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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長

2024-04-29 00:44葛芳
天津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黃公望小貝

1

我剛剛離婚,因為厭倦了一成不變的日子,也懶得吵架,我答應了她的全部要求,凈身出戶,幸虧手上還有一些余款,我在“富春山畔,詩意棲居”租了個五十平公寓房,夠了,一個人吃吃住住,還稍顯寬敞呢!

一縷陽光曬到一張小書桌,上面擺放著我的精神生活——筆墨紙硯。

幸虧我很理智,沒有稀里糊涂要個孩子,把自己束縛起來。也許是她長得不夠熱情,或者她心不在焉,我們的婚姻始終沒有高潮,也就沒有孩子降臨。她嫁給我的時候是“大齡剩女”了,愛挑剔,愛抱怨。我呢?因為父母逼得緊,也湊合將就了,事實證明這種沒有感情基礎的日子是過不長久的。

“沒出息的家伙,真沒用!”她罵我。這樣的口吻,和我的父母如出一轍。

大概六年前,這里房產商開始售樓,“富春山畔,詩意棲居”是他們的廣告詞,還拉了不少教授、藝術家們入住,美其名曰“藝術村”。一期、二期漸漸售空。公寓房里住著不少美術學院、音樂學院的學生、青年教師,或者在這條道路上摸爬滾打的文藝青年。

小區(qū)里空氣里流淌著自由孤獨的氣息,隨處可見低頭匆匆而過扎著小辮的美術生、樹蔭下背著吉他的音樂生。彎彎曲曲的林蔭道直通后山,秋天銀杏葉亮閃閃,一樹一樹的紅楓充滿了理想主義情懷。我就是這樣被“誆騙”過來的。我喜歡和藝術沾點邊,這樣,顯得自己不那么俗氣。

最主要的,我喜歡黃公望這老頭,五十歲開始學畫,大器晚成。八十歲,他和河流對話,他讀懂了富春江,富春江好像也讀懂了他,四年時間,完成了驚世駭俗之作《富春山居圖》。他看淡功利,把畫贈給師弟無用,照樣云游,很快仙逝。

我看懂人生,不是在五十歲以后。就在生活中極偶然的一天,我被頑強的鬧鈴聲吵醒,鈴聲刺耳,不斷回響,我摁掉,十分鐘后它再次響起,我再摁,它再響,我氣惱至極索性把它扔到了窗外。我又閉上了眼睛,晃晃悠悠,我喜歡無名的感覺——我不想去上班了,從此再也不想去上班了。街道社區(qū)合同制,累死累活,拿不到編制人的一半工資。加班,加班,沒日沒夜地加班。而且,這文書工作讓我絲毫感覺不到活著的詩意,寫陳舊公文,編無趣材料,空洞的條條杠杠,連我自己看了都覺惡心。

我不是突然才有辭職念頭的,想了很久了,缺少的就是勇氣。

那天它們都來了。我先打了辭職申請,再打離婚申請。辭職很快,一周就搞定了。離婚拉鋸了一個月,我把優(yōu)渥的條件都給了她,她沉思默想了半天才勉強簽了字,還不無擔心地說:“以后你吃什么喝什么呀?”

惻隱之心讓她顯得好看了一點,我朝她揮揮手說再見,再也不見。

一直想到小區(qū)后面的山上去看看,最近三年都是封閉著,現(xiàn)在終于暢通無阻了,順著臺階往上爬。山林里荒蕪一片,但氣息不錯,似乎黃公望仍在那里瞻望。午后的太陽有些勁道,明晃晃的,聽見鳥聲啁啾,有幾處的紅梅開花了,干枯的野花一蓬一蓬,并未走形。

有一個大爺,在山里閑逛,有時我走在他前面,有時他走在我前面,我不想和他說話。我還有些警覺,還是不要隨便搭話。

再往上走,竟然是一個廢棄的游樂場,好像還留有昔日孩童的歡樂?;?、旋轉木馬,因為風吹雨打,都剝了漆,還沒完全散架。我感覺有無數(shù)的幽靈陪著它們,在白天黑夜中玩耍著。我跨上木馬,笑傲江湖。我很小的時候就渴望能騎上一匹馬自由馳騁,跨過草原,到天際盡頭撒野。

冬日荒山黃褐色的氣息中,忽然有一個色彩鮮艷的卡通人物出現(xiàn)在荒野,我扭頭一看,嚇了一跳。

卻是一米多高的白雪公主露出驚愕的表情,提著竹籃,里面放有蘑菇,她穿著裙子一直是那個樣子看著我。是個玻璃鋼雕塑,奇怪,就剩這么一個卡通人物孤零零在山頭上,是童話還是巫術?有些詭異色彩,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驚愕里有一些小小的欣喜,脖頸側扭著,睫毛長長的。這玻璃鋼雕塑質量不錯,設計得形神兼?zhèn)洌w沒有掉一塊顏色。

