)上,坐著一個臉上有絡腮胡子的陌生男子。他以為男子是同事的朋友,進門后還沖男子友好地點了點頭。對面的同事是個小伙子,他指了指男子,說:“陳主任,找你的?!标惔髩咽墙?jīng)濟部的副主任。他扭頭看向男子,男子惡狼一般撲了過來。陳大壯毫無防備,驚得目瞪口呆?!澳愫蛣⒚肥遣皇情_了房?”男子長得五大三粗,他扯住陳大壯的衣領,大聲叫喊。

陳大壯愣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叭裟銈z是清白的,你老婆也不至于到我老婆的公司吵鬧!”男子推搡他兩下。他明白了,男子肯定是劉梅的老公?;矍郯咽虑轸[得沸沸揚揚,人家興師問罪來了。那位同事連忙過來好言相勸。陳大壯鼓著腮幫子耐心解釋,還撥通鄧強的電話,讓鄧強作證。接聽了鄧強的電話,男子的火氣才漸漸熄滅。過了幾分鐘,他終于悻悻地離開。那位同事用異樣的目光盯著陳大壯,說:“陳主任,婚外戀可是玩火??!”“你胡說什么?壓根沒影的事!”他紅著臉猛拍一下桌子。那位同事縮了縮脖子,回到座位上。

兩個人第二次見面是三年后了,那次他也沒機會向劉梅致歉。說是見面,其實陳大壯只是遠遠地望見了劉梅。

這是個空中懸掛著一輪上弦月的夜晚,廣場上有消夏文藝晚會演出?;矍圻€健在,身體很好。夜幕緩緩閉合,他倆溜達著到人頭攢動的廣場上看節(jié)目。演出開始了,女主持人一襲紅色長裙,站在舞臺中央。她脆亮甜美的聲音在擴音設備的作用下,回蕩在廣場上空。她一陣妙語連珠地解說過后,第一個節(jié)目開演了?;矍鄣吐曊f:“劉梅長得真漂亮,要不當年我就懷疑你倆有一腿呢?”他此刻才看清女主持人原來是劉梅。她多才多藝,在舞臺上婀娜多姿?!澳阏煲缮褚晒恚瞎铧c揍我!”他狠瞪了慧芹一眼,慧芹嬉笑幾聲。接下來,劉梅再出現(xiàn)在舞臺上,他都感到渾身一陣燥熱,血流加快。

他和劉梅后來也有過一次見面,在商場里,二人走了個迎面,四周人太多,彼此只是說了句客套話,就走開了。

3

這次偶遇劉梅,陳大壯吃驚不小??磥硭?jīng)常在這里跳廣場舞,而且還是帶領大家跳舞的。劉梅主動打招呼,還邀請他一起跳舞。他遲疑兩秒,便鬼使神差地向跳舞的方陣走去。不過,他沒有加入方隊,而是站在旁邊,自成一列。

他對跳舞一竅不通,像根電線桿似的垂手而立,只是偶爾擺擺臂,抬抬腿,做幾個僵硬的動作。他瞅著劉梅蹦來跳去,腦間居然萌生出一個怪誕的念頭,也不知道劉梅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如果她也單身,我倆就可以……他和慧芹雖然情深似海,可慧芹身上小毛病太多,所以他有時感到自己的婚姻不夠完滿。如果他倆能重新組建家庭,他將會和劉梅真心相愛,照顧她,呵護她,以此來彌補當年慧芹對她的詆毀。

天色已晚,廣場上游逛的市民越來越少。劉梅關掉音響開關,音樂戛然而止。劉梅朝眾人拍幾下手,大家都停了下來?!敖裉炀偷竭@里,明天晚上七點集合?!彼f完收拾起了音響,其他人都三五成群地散開了。

陳大壯沒有立即走開,而是來到劉梅身邊,想幫她搬運音響。長方體形狀的黑色音響安放在一個小推拉車上,拖著就能走,不用他人幫忙。劉梅笑著說:“老陳,我是夕陽紅舞蹈隊隊長,一個月后,區(qū)里組織廣場舞比賽,人手不夠,你明天再來跳舞吧,爭取參加區(qū)里的比賽!”

他面露難色,說:“我可不敢參加比賽,我怕跳不好?!薄胺判陌?,還有一個月呢,你能跳好的!”劉梅沖他莞爾一笑。他依然信心不足,可沒再說什么。劉梅耐心地給他講解起了跳廣場舞的注意事項。

偌大的文化廣場上影影綽綽,四周靜下來,只是偶爾傳出幾聲蟲鳴。兩個人近在咫尺,面對面站著。劉梅講得仔細,他聽得認真。夜風泠泠,劉梅身上散發(fā)出的女人特有的體香,一次次鉆入他的鼻腔。他感到渾身有點不自在,兩只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朦朧的月色下,他的目光每次與劉梅相遇,都會立即挪向別處,生怕碰撞出炙熱的火花。

回家的路上,陳大壯心里久久無法平靜。劉梅還和那個大胡子男子一起生活嗎?若是她有老公,他可不敢越雷池一步。前幾天他在網(wǎng)上看到一則新聞,一名男性第三者被女方的老公在大街上暴揍一頓,網(wǎng)上還配有照片,那名第三者被打得慘不忍睹。他轉念一想,假如他倆還是夫妻,既然人手不足,劉梅肯定抓她老公的差,可剛才當年那個體壯如牛的男子并未出現(xiàn)……這個福爾摩斯式的推理愈加讓他想入非非。他決計找機會當面問問劉梅。如果她也是單身,他將開啟自己的第二個火熱的青春,和她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第二天吃罷晚飯,他精心裝扮一番,穿了件潔白的襯衣,換了雙锃亮的皮鞋,在鏡子前照了又照,才出了門。他家離文化廣場不遠。他步行前往。

華燈初上,廣場上噴泉的水柱沖至半空再落下來,碩大的圓形水花在城市燈火的映照下發(fā)出耀眼的光亮,讓人賞心悅目。場地上只來了五六個人,他們正湊在一起交談著什么。他與幾個人不熟悉,只好站在旁邊東瞅西望。

劉梅拉著音響,從一個圓形花池邊轉過來。她身穿雪青色襯衣和象牙白褲子,顯得愈加富有朝氣。他快步迎過去,接過音響,又把音響調試好。幾分鐘后,人來得差不多了,悅耳的音樂響了起來。劉梅站在方隊正前方,跟隨音樂節(jié)拍喊道:“一、二、三,走!”大家在她的帶動下跳起廣場舞,這次她面向方隊。陳大壯依然站在隊伍一側,他一個動作也不會做,依舊愣愣地充當觀眾。

跳了兩遍,劉梅對大家的表現(xiàn)做了點評,隨后她打開音樂,讓隊員們再次扭動腰身舞動手臂跳了起來。

陳大壯伸伸胳膊彎彎腿,動作極不標準。劉梅過來了,手把手教他做完廣場舞第一節(jié)的分解動作,隨后他動作緩慢地試著跳了起來。他邊跳邊自己喊著節(jié)拍,動作由慢到快。學完第一節(jié),劉梅又過來教他第二節(jié)的動作要領。訓練結束時,他已能把前兩節(jié)的分解動作勉強做下來。

晚上回到家,他對著鏡子一遍遍反復練習。再次到廣場上跳舞的時候,前兩節(jié)他已跳得比較連貫。劉梅看著他跳完,連連點頭,還夸他學得快。隨后,劉梅又教會他后面兩節(jié)的動作。他渾身是勁兒,學得很投入。十幾天后,他已能把整套廣場舞一氣呵成地跳完。

這些天,他和劉梅頻繁接觸,機會多多,可始終沒有勇氣詢問她的家庭狀況,有幾次話到了嘴邊,又覺得不妥,還是把話咽進肚子。

他實在開不了口,舞蹈隊的其他隊員又不熟識,想打聽一下,也沒處問。他終于想到一個人,鄧強。

吃過早飯,他給鄧強打去電話,通了。聽筒里傳來鄧強喑啞的嗓音:“陳主任,有事嗎?”打聽劉梅的情況,在電話里不能講,容易讓鄧強生疑,只能當面問。他呵呵一笑,說:“沒什么事,很久沒見面了,想和你一起吃飯,今天中午有空嗎?”“有空。”鄧強遲疑一下。隨后,他倆約在一家叫“紅燈籠”的飯館吃午飯。

剛到十一點,陳大壯就趕往了“紅燈籠”飯館。他以前是那里的???,退休后再沒來過。飯館門口掛著兩個色澤鮮艷的紅燈籠,顯然剛換上去不久。身體豐腴的老板娘還認識他,說:“你好久沒來了。”他咧嘴一笑,挑了位子坐下。正值炎炎夏日,墻角的立式空調噴著涼風。

