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主持:謝 丹
為使文學(xué)作品達到渾然一體的效果,作家往往借助線索把諸多材料連綴起來。有時為了敘事的起伏、構(gòu)思的精巧,就會設(shè)置兩條線索。雙線并行、明暗交織就是其中一種。
明線是直接呈現(xiàn)的貫穿始終的線索,暗線是隱藏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的線索。雙線巧妙疊合,不僅可以營造動人的情境,還可以打造精巧的結(jié)構(gòu),豐富故事內(nèi)容,達到出奇制勝的效果。
雙線結(jié)構(gòu)在小說布局中比較常見,如《水滸傳》第十六回中,明線是楊志押送生辰綱,暗線則是吳用等智取生辰綱。
回憶性散文是將“回憶對象與敘事者的經(jīng)歷”交織著寫,明線寫回憶對象,暗線寫敘事者自身。如《藤野先生》一文,在魯迅與藤野先生的交往推進中,先生的愛國主義思想得以呈現(xiàn)?!兑豢眯√覙洹访骶€是寫小桃樹從種下到成長、開花、與風(fēng)雨搏斗的全過程,暗線是“我”離開家鄉(xiāng),到城里上學(xué)、奮斗、畢業(yè),走上社會后碰壁、失意,最后從小桃樹身上終有所悟的過程。
雙線并行需要注意的是:線索設(shè)置要相對清晰且在文中多次呈現(xiàn);線索安排要前后呼應(yīng),互為補充;圍繞主題,雙線要設(shè)置交叉點。
◎[英]弗吉尼亞·伍爾芙 陸谷孫譯
眼前這只蛾子,狹狹的雙翼顯現(xiàn)著枯灰色。翼梢綴有同樣顏色的一圈流蘇,看上去似乎活得心滿意足。這是一個令人神清氣爽的早晨。時屆九月中旬,氣溫舒適宜人,而吹過來的風(fēng)已比夏季清涼。窗戶對面,犁耕已經(jīng)開始。
一種活力激勵著白嘴鴉、掌犁農(nóng)夫、轅馬,影響所及甚至連貧瘠的禿丘也透出了生氣。正是這種活力撩撥著飛蛾鼓翅,從正方形窗玻璃的一側(cè)移動到另一側(cè)。生命的樂趣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又豐富多樣。相比之下,作為一只飛蛾浮生在世,而且是只有一天生命的飛蛾,真是命運不濟。雖則機遇不堪,飛蛾都仍在盡情享受,看到這種熱情不禁引人唏噓。它勁兒十足地飛到窗格的一角,在那兒停了一秒鐘之后,穿越窗面飛到另一角。除了飛到第三然后又是第四角,它還能做什么呢?飛蛾能做到的事,它都做了。注視著它的時候,我覺得在它羸弱的小身體里,仿佛塞進了一縷纖細然而洗練的世間奇?zhèn)サ幕盍ΑC慨斔w越窗面,我總覺得有一絲生命之光亮起。飛蛾雖小,甚至微不足道,卻也是生靈。
然而,正因為它微不足道,正因為它以簡單的形式體現(xiàn)了從打開的窗戶滾滾涌進并在我和其他人大腦錯綜復(fù)雜的狹縫中沖擊而過的一種活力,飛蛾不但引人唏噓,還同樣令人驚嘆,使人感到似乎有誰取來一顆晶瑩的生命之珠,以盡可能輕盈的手法飾以絨羽之后,使其翩躚起舞,左右飛旋,從而向我們顯示生命的真諦。這樣展示在人們的面前,飛蛾使人無法不嘖嘖稱奇,而在目睹飛蛾弓背凸現(xiàn)的模樣的同時,看它裝扮著又像背負了重荷,因此動作既謹慎又滯重,人們不禁會全然忘記生命是怎么一回事。人們倒是會又一次想到,生命若以另一種不同于飛蛾的形態(tài)誕生將可能變成什么,而這種想法自會使人以某種憐憫的心情去觀察飛蛾的簡單動作。
過了一會兒,飛蛾像是飛得累了,便在陽光下的窗沿上落停。飛舞的奇觀已經(jīng)結(jié)束,我便把它忘了。待我抬起頭來,注意力又被它吸引了去,只見它在試圖再次飛起,可是因為身體已太僵直,要不就是姿態(tài)別扭,而只能撲扇著翅膀,落到窗玻璃的底部。當它掙扎著往頂部飛時,它已力不從心了。因為我正專注于其他事情,所以只是心不在焉地看著飛蛾徒勞地撲騰。同時,無意識地等著它再一次飛起,猶如等著一臺暫時停轉(zhuǎn)的機器重新開動而不去探究停轉(zhuǎn)的原因。也許撲騰了七次,飛蛾終于從木質(zhì)窗沿滑下,抖動著雙翅,仰天掉在窗臺上。它這種絕望無助的體位喚回了我的注意,我頓時意識到飛蛾陷入了困境,它的細腿一陣亂蹬,卻全無結(jié)果,它再也無法把身體挺直。我手持一支鉛筆朝它伸去,想幫它翻一個身,然而就在這時我認識到,撲騰失敗和姿態(tài)別扭都是死之將至的表征。于是,我放下了鉛筆。