我明白過來,當年房產商為了招徠生意,花了一些小本錢在后山搭建了居民休閑山體公園。樓早就售空了,這后山因沒人光顧徹底被荒棄。

我反正一個人,閑著也是閑著。再向上走,是觀日臺。幾把鐵椅,朝著各個方向七零八落散放著,感覺像是音樂臺。上面仿佛坐著不同的人,在抽煙,在發(fā)呆,在看日出,在聆聽遠方。幾根稀疏的青草從磚縫里鉆出來,一起聽著山林演奏。

繞下山時,又看到那位大爺,背著手踱著步,他給人的感覺,整個山林是他的,是我一不小心誤入了他的家園,哦哦,不好意思,我下意識朝他點了下頭。他長得很霸氣。

2

四棟公寓房高高矗立著,中間環(huán)繞著一個大草坪,對面是一排連體別墅,這個“藝術村”一到晚上充滿了狗叫聲,也許就是所謂的人間煙火氣。

養(yǎng)狗的人越來越多,最常見的狗是小泰迪,其他類型也很多,拉布拉多、邊牧、松獅、法斗等等。經常看到草坪上婦人們帶著孩子三三兩兩在散步,有時一個男人或女人外出遛狗,在大樹下玩手機將近半小時,兩條狗開始撒歡,忽然又斗起來。

我小時候養(yǎng)過狗,對狗有一些感情吧,不討厭。但如果一條狗成天對你狂吠不止,恐怕再好的心情也被破壞了。

我住在六樓,公寓里有廚房,有客廳,有書桌,這些對我一個人來說綽綽有余。我能聽到隔壁女生在練嗓子,很好的音色,干凈純美,她一定是來參加浙江電視臺選秀節(jié)目的。你聽,洗澡的時候還在唱歌,歡快、飛揚,熱騰騰的霧氣縈繞著她苗條的身體,嘩嘩嘩的水流聲烘托著她青春的嗓音。嗓音穿過打開著的玻璃窗飄到我的書桌前。有時,悠揚的小提琴聲飄逸而出,一定是她在練習,她那有弧度的身姿隨著琴聲一起曼妙。

真好,有夢想的年輕人來這里嘗試,人生無憾??!每年3月到9月,是“浙星季”,全國不少愛好文藝的時髦年輕人趕到杭州城來參加選秀,一唱成名!

我有些莫名激動,我的人生錯過了太多。

她就在我的隔壁,50平方米以外。我甚至能聽到她睡夢發(fā)出的輕微鼾聲,帶著旋律感,一個山坡一個山坡向上爬。她的人生輕盈靈動,父母都全力支持著,學聲樂,學小提琴,從小到大,昂貴的培訓費不是普通家庭能承擔的。她一定有姣好的面容,甜美的臉頰上有深深的酒窩。我迷戀酒窩,全民偶像的時代,臉蛋太重要了!她看上去容光煥發(fā),召喚著我和她一起歡愉。

可惜,很快,我被對面別墅的狗叫聲攪擾了,這討厭的死狗,討厭的主人,居然把它們散養(yǎng)在院子里。尤其在深夜,狗叫聲在圓形空間里無限擴大,回音,對,回音壁的效果。幾條狗持續(xù)不斷的叫聲讓夢中人驚醒,很難再入睡。

這屬于擾民,嚴重擾民!

不少居民向物業(yè)反映,物業(yè)也多次和這家主人交涉過了??墒?,沒用!他們我行我素,裝成聽不見。每晚我深受其擾,我不知道隔壁姑娘是不是和我一樣懊惱。不,她好像睡得很沉,像沉入湖水中的一塊鵝卵石,睡得那么香甜。

我從六樓向下俯瞰,想起我旅行包里有一架望遠鏡,外出徒步時我經常拿著它觀察天空中的飛鳥。我要瞅一瞅,是怎樣的主人養(yǎng)了一群不聽話的狗!

望遠鏡慢慢鎖定目標。一個胖乎乎的卷發(fā)女人敲著碗碟呼喚她的貓回來吃晚飯,叮叮叮?!666!666!G昧撕芫茫埐艖袘猩⑸⒌貜牟萜荷匣貋?,鉆過鐵門進入。她家院子大概有四五條狗,有的跳到石磨上,有的盤在藤椅上,有的來回晃蕩。搞不清楚為什么要養(yǎng)這么多條狗。

女人的背影很寬厚,熱烘烘的。

狗有狗道,但擾民就不厚道了吧!我對胖乎乎的女人說,她自然聽不見,頭埋在花木蔥蘢中,不久,別墅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只剩那幾條狗在院子里游蕩、叫喚。

這一天我干了些什么?自從搬到這兒,我就想讓自己放空一段時間,像流浪漢一樣隨便混混,隨便看,隨便聽,不強求,不給自己立目標,自在就行。

三年前的冬天,雨季,冰冷陰濕,朋友托我照看一下他的拉布拉多犬。狗身形很大,我給它系上皮帶,牽它出去,在昏暗潮濕的街燈下走過雨霧彌漫的街道。我們經過一根又一根的路燈柱和一棵又一棵的樹。等我筋疲力盡回家洗好澡出來,前妻卻把大門打開,讓狗跑了!