鄧強來了,他穿得很隨意,短袖襯衫和休閑褲。一年多沒見,鄧強看似蒼老許多,氣色大不如從前。

鄧強花錢沒以往大方了,點菜專挑便宜的。盡管名義上是陳大壯請客,可結賬時誰買單尚不確定。以前都是鄧強請客,他倆一起吃飯陳大壯從沒掏過錢。雖說他現(xiàn)在退休了,可報社的工作人員都是他以前的同事,有幾個關鍵人物還是他帶的徒弟。他還是有一定影響的,鄧強為宣傳產品當然不敢得罪他。

腳下生風的老板娘上來兩個菜,魚香肉絲和爆炒花蛤。鄧強要了扎啤,二人邊吃,邊喝,邊聊。鄧強喝干一杯扎啤,說他前段時間公司經(jīng)營困難,差點倒閉,現(xiàn)在好了,總算熬過去了。

鄧強以前請人吃飯,喜歡講排場,出手大方,想不到他也有窮困潦倒的時候。陳大壯假裝不經(jīng)意間提到十年前的那個飯局,大概飯局太多了,鄧強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陳大壯說那次自己喝醉了,幸虧劉梅送他回家,不然他就在包間過夜了。鄧強狡黠一笑,說即使劉梅不送你,服務員也會送你回家,哪有沒人管的道理。陳大壯“唉”了一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說劉梅現(xiàn)在怎么樣,好久沒她的消息了。他說話的語氣又滑又膩,好像一條泥鰍,分明抓在了手里,卻又從指縫里溜掉。這番話聽上去可有可無,像是毫無用意地隨口一提。

鄧強嘆息一聲,講述了劉梅的近況。她的老公叫馮三,以前做海鮮生意,后來賠了錢,開了個煙酒專賣店。他脾氣暴躁,酗酒后經(jīng)常對她家暴。她很要強,每次被暴打,都一聲不響自己扛,在外面從不吱一聲。后來,她實在忍無可忍,提出離婚。馮三不同意,她態(tài)度異常堅決。馮三打她,她摸起菜刀與他拼命。馮三只好同意離婚。他倆的女兒叫馮艷,兒子叫馮兵。馮三提出的條件很苛刻,馮兵跟著他,存款和房子都歸他。為早日逃離魔窟,她答應了馮三的要求。房子沒了,她只好和馮艷住進僅七十平的舊房子。兩個人離婚后,馮三賭博輸了錢,賣了房子還債。他又酒后打架砍傷了人,坐了牢。馮兵沒人管,劉梅把他接過來一起生活。

陳大壯聽完后胸口仿佛掛了個秤砣,心里沉甸甸的。慧芹去世后,他感到自己的生命進入了寒冬期,沒想到劉梅也生活在朔風凜冽的冬季。

鄧強講完四下看了看,飯館里座無虛席,大家都聊著各自的話題,沒人在意他說了什么。他舉起玻璃杯,自顧自地把杯中的扎啤一口灌下去。陳大壯剛想再問點什么,鄧強的警覺性很高,說:“老陳,你打聽劉梅干什么,你倆現(xiàn)在都單身,莫不是……”“你想哪里去了,我不過隨便問問。”他臉上飄過一團紅暈?!澳闶遣皇窍氪騽⒚返闹饕??如果需要,我給你倆牽線!”鄧強笑嘻嘻地說。他被鄧強猜透心思,羞得臉頰發(fā)燙。他想當面向劉梅表白,不想托人說媒,于是舉起酒杯跟鄧強碰出一個脆響,然后把扎啤喝干,趕緊岔開話題。

4

近兩天,陳大壯心里極不平靜,沒想到臉上總是掛滿微笑的劉梅,竟有如此悲切的遭遇。他暗下決心,要和劉梅結婚,讓她開開心心地走完余生。

他在劉梅面前愈加殷勤,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在討好劉梅。舞蹈隊隊員中不乏單身男士,也有喜歡劉梅的。他們瞧出了門道,剛來的這個老頭在向劉梅示好。

他每天回家都堅持練習。十幾天后,他的廣場舞已跳得有模有樣,雖說學得晚,可在所有隊員中他跳得絕對不是最差的。劉梅把他編進方隊,他不再是旁聽生。

這天,天氣格外悶熱,樹上的枝葉一動不動,路燈散發(fā)著旖旎的白光。隊員們來到廣場上跳起了廣場舞,天太熱,汗水很快便浸濕他們的衣衫。大家心煩氣躁,勁頭明顯不足。

一聲悶雷在天際邊響起,一道閃電劃亮漆黑的夜空,豆大的雨滴從天而降,狂風呼嘯而來。不等劉梅發(fā)話,隊員們便喊叫著逃離,廣場上亂作一團。

陳大壯拔腿就跑,一口氣跑出十幾米遠。他恍然想起劉梅還要收拾音響,又轉身跑了回來。廣場上只剩下劉梅撐著一把折疊傘,用小推車拖著音響正要離開?!袄详悾阍趺催€沒走?”她看到匆匆趕來的陳大壯?!拔襾韼湍闶帐皷|西。”“你沒打傘,都淋濕了?!薄斑@么點雨,沒事!”他假裝不屑地說。其實雨很大,他渾身已經(jīng)濕透。

“老陳,你怎么走?”劉梅瞥他一眼?!芭芑厝h!”他嬉笑兩聲。劉梅說:“那到家肯定淋成落湯雞!坐我的車吧,我送你回家?!薄澳汩_車來的?”他問?!班??!眲⒚反饝宦暟延陚阃@邊挪了挪。真是個難得的好機會。他心中暗喜,并沒推辭。

劉梅帶他來到一輛??吭诼愤叺募t色奇瑞“球球”轎車旁邊。她用車鑰匙打開車門,剛要上車,陳大壯說:“雨太大了,我來開吧?!蹦腥丝傁朐谛膼鄣呐嗣媲氨憩F(xiàn)自己。劉梅沒推讓,把車鑰匙遞過去,轉到車的另一側,坐在副駕駛座位上。

他開著車行駛在馬路上。雨越下越大,雨滴連成一道道長長的水線傾落而下。天氣預報失了水準,這場雨來得非常突然,外出散步的市民沒有任何防范,他們只能在暴雨中瘋狂逃竄。

雨大風也大,雨刷吃力地來回刮動,擋風玻璃上的雨水嘩嘩地淌。前方的能見度極低,他為展示自己高超的駕駛技術,把車開得飛快,幾輛高檔轎車接連被他甩在后面。前方是紅燈,他沒有注意,到近前了,才趕緊踩剎車。如果是他自己的車,肯定能剎住,可他對這輛“球球”的性能了解不夠,剎車踩到底了,車依然向前行駛。他慌了神,慌忙拉手剎,剛才車速太快,在慣性的作用下,轎車仍舊沒停下。

砰的一聲,“球球”撞在前方的一輛黑色轎車上。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本想表現(xiàn)一下,結果弄巧成拙。追尾!他負全責。劉梅傻眼了,張了張嘴巴,一個字也沒說。

前面那輛轎車的司機下來了,是名年輕男子,他撐開一把黑色雨傘走過來。雨傘落得很低,遮住了他的臉。他沒有沖陳大壯大喊大叫,而是貓著腰先查看自己轎車的損傷情況。別看是輛舊車,還是廉價的“球球”,劉梅也挺心疼。她撐開傘下了車,仔細查看車損情況。

男子查看完畢,敲了敲車窗玻璃,喊道:“下車!”陳大壯下了車。他沒有傘,任由雨水澆在身上。“怎么不剎車?”男子非常惱火。他說:“踩剎車了,沒剎住?!蹦凶勇曀涣叩卣f:“我這可是剛買的本田雅閣,報警,還是私了?”“隨便!反正有保險公司?!彼橐谎蹌⒚罚敛皇救?。“還是私了吧?!眲⒚访Σ坏卣f。他說:“等雨停了,我明天給你修車?!薄懊魈欤课业侥睦镎夷??到4S店修車,至少一千元,你們給我錢,我去修?!蹦凶诱f。劉梅說:“一千元太多!五百吧?!蹦凶哟蠛埃骸安恍?,五百元到修車點也修不好!”“不就是一千元嗎?給你錢!”陳大壯從口袋里掏出錢包。別看他每晚來跳廣場舞,實則是談情說愛。他是過來人,當然知道談情說愛缺什么也不能缺鈔票,因此他每天都帶兩千元現(xiàn)金備用。

他剛要取錢,劉梅伸手攔住他,說:“八百元,中不?”男子說:“你們這些老頭老太太,開車技術差,眼花,反應還慢,連紅燈都看不見。我的車到4S店少了一千元肯定修不好?!标惔髩岩残奶坼X,但當劉梅的面必須假裝不差錢。他把手伸進錢包點了十張百元鈔票,抹了一把頭發(fā)和臉上的雨水,向前兩步,把錢遞了過去。男子一手撐傘,一手接錢。男子的指尖剛觸及到鈔票,陳大壯倏地把錢抽了回來。

男子也觸電一般把手縮回來。他驚叫一聲:“爸,怎么是你?”“羅東,剛才聽著就是你的聲音,雨太大,睜不開眼,沒細看,果然是你。這就好辦了,都是一家人,各修各的車吧?!标惔髩褬妨?。

