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梁
武威市地處中國西北地區(qū),甘肅省中部,河西走廊東端。東接蘭州市、南靠西寧市、北臨銀川市和內蒙古、西至金昌市和張掖市。地勢西高東低,局部地形復雜,屬溫帶大陸性干旱氣候。
公元619年,大唐開國第二個年頭,距離長安千里之遙的涼州城內,殺聲四起,火光沖天。以粟特人為首的胡人兵馬,在街道上橫沖直撞,每到一處就高喊著:“大唐派我安興貴捉拿李軌,敢有不從者,夷滅三族!”城市一隅,裝飾極盡奢華的玉女臺上,安靜得有些可怕,與外面的兵荒馬亂形成鮮明對比。大涼皇帝李軌,斟酒獨飲,面色戚戚,妻子在一旁黯然垂淚。眼見胡人逼近,李軌忽然長嘆道:“人心去矣,天亡我乎?”無人回應,他也不抵抗,束手就擒,登基不滿一年就落得身死國滅。
涼州是今天甘肅省中部的武威市。李軌之前,霍去病破匈奴、三國時張既討盧水胡、十六國五涼代立,皆在此地。李軌死去1400年后,作為游客的我走在武威街頭,大西北艷陽炙烤之下,騰格里沙漠邊緣的熱風,令人有些恍惚。玉女臺這個引人遐想的名字,知者甚少。若提起在玉女臺原址建起的鳳凰臺,當地人還算有所耳聞,不過它位于武威第十八中學校園里,原址已被一座圖書館占據,鮮有吊古傷今之人前來。的確,誰會在意一位史書里寥寥數語、在位一年的短命皇帝呢?李軌只是歷史的匆匆過客,人們偶然想起他,大概還是由于李白的身世疑云。有人懷疑,對身世閃爍其詞的李白,正是昔日大涼皇帝李軌家族逃亡遠遁的后裔。
就在這片灰蒙蒙瀝青路底下,一個時而人間清醒時而昏聵無能的梟雄,曾是一段混沌歷史的主角。修筑玉女臺之前,李軌或許稱不上雄才大略,卻也無愧于一方豪杰。隋末天下大亂,群雄逐鹿,涼州地處偏遠,也難逃戰(zhàn)亂之災。漢代以來,此城就在帝國邊緣地帶,一向胡漢雜居,西域稍有風吹草動,常受波及。李軌出身邊塞大族,仗義疏財,在鄉(xiāng)野頗有威望。公元617年,他召集粟特首領安修仁、曹珍等各族豪強,問道:“河西不太平,恐生變亂,我們難道坐視不管,把妻子兒女拱手相讓嗎?”眾人贊同劃地自保,至于推舉何人,一時議論紛紛。曹珍忽然說道:“諸位可知李氏當王的讖語嗎?”
原來,就在幾年前,不知為何,一首童謠在民間流傳:“桃李子,皇后繞揚州,宛轉花園里。勿浪語,誰道許!”乍一聽,也沒什么玄機,可架不住漫天聯想,它被解釋成“李氏當王”。隋煬帝得位不正,對此諱莫如深,甚至有人進讒言,勸諫“盡誅天下李氏”。最先遭難的,竟是自家外甥女婿李敏。隋煬帝長姐臨終托孤的女兒女婿,因一則莫須有流言全家伏誅。隨后,不安情緒滋長蔓延,童謠化身讖語,越傳越廣,瓦崗軍李密成為下一個懷疑對象。就連李淵起兵,也抬出這句讖語來自我標榜。
曹珍此言一出,眾人順勢借坡下驢,共同支持李軌稱王。他面露難色,卻也不太推辭,索性自封“河西大涼王”。自立為王,第一步就要處置隋朝派來的官員,群臣建議一殺了之。李軌反駁道:“我等起兵,只為自救,殺人奪財,與盜賊何異呢?”過了不久,涼州將士俘虜一隊敵軍,意欲全部坑殺,李軌力主將其放還:“如若天命歸我,必將擒拿敵首,這些人早晚歸我麾下。若天命不在我,強留俘虜又有何益處呢?”此時,李軌智商情商雙雙在線,儼然賢主仁君的模樣。也正是這一年,他盡收河西五郡,躋身雄踞一方的豪強。
成王稱霸又開疆擴土,突如其來的功業(yè)總會讓人信心爆棚。飄飄然的李軌不曾想到,命運轉折源自一個史書上未留姓名的胡巫。胡巫預言:“上帝將遣玉女從天來!”玉女何人?從天而降所為何事?是助李軌成仙,還是封為皇后?語焉不詳,卻不妨礙李軌深信不疑。他下令調集士兵與民夫,不分晝夜大興土木,只為盡快筑起一座奢華的高臺,靜候玉女下凡。涼州自古與高臺有緣,為紀念云臺封將的竇融,曾筑起竇融臺;出土馬踏飛燕的雷臺,則源自前涼時代靈鈞臺。
如今玉女臺早化為一捧黃土,但它當年引發(fā)的連鎖反應,足以毀滅一個新生政權。連年用兵,涼州本已凋敝,征用民夫,又致田野荒蕪。大涼王的寶座還未捂熱,河西地區(qū)就鬧起饑荒,餓殍千里,乃至出現人吃人的慘劇。李軌救災思路倒也清奇,先是散盡家財,變賣資產賑濟百姓。把家底搬空了,才想起理應打開國庫。但有位大臣拋出一套歪理:“饑餓而死的百姓,本就是貧弱小民。國家需要保障倉儲,以備不時之需。哪有冒著讓壯勇之士挨餓的風險,去接濟貧弱小民的道理?”哪朝哪代,都容不得這類混賬話。但要命的是,李軌耳根一軟、腦子一熱,居然聽進去了。于是,怨言四起,毀家紓難贏得的好名聲一夜之間一掃而空。