她情緒激昂,指責我說:“我討厭狗!我怎么可能和它共處一室呢?你這么自私從來不為我著想!”

我怔怔無語,又在大雨漂泊中出去找狗,可惜。狗消失得無影無蹤。朋友為此也和我斷絕了來往,我能說什么呢?

這匪夷所思的女人,說話做事從來不顧他人。

兩個三觀不一致的人在一起生活,要多別扭就有多別扭。我能忍,我打開水龍頭刷牙洗臉,聽見她在摁馬桶;我不吃早餐,在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前搶先離開家門。

逃離她!

我的鞋子還沾滿了泥巴,沉甸甸的,我走在去單位上班的路上,街邊的油條香味散發(fā)出來,我發(fā)現(xiàn)我餓得饑腸轆轆,點了一碗豆?jié){兩根油條。熟悉的店鋪嘈雜聲音讓我有熱淚盈眶之感,我好像從異鄉(xiāng)返回,卻沒有安身立命之所。

3

我把所有的燈都開著。

對面別墅的燈也開得亮堂堂的。胖乎乎的熱烘烘的卷發(fā)女人在做什么?她最起碼養(yǎng)了四只貓、五條狗。狗的品種很糙,一般的中華田園犬和小泰迪。貓的顏色不同,其中一只白貓傻怔怔的,但貌似很高貴,抬腳之間充滿優(yōu)雅。

凡路邊有行人走過,有一點風吹草動,狗子們就在院落里瘋狂叫喚。

隔壁女生也推窗了,那一瞬間,我瞅見了她的側臉,鵝蛋形,高挺的鼻子,嘴角圓潤,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藍色睡衣下的胸起伏柔軟,她嘀咕了聲:“好煩人呀!”

我不動聲色,沒有主動湊上去搭話,我喜歡把自己藏在窗簾后面,悄悄地。她就是我想象中的女生,姣好的面容,深深的酒窩——我看到一側有,那就肯定有一對酒窩嘍!我離她那么近,我能看見她那雙干凈修長的雙手,她伸出來,有些慍怒,狠狠關窗,動作憤然。

我給她一個稱呼吧——小貝,這樣我念著她的時候,更能對號入座?!段淞滞鈧鳌分心∝悾蚁矚g這女孩,愛撒嬌,冰雪聰明,這演員現(xiàn)在也長大了,長開了,白上衣露出“A4腰”,氣質真好。

我鋪開宣紙,蘸了些墨水,開始作畫。我小時候喜歡國畫,可惜父母硬生生阻攔了我的藝術興趣之路。刷題做題,我考上了當?shù)匾凰胀ǖ拇髮W,畢業(yè)以后,就被拋入了工作的洪流。

多虧黃公望,他讓我內心的藝術之夢蘇醒。那天,我到黃公望隱居地散步,轉眼間春天了,花開得恣肆,玉蘭花、櫻花、梨花,雪白粉嫩一片,山體上茂林修竹,走累了就倚坐在石頭上歇息。山林里下了幾場雨,不大,我找地方避了會兒,雨后的竹林氣息更妙。

黃公望在這里隱居,天天看山,山的線條、輪廓、起伏都印在他心上,真是好??!我坐在黃公望當年隱居的小洞天茅廬前,上百年的紅梅樹開得艷,暗香襲來,直撲鼻尖。

我也可以把什么都拋開,拋開時代,拋開家庭,拋開工作,一個人,優(yōu)哉游哉。

一筆畫下去,手感不錯。

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我隨意潑灑、自在率性,多用中鋒,性情平和。

我明白,我最后是一定成不了黃公望,也整不出什么驚世駭俗的《富春山居圖》。我不作奢望,這個年紀沒有理想可言,我所想的就是每天能過得不壓抑。

在這兒,什么都還不錯,唯獨混亂的是狗叫讓我感到精神上的憤懣與無奈。

物業(yè)那幫人就是軟蛋,一點用都沒有,派出所也管不了這些事,他們說,這些狗在自家院子里鬧騰,沒有放出來隨便咬人,他們就不好去多加干涉。

可是,這一聲長一聲短的狗叫聲,持續(xù)地發(fā)酵著,形成了惡磁場,讓人很難受很壓抑。微信群里有一個人嚴重抗議,說他媽媽是更年期婦女,因為狗叫聲嚴重失眠,失眠到焦慮抑郁,差點要跳樓自殺。這還不足以讓派出所出來干涉嗎?他報警了,但都不了了之。

那胖乎乎的卷發(fā)女人裝不知道,沒有任何反應。

我執(zhí)拗地用望遠鏡觀察,發(fā)現(xiàn)這棟別墅住著兩男兩女,年齡都相仿,另外一個女的比卷發(fā)女人瘦一些,臉長得很像,從親密程度看,應該是姐妹倆。對了,姐妹倆和各自男人,住在一起。他們不用上班,四個人湊在一起打麻將,通宵達旦。

有時候,其他三個外出,卷發(fā)女人拿著手機約打網(wǎng)上麻將,幺雞、三筒,碰!