羅東連聲說好。劉梅驚呆了,說:“老陳,這是你兒子?”他說:“我女婿?!眲⒚飞扉L脖子“哦”了一聲?!鞍?,大晚上的,你倆這是干什么去了?”羅東的目光落在劉梅身上?!斑@位是舞蹈隊的劉隊長,近些天我每到晚上都跳廣場舞,這不下雨了嗎?她送我回家?!彼f完指了指劉梅。大家平時都喊劉梅劉隊長,他之所以也這樣介紹劉梅,是讓羅東別想多了。

“雨太大,我們趕緊走吧。”羅東話音剛落,又是砰的一聲,一輛白色轎車從后面撞到“球球”上。三個人連忙來到車尾處查看。后面的車是輛“別克”?!扒蚯颉备贡呈軘常獾角昂髪A擊,變成了包子形狀。劉梅心疼極了。

陳大壯敲了敲后面那輛車的擋風玻璃,車上下來一個身材細瘦的姑娘。她嚇壞了,說:“已經(jīng)變綠燈了,你們的車怎么還不走,”見對方是位姑娘,陳大壯來勁了,喊道:“你撞了我們的車,私了,還是報警?”羅東說:“私了吧,你給人家車主一千塊錢,然后各走各的?!眲⒚氛f:“各修各的車更方便?!惫媚镎f:“一千塊太多了,八百吧?!眲⒚纺貌欢ㄖ饕?,瞥一眼陳大壯。他說:“雨下得這么大,我們還淋著雨,那就八百元吧?!惫媚镎f:“我沒帶現(xiàn)金,微信轉賬吧。咱倆加一下微信。”劉梅說:“到車上掃碼加好友。”她倆上了后面那輛白車。

羅東說:“爸,我送你回家吧。”“不用,這里沒你的事了,你先走吧?!标惔髩褦[了擺手。羅東縮著脖子跑到車邊,收起傘,上了車。陳大壯早已被雨水澆透,他也回到那輛“球球”上。

劉梅回來了。“我先把你送回家,再開車回來。我認識一個修車的,能修好車,還省錢?!标惔髩验_著車繼續(xù)向前行駛,雨似乎比剛才小了,車速也慢了許多?!澳强尚量嗄懔恕!眲⒚氛秊樾捃嚪赋?。“這有什么辛苦的,修車的又不是我?!薄拔壹幽阄⑿?,把剛才那位姑娘轉我的錢轉給你吧。”他老早就想加劉梅的微信,正愁沒有機會?!凹游⑿趴梢?,轉錢就免了?!彼衍囃?吭诼愤?,調出微信二維碼,把手機伸過去,劉梅掃了一下,他倆成了微信好友。劉梅轉賬八百元。他沒有領取,說錢的事兒修完車再說。

陳大壯送完劉梅,回到家正在換身上的濕衣服,手機響了,雨簾打來的。他急忙接聽。雨簾扯著嗓子喊:“爸,聽羅東說,你和一位老太太在同一輛車上,還撞了羅東的車,你倆到底是什么關系?”他正在換衣服。雖說是夏季,可夜間氣溫較低,雨還在下,他赤著背,凍得直打哆嗦?!拔腋_東說了,我倆是跳廣場舞認識的,真的沒有什么?!彼咽謾C切換到免提狀態(tài),匆忙穿上一件長袖T恤。他沒說出喜歡劉梅的事兒,想等劉梅同意了,他倆的事兒板上釘釘了,再向雨簾夫婦攤牌。

“爸,您都一大把年紀了,別再找老伴了,二手婚姻是家庭矛盾的禍根?!庇旰焽Z叨起來沒完沒了。他心中不悅,自己和劉梅還沒怎么著呢,雨簾已把路堵死了,若是如實相告,她準會冒雨找上門來。

掛掉電話,他倒背著手在客廳里轉了幾圈,壓抑的心情才有所緩解。他有退休金,經(jīng)濟獨立,腿長在自己身上,他想做什么豈是女兒女婿管得了的。他心里終于釋然了。

他根本不認識什么修車的,他是想借這個機會討劉梅歡心。第二天已是雨過天晴,他開著那輛傷痕累累的“球球”,在城區(qū)轉來轉去,每看到一個汽車維修點,都停下車詢問修車價格。貨比三家,他終于在一個位置較偏僻的維修點問到最低價,五百元,把車修好。其他修車點的報價都是六七百元,有一家居然要八百元。這輛破車到二手車市場都賣不了八百元,若是花八百元修車,那才是冤大頭呢。

維修人員說兩天后才能把車修好。他說沒問題,在路邊打了輛的士往家趕。再有幾天就廣場舞比賽了,他想回家再練習幾遍。到家后他給劉梅發(fā)了信息:“車兩天后修好?!眲⒚坊貜停骸盎硕嗌馘X?快把轉你的錢領了。”他回復:“不用。兩百元,很少?!眲⒚坊貜停骸澳隳俏慌笥颜娼o面子?!彼貜停骸岸际抢吓笥蚜?,本來不收錢的,我心里過意不去,才塞給他兩百塊錢?!彼麨榱藫蚊孀?,撒謊張口就來,臉皮厚得堪比城墻。

兩天后的一個上午,他把車開了回來。還真別說,那個修車師傅的技術真不錯,烤漆的部位熠熠放光,簡直跟新車一樣。他和劉梅接通微信語音聊天,說車修好了,問劉梅在哪兒。劉梅說在家。他說馬上把車送過去。

他開著車來到劉梅的住宅小區(qū),門口沒擋桿,“球球”轎車駛了進去。那晚下著雨,他沒有看清小區(qū)的狀況,現(xiàn)在一目了然了。正如鄧強所言,這個小區(qū)是二十年前建的。綠化帶里的花草都是已經(jīng)淘汰的品種,因缺少修剪,那些葳蕤的花草如脫韁的野馬雜亂無章地瘋長。道路不僅狹窄,路面還受損嚴重,寬窄不一的裂縫隨處可見。

陳大壯開著車來到劉梅家的樓下,劉梅已在候著了。他從車上下來,劉梅沖他招招手,連聲道謝。她歪著腦袋繞車轉了一周,嘖嘖地說:“修車技術真不錯,一點兒都看不出撞過。”他訕笑著說:“我朋友修車二十多年了,技術當然過硬。車放這里了,我先回去。”劉梅說:“既然來了,到家里坐坐吧?!彼笾坏?,連句謙讓的話也沒說。

劉梅家在五樓,是冬冷夏熱的頂層。兩個人一前一后上了樓。小區(qū)的樓房都是老式建筑,樓道格外狹窄,光線也晦暗。這和陳大壯的房子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他的房子是當前最流行的戶型之一,前幾年他賣了舊房子剛買的,面積一百二十平方米。都怪慧芹沒福分享用,住進新房子還沒一年,就查出了要命的病。

房子又舊又小,空間逼仄。劉梅面露窘態(tài),說:“老房子了,條件差,讓你見笑了?!标惔髩巡⒉辉谝夥孔哟笮?。房子是小了些,但收拾得干凈整潔。他坐在陳舊的布藝沙發(fā)上。劉梅泡了茶,放在他面前。她坐在沙發(fā)的另一頭,兩個人隔著半米遠的距離。盡管都是過來人,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二人還是感到有些不自在?!袄详?,喝茶?!眲⒚仿氏乳_腔。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太燙,又放下?!袄详悾犝f你家嫂子過世了?”很顯然,劉梅知道陳大壯的情況。他嘆息一聲,點兩下頭?!澳慵疑┳佣嗪玫囊粋€人呀,說走就走了,真是太可惜了。”當年慧芹沒少對劉梅惡語中傷,事情過去十多年了,慧芹已離世,劉梅早已不放在心上?!八昧穗y治的病,受夠了罪,花了大把的錢,還是走了?!彼f完垂下頭。

“一個人過日子挺難的,就……沒想著再找個老伴兒?”劉梅回頭瞄了眼窗外。這是個試探性的敏感問題,陳大壯心跳陡然加速,一時想不起該如何回答?!耙蚕脒^……只是沒遇到合適的。”他用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岸榫拖褓I二手車,如果不是知根知底,很容易上當受騙。”劉梅說。“你……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他明知故問?!拔覀z合不來,分了?!眲⒚凡]提起她遭受家暴的事兒。

兩個人不再說話,都垂著頭像是有心事?,F(xiàn)在已經(jīng)很明朗了,劉梅轉著彎兒在向陳大壯示愛。他真想說今后咱倆在一起吧,但這句讓他心動不已的話繞著舌尖轉了兩個圈,還是滑向舌根兒又掉進肚子。畢竟兩個人密切交往的時間只有二十多天,如果現(xiàn)在就確定戀愛關系,那也太冒昧太倉促了。談情說愛的最高境界是每時每刻都要矜持一點兒,如果急于求成就會適得其反,還可能留下笑柄,這個道理他懂。