細腿又抖動了一次。我像是為了尋找飛蛾與之搏斗的仇敵,便朝戶外望去。那兒發(fā)生了什么?大概已是中午時分。田疇勞作業(yè)已停止。原先的奔忙已被靜止所取代。鳥兒飛往小溪覓食;轅馬立停。但是,那股力量依然聚集在那兒,一股冷漠超然、非人格化、不針對任何具體對象的力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與枯灰色的小飛蛾作對的,正是這股力量。試圖抗拒這股力量,全然無用,我所能做的,唯有看著飛蛾軟弱的細腿作出非凡的掙扎,抵拒那漸漸接近的毀滅偉力。我知道,與死神作搏斗,世間萬物都無取勝的可能。雖說如此,因為筋疲力盡而小憩之后,細腿又抖動起來。這最后的抗爭確屬英勇超凡,而掙扎又是如此之狂暴,飛蛾竟然最終翻身成功了。與此同時,在無人過問也無人知曉的情況下,這微不足道的小飛蛾為了維持既無他人重視又無他人意欲保存的生命,竟對如此巨大的偉力作出這樣強悍的拼搏,這更使人受到異樣的感動。不知怎么的,我又一次見到了那晶瑩的生命之珠。然而正在這時,確鑿無誤的死亡癥狀出現(xiàn)了。蛾體先是松弛下來,旋即變得僵硬。搏斗告終,這微不足道的小生命死了。看著飛蛾的尸體,看著這股巨大的偉力把這么一個可憐巴巴的對手捎帶著戰(zhàn)勝,我心頭充滿了驚異感。幾分鐘之前,生命曾顯得那樣奇譎,如今死亡也是同樣地奇譎。飛蛾端正了身體,安安靜靜躺在那兒,端莊而毫無怨尤。哦,是的,它好像在說:死神畢竟比我強大。
(選自《20 篇:英美現(xiàn)當代散文(修訂版)》,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有刪改)
點讀
人生的目的是什么?這篇文章給我們帶來思考:一邊是細小的、不引人注目的飛蛾,另一邊是無限巨大的自然偉力。兩個力量相差極為懸殊的較量中,飛蛾維護生命、抗擊死亡,最終以死向我們展示了生命的真諦。文章明暗交織,明線描寫飛蛾從享受生命到坦然死去的過程,暗線則是“我”對它態(tài)度的變化,從淡漠到同情再到贊賞和欽佩的情感歷程。從小生命的殊死斗爭中,“我”思考了生命的意義。雙線并行,謳歌生命之美。閱讀此類文章,借助雙線結(jié)構(gòu),有助于理清文章的脈絡(luò)。
·精點悅讀·
◎葉圣陶
一條不很整潔的里弄,一幢一樓一底的屋內(nèi),桌上的煤油燈放著黃暈的光,照得所有的器物模糊、慘淡。桌旁坐著個老婦人,手里抱一個大約不過兩周歲的孩子。那老婦人深陷的眼眶里,紅筋牽牽地,發(fā)亮;放大的瞳子注視孩子的臉,定定地,凄然失神。
近來,那孩子特別會哭,叫開了頭便難得停,好比大暑天的蟬兒。老婦人百般撫慰,可是不大見效,直到他自己沒了力,一壁嗚咽,一壁讓眼皮一會開一會閉而終于闔攏,才算收場。
今晚老婦人感到特別安慰:到這時候了,孩子的哭還不見開場,假若就這樣倦下來睡著,豈不是難得的安靜的一晚?然而她又感到特別不安:不曉得就將回來的阿弟怎么說法,不曉得幾天來醒里夢里系念著的可憐寶貝到底有沒有著落。這時候,她注視著孩子,她衰弱而創(chuàng)傷的腦里,涌現(xiàn)著霧海般迷茫的未來。她不敢再想,無聊地問孩子:“大男乖的,你姓什么?”“張?!贝竽须S口回答?!安?!不!”老婦人輕輕呵斥,“不要瞎說,哪個姓張!我教你,大男姓孫。記著,孫……”“孫。”大男并不堅持,仰起臉來看老婦人的臉,就這樣學(xué)著說。
老婦人的眼睛重重地閉了兩閉,她的淚泉差不多枯竭了?!安还苣膫€問你,你說姓孫,你說姓孫……”聲音漸漸凄咽了。“哇——”大男突然哭起來了。小身軀死命地掙扎,淚水淌得滿臉。
老婦人知道每晚的常課又要開頭,便以柔和的聲音來嗚他。大男照例不理睬,喉嚨卻張得更大了,“哇……媽媽呀……”這樣的哭最使老婦人傷心又害怕。那一聲就如一針,針針刺著自己的心。她于是站起來走,把大男橫在臂彎里。從她那動作的滯鈍以及步履的沉重,可見她確實有點衰老了。