這些人生來有錢,住著大別墅,不用考慮工作,不用考慮他人。我說不上妒忌,自從跟我的前妻拜拜后,我看得很開。人這一輩子,活得不能憋屈,不能想不開。

卷發(fā)女人睡覺時間很少,也可能她是在白天睡覺,她不喜歡拉窗簾,不喜歡穿外套,肉鼓鼓的身體,穿著背心,有時是一件睡衣,陷在沙發(fā)里。那天晚上我可能是太無聊了,睡意全無——因為討厭的狗叫聲。我支起望遠鏡,我已經買了個固定的座架,望遠鏡往上一放,我下巴磕在那,舒坦地望向遠方。

夜晚十點,卷發(fā)女人開門,進來一個男的,我知道,這應該是她老公,矮小精悍、油光發(fā)亮的臉。兩人膩歪了個把小時,男人出門了。哐當,半小時后,又推門進來,卻是另一個男人。身架大,肩膀圓,這不是她妹夫嗎?妹夫怎么深更半夜進她的房間?

我很詫異,瞪大眼珠子。那妹夫粗莽強壯,直接把卷發(fā)女人掀翻在床,兩個胖乎乎的人體碾軋著喘息著,看得我心驚肉跳。

女人很享受,呼哧呼哧——

暈!混亂的世界。我拉上了我的窗簾。

我絕對沒有搞錯人物關系,當他們四個人同時出現(xiàn)的時候,兩對夫婦,誰跟誰,一眼就看得出。但是在黑夜中,他們前后登場,輪番上陣,就搞得我措手不及,神色慌張。

4

實在沒事可干,我就鎖上門在小區(qū)里溜達。

小區(qū)中央的林蔭道我還挺喜歡,彎曲、安靜,S型通向幽謐的遠方。各種高大的樹遮天蔽日,仿佛把喧囂繁雜擋在了外面。我喜歡看著藝術生背著包走過,他們有時三五結伴,大聲朗笑,我也跟著露出微笑,青春的氣息,多好??!

會不會碰上隔壁女孩小貝呢?

偶爾我也會自作多情,心想,如果當面遇上小貝會是怎樣的情景?當然,我沒有窺視癖,不是跟蹤狂。我不會吃飽了飯撐著,專門去跟蹤一個女孩。我只是在偷偷分享他們青春無敵的美妙。這樣說來,感覺我又像一個耄耋老人,不,不,我屬于后青春,我還有自己的想法,我還不是徹底的中年人,終日淪陷于庸俗。

林蔭道盡頭右側有一家藝術館,門廳很高,幽深。遠遠看去,門口玄關處有尊佛像,充滿了神秘感。我探頭探腦了下,繼續(xù)我的散步。路盡頭左側是個池塘,有些太湖石堆疊著,里面?zhèn)鞒銎婀值慕新暎掖y了很久,很有可能是石蛙。

散步幾圈后,后背心有微微的汗,上電梯回房間,就在我走出電梯的一瞬,一個女孩閃進,噠噠兩下,按鍵下樓。

小貝!沒錯,是她。我暗自微笑。

空氣里還殘留著她的香味。她個子挺高,一米六八的樣子,扎著馬尾辮。急急匆匆,年輕人的步伐,閃得像電。

我打開自己的房門,陽光普照,真好啊,我的心情相當愉快。一個人活著,就像一株植物,水、陽光、空氣,就十分圓滿了。就如同我現(xiàn)在,不用去顧忌誰誰誰的感受。什么領導、前妻,都閃一邊去。

我播放音樂,柔和輕緩的,來一段坂本龍一的鋼琴曲。

出獄后五十歲的黃公望穿上道袍,生活雖無著落,但也心寬,他漫游四方,一邊擺攤賣卜,一邊尋山問水。從此不用再去過問仕途、日常家庭生活瑣事,所有這些都和他沒有關系了。老實說,我從他這兒汲取了許多能量。

每一處,山巒峰峰相異,樹木棵棵不同,旁人只道是尋常的樵夫晚歸、漁舟唱晚、枝柯扶疏、葉落無聲,都成了他筆下的風景。而他只在興之所至時才會動筆,多半是“五日畫一山,十日畫一水”。

好,我也來興之所至,揮毫潑墨一番。

手機響了,是我媽。她還不清楚我的狀況,我也沒必要事事通報,我是一個成年人,能對自己負責。

她說給我前妻買了一個鐲子,金鐲還是玉鐲,不清楚,就盼著她早一點懷上。我支支吾吾,我說我在外出個長差,不在一起,等以后過年時再說。我媽就火冒了,音量提高了兩倍:“出什么差!還長差!出差了怎么天天一起睡覺?怎么生娃!”