陳大壯知道他倆的事兒只是時間問題,他想把話題引到廣場舞上,不等他開口,屋外傳來鑰匙開門鎖的響聲。門開了,一個穿花青色工作裝的女子打開門進了屋。他連忙起身,劉梅介紹說:“我女兒馮艷,酒店的領班,昨天值夜班,今天休息?!薄澳闩畠骸辈坏人言捳f完,馮艷尖叫一聲:“媽,這個老頭是誰呀?”劉梅笑著說:“是你陳伯伯,舞蹈隊的,我的車就是他找人修的,今天送車來了。”“媽,我可不許你找老伴!”馮艷用怪異的目光打量陳大壯幾眼,扭身進了臥室,還故意把門摔得山響。場面挺尷尬的,劉梅紅著臉說:“你看這孩子,都被我慣壞了。”他說了聲沒啥,連忙告辭。劉梅追到門外想開車送他,他說打車走。

5

再過兩天就要比賽了,舞蹈隊的訓練愈加刻苦,隊員們不僅晚上跳廣場舞,早晨也集結排練。這天早上訓練結束后,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陳大壯和劉梅。劉梅看他一眼,說:“你多久沒理發(fā)了?看你的頭發(fā)又長又亂,像刺猬似的,馬上要比賽了,今天去理理發(fā)吧?!薄昂玫模粤嗽顼埦腿??!彼麚狭讼屡顏y的頭發(fā)。“商業(yè)街上有個叫‘一剪梅的理發(fā)館,我兒子開的,他的理發(fā)技術棒得很,到他店里理吧?!眲⒚沸χf。他連忙說好?!按龝何医o小兵打個電話,讓他給你理得仔細點?!眲⒚氛f?!安挥茫叶家淮蟀涯昙o了,沒那么講究?!彼底愿吲d。

吃過早飯,陳大壯美滋滋地騎著電瓶車來到商業(yè)街上。自從和劉梅相遇后,他生命的冬天里終于暖意融融,仿佛陽光照進了他冰冷的心田。他找到“一剪梅”理發(fā)館,推開那扇張貼著長條宣傳紙的玻璃門,進了屋。時間尚早,店里沒其他顧客。店面不算大,二十平方米左右。一個長沙發(fā)、兩個轉椅和靠墻的長條桌,把房間塞得滿滿當當。一個身體干瘦的小伙子笑呵呵迎過來:“大伯,您理發(fā)嗎?”“理發(fā)?!彼[著眼睛笑了笑,并未說是劉梅介紹自己來的。

小伙子就是馮兵,穿著一件肥大的白色T恤衫,前面是NBA球星“加內特”的頭像,下身穿一條膝蓋上有個破洞的牛仔褲。他這身打扮,陳大壯很看不慣。馮兵的頭發(fā)極有特點,后面剪得非常短,頭皮都露了出來,前面的頭發(fā)卻特別長,若不是梳向一側,而是自然下垂,發(fā)梢必定能觸及鼻尖。

馮兵招呼他坐在水盆前,調試好熱水器的水溫,開始給他洗頭。溫度適宜的熱水緩緩淌下來,馮兵的手指在陳大壯的頭上抓來抓去,他感到舒適極了。馮兵在他的頭發(fā)上抹了洗發(fā)液,再次搓來搓去,白色泡沫沾滿頭發(fā)。溫熱的水流淌下來,馮兵的手指在他斑白的頭發(fā)間來回穿行,直到把泡沫徹底沖洗干凈,才遞了塊毛巾過來。他接過毛巾擦拭掉頭發(fā)上的水珠。

陳大壯坐在鏡子前的轉椅上,馮兵把一塊碩大的白色布巾圍在他的胸前,再系在他的脖子后面。馮兵拿起剪刀,隨著一陣節(jié)奏感極強的“咔嚓咔嚓”的響聲,他的頭發(fā)一截一截地落在地板上。剪了片刻,馮兵又換成電推子,理掉四周的長發(fā)。

手機驟然響起來,是周杰倫的《雙截棍》。馮兵說了聲稍等,然后摸出手機,說:“媽,我正給顧客理發(fā)呢……”陳大壯知道是劉梅打來的,她肯定是想讓馮兵關照一下自己。劉梅對他如此關心體貼,他感到心頭一熱。

母子倆在電話里聊了沒幾句,馮兵就尖叫起來。“他就是那個姓陳的老頭??!”馮兵掛掉電話,一把扯去陳大壯胸前的白色布巾,說,“你叫陳大壯,對嗎?”他“嗯”了一聲。馮兵憤憤地說:“我聽我姐說了,你想和我媽談對象。都一大把年紀了,還談什么戀愛?你這種人我不會給你理發(fā),你走吧?!?/p>

陳大壯面對著鏡子,他的頭發(fā)還是濕的,且只理了一半,左邊頭發(fā)較短,右邊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任何改變。他的發(fā)型呈階梯狀,不倫不類,走在大街上回頭率絕對百分之百。“你給我理完了我再走。”陳大壯坐在另一張轉椅上?!拔也粫o你理的,你走吧!”馮兵說?!拔页鲭p倍的價錢還不行嗎?”陳大壯急眼了?!敖o再多的錢也不行!”馮兵在刷手機,他的語氣很強硬,毫無商量的余地。

熱戀中的男人,對自己的形象和外表看得分外重要。陳大壯年齡大了,亦是如此。他摸起桌上的一把剪刀,說:“你不給我理,我自己剪?!彼胝罩R子把一側的長發(fā)剪短一點兒?!安粶誓阌梦业募舻叮也幌肟匆娔?!”馮兵一把奪走剪刀,還猛拽了他一把?!拔液湍銒屖翘鴱V場舞認識的,我們就要參加比賽了。你給我把頭發(fā)理完,我再走吧?!标惔髩鸭t著臉,想做最后的嘗試?!皠e做夢了,趕緊走吧!”馮兵背過身去,不再理會陳大壯。

陳大壯只好出了門。他一只手捂著頭,另一只手推著電瓶車在大街上東瞅瞅西看看,想再找一家理發(fā)館。他一直走到大街的盡頭,仍一無所獲。街上的行人密密匝匝,他們都看怪物似的瞅向陳大壯。他羞愧難當,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他把電動車停在一家賣衣帽的商店門前,一頭撲進商店。售貨員看他一眼,想笑,又憋住。他挑了一頂灰色帶帽檐的帽子戴在頭上,懸著的心才緩緩落了地。

他付了款,終于仰起頭從商店里出來,騎上電瓶車繼續(xù)找理發(fā)館。他在大街的拐角處看到一個叫“迷你”的理發(fā)館。他放好電瓶車,進了屋,還好,沒其他顧客。他摘下帽子。眉心有顆美人痣的女理發(fā)師叫喊一聲:“你的頭發(fā)怎么這個樣子?”他紅著臉坐在椅子上沒吱聲。女理發(fā)師說:“先洗洗頭吧?!薄跋催^了,直接理就行。”理發(fā)師在他胸前系了一塊淺黃色布巾?!耙呀?jīng)理了一半,是不是按半價收費?”他沒忘記討價還價。“二十塊錢,一分也不少?!崩戆l(fā)師把手里的剪刀放到桌子上。他連忙說:“好吧,趕緊理?!崩硗臧l(fā),來到大街上,陳大壯心里隱隱有些不安。從馮兵剛才的表現(xiàn)看,他不同意自己和劉梅搞對象,雨簾也不同意自己找老伴,他倆的子女都持反對意見,這必定是兩個人進一步交往的最大障礙。

皎潔的月光與城市的燈火交匯在一起,盤城的大街小巷仿佛鍍了一層薄薄的銀光。陳大壯出現(xiàn)在廣場上的時候,劉梅笑瞇瞇地說:“你的發(fā)型真好看,小兵的技術還不錯吧?!笨磥眈T兵并沒把實情告訴劉梅。他也不想把這事兒講出來,如果他和馮兵都緘口不言,這件事就成了永久的秘密?!安诲e。真的不錯?!彼尚陕?。

6

盤城區(qū)廣場舞比賽那天,所有舞蹈隊隊員都統(tǒng)一了服裝,上身是粉色短袖T恤,下身是緊身白色褲子。大家還都化了妝,看上去精神飽滿。他們在廣場上集結完畢,乘大巴車來到比賽地點。

原來參加比賽的不只是老年人舞蹈隊,也有學生、公司員工、醫(yī)護人員、機關干部、教師等組成的參賽隊。劉梅的夕陽紅舞蹈隊是第三個出場的。隊員們平時訓練非??炭?,有付出就有回報,他們上場后表現(xiàn)搶眼,得到評委們的一致認可,最終獲得全區(qū)第二名。社區(qū)給他們定的目標是前五名。隊員們載歌載舞,欣喜異常。

比賽完成后,到了晚上仍有隊員到廣場上跳舞,不過比較隨便。也許來得晚些,也許提前離場,去留隨意,都是自愿的。劉梅有時來,有時不來,她來不來并不影響其他人跳舞。不過,只要劉梅到廣場上跳舞,都會提前給陳大壯發(fā)個信息,隨后二人一起出現(xiàn)在廣場上。

