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俊國
每一座山峰都呼喊過太陽。
我站在高處,一邊呼喊太陽,一邊把萬重山抱在懷里。
繼續(xù)向上,依然需要攀爬。
我仿佛聽見太陽在層云上叮當(dāng)挖掘。然后,幾縷掘出層云的陽光如標(biāo)槍,投向大地,仿佛有獵獵紅纓閃過。然后,層云更加濃厚,而陽光更加堅(jiān)定。
堅(jiān)定者鋒芒畢露。
突然,層云傾斜,欲將滾燙的太陽傾倒出來。而太陽早已蓄滿蓬勃升騰之力,萬丈霞光轟然而至。于是遠(yuǎn)處的山峰、近處的稻穗都被金光淬火。
然后太陽和我,沿著金色的梯子攀沿而上。
大巴山擁抱了這一切,包括已經(jīng)消失的夜和夜黑里的冷。只有大胸懷才能釋放大光明和大溫暖。
山坡那縷縷炊煙傾斜著,傾斜著,扯過斜云的耳朵,慢慢訴說大巴山火與光的故事。
云和我,漸漸入神。
而太陽,已爬上更高的山峰。
我聽見陽光喊山。萬物生長,都是山的回響。
萬物奔騰。
繁霜喂養(yǎng)的光霧山,如烈焰馬。馬踏金秋,烈焰繽紛,山之脊如烈焰馬之鬃。
萬馬,奔騰。如群山起伏。
群山,起伏。如萬馬奔騰。
風(fēng)倒卷霜之鱗片,倒卷光霧山之鬃。倒卷十月之鬃。
風(fēng)扯出馬的嘶鳴,擂響山的肺腑。
縱橫往復(fù)的盤山道,哪一條才是烈焰馬的韁繩?哪一條才是時間的牽引?
深秋干涸的溪流,一定是烈焰馬掙斷的韁繩。
一群遠(yuǎn)來者被韁繩牽引,穿過大秦,穿過古蜀,走進(jìn)川陜革命根據(jù)地,于山巔之上放歌,從《秦風(fēng)》到《蜀道難》,再到《想紅軍》。
歷史在歌聲中斑駁絢爛。
而光霧山并不背負(fù)歷史,只執(zhí)著地喂歷史以光和烈焰。
人間焰火,都是太陽之羽。紅葉,被風(fēng)擦燃,燎原混沌遠(yuǎn)方。
穿過歷史,烈焰馬之馬蹄,擂響時代之肺腑。
從野菊花上開出的風(fēng),捎著蜜蜂的勞動號子。
枝頭的杜鵑不說布谷,正在懷念草籽的味道。
蝴蝶深入未來的影子,被野棉花淹沒。
其時天朗氣清,聽風(fēng)吹石林、牛鈴繞樹、牧笛穿林,我置身于天籟之中。
紅豆杉的豆子還青澀著。草木往高里長,石林也向高里長。
動搖的石頭還在動搖,一點(diǎn)點(diǎn)坍塌,讓堅(jiān)定的石頭越站越高,站成石林。它們或“仙人對弈”,或“神兵天降”,或“太公垂釣”,或“藥王問壽”……我相信,所有石林都在側(cè)耳傾聽紅軍故事。
此地叫唱歌鎮(zhèn)。石林放歌,如泣如訴。
在萬山之中,一直有前仆后繼的堅(jiān)定者、勇敢者、犧牲者、后繼者,其歌裂云,是謂大道之籟。
山河大地是萬物安頓者,也是歷史敘述者。
而歷史又穿越山河大地,遇見生靈萬物,遇見緬懷者,遇見嶄新陽光。
石林之下,稻子金黃。
入夜,我聽見金色的蛙聲沿著梯田拾級而上,詮釋明天的太陽。
分水嘉陵江和漢江。
也分水歷史。
關(guān)于米倉山古道的走向,左邊的金牛道和右邊的荔枝道,成為歷史深處并不遙遠(yuǎn)的呼應(yīng)。
拾級陡峭古石階,行走懸崖古棧道,我生怕驚落布滿歷史鏨印的某塊石頭,砸痛另一段歷史,或跌入江中,濺起我們來不及記錄的浪花。
多少輩祖先挖山開鑿、行走翻越,才有米倉山古道,然后興盛,然后荒廢,再興盛,再荒廢,早已疲憊不堪的古道如冬蟄的龍,總會在春風(fēng)驚雷中醒來。
在大禹會盟時醒來,在秦巴統(tǒng)一時醒來,在蕭何月下追韓信時醒來,在三國猛張飛斷喝聲中醒來,在李白、杜甫、王勃、韋應(yīng)物、李商隱、陸游的詩歌中醒來,在岳飛的《滿江紅》中醒來,在《背二歌》中醒來……
在紅旗招展中醒來。
在改革春風(fēng)中醒來,在綠水青山中醒來。
而今,不再背山的米倉山人,開鑿出一條米倉隧道,輕輕推開“不與秦塞通人煙”的秦巴門戶。
原來拉直了的米倉山古道,那么短。
原來米倉山一直懷著光明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