我媽一開口就嘮叨這些。

我說:“媽,信號不好,聽不清,等到時再回。”掐斷我媽的來電,我也不惱怒,可憐的老人家,還想著怎樣討好我前妻來加快生育速度。

我前妻是心腸狠、性子急的人——我也不能這樣評價她,或許她僅是理性、現(xiàn)實、自私而已,每看見一樣東西或決定一件事時,她會拋出一個問題:

“這個有什么用?如果沒用,我干嘛花時間費精力去做?”

典型的功利主義。遇見每一個人,她也都先算計一下,是否有用,然后再交往。當初她看上我愿意和我過日子的原因是什么?我不太清楚,可能是我是個男的,可以供她睡覺,順便做做飯,掙錢補貼點她,有房無需還貸。

她老媽的觀點更搞笑:“這個東西能不能吃?不能吃的,扔掉!留它做啥!”丈母娘后來腸胃出了毛病,可能和這有關。

前妻鄙視我的業(yè)余生活:“盯著天空中的一只鳥看半天,有用嗎?盡交往一些不務正業(yè)的閑人,有用嗎?還有,發(fā)呆有用嗎?還看書,看書有用嗎?換不來碎銀幾兩的活,都甭干!”

后來,她對我聲色俱厲:“我是瞎了眼才嫁給了你!”

我笑出聲來,她對我的笑不置可否,認為我是心理崩潰以后的表現(xiàn)。好吧,她攏了攏頭發(fā),她的脖子上也已經有淺淺的皺紋了,她嘆了口氣,像對一個學業(yè)極差的中學生說話:“你真是無藥可救了!”

草坪上溜達的那只白貓是卷發(fā)女人家的。

它走得很慢,像狗一樣,完全靠嗅覺在走路。每一步伸出去,也都是試探性的,好像前面有萬丈深淵一樣。終于,它來到草坪中央的香樟樹下,仰面躺下,懶懶地把身體打開,陽光穿過樹葉灑在它身上,溫暖舒服。

卷發(fā)女人叮叮叮叮地又在敲盤子,敲了很久很久,白貓才小心翼翼摸回去,走了很久很久。

我忽然意識過來,這是只瞎貓,它的眼睛看不見這個世界。

5

今晚的風特別大。

我把窗戶關得很緊,窗簾拉得也很嚴實,但風仍然呼呼直喘粗氣,沒有一絲停歇的架勢。院子里的玉蘭花被吹得東搖西晃,花瓣落了一地。春寒料峭,中午二十度的天氣,一下子像過山車降到了四度。我看見小貝出門的時候穿著裙子,露腿的裙子,估計現(xiàn)在要凍得夠嗆了。

風的呼叫聲一浪高過一浪,我并沒有什么要擔心的,為什么心里總有些不安?明白了,考試季快到了,讓人噩夢連連的考試季到了。不怕別人笑話,我是大齡考編人,一直考到35歲,才死了這條心。那時腦海里裝滿了網(wǎng)課老師的板書、刷不完的題,極淺的睡眠,娛樂活動幾乎為零。內心充滿了執(zhí)念,但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好不容易熬到筆試過了,面試還是沒通過。

一句話,它就是門玄學——始終在逗你玩,逗你的苦逼人生。

我快人到中年了,一事無成!先干著吧,在社區(qū)我連續(xù)干了五年,哪位領導講的,干著干著說不定就有機會——這都是忽悠人的屁話。單位里人與人之間的勾心斗角、爭權奪利,我看得很清楚,我這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合同工光憑努力就能進入編制嗎?

可就在我把一切放棄的時候,我感到了平靜——一種奇特又美好的空白。

一棵樹的影子,閑枝旁出,在月光下,比美人還美。

還有一朵云,緩慢地移動,輕盈。

就是那個有月亮的晚上,我把人生想開了,想通透了,重要的一點是,我遇見了我的人生導師黃公望。

他在山頭,在樹梢上,在云層里。我姓黃,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姓,和黃公望同姓。當然,我也知道,黃公望最初也不姓黃,因為小時候父母雙亡,族人把他過繼給了當?shù)匦拯S的人家。

我按圖索驥,找到了“富春山居,詩意棲居”的小區(qū),決定租住下來。50平方的公寓,每月2000元租金,后面就是富春山,有黃公望的氣息??赡?,人生就需要走走停停,轉一個彎,會看見另一座山頭。我沒有想以后會怎么樣,怎么樣呢?無解。

大風以后,就是驟雨。噼里啪啦,越下越大。犬吠聲消失了,只剩大自然的聲音。小貝應該還沒回來,我沒聽見隔壁的響聲,我真像是她的兄長,在惦記著關心著她。在我租房之前她已經在了,她高挺的鼻子,顯示她有極強的個性。有時,她把音樂聲開得很響,勁爆有力,她一個人也會哼唱跳躍得滿頭大汗,有時她能拉上一個小時的小提琴,琴聲憂愁、回旋。我安靜地聽,是奏鳴曲還是小夜曲?可惜,我在音樂方面沒有太大造詣,有時我也會在她的琴聲中入睡做夢,夢境中,小貝的臉朦朧出現(xiàn),到漩渦的中間便縮小了。