兩個人經(jīng)常在公園約會,交往日漸頻繁。他倆經(jīng)?;グl(fā)信息或是通電話,越聊越熱乎,越聊感情越深。陳大壯有時主動約劉梅一起吃飯、逛街。他生日這天,一早就給劉梅發(fā)了信息,約她晚上到家里吃飯。交往這么久,劉梅一直沒到陳大壯的家里。她猶豫片刻,還是同意了。

為迎接劉梅的到來,陳大壯把家里精心收拾一番。劉梅一進門就嘖嘖地贊嘆不已。他的房子比劉梅家的大多了,寬敞也亮堂。兩個人在廚房里忙活了半個下午,準備了豐盛的晚餐。他還翻出一瓶十年前的紅酒,劉梅謙讓說:“不喝酒了吧?!薄昂赛c?!彼f完就用備好的開瓶器把紅酒打開了。

兩個人邊喝邊聊,居然把一瓶紅酒喝光了。吃完飯,陳大壯打開電視機,正播放著韓劇,老年人喜歡看的那種類型,屏幕上一個老太太正抹著眼淚向一對年輕男女訴說著什么。

二人坐在長條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聊天。聊著聊著,在酒精的作用下,陳大壯抓住了劉梅的一只手。劉梅下意識地向他這邊靠了靠,他攬住劉梅的后腰,劉梅又向他這邊挪了挪。他摟著劉梅的胳膊稍一用力,劉梅順勢倒進他的懷里。他用遙控器把電視的聲音調低,兩個人說起悄悄話。

他倆聊了一會兒,劉梅眼里淌下兩行淚水,斷斷續(xù)續(xù)講述起了藏在心底的一個秘密。

幾年前的一個晚上,馮三喝醉酒把她打傷。第二天一早她一個人拄著拐杖到醫(yī)院療傷,剛到醫(yī)院門口便遠遠望見陳大壯正背著慧芹向門診樓走去。那一刻她就想如果自己也能找一個像陳大壯這樣的男人,那該多么幸福?。『髞?,她打聽到慧芹去世,于是下定決心和馮三離了婚。前些天,劉梅正琢磨著廣場舞比賽結束后就打聽陳大壯的聯(lián)系方式,真湊巧,那天晚上她在廣場上看到了陳大壯,就主動打了聲招呼。

劉梅若有所思地說:“老陳,謝謝你!是你讓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薄霸蹅z結婚吧,開啟我倆的新生活?!标惔髩褤崦鴦⒚钒甙椎念^發(fā)?!芭率呛⒆觽儾煌?,我們要先做通他們的思想工作?!眲⒚穱@息一聲。“好吧,明天我就找雨簾談談?!彼f。

劉梅又介紹了她家的情況,馮艷去年剛結婚,女婿趙輝是石油設備公司的營銷員,天天出差。馮艷所在的酒店離家近,經(jīng)?;丶页燥垺qT兵剛談了個女朋友,過幾天要到家里來。等馮兵訂了婚,她就跟馮艷姐弟倆說這件事。陳大壯聽完緩緩地把刻滿細紋的臉緊貼在劉梅的額頭上。

7

馮兵要帶女友白小玲到家里來,劉梅和馮艷老早就著手準備了。為節(jié)省開支,母女倆買來乳膠漆,自己動手把家里的墻壁涂刷一遍,還買來兩盆青翠欲滴的富貴竹,門口一側和客廳各放一盆。真別說,兩盆花草往屋里一擺,家里便生機盎然了。茶幾、電視柜、沙發(fā)套、窗簾都用了二十多年了,劉梅狠了狠心全換了新的。里里外外收拾完畢,劉梅挨個房間看了又看。她回到客廳挓挲著雙臂踮起腳尖轉了個圈兒,洋洋自得地說:“這一收拾啊,房子跟新的一樣。白小玲來了一定很滿意。”馮艷樂呵呵地說:“媽,看把你美的。為討未來的兒媳婦歡心,這次可下血本了?!?/p>

劉梅還特意到商場買了新衣服,是一件淡紫色套裝,標價七百多元,她砍了半天價,人家一分錢也不降,最終還是忍痛買了下來。她還為白小玲準備了一個一萬零一元的紅包,這是有講究的,寓意萬里挑一。

天剛蒙蒙亮,劉梅一睜眼就拿著掃帚來到樓下,把樓前的路面清掃一遍。馮兵的婚事一直是劉梅最大的心病,盡管白小玲對她家的情況已有所了解,可她還是擔心白小玲對她的家庭狀況提出異議。

這是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湛藍的天空中飄著朵朵白云。不等白小玲和馮兵在樓下現(xiàn)身,打扮得光鮮照人的劉梅和馮艷已在樓門前嚴陣以待。馮兵昨晚住在理發(fā)館。白小玲在一家保險公司上班,她住在公司的職工宿舍。馮兵開車接上她就往家里來。

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駛過來,開車的是馮兵,車是去年買的。劉梅和馮艷笑瞇瞇地在路邊垂手而立。車剛停穩(wěn),劉梅就跑過去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一個女孩從車上下來了,瓜子臉,苗條身材,嘴角微翹,神情冷傲,身穿橘紅色短裙和米色外套。

她就是白小玲。馮兵也從車上下來。四個人上了樓,進了屋。馮兵牽住白小玲的手,讓她坐沙發(fā)上,白小玲說先轉轉看看。她掃了幾眼客廳,又挨個房間轉了轉。劉梅第一眼看見白小玲,就感到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她,可怎么也想不起來。白小玲看到劉梅時,也是愣了一下。這個細節(jié),劉梅注意到了。

白小玲慢悠悠地回到客廳?!靶×幔覌尳o你準備了紅包?!瘪T兵沖她擺了擺手。她沉著臉說:“這么小的房子,能住開嗎?”劉梅連忙說:“能住開,能住開?!薄耙∧銈冏?,我可不在這里??!”白小玲噘起嘴巴。馮兵說:“小玲,你咋說話呢?”白小玲哼了一聲。“小玲,你第一次來,這是阿姨給你準備的紅包,拿著?!眲⒚钒咽稚爝M套裝的口袋,摸出一個厚厚的紅包遞過去。

白小玲并未理會那個紅包,嬌嗔道:“你們家的房子太小了,我媽說了,若是不買新房子,我是不會跟馮兵結婚的!”她說完向門口走去。這一瞬間,劉梅想起來了,白小玲就是撞了自己車的那位姑娘。“小玲,吃了飯再走?!彼焓掷税仔×嵋话?。“原來是你……你就是那輛‘球球的車主吧,就你那輛破車,還訛了我八百塊錢。真夠狠的?!卑仔×崦偷嘏ゎ^看一眼劉梅。劉梅一把沒拉住,她打開房門下了樓。馮艷大聲喊道:“小兵,快把小玲叫回來?!瘪T兵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劉梅和馮艷也來到樓下,白小玲已經(jīng)坐在駕駛室的座位上掉轉了車頭。她雖然也有轎車,可這輛車的鑰匙她和馮兵每人一把。馮兵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打開后排的車門,鉆進車里,轎車噴出一股刺鼻的黑煙駛走了。劉梅怔怔望著黑色轎車在視線里消失,長長地嘆息一聲。

母女倆心情沮喪地回了家。劉梅兩手抱頭,蜷縮著身子靠在沙發(fā)上,樣子像極了一只河蝦。馮艷勸慰道:“媽,你別難過?!薄靶∑G,把廚房里的魚、肉和蝦,放進冰箱,擱久了就不新鮮了?!眲⒚肪従徧痤^?!暗鹊劝?,說不定小兵能把小玲找回來呢。”“小玲要是能回來就好了?!眲⒚钒堰谑掷锏募t包重新塞到口袋里。

母女倆坐立不安地等了大約半個小時,馮兵給馮艷打來電話,說白小玲回了家,不來吃午飯了。劉梅想到有白小玲的微信,微信名好像叫白蓮花。她趕緊打開微信,給頭像是一束鮮花的白小玲發(fā)了信息:“小玲,房子的事你放心,我們一定買?!彼肿x一遍,點擊發(fā)送,可發(fā)送失敗了。白小玲已刪除劉梅好友,究竟是那晚上轉完錢刪的,還是剛才刪的,不得而知。

劉梅臉色鐵青,說:“把廚房里的魚、肉、蝦都放冰箱吧?!瘪T艷起身去了廚房。劉梅起身去了臥室,把身上的淡紫色套裝換下來,放進衣櫥。

不一會兒,馮兵回來了。他一進門,就嚷嚷著要和白小玲分手。之前他倆已經(jīng)談妥,先租房子住,有了積蓄再買房??砂仔×崾芰怂龐尩臄x掇,又改變主意。劉梅說:“小兵,你真心喜歡白小玲嗎?”“當然喜歡了?!瘪T兵說。他買車的錢都是借的,知道家里買不起房子。劉梅說:“能找到真心喜歡的人不容易,你倆不能分手!”馮艷點一下頭表示同意。馮兵沒吭聲。