嗒,嗒,外面有叩門聲,同時,躺在跨街樓底下的那條癩黃狗汪汪地叫起來。她嚇得一跳,但隨即省悟這聲音極熟,一定是阿弟回來了,便匆遽地走去開門。
門才開一道縫,外面的人便閃了進來;連忙,輕輕地,回身把門關(guān)上,好像提防別的什么東西也乘勢掩了進來。
“怎樣?”老婦人悄然而焦急地問。
“唉!總算看見了?!卑⒌苊~角,頹然,像完全消失了氣力。
“看見了?”老婦人的眼睛張得可怕地大,心頭是一種悲痛而超乎悲痛的麻麻辣辣的況味。
“阿姊,我今天遇見的那個弟兄,是一個好人。我找著了他,求他的恩典,指點我去認一認他們的棺木。我告訴他這兩個人怎樣地可憐,是夫妻兩個,女的有年老的娘,他們的孩子天天在外婆手里啼哭,叫著媽媽,媽媽……請他看老的小的面上發(fā)點慈悲心?!?/p>
“他約我六點鐘在某路轉(zhuǎn)角等他。我自然千恩萬謝,提早等著。他引著我向野地里走,一路同我談。啊——那弟兄嘴唇粘著支紙煙,一壁吸煙一壁幽幽地說:‘那一天,我們那個弟兄,上頭的命令呀,縮了好幾回,才皺著眉頭,呯地一響開出去。又是三響,才算結(jié)果了,兩個染了滿身紅?!?/p>
“他說棺木都寫著號碼,他記得清楚,十七十八兩號是他們倆。我們逐一認去,認到了,一橫一豎放著,上面外國號碼十七十八我識得?!?/p>
“十七,十八!”老婦人忘其所以地喊出來,臉色凄慘,眼眶里明瑩著僅有的淚。一陣忿恨的烈焰在她空虛的心里直冒起來,淚膜底下的眼珠閃著猛獸似的光芒,“那輩該死的東西!”
阿弟看阿姊這樣,沒精沒采回轉(zhuǎn)頭,嘆著說:“我看棺木還好的,板不算薄。”
“我告訴你,”老婦人咬著牙,身體索索地震動,繼續(xù)說,“我不想什么了,明天死好,立刻死也好。這樣的年紀,這樣的命!——怕什么呢!我是姓張的丈母,映川的娘,我要到街上去喊,看有誰把我怎樣!”忿恨的火差不多燃燒著她的全體,語聲毫無顧忌地哀厲而響亮。她拍著孩子的背又說:“說什么姓孫,我們大男姓張,姓張!?。∥抑缓逈]有本領(lǐng)處置那輩該死的東西,給年青的女兒女婿報仇!”
阿弟聽呆了,懷著莫名的恐懼,伸手掏衣袋?!八麄兞糁謼l呢!”他說著?!鞍?!字條!”老婦人身體一挺,周身的神經(jīng)都拉得十分緊張。字條拿出來了,是撕破了的一個聯(lián)珠牌卷煙匣子,反面寫著八分潦草的一行鉛筆字。阿弟凝著細眼湊近煤油燈念那字條。“‘兒等今死,無所恨,請勿念?!?!這個話才叫怪。沒了性命,倒說沒有什么恨。‘懇求善視大男,大男即兒等也?!麄兊囊馑?,沒有別的,求你好好看養(yǎng)著大男;說大男就是他們,大男好,就如他們沒有死。只這‘無所恨’真是怪,真是怪!”
“拿來我看,”老婦人伸手攫取那字條,定睛直望,像嗜書者想把書完全吞下去那樣地專凝。但她并不識字。
“大男,我的心肝,樓上去睡吧?!彼⑵饋碜呦驑翘?,嘴唇貼著孩子的頭頂,字條按在孩子的胸口,憔悴的眼放著母性的熱光,腳步比先前輕快。她已決定勇敢地再擔負一回母親的責任了。
“哇……”孩子給顛醒了,并不張眼,皺著小眉心直叫,“媽媽呀……”
(原載于1927 年11 月《小說月報》第18 卷第10 號,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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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著力描寫老婦人在靜夜守候阿弟回來說明情況,最終決定承擔撫養(yǎng)孩子的責任。其中的原因則是暗線所交代的:老婦人的女兒女婿進行革命斗爭,被捕后慘遭殺害,死前遺書寄情。兩條線索借助于深夜阿弟的敘說得以交織。老婦人的形象也由悲痛到憤怒、膽怯到無畏,內(nèi)心變得堅定而充實,毅然決然擔負起撫育遺孤的重任。明暗線巧妙編織,情節(jié)更為集中緊湊,老婦人的形象也從單一走向立體,更為豐富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