有時,我也會傻傻地想,小貝會嫁一個怎樣的老公?這樣一個富有藝術氣息的人,婚后生活如何?能對付得了柴米油鹽嗎?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持久的敲門聲,是隔壁!我正畫完一幅小山水,從洗手間出來。帶著些許的好奇,我打開門,是個胡子拉碴的男人,不修邊幅,而且還有酒意。他見我伸出頭,粗魯?shù)卣f:“這屋里有人嗎?”

我有一絲敵意:“這么長時間不開門,應該沒人。你誰?。俊?/p>

他沒回答我,這讓我懷疑他的身份,不信任的目光在他身上跳躍。他的眼睛里露出迷亂、曖昧的神情:“我是誰?有必要告訴你嗎!”

我不是個愛動怒的人,而且,這確實和我沒關系,我攤了下手,關門進屋。我從貓眼里看男人在外待了十分鐘,打了通手機,但似乎沒有人接,然后搖搖晃晃乘電梯走了。

這是小貝的私人生活,我不能干擾。她肯定年滿十八周歲,她的父母允許她在外租住,就允許她有私人空間。

也許是一個酒鬼摁錯了電梯,走錯了門,會有這種情況發(fā)生。甚至,屋里女人睡眼蒙眬糊里糊涂開了門,錯把對方當成自己的男人后悔終生的都有。生活,有時就是充滿了荒誕感。

我齜牙笑了,喝茶。茶水不小心潑在宣紙上,慢慢暈染開來。

小貝還沒有回來,很晚了。我沒有感受到隔壁房間任何一絲她的氣息。沒準她和朋友一起在哪里嗨著!最近音樂綜藝節(jié)目里最年輕的選手,是剛剛拿到浙江音樂學院錄取通知書的小潘!準大一新生,前途無量啊,有容貌有才華,全國上千萬的粉絲!小貝也是,她在萬人矚目的舞臺上閃閃發(fā)光。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又有人在捶隔壁門,聲音比剛才更粗野。我從貓眼看,還是那酒鬼。他罵罵咧咧,說著難聽的話,動作劇烈。

我開了門,手指戳著他,警告他說:“你再敲,我就報警,你屬于嚴重擾民,我們這樓道這單元的人,都被你騷擾了!現(xiàn)在是深夜十一點!”

酒鬼看著我,我身形也不算差,可以幾拳把他掀翻在地上,但是沒必要。我還沒伸出手他就了,屁滾尿流從樓梯口逃了下去。什么人呀!

6

我睡得恍惚,似夢非夢,不著地的那種,有撕裂感。我好像在后山走,碰見了一位公主,白雪公主,是的,她一臉驚愕的表情,提著竹籃,里面放有蘑菇,她穿著漂亮裙子一直是那個樣子看著我。

不,她驚愕里有一些小小的欣喜,脖頸側扭著,睫毛長長的。她鵝蛋形的臉,嘴角圓潤,頭發(fā)是金色的。小貝!小貝飾演的白雪公主,在舞臺上亮相,她輕盈的舞姿,曼妙的歌喉,贏得了全場的喝彩,掌聲雷動。有人在獻花,我在幕布后,她認出我了嗎?

奇怪,對面別墅的狗也沒再叫嚷過,似乎被警告過了。后半夜風停了,雨停了,出奇地安靜,甚至能聽到樹木拔節(jié)生長的聲音,清晨,鳥雀開始撒歡了。

一睜開眼睛,我腦海里閃現(xiàn)的是小貝的身影,一個激靈,從床上跳起來。

她回公寓了嗎?還是被酒鬼襲擊過?

我沒有她的手機號,我僅是一個陌生人,也沒法去詢問她。難不成我也去敲門?假裝有什么事要咨詢一下。不,不,我還是耐心等等,聽聽隔壁是否有響聲,如果有,我就能準確辨別出她回來了!

我閉上眼睛。用手支撐著頭,凝神聽。

為什么沒有呢?沒有嘩嘩嘩的水流聲,也沒有甜美的歌聲,更沒有悠揚的小提琴聲。

我有種不安。但不知道怎樣說明白,如果過了二十四小時,她還沒有回到寓所,我該去報警嗎?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清楚她的狀況,可能反而被警察認定是個病態(tài)的窺視狂。

而事實的真相也許是她只是外出旅游了,或者回到了父母身邊?我又何必去瞎操心呢?