劉梅終于想出一個主意,她還有點錢,十萬元,再借借,先把首付款交了。她有退休金,馮兵的理發(fā)館一年也能賺幾萬,按揭貸款把房子買了,再慢慢還貸。

馮艷和馮兵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也只能這樣了,可到哪里借錢呢?這是關鍵問題。劉梅瞅一眼馮艷?!拔一厝ジw輝商量一下,先湊三十萬元?!瘪T艷心領神會。

白小玲這一鬧騰,劉梅一點兒心情也沒有。她與陳大壯的事也只能過幾天再和姐弟倆說。

8

那晚,陳大壯和劉梅彼此敞開心扉聊完后,他激動不已。第二天一早就給雨簾打電話,說:“我有事跟你講,你回來一趟?!薄霸陔娫捓镎f吧,我忙?!庇旰熢阢y行工作,她和一位客戶約好辦理貸款業(yè)務,抽不開身。他說:“這事必須當面講?!庇旰熣f:“中午下了班回去吧?!睘橛懞糜旰?,他特意做了她愛吃的燉鯽魚。

中午十二點,雨簾來了,進門就問:“爸,到底是什么事?”陳大壯已把做好的飯菜擺放到桌上。他醞釀一番情緒,說:“雨簾,你媽走了都兩年多,我一個人挺孤單的,生病也沒人照顧……”他想先做好鋪墊,再談關鍵問題。雨簾明白過來,說:“你想找個老伴對嗎?你若是覺得孤單,就搬我家住。”他說:“你們小兩口兒的家,我不想摻和,住久了,你非趕我走不可?!?/p>

雨簾不再吭聲。陳大壯去她家住過,可住到第三天羅東就有意見了。畢竟是兩個人的生活空間,再多一個人,就不方便了,說話做事都得掂量一下。有一次,晚上小兩口上床后剛想親熱一下,屋外傳來“啪嗒啪嗒”聲,他睡不著覺穿著拖鞋來回走動,結果一走就是大半個小時。他倆的興致蕩然無存,只好睡覺。

“爸,我倆堅決不同意你再找老伴!”雨簾說。“我找定了!”他寸步不讓。雨簾冷笑一聲,說:“你想找跟羅東追尾的那個老太太吧?”他說:“是的?!庇旰煶料履?,說:“我打聽過了,她兒子還單身,連房子都沒有。她勾引你的動機很明顯……”他斷喝一聲:“住口!你能不能好好說話……”雨簾見他額頭上鼓起青筋,連忙降低嗓門:“她看中的是你的財產,你別被她的花言巧語蒙蔽……”“你說話別那么難聽!我倆是真心相愛!”他抬腳把一個木凳踢出一米多遠。雨簾降低少許聲音,說:“她是想找個提款機為兒子買房結婚。你們這個年齡的人能有真正的愛情嗎?”

陳大壯喘幾口粗氣,說:“我有多少財產值得劉梅騙?”雨簾說:“跳舞的老頭兒那么多,她為什么偏找你?還不是她的退休金沒你多!可能她打聽到了什么,看來她早有預謀……”他不耐煩了,說:“她又能打聽到什么?”雨簾說:“她也許打聽到咱家郊區(qū)有幾間老宅。羅東托人問了,那塊地皮馬上要開發(fā),咱家的老宅若是拆遷,補償金至少一百萬元?!?/p>

陳大壯冷笑一聲:“雨簾,你想錢想瘋了吧。那個小院,破屋爛墻的,別說一百多萬,十萬元怕是也沒人要?!庇旰熣f:“爸,你這是老思維了,有些處在重點位置的房子,拆遷補償款上千萬元呢。黃金地段可是寸土寸金!”父女倆針鋒相對,互不相讓,吵了半天也沒達成一致的意見。

紅燒鯽魚都涼透了,兩個人還你一言我一語地吵個不停?!拔业氖挛易鲋鳎悴煌?,我也要和劉梅在一起!吃飯,不談了!”陳大壯坐在餐桌邊拿起筷子。“不吃了,沒時間了!”雨簾一摔門出去了。

陳大壯知道,只要雨簾不同意,他和劉梅的事就會泡湯。他愁眉不展,整個下午一直思量著怎樣說服雨簾。

天色暗了下來。陳大壯正在廚房里收拾碗筷,外面?zhèn)鱽黹T鈴聲。他忙去開門,羅東和雨簾來了。中午時還怒氣沖沖的雨簾,已變得心平氣和。她斜背著白色小包,滿臉含笑,羅東也是笑容滿面。

陳大壯開了門,坐在沙發(fā)上,不吭一聲。羅東身體前傾,說:“爸,您的事我聽說了,我倆并不反對您找老伴,還不是怕您被騙嗎?”陳大壯抬頭瞪羅東一眼?!鞍郑瑒⒚泛苡锌赡軟_著您的老宅來的。我找知情人打聽過了,如果真的拆遷,老宅的賠償款兩百萬元都不止?!绷_東的腰彎成了直角,嘴巴幾乎湊到了陳大壯的鼻尖上。陳大壯憤憤地說:“劉梅絕對不是貪圖我的財產!”雨簾說:“爸,現(xiàn)在我倆說什么你都不信,你被劉梅迷住了,只信她的話!”陳大壯把頭別向一側,不再理會雨簾二人?!鞍?,您可以和劉梅在一起,不過要答應我兩個條件?!庇旰煾尚茁?。

陳大壯眼睛一亮,說:“什么條件?”雨簾說:“把咱家的老宅過戶到我的名下,老宅的所有權還是您的,但名義上是我的。”“虧你能想得出來!好吧,我同意。”他明白過來。羅東往前湊了湊,說:“爸,您現(xiàn)在住的房子,還有退休金和存款,你倆若是結了婚,這些財產就都有她的份兒。你倆可以在一起生活,但不能領結婚證?!?/p>

陳大壯眼睛瞪得溜圓,說:“不辦結婚手續(xù),那叫結婚嗎?”雨簾說:“現(xiàn)在單身老人在一起生活大都是走婚的形式,不領證,只在一起生活,就是解解悶兒。等爬不動了,生活不能自理了,就由各自的兒女照顧?!钡谝粋€條件可以不必跟劉梅說,第二個條件有些難開口。小兩口兒已經(jīng)讓了步,況且二人的話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仔細想想,結婚證不過是個形式,只要我倆真心相愛,領不領證并不重要。

陳大壯暫時答應下來,雨簾夫婦心滿意足地走了。他當即撥打劉梅的電話。劉梅卻把電話掛了,隨后發(fā)來信息:“小兵在家,不方便接聽?!彼貜停骸霸蹅z的事兒,我和女兒談妥了,你那邊怎么樣?”劉梅回復:“還沒和孩子們談?!彼貜停骸白ゾo。”接下來的日子,他幾乎每天都給劉梅發(fā)信息,問她談好沒有,劉梅都回復說沒有。

9

這天上午,陳大壯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劇,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接聽后,是個年輕女子,嗓音甜甜的?!澳顷惒畣??”聲音有點熟,可又聽不出是誰?!拔沂顷惔髩眩闶钦l?”他說。女子說:“陳伯伯,我是馮艷?!标惔髩奄康卣玖似饋?。必定是劉梅做通了馮艷的工作,不然她怎么會主動打來電話,還喊他陳伯伯。他說:“馮艷啊,你有什么事嗎?”馮艷說:“我想跟您見一面,您現(xiàn)在有空嗎?”他連說三個“有”。馮艷說:“咱倆到‘一家親茶館見面吧。”他又連說三個“好”。他和劉梅到那個茶館喝過茶,離他家不遠。

陳大壯收拾一番,快步下了樓,開著轎車駛出小區(qū),不一會兒就來到“一家親”茶館門口。茶館位于較偏僻的一條街上,他停好車,推門進了茶館。這個時間店里沒其他顧客,馮艷坐在靠窗的一張長條桌邊。她站起身連忙打招呼,他快步走過去,坐在馮艷對面。馮艷已點了茶水,給陳大壯倒了一杯,是碧螺春。

馮艷直奔主題,說:“您是不是想和我媽結婚?”陳大壯猛點兩下頭。“陳伯伯,你倆在一起生活,倒是件好事。不過,你倆結婚可以,但要答應我媽一個條件,她不好意思向您開口,就讓我跟您說?!瘪T艷說完端起白瓷小碗,啜了口茶。

又是一個條件。陳大壯心里咯噔一下,眉間的笑意瞬間消失?!芭e辦婚禮男方都要向女方交彩禮。這是多年的習俗了,您和我媽雖說年齡大了,但必須交彩禮?!瘪T艷說完目光瞥向窗外。彩禮的事劉梅從沒提起過?!岸嗌馘X?”他愣住了?!叭f元!”馮艷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斑@么多??!你媽知道這事嗎?”他倒吸一口涼氣?!爸?,你可以給她打電話。”馮艷抿嘴一笑。

陳大壯當即給劉梅撥打電話,通了,他說:“彩禮的事……你知道嗎?”劉梅說:“知道……”“這事……你咋不早說……”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冷不丁冒出三十萬元的彩禮,可怎么辦?。⒚氛f:“臨時遇到了難處……也是沒辦法……”馮艷在場,有些話不好說,他只好約劉梅見一面,地點是公園里那棵高大的銀杏樹旁邊的連椅上。

