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青
雪凝固成一個巨大相框。雪地里的荊條筐擠滿抱在一起的花。
在十字路口西北角落,花嬉鬧著,意識不到分離,也不曉得人間煙火。
老人在它們蹦跳的時光里彎下腰身。他謎語般的手背多像我的父親,爬滿蓬松的藤蔓。
姑娘,買花吧,便宜——
他背上的花安靜下來。它們望著我,不想和我聊山和風的形狀,也不肯伸出手心的謎底。
這些未成年的花啊,還未生出玫瑰、百合的風情,未被裁出搖曳的腰肢。
我想等我回來還能遇到他們。雪最好停下來,或者繞過他們周而復始的黎明和傍晚。我會帶走它們其中一部分?;蛘哌€有下次,讓它們擁有這座城市花園的戶籍。
如果還有時間,我愿意俯下身,取走老人冰封不化的一場雪,和最后一個懸空的景象。
艾米在螢火蟲的計謀下制作烙畫。
拉斐爾被安置搟面板背面,構(gòu)思花園中的圣母。
微醺的巴克斯在葡萄藤中吞噬果實的瞳仁。
她尖叫,阻止鸚鵡高仿的腔調(diào):“媽媽,我絕不做人類的同流?!?/p>
接下來,接下來少女吃掉了所有葡萄干,換來溫和的棕色小馬,憂郁的貴族男孩。
……看到這里,她輕輕嘆口氣,從尖頂長帽取出一捆上個秋天末的荒草,掛懸莊嚴落日。她開始嘗試:蜷縮成一條蟲,倒立、蠕動、貓式展伸,嘗試各樣花式睡眠。
鏡頭移至窗外。
雨水伏跪雨水中,瑜伽的彎曲度,祈禱,蝴蝶展臂。蟲族肅穆時間的水聲,發(fā)酵黃昏的理想。艾米繼續(xù)在理想國奔跑、作畫,讓爬上岸的黑魚,紡織藍顏色的鱗片。
鐘表分割成無數(shù)個碎片,屋內(nèi)的鋪設(shè)已完成,墻面張掛凋零的羽衣,腐草為螢,為一棵竹子,孤獨、倔強的肉身。
你看:九月風是格子形狀,做舊的白。優(yōu)雅的措辭緩緩吹來,讓我們重新進入思索,那一年前離開的人:祖母、父親。
我們想象并確信,他們在風中蕩起綰結(jié)鮮花的秋千。他們給予我們詩歌,賦予一場注定冒險的生活,我們開始丟棄冰塊,把滾開的水溶解咖啡和牛奶。此時,祖母留下的棉花毯搭在膝蓋,滄桑果實慵懶搭在窗外。一卷時間軸,慢慢調(diào)養(yǎng),等待。用不了多久大雪將至,用不了多久,我們重復他們的故事:被某個我們深愛過的人,回味無窮,深情敘述。
干咳,空曠,麻木……
藏在豆莢的三月早點到來,我們好把屋子,裝扮得像個天堂。
還有三月停不下來的雨。一半時間我在找他;一半時間,他在找我。
在路邊岔道,我想遇到一截泥濘不堪的小路。
淋濕觸角和堅固的船,等一棵蒲公英,或不知名的蘑菇、野花、響尾草;等筐子裝滿苜蓿的古人,在路盡頭浮現(xiàn)。
等一個懷抱星光的婆婆說:來吧,姑娘。
用你看管的舊時光做交易,治愈疾病實現(xiàn)愿望,剩下的都是好日子。
所有的鋼琴都潮濕,聲音卻一如從前,如從前的深情,從前的荒謬,一個瘋癲的情種被壞血病折磨著,吐血,彈琴,死去——
雨從不停歇直到地球毀滅,我愛你也是如此,我愛你在雨水中潮濕的黑夜,與我的幻覺難分彼此,地球融入絕情的句子——
然后,一點一滴仲夏夜的碎片,砸向百年前那沉睡的琴鍵,我又一次荒唐地做夢,去擦拭他絕望的余音——