對面的狗,又開始亂叫了,經過一個晚上的休整,它們叫得更有恃無恐。曾經我有過一個惡念頭,我準備去買一些熱狗面包,撒上急性耗子藥,悄悄喂給它們吃,讓它們在半小時以后神志不清、瘋瘋癲癲,然后口吐白沫抽搐而死。我想這么做,也算是為民除害了,讓廣大上班族們每天安安穩(wěn)穩(wěn)睡上個好覺。

我習慣性地取出望遠鏡俯視,望遠鏡的鏡頭相當清晰,那個卷發(fā)女人起得出奇早,她在剪花枝,雨水的滋潤讓她院子里的花木長得更旺盛了。膀大腰圓的妹夫在剔牙,弓著背。

我感到惡心、可笑——我瞅見了他們的混亂。另外兩個人是蒙在鼓里,或者,我邪惡地聯(lián)想,他們很可能會進行某種見不得人的游戲。在隱蔽的別墅里,沒有誰會闖入。

別墅里有一條黃白相間的狗,它狂叫一番后,倒退著走路。我懷疑是我看錯了,攥緊望遠鏡,緊盯著看,沒錯,那條狗子,慢吞吞,倒退著走路,神經兮兮的,仿佛吃了奇怪的藥。這個魔幻荒誕不經的院子,讓我大開眼界。好像他們置身于孤島,可以無視外在的一切,或者說,外面的規(guī)則對他們來說是無效的。

整個白天,我沒出門,我支起耳朵留神聽隔壁的響聲,我擔心得是否有些過頭了?我忍不住責備自己,小貝和我非親非故,至于嗎?莫非我有不軌之心和病態(tài)心理?不,我很正常,我出于人道主義,如果她到傍晚還未出現(xiàn),極有可能意味著失蹤。

傍晚的時候,她容光煥發(fā),快步從電梯里出來。

我坐在樓梯口看書,假裝。那樓梯正對著電梯,也能看見窗外。

她發(fā)光的臉龐像灑了金粉,薄薄一層,可惜,我不能張開雙臂歡迎她,她瞥了一眼樓梯口的我,像我這樣年紀的男人一般是因為抽煙才到戶外。我沒有抽煙的習慣,我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有關繪畫的書。她大概有點意外,我拿著書看起來像個讀書郎。

我朝她溫和地笑了下。她并沒在意,“咚”地闖進自己家門,又“砰”關上了。

不管怎樣,我心安了。

我展開宣紙,不急不躁,心平氣和,開始臨摹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黃公望真是個高人啊,不管外界如何,他只想做最真實的自己,與山水融為一體,隱遁于世,在當下,有誰能做得到?幾乎沒有人。

一座高聳兀立的富春大嶺,山頂光潔明潤,山腰石隙間樹木茂盛。右側絕壁幽澗,飛流直下,一橋懸空,連接左右兩壁。左側山腰上,一條山道在絕壁之間逶迤穿行,向山谷縱深方向延伸而去,山坳間樹蔭之下,數(shù)間客舍,掩映在山石之后。逶迤的山道,下臨江面,江水平靜,繞著絕壁緩緩流動。

黃公望的作品山石畫法簡潔,枯筆淡墨,皴染有度。畫面構景緊湊,疏密虛實,對比鮮明。我看著看著也漸入佳境,這些山石雖突兀奇崛,但其意境平淡,此奇中有平,乃畫法最高境界。

叮咚——前妻發(fā)了我一條微信。奇怪,自從我們離婚后,她和我沒有再聯(lián)系。她有房有車,生活應該無憂,離婚時我唯一的條件就是要她暫時別把我和她分手的信息告訴我父母。她也應允了,最起碼到過年時候再說吧,船到橋頭自然直。

她說:“你媽來找我了?!?/p>

她又說:“放心,我啥也沒說,老太太非給我一個玉鐲?!?/p>

哎,我老媽真是性子急??!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回信息:“你收了沒有?”

“哪能不收?否則就是穿幫了!”她的文字里浮著見錢眼開的笑容。

我無語,我和她相處三年,談話里掙扎的盡是雞毛蒜皮的疙瘩事。妻子身上應體現(xiàn)的溫柔品行她極少呈現(xiàn),她市儈、自私、唯利是圖。我是個傻瓜,沒有認真思考,就娶了她,到現(xiàn)在我還想不通,為什么一定要用婚姻這個牢籠來禁錮兩個毫不相干的人?