掛了電話,陳大壯向馮艷告辭,起身出了茶館,開著車向公園駛去。他在馬路邊停下車,來到高大的銀杏樹下,忐忑不安地坐在長條椅子上。劉梅還沒出現(xiàn)。

他腦子里好像有個螞蜂窩,亂哄哄的,難道真如雨簾所說,劉梅與自己結婚是另有所圖?他回想一遍劉梅近些天的所作所為,怎么看她也不是工于心計的騙子。

幾分鐘后,劉梅風塵仆仆地趕了過來,不等她坐下,陳大壯就問:“三十萬元的彩禮是怎么回事?”劉梅坐在椅子上講起事情經(jīng)過。

趙輝的一個朋友前不久創(chuàng)辦了一個軟件開發(fā)公司,前景很好,趙輝頭腦一熱,沒和馮艷打招呼,就取走家里的存款入了股。這樣一來,劉梅的購房計劃落了空。

那天,陳大壯發(fā)來信息,劉梅便把他倆的事說給姐弟倆聽。二人開始不同意,他倆目睹了馮三的家暴行為,已經(jīng)嚇破膽。劉梅講完陳大壯背著慧芹去醫(yī)院的情況,馮艷靈機一動,想到一個主意,他倆可以結婚,但必須交三十萬元的彩禮,這樣買房的首付款就有著落了。劉梅堅決不同意,還說這事她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馮兵贊同馮艷的意見。馮艷說:“媽,你開不了口,我去說!舉辦婚禮哪有不交彩禮的道理?當初趙輝家不也交了彩禮嗎?”劉梅還是不松口。馮艷不由分說拿走劉梅的手機,查看了陳大壯的手機號碼,當即撥打了電話。事已至此,劉梅也不再說什么。

劉梅講述完事情經(jīng)過,陳大壯沉思片刻,說:“行!三十萬元,沒問題!我這就回去準備錢?!薄袄详?,你放心,這三十萬元算我借的,我會還你的。”劉梅面露羞愧之色?!耙院笪覀z就是一家人了,哪有什么借不借的。”他臉上泛起些許紅暈?;丶业穆飞?,他邊開車邊給雨簾打電話,讓她和羅東抽空回家一趟,商談老宅過戶的問題。雨簾爽快地答應下來。

傍晚,雨簾夫婦下班后到商場買了兩盒蛋白粉,來到陳大壯的住處。雨簾笑瞇瞇地說:“爸,您可想通了,咱們什么時候辦理過戶手續(xù)呀?”“我不能白白地把老宅過戶給你。雖說咱倆是父女,將來我所有的家產都是你的,但咱倆也要分個你我?!彼谏嘲l(fā)上,假裝不悅。雨簾笑道:“爸,您說得在理,老宅什么時候都是您的,只是在我的名下?!薄斑^戶可以,你得給我十萬元的押金,老宅不是能值一百萬嗎?十萬不多!”他說完不再理會雨簾。

雨簾扭頭瞄了眼羅東,羅東呵呵一笑,當即向陳大壯索要銀行卡賬號。他起身去了臥室,取來一張銀行卡遞給羅東。羅東的指尖在手機屏幕上點來點去,很快把錢轉了過去,還把轉賬記錄截了圖用微信發(fā)了過來。陳大壯說明天一早就把老宅過戶給雨簾。

第二天,雨簾和羅東請了假,三個人到區(qū)房管局服務大廳把老宅過了戶。

陳大壯有二十萬元的存款,加上這十萬,終于湊齊三十萬元。他開車來到劉梅家樓下,下了車,上了樓,敲開劉梅家的房門,把一張銀行卡交給劉梅。馮兵正好也在。他把銀行卡密碼告訴劉梅后,馮兵甜甜地喊他一聲“陳伯伯”。他倆相視一笑,理發(fā)時的尷尬瞬間煙消云散。

10

馮艷陪著馮兵和白小玲到剛開盤不久的一個住宅小區(qū)轉了又轉,挑選了喜歡的戶型和樓層,交了定金,后來又交了購房首付款。

陳大壯和劉梅的婚事已無任何障礙。他又把不領證的事說了,劉梅點頭同意,她并未往心里去。

他找人把房子收拾一番,劉梅選了個良辰吉日,請來親朋好友,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就算舉辦了婚禮。雖說是冬季,但結婚這天陽光極好,暖煦煦的,一絲風也沒有。樓下的音響里循環(huán)播放著悅耳的《夕陽紅》那首歌,大家興高采烈地出出進進,熱鬧非凡。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沒通知鄧強,他不知從哪打聽到消息,備了個紅包趕了過來。他剛簽了個大單,心情分外好,在宴席上每次都是酒到杯干,結果喝得酩酊大醉。

他倆結婚后住在陳大壯的房子里,劉梅的房子騰了出來,馮兵一個人在那里住。倆人婚姻上都經(jīng)歷過波折,格外珍惜當前的生活。彼此相敬如賓,相親相愛,一起跳廣場舞,一起散步,一起逛商場……日子過得甜如蜜。

馮艷和馮兵很少來,有時候他倆做了好吃的飯菜,陳大壯讓劉梅打電話讓姐弟倆過來吃飯,馮艷和馮兵倒是來過幾次,但來了后話很少,吃完飯起身就走。

轉眼,已是初冬,窗外的梧桐樹上葉子已經(jīng)落盡,綠化帶里的花草也枯黃了。天氣漸冷,陳大壯和劉梅很少到廣場上跳舞。

這天,二人正在廚房里做午飯,房門砰砰地響起來。陳大壯趕緊開門。雨簾來了。自從他倆結了婚,雨簾來得明顯少了,偶爾來一次,屁股還沒坐熱就走了。

雨簾兇神惡煞一般進了屋,吼道:“爸,十萬塊錢的押金你干什么用了?”他裝糊涂,說:“存銀行了?!薄澳銊e騙我了,是不是交了彩禮?你被人騙了還傻乎乎地管人家吃,管人家??!”雨簾說話時用力擺動雙臂?!板X是我借老陳的,不是彩禮!”劉梅正在廚房里炒菜,聽見喊叫聲跑了出來?!敖璧模框_三歲小孩呢!借條呢,我看看!”雨簾把一只手伸到陳大壯面前,指尖像鋒利的箭頭。

劉梅當初是要打借條的,他說什么也不讓,只好作罷。見拿不出借條,雨簾指著劉梅厲聲喊道:“你趕緊走!把三十萬元送回來!”“你放心。那些錢,我會還的!”劉梅眼里盈滿淚水。陳大壯怒吼道:“雨簾,你怎么說話呢?你劉姨騙我什么了?”“爸,你怎么還是執(zhí)迷不悟呢!她騙了你三十萬元,這可是鐵證如山!她再不走我立馬報警!”雨簾說完從口袋里摸出手機。

劉梅的淚水淌了下來,她解下胸前的碎花圍裙,向門口走去。陳大壯叫喊著追到門口,劉梅已經(jīng)下了樓。他怒不可遏,轉身打了跟過來的雨簾一巴掌?!澳氵@個混賬東西,我倆好不容易過了幾天安穩(wěn)日子,你倒好,把你劉姨趕走了!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他說完也下了樓。雨簾的臉上火燒火燎,她擔心陳大壯出意外,也跟了出來。

劉梅開著那輛“球球”疾駛而去,陳大壯開著車緊跟其后,雨簾的白色轎車也跟了過來。十幾分鐘后,三輛車來到樓下。劉梅停下車,打開樓門,上了樓。不等樓宇門閉合,陳大壯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拽開門,也進去了?!鞍?,等等我?!庇旰熀傲艘簧ぷ?。他沒把樓門關閉,雨簾也上了樓。

劉梅回到家趴在沙發(fā)上直抹眼淚。陳大壯在門外一次次按門鈴,還不停地喊叫她的名字。劉梅擦干淚水,終于打開房門。他和雨簾進來了。他勸劉梅趕緊回去,還說剛才打了雨簾一巴掌,已經(jīng)替她出了氣。雨簾也知道自己有點過分了,還道了歉,說了聲對不起。

不管陳大壯怎么勸,劉梅也不回去,說什么時候還了欠款再說。陳大壯猛然想起剛才走得急,家里的煤氣爐忘了關。他只好下了樓匆忙往回趕。回到家,廚房里濃煙滾滾,房間里彌漫著嗆鼻子的煳味,鐵鍋已被燒得黢黑,鍋里的油燜大蝦已變成黑渣。