或許是原野,或許是城市,或許是一個野蠻之地,那里的人們在點火,種植玉米和狼牙。
我幻想河岸兩旁的白鴿,或者中毒的黃鸝,墜落,被埋葬在時間的流水中。
我像鳥一樣,身負重傷,沿河而去,追尋一片羽毛。
我知道數(shù)億年后,它也許成為一塊化石珍寶,雖然它并未寫下過任何文字。
她住在想象的房子里,原木家具上手紋清晰。白色窗簾保持花冠的形態(tài),一只丑陋、幸運的灰倉鼠,總愛凝望墻壁上,孤僻矮小的影子。
養(yǎng)了十年的貓,依舊保有愉快的小秘密,性格特征不明。她每天都會對它們說:晚安,小孩。就如曾有個人,熱衷效仿書里的騎士,他一次次重復水過于柔軟,山坡花色過于單調(diào)。他們在沙漠上放棄、修復,天空落滿流星的疤痕。
現(xiàn)在回到了九月:橘黃色口紅,光斑的窗戶,風吹彎的雨,隨意散落的小配件,代表道別紀念日。
他會找到這里嗎?是什么帶來的啟示?身體里隱喻的微光。
他說:早安,小孩。
多么幸運,我可以在樹林里采漿果。我以為,沒有樹林沒有漿果了。
——塔杜施·魯熱維奇
多么快樂的無所事事。早上新結(jié)識了一只梨花貓,它的眼神清亮,一只蝴蝶在里面翻卷波浪,我們唱著媽媽教的歌謠,一起在小區(qū)散步。
水葫蘆生出小葫蘆開出毛茸茸、藍紫色的喇叭花。想起故鄉(xiāng)八月的大月亮,想起和他在停著長腿鳥的河邊,他釣魚我看在水面跳舞的水葫蘆花。天黑了,我們沒有收獲魚,只帶回閃閃發(fā)光的水葫蘆。
在早市十塊錢買到一個鐵皮風扇。它停止了轉(zhuǎn)動,它保留了那個年代不熄滅、復古的美。外婆走得早,沒有用過電扇和空調(diào),她的蒲扇是棵夏天的樹,搖出的風吹拂媽媽,吹拂哥哥和姐姐。
澆水、剪枝。去年的植物,整個冬天讓它緊張、閉合。但它會等來蜜糖色的四月,蜂群,弧度優(yōu)雅的飛翔和駐留,從荒冷中復活、伸展、萌發(fā),沒有人要求它們長成樹或結(jié)出果。
八十歲的媽媽鼓起勇氣,穿上碎花連衣裙去見老朋友,是的,那大大的裙擺誘惑了她。她說最后一次穿裙子是在五十年前,此時,她正從她們的背景故事里緩慢、堅定地走出來。
奇怪的是我成了你說的怪小孩。我留了長發(fā),擦了月亮,那片腐草卻始終沒有聲音撞到我的玻璃窗。這多少令我驚訝,失聯(lián)的事物撲朔迷離,令我對這個季節(jié)感到厭煩。它們?nèi)ツ牧??無人可問。世間都是忽長忽短的影子,沒有找到它們的蛛絲馬跡。我的巫術(shù)越來越弱,身體開始失靈。他抱琴立在那里,地上散落著樂符紫色的靈魂。我已經(jīng)失去了我的大部分。昨天晚上,或者說是今天的凌晨。我們低頭看奄奄一息的河水,那曾是一條多好看的河。我想那些凍住的水,被束縛的手和腳,它們不會笑了,它們不會脫下帽子,收留羽毛和孩子的星期六,它們不再尾隨魚群的綠光,它們失去格紋晚禮裙,甚至一座藏匿公主的城堡。我還能到哪去尋找一條新的河?我在南方的花園枝離葉碎,那人始終不愿交出手里鋒利的剪刀。僅有半顆星星的人,忽明忽暗一路向北,二十年后,他留給北方一粒緘默、裂紋的種子:一邊生長,一邊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