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曾媛
“寶釵撲蝶”是《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的情節(jié)片段。該情節(jié)在繡像、回目畫、繪本、畫報等眾多《紅樓夢》圖像中均有繪制,但其持扇形制卻始終存在分歧。
《紅樓夢》圖像史肇始于1791年萃文書屋木活字印刷的《紅樓夢》程甲本,但此時選取的寶釵造像是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蕓軒”寶釵坐在寶玉床邊做針線的場景。直到1818年左右《繡像紅樓夢》藤花榭本的刊刻出版,才開始以撲蝶情節(jié)作為寶釵造像,這也是后來大部分圖像選取的人物造像場景。由此,在文本視覺化、具象化的圖文轉化過程中,牽出一個有趣且重要的問題,即寶釵所持之扇是折扇還是團扇。
《紅樓夢》脂本寫道:“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的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痹撉楣?jié)未明確提及持扇形制,導致各類“寶釵撲蝶”圖像在此問題上一直未達成共識。但這個問題又與文本緊密相連、于小說理解至關重要。通過梳理文本的細部描寫,讀者能真切感受小說之體大思精;同時圖像選擇暗含著繪制者的閱讀詮釋傾向,更為一探清人的閱讀習慣和風尚提供可能,連接起文學化理想世界與真實社會語境。
折扇與團扇
不同于男佩折扇、女佩團扇的一般認知,《紅樓夢》中的佩扇種類與性別并無直接關系—即男子可以用團扇,女子亦可用折扇。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襲人命小丫頭將元春的賞賜之物取出來給寶玉過目,“只見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當寶玉問及其他人得到的賞賜,襲人以寶玉獲得之物為參照,在此基礎上增減,依次提及老太太、太太、老爺、姨太太、薛寶釵、林黛玉一干人等的獲賞,其中就包含人皆有之的上等宮扇。宮扇即團扇,宮內賞賜的對象和物件一定是經(jīng)過細致考量的,不得有任何差錯。從寶玉和賈政都得到了團扇這一賞賜來看,團扇的使用不區(qū)分男女,其并非女子專屬物。
而折扇也并非男子專屬物,《紅樓夢》中女子同樣使用折扇。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情節(jié)里,寶玉聽晴雯說喜歡撕扇,把自己的遞與她撕以外,見麝月持扇路過,“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里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幾半子”。盡管文中均未提及被跌和被撕的扇子是團扇還是折扇,但返回事件發(fā)生的起因,“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股子跌折”。扇股指折扇扇骨的數(shù)量,由此,這些撕碎的扇子包括麝月所持均為折扇。
在小說語境中,從扇子的使用情況來看,可放入袖中的是折扇。賈寶玉初見蔣玉菡時“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將一個玉玦扇墜解下來,遞與琪官”,此處尚不能確定這把從袖子里取出的扇子究竟是團扇還是折扇,直至后續(xù)扇墜送人才知曉?!皩氂窕刂翀@中,寬衣吃茶。襲人見扇子上的扇墜兒沒了,便問他往那里去了?!睆恼凵鹊呐宕鱽砜矗捎谡凵群蜕忍资菕煸谕庖律系模ㄉ驈奈摹吨袊検贰贰扒宕凶友鼛蠏鞚M刺繡精美的荷包、扇袋、香囊等飾物”),襲人為寶玉寬去外衣時自然會發(fā)現(xiàn),時常掛在外衣扇柄上的吊墜不見了??梢娔前褟男渲心贸鰜淼氖钦凵龋凵燃饶軖煊谘g,也可以放在袖中。