涼州自古就是“通一線于廣漠,控五郡之咽喉”的軍事戰(zhàn)略要地和“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的商埠重鎮(zhèn),自漢武帝開辟河西四郡,歷代王朝都曾在這里設郡置府,東晉十六國時期的前涼、后涼、南涼、北涼和隋末的大涼均在此建都,史有“五涼古都,河西都會”之稱。
涼州雖遠,卻早有人虎視眈眈。當上大唐皇帝的李淵,不肯讓臥榻之側有人酣睡,思索著消滅李軌的萬全之策。他用過一招借刀殺人,命令歸附大唐的吐谷渾偷襲涼州,但又唯恐胡人趁機吞并河西。恰在此時,一個高鼻深目的臣僚前來請命,自愿西行招降李軌,并號稱無需一兵一卒,來者正是安興貴。李淵對他的自信疑惑不解:“李軌雄踞河西,興兵討伐尚無勝算,你動動嘴皮子就能拿下嗎?”安興貴主動請纓,自有底氣,他的弟弟正是與李軌一同起事的安修仁。作為粟特商人,安氏在河西經營百年,根深蒂固,在大涼入仕就多達幾十人,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地方勢力。李軌盤踞河西,阻斷自西域入長安的商路,威脅粟特人安身立命的商貿,這才讓他產生一箭雙雕的謀劃。安興貴的思路很明確,如能勸降李軌則皆大歡喜,否則就潛伏在大涼權力核心,伺機暴力奪權。
李軌不是政治小白,對于大唐早有戒心,尤其是李淵的前恭后倨,令人難以信任。大唐初立,中原戰(zhàn)事不斷,為了穩(wěn)固后方,李淵遣使與大涼結交,在國書上親切地稱呼同姓的李軌為“從弟”,也就是認下了堂兄弟的情誼。這時,日益膨脹的李軌動了當皇帝的念頭,但礙于李淵已然稱帝,總歸有些不安,與群臣商議道:“李淵當了皇帝,一個姓氏,不宜有兩個皇帝,可否接受大唐冊封呢?”當初把他推上王位的曹珍又站了出來:“隋失天下,英雄競逐,稱王號帝,瓜分鼎峙。大唐坐擁關中,大涼也占據河西,本已有了天子之實,何苦受別人封賞呢?”李軌耳根又一軟,言聽計從,派人回了一封國書,自稱“從弟大涼皇帝”,這一僭越稱號惹惱了李淵,怒斥大涼的不臣之心,將使節(jié)囚禁起來。
李軌可以算是天梯山世居的豪強,在這里同樣出名的還有天梯山石窟,始鑿于東晉十六國時期的北涼,隨后北朝、隋唐、西夏、明清相繼營建,距今已有1600多年的歷史。
有了這個插曲添亂,安興貴的勸降計劃難度倍增。見到李軌后,他祭出精心準備的說辭:“涼州偏遠,財力凋耗,兵不過十萬,地不過千里,無險可守,又有群胡環(huán)伺。非我族類,其心如豺狼。大唐略定中原,攻必下,戰(zhàn)必勝,不如早日東歸?!边@一番慷慨陳詞,細想有些荒誕,安興貴一個粟特人,自己就是群胡和異類,卻代入漢家忠良的視角。李軌倒也不接茬,主動講起稱帝大計:“當年西漢吳王劉濞,坐擁江東之兵,自稱東帝。如今我雄踞河西,可以自封西帝嗎?”眼見話不投機,安興貴趕忙啟動備用計劃,表示愿與弟弟修仁同朝為官,輔佐大涼皇帝,獲封左右衛(wèi)大將軍。這一要職,掌管宮禁宿衛(wèi),李軌明知安興貴是大唐說客,卻委以重任,難說是一時糊涂還是形勢所迫。但肘腋之間埋下定時炸彈,離走上吳王劉濞覆亡的老路,可就不遠了。
“歸順”大涼的安興貴,私底下緊鑼密鼓策劃謀反。李軌名義上是皇帝,實則更像涼州各方勢力的官方代理人。以安氏兄弟和曹珍為代表的粟特人、世居河西的漢人豪族、隋朝投降官員、暫居城內的突厥與吐谷渾人以及西域諸胡,各懷心事自難同心。隨李軌起事的漢人舊臣,原本對日漸強盛的胡人心存芥蒂,幾次三番獻計防范,但被稱帝偉業(yè)沖昏頭腦的李軌非但沒能聽進去,反倒用毒酒殺害了一位直言進諫的舊臣,把漢人世族也得罪殆盡,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在安氏兄弟的一陣挑撥過后,城中胡人猛然發(fā)難,倉促之間大涼皇帝李軌緊急調動可用之兵,步兵騎兵算在一起,僅有一千余人。就在李軌出城迎戰(zhàn)之際,又遭城內叛臣背刺,與安興貴里應外合、前后夾擊。李軌慌不擇路,敗退回城,就有了開篇的那一幕。隨后李軌被押解至長安問斬,從涼州起事到兵敗伏誅,總共不到三年光景。玉女臺上,只留那盞泣別妻子的濁酒,不見那位淺嘗皇帝夢的梟雄。
(責編: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