雨簾也跟了來。他氣得直喘粗氣,質問她交彩禮的事聽誰說的?雨簾支支吾吾道出實情。

今天上午忙完業(yè)務,她與同事小蘇在一起聊天,小蘇說現(xiàn)在有些事真搞笑,老年人再婚都要交彩禮,數(shù)額還特別大,三十萬元。雨簾不信,說哪能交這么多。小蘇說兩個月前有姐弟倆前來辦理購房按揭貸款,他倆邊簽字邊交談,姐姐說幸虧她媽要了三十萬元彩禮,不然房子的首付款就交不了了。小蘇說這是她親眼所見不會有假。雨簾的警覺性很強,問姐弟倆還說什么了。小蘇想了片刻,說交彩禮的老頭好像退休前是名記者,十多年前他就認識那位老太太。雨簾猛地想起陳大壯突然提出向自己要了十萬元錢,頓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氣得肚子鼓鼓的,于是立馬趕了來。

劉梅回去后,陳大壯每天都打電話催促她快回來。劉梅態(tài)度堅決,說什么也不肯。他也去過劉梅家里幾次。劉梅說我倆現(xiàn)在這樣蠻好的,想聊天就通電話;想見面你就來一趟。他也就不再說什么。

11

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這天早上,空中飄起雪花,不一會兒地上便落了薄薄的一層。四周仿佛一下子靜下來,整座城市變成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不知不覺,再有一個多月就要過春節(jié)了。前幾天,陳大壯到大街上閑逛,買了幅年畫,是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和老太太相互攙扶在湖邊散步的畫面,湖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岸邊的楊樹已落光葉子,夕陽染紅了西方的天空。晚霞映紅兩位老人的臉龐,他們的臉上溢滿幸福的笑容。那幅畫的下面印著紅色的行書“最美不過夕陽紅”七個字。他覺得畫上的兩位老人很像他和劉梅。

吃過早飯,他看了會兒電視劇,感覺沒意思,就關掉了。他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觸景生情,就想把年畫貼在墻上。

他搬來一個木凳,取了一卷透明膠布和剪刀。他一手拿著年畫,一手拿著透明膠布和剪刀,站在木凳上。如果劉梅在就好了,貼年畫本來就是兩個人干的活兒,都怪雨簾把劉梅趕走,不然他倆嘮著嗑就能把年畫貼好。

他用左手臂把年畫按在墻上,用剪刀剪下一段膠布,先把年畫的左上角粘牢,又用同樣的方式粘好右上角。

年畫固定在墻上,他從木凳上下來,瞅幾眼,稍有點斜。他又站在木凳上,把年畫稍往左上方挪了挪,粘好,再從木凳上下來瞅了瞅,終于端正了。他把年畫下方的兩個邊角也貼牢后,又剪下一段較長的膠布,粘在年畫左側的邊上。他正貼著年畫,一不留神把木凳踩翻了,跌落下來,砰的一聲,他摔在了冰涼的地板上。

他感到渾身疼痛,以為過一會兒就好了。他在地板上躺了幾分鐘,想爬起來,但一條腿鉆心地疼,不敢動。他摸了摸口袋,手機在里面。他剛想撥打120,又把手放下來。

他動彈不了,即使救護車來了,醫(yī)護人員也無法打開房門。當前能救他的,只有雨簾,她有房門鑰匙。他給雨簾打去電話,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無人接聽。過了一會兒,再次撥打,仍舊無人接聽。他只好打給羅東,也是無人接聽。夫妻倆整天忙得團團轉,不接電話是常有的事。這可怎么辦?他想到了劉梅,她也有一把房門鑰匙。

他給劉梅打去電話,鈴聲只響一下通了。劉梅說:“老陳,下雪了,你在做什么?”他講明實情?!袄详?,你堅持一會兒……我馬上到?!眲⒚穱槈牧?,掛了電話就下了樓。

他四腳朝天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窗外終于傳來了一陣“嗚嗷嗚嗷”的警笛聲,必定是劉梅撥打了120,救護車來了。

樓道里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門外有人用鑰匙在開鎖。門開了,劉梅沖了進來,說:“老陳,你沒事吧?”劉梅身后是三名醫(yī)務人員,他們把擔架放在地上,把他挪到擔架上,抬到了門外。

來到樓下,眾人上了救護車,白色的救護車鳴叫著刺耳的警笛聲行駛在雪地上。來到醫(yī)院,急診室的大夫了解完陳大壯的情況,開了檢查化驗單。劉梅用擔架車推著他做完各項檢查。戴黑框眼鏡的男醫(yī)生把一張張檢查報告仔細看了一遍,又舉起CT片子沖著亮光看了片刻,最后診斷為小腿骨折,需要住院治療。

劉梅把他推進病房,屋里有兩張床,其中一張床上是個胳膊上纏滿紗布的小伙子。劉梅和一名護士把陳大壯抬到另一張病床上。劉梅嗔怪道:“年畫什么時候貼不行?就你逞強,都一大把年紀了……”他不吭一聲,任由劉梅數(shù)落。

陳大壯的手機響了,雨簾打來的。接通后,雨簾急切地說:“爸,我今天忙死了,下著雪,你打電話有什么事?”“我差點摔死,在醫(yī)院呢。”他說完便掛了電話。

劉梅說:“已經(jīng)湊夠三十萬元,本想這幾天送來,沒想到出了這事?!标惔髩颜f:“不用還錢?!眱蓚€人正說著話,羅東和雨簾急匆匆進來了。他白了二人一眼,說:“這次若不是劉梅,我這條命就沒了?!庇旰煼驄D曉得誤了大事,低頭不語。

劉梅起身告辭,說:“老陳,你休息吧,我先回去。改天再來看你?!标惔髩焉斐鲆恢皇?,本想挽留劉梅,可又緩緩把那只手放下。他現(xiàn)在躺在了病床上,怎能連累劉梅呢?照顧自己應該是雨簾的義務。

陳大壯動彈不了,吃喝拉撒睡全靠人照顧。晚上雨簾留在醫(yī)院陪床,她只待了一天就吃不消了。主任打電話讓她趕緊去上班,有筆大額貸款業(yè)務,需她辦理。她想讓羅東陪床,可羅東也有事忙,抽不開身。兩個人一合計,決計找個護工。陳大壯很不高興,執(zhí)意讓雨簾陪自己。雨簾耐心解釋,他才勉強同意。雨簾跟一個護工討價還價半天,商定陪護費每天三百元。

那位護工照看了陳大壯三天,費用一天一結。每次都是微信轉賬,雨簾很心疼。她問大夫陳大壯還要在醫(yī)院住多久。大夫說至少二十天,回到家還要休養(yǎng)一個多月,也要人照顧。時間這么久,雇護工花錢太多。兩個人盤算半天,終于想出最佳方案,想把劉梅請回來。雨簾講出這個方案,陳大壯氣憤地說:“你想找個免費的護工嗎?當初若不是你把她趕走,這會兒她肯定陪著我。要請你自己去請!”

雨簾拽了羅東一下,兩個人到門外商議一陣。雨簾買了兩盒營養(yǎng)品,又給劉梅買了件高檔服裝。她到劉梅家負荊請罪,央求她來醫(yī)院照顧陳大壯。劉梅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準備把錢還給老陳?!痹瓉砬皫滋熠w輝把入股的錢抽了回來。她說完便把一張三十萬元的存單遞給雨簾,雨簾羞得漲紅了臉。

劉梅來到醫(yī)院,照顧起了陳大壯。這次住院,他對劉梅很是感激。出院后,劉梅繼續(xù)照顧陳大壯的起居。

快過春節(jié)了,陳大壯已能拄著拐杖走路。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正值冬日,氣溫很低,但外面陽光明麗。他和劉梅坐在窗前聊天,聊著聊著他想起什么似的,拄著拐杖拽著劉梅出了門,打車到民政局服務大廳領了證。二人拿著火紅的結婚證從服務大廳出來時,橙黃色陽光從空中傾落而下,將整座城市照得金燦燦的。

大年初一這天,陳大壯找來雨簾和羅東,劉梅也把馮艷和馮兵叫來了,一家人一起過了個團圓年。

來年春天,陳大壯和劉梅張羅著把馮兵和白小玲的婚禮辦了,劉梅終于了卻一樁心病。

十幾天后,傳來消息,盤城的棚戶區(qū)投資改建工程拉開帷幕,老宅就要拆遷了。雨簾和羅東四處打聽老家的舊房子拆遷補償多少錢。眾說紛紜,每個人說法都不一樣。

按照相關規(guī)定,有關部門組織專業(yè)人員對老宅進行了丈量和評估,準確地給各家各戶的老房子核算出補償款。過戶給雨簾的老宅,補償款十萬元。雨簾和羅東不相信,二人又核算一遍,沒錯。

羅東不甘心,找到當初說拆遷款兩百萬元的那位朋友。那位朋友做酒水生意。他嘻嘻一笑,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兩間舊房子不可能賠償那么多錢!我當初只是說著玩兒,你卻當了真。

作者簡介:孫健,山東廣饒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東營市作協(xié)副主席。已出版長篇小說《同學會》《公考》《天債》等五部;中短篇小說發(fā)表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時代文學》《北方文學》《山東文學》《雨花》《小說林》等期刊。有長篇小說入選山東省作協(xié)深入生活項目,短篇作品選入多個選本。曾獲黃河口文藝獎等。有小說簽約改編影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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