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靜
木為桌,石為凳,明月的玉盤裝著奢侈的禮物。
你不在,我獨守籠竿,在清瘦的竹林,舉杯飲下孤獨。
晚風吹,竹葉輕,蛙鳴此起彼伏。
你離開后,對岸燈未眠,河水不舍晝夜,一只紅嘴鴉尋找丟失的影子。
我栽瓜種豆,飲水清泉,在內(nèi)心的草原,放牧一匹離群的馬,讓它打響鼻,揚前蹄,奮嘶鳴,扯斷韁繩如扯斷一簾舊夢。
我的文字中生長荊棘,手指誤入細小的刺。夜深人靜時,突如其來的疼,像水一樣潰散,又像風一樣一遍遍圍困我。
走著走著就遇見了——
一滴水追逐著另一滴水,一個影子疊加著另一個影子,一種聲音融入另一種聲音,一種疼,扯著另一種疼。
走著走著就散了。兩棵樹,一棵朝北,一棵向南。一團猶豫的云,一部分跌入谷底,一部分游弋在廟堂之上。
走著走著就只剩自己了。風吹過來是桃木,風吹過去,是被生活磨損的楔子?;鹧嫦纾眢w的宮殿內(nèi)跑著一輛空蕩蕩的火車。
我確信,還未熟透的草莓,一定躲在那枚魂不守舍的葉子后,在紅塵中窺視紅塵。
春風吹亮?xí)缫?,女人們穿上了薄裙,我已準備好在冬天編織的小竹籠。
流光不停地轉(zhuǎn)換色彩,由白變黃,由綠變紅,深閨里的女子,惺惺相惜。她躲在葉子后理云鬢,清嗓音,雪汁一樣的聲音,讓夢幻的蝴蝶流連忘返。
黎明被鳥鳴啄破,香色溢遠,風竊取了大地的秘密,我知道草莓的臉紅了。
頂著戰(zhàn)栗的露珠和星辰,這時,如果有誰喊它一聲,它或許給你一個唇香軟語的良辰。
雨后,整個山河明亮起來——
那些草木、山石和牛羊,都是這塊土地的子民。
它們喧鬧,因為陽光的羽衣,比閃電更驚艷。它們沉默,因為每一個受難者,心中都有一盞秘密的燈。
輕的是風,更輕的是蝴蝶。草色還在搖曳,它們攜帶著隱秘的花香,絕塵而去。
此刻,我有千萬呼應(yīng)者,但我不敢開口。我怕被它們挾持為王,成為浩蕩春天的一點暗疾。
我坐在屋子里,聽大風從屋頂刮過。一群脫韁的野馬,呼嘯而至。
刮過沙漠,帶著沙礫擊打的力;刮過戈壁,那些風滾草,像潰散的列陣;刮過草原,千萬根草在劇烈地顫抖中,手挽住手。
大風一定掀斷過樹干,一定把那些野羊趕進了山坳,那些土撥鼠倉皇地鉆進洞口,在黑暗中瑟縮。
大風穿過城鎮(zhèn)、村落,收集了吶喊、嗚咽和驚悸,像一個暴力的討債者,所到之處,一片關(guān)門閉戶之聲。
風經(jīng)過我的屋頂時,我正在為某個詞,理屈詞窮。幾根抖索的茅草,替我說出了內(nèi)心的擔心和不安。
一棵榆樹,被遺忘在塘壩里。在水中浸泡得太久。
它,終于枯了。
它干瘦的枝條在風中抖索,皸裂的樹皮,從黝黑的樹干突然脫落,發(fā)出粗砂一樣的聲響。
但它仍保留著樹的形象,將稀疏的影子投在水面,托舉著流云和漏風漏雨的鳥巢。
腐爛先從根部開始。根在水中憋悶,它無法從塘水過度的溺愛中突圍。
它最終倒在水中。作為一根失意或朽腐的木頭,內(nèi)心的灰燼被水消匿。
故鄉(xiāng)已被人反復(fù)書寫過,不吝贊美之辭。
有些寫了幾千年,比如月光、炊煙和遍地的鄉(xiāng)愁,還有一些事物,如石碾、木耙、連枷……麥子和稗子,喜鵲或烏鴉,需要孩子們看圖說話。
一些人離開故鄉(xiāng),便不再回來。一些人以過客之名,到故鄉(xiāng)尋根,但故鄉(xiāng)依舊木訥,揣著很重的方言,不知以什么方式接納。
祖先的墳?zāi)?,還在這里;河水里打撈的月光,還在這里;伏在菜花上的蝴蝶,還在這里……但雨水洗亮的櫻桃樹下,細微的心跳不見了。
故鄉(xiāng)的草越來越深,蒲公英的夢,越來越輕。
這蒼茫的人世,針尖大的故鄉(xiāng),冷不防,會觸及到心底最柔軟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