從女子使用折扇以及折扇可放置袖中的文本細節(jié)來看,寶釵撲蝶“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很可能使用的是折扇。當然,還需結合服飾和扇制的現(xiàn)實情況進一步討論。
折扇書寫: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重塑
《紅樓夢》故事背景的時空定位存在模糊化情況,似是作者有意為之(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但不妨礙行止坐臥、衣冠服飾、家具陳設等等細節(jié),融入作者的現(xiàn)實社會生活經(jīng)驗。沈從文、郭若愚等學者亦提出,小說中服飾描寫真實反映了清代前期的服飾面貌。那么曹雪芹從小生活在江寧織造署,對式樣、圖案、色彩、質地等衣飾的認知,就是《紅樓夢》人物衣著服飾描寫的經(jīng)驗基礎,根據(jù)清前期的服飾可以大致獲悉《紅樓夢》中的人物服制。
《紅樓夢》中上層階級貴族女子所著多為滿族服飾(王云英《從〈紅樓夢〉談滿族服飾》:“誠懇呼吁畫家、藝術家們……要繪出旗裝的《紅樓夢》人物來?!保?,從服制和團扇形制來說,不具備團扇放入衣袖的條件??滴酢⒂赫龝r期衣袖不超一尺,且袖口較窄,為求利落,多為箭袖,到乾隆以后衣服才漸肥漸短,袖口日寬。而貴族用宮扇,從現(xiàn)存藏品看,基本尺寸在縱30厘米,橫25厘米,放入衣袖不甚現(xiàn)實,由此寶釵撲蝶所持當為折扇。
但在清代,折扇多為男子隨身攜帶,曹雪芹也將此現(xiàn)實經(jīng)驗融入了小說。折扇和扇袋作為時髦的裝飾物,常被男子掛于外衣腰帶上,曹雪芹寫及寶玉得老爺歡喜被小廝們討要彩頭以及抄檢紫鵑房中得到的寶玉的舊扇和扇套,即得印證。
在小說的折扇書寫中,曹雪芹立足現(xiàn)實經(jīng)驗,又借寶釵撲蝶、晴雯撕扇、麝月持扇等情節(jié),重塑現(xiàn)實經(jīng)驗,突破折扇使用常規(guī),以少女撲蝶嬉戲場景的歡快感,消解了折扇多被男子攜帶、用于正式場合的嚴肅性。代表文人士大夫高雅情趣的折扇,進入閨閣女子的生活空間,一方面打破了世俗對女性持團扇的刻板印象,一方面在大觀園保護起來的自由之境中,賦予她們揮灑情思、任情恣性的權利。
制造團扇:圖文表達的錯位
圖像是畫家、刻書商等繪圖者閱讀《紅樓夢》的產(chǎn)物,但是文字與圖像的表達內容和效果并不是對等的,除了大致呈現(xiàn)小說場景以外,具體刻畫和細節(jié)填補都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包括人物持扇的選擇和處理?!都t樓夢》圖像中絕大部分都背離文本繪制了團扇,可以說持團扇的寶釵形象,是書商和畫家選擇和制造的結果。
團扇的大量使用與明清美人畫程式發(fā)展密切關聯(lián)。人物畫作為繪畫史上的主流畫科之一,自漢代開始其“正人心,淳風俗”的功能就備受歷代帝王推崇,作政治教化之用。至明清,以視覺吸引力為賣點的美人畫開始顛覆人物畫中仕女圖的嚴肅性,不再是單純的士人文化的產(chǎn)物,而是商品經(jīng)濟和市井趣味催生的程式化圖式,其中不只包含了畫家或畫工的主觀處理,更反映了大眾文化和視覺文化影響下讀者的審美情趣。
團扇就是高度程式化的一環(huán),包含著受眾對女性溫柔端莊形象塑造的執(zhí)著,也是女性空間中的代表性物件,迎合了清代讀者對寶釵形象的心理期待。團扇雖男女通用,但其精巧雅致的特點,總與美人形象勾連。同時,扇面的隱約通透感,在作為遮掩妝容、拒絕觀賞的障礙物外,也以半遮面的神秘性滿足男性對女性柔美含蓄形象的意淫。
曹雪芹著意描寫女子持折扇,用以撲蝶也好,撕著玩也罷,都賦予了大觀園女子才氣縱橫、自由任性的權利。畫家和畫工們普遍忽略文本,繪制象征一團和氣、溫柔婉約的團扇,無疑是對小說文本和作者本意的顛覆,這種圖文表達之間的錯位造成一種強烈的反諷意味。折扇文本描寫打破的封建社會對女性的束縛和凝視,在圖像表達中落入世俗趣味的窠臼,在程式化的商業(yè)刊刻出版影響下,侵入《紅樓夢》建立起來的文學化自由理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