7

灌木叢中紫荊花開得很熱烈。在這個百花盛開的季節(jié),只要出來走上一走,就不會有太壓抑的事情。我緊緊盯著她不放,正如人們所說的如影隨形。我隨她走過大街小巷,保持二十米開外。我像個影子,跟在她周圍,忽前忽后。

她是卷發(fā)女人,不是小貝。

如果我這樣形影不離盯著小貝,顯得我像個跟蹤狂。拜托,我從來都不是。我不是性欲旺盛的男人,也不想來戕害嬌艷的花朵。我是在小區(qū)散步時,突然發(fā)現(xiàn)卷發(fā)女人圓鼓鼓的臉出現(xiàn)在我視線中,下巴上有一個肉瘤,眉毛輕攏成煙。這張臉我太熟悉了,她在我的望遠鏡中晃蕩、訓斥、呻吟。我很好奇,她到底是怎樣的人?她養(yǎng)了四只貓、五條狗,其中一只貓是瞎貓,一條狗是倒退著走路的。這么奇怪。物業(yè)解釋說,他們養(yǎng)這么多貓貓狗狗,完全是因為一片愛心,在收留被遺棄的流浪動物。物業(yè)這個說法很蒼白,完全是被收買了的說辭。

卷發(fā)女人到小區(qū)的快遞站取了包裹,又沿著林蔭大道拐彎到超市買了一塑料袋面包。很快,她又到最熱鬧的藝術中心露天咖啡廳點了杯飲料。她喝飲料咕咚幾口就喝光了。

盯著她,真是毫無意義,我忽然也覺得羞愧,這是浪費光陰。

忽然,就在她不遠處。一輛豪車停了,走出來一個陽光女孩,就是這么巧,是小貝。小貝和車里的男人親密地打招呼,我快速瞥到男人大概和我差不多年紀,穿著時尚得體。

這是我親眼看到的與小貝生活有接觸的第二個男人,如果那晚上喝醉酒的絡腮胡子也算的話。

我把卷發(fā)女人甩了,盯著小貝。小貝愉悅, 步伐頻率很快,我差點跟丟,她進了一家音樂培訓會所,估計是去做聲樂訓練了。我站在那兒隨便看了看,便無所事事地觀察起附近的植物,櫸樹、柳樹、桃樹、梅樹、烏桕樹、櫟樹,這兒什么都有,枝干各種姿態(tài),我揣摩了很久,柳樹難畫,它常出現(xiàn)在水邊。

我伸出腿,做拉升動作,一股臭臭的刺激性味道飄過來。原來是臭椿樹,這種樹樹干光滑,但木質疏松長勢不直,在傳統(tǒng)文化中總是被譏笑為無用之才,好像黃公望的師弟無用就叫鄭樗(臭椿),是自嘲或自謙吧!對了,《富春山居圖》中山上多出現(xiàn)烏桕樹、椿樹。

小貝在唱《貝加爾湖》,她的音色是我熟悉的,甜美,音域很寬,高音完成得熨帖醉人。“你清澈又神秘,像貝加爾湖畔?!弊詈笠痪渥钅芸澙@心間。一個小時以后,她走出培訓會所,她的大長腿又開始往前移動,她沒有回住所,拿著手機操作了一番,估計是叫車,不一會兒一輛出租車到了,她上車消失得無影無蹤。

年輕人的社交生活,真是豐富多彩??!

幾天后,我坐在窗邊,眺望天空,有白云飄浮。我依舊沒有聽見小貝的歌聲,或者是有關她的一切聲響。她這段時間好像特別忙,一直在外面兜轉,也難怪,綜藝選秀活動快開始了,要抓緊時間進行突擊訓練。

如果我有一個女兒,我想我也會滿足她,讓她去拜師學藝,挖掘自己內在的藝術才華。她像小貝一樣有著晴美臉蛋,舒展甜甜的歌喉,在最美好的青春年華享受人生滋味。也可能,她是個文靜的女孩,喜歡趴在書桌前繪畫或者寫作,都好,我尊重她的人生與各種選擇,不會遏制,不會強求。

趁著太陽下山前,我想還是再到后山走走,有一段時間了。今日春分,山上的野花會開得更有生命力,白雪公主的采摘籃里,也會有各種各樣的收獲。果然,還沒爬到高處,樹蔭下一大片粉紫色的諸葛菜在春風中搖曳,爛漫喜人,我拍了幾張照片,來到木馬前。我一腳跨上去,騎著它繼續(xù)笑傲江湖,大自然的治愈能力是最強的,不管怎么說,我喜歡這個地方。

白雪公主,我看見她了,驚愕的眼神里有一些小小的欣喜,真是怪哦!她和小貝的表情特別相像,我記得在我夢中她飾演了白雪公主,歌舞劇中又唱又跳,在舞臺中央歡悅著。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她的衣服,她的裙擺,還有那個籃子。

“嘿!”有人在咳嗽,也可能在示意我,我扭頭一看,上次見到的那位大爺。

我拍了拍手,玻璃鋼雕塑上一層灰。

“住這個小區(qū)吧?”他主動和我搭話了。

我點了點頭。

“喜歡山?”他又問。

“是啊,山不見我,我便去見山,遠也見,晚也見。山前不相見,山后總相逢?!蔽依事曊f了幾句。

老人哈哈笑了,我倆就這么第二次相識,像是多年老友。一起登山,看樹,感受夕陽從樹縫里灑下的光芒。老人說:“有時間的話,到我的工作室去喝茶,怎樣?”時間我當然有啊,我最不缺少的就是時間。于是我們一前一后,下山,穿過林蔭大道,走到盡頭右側拐彎,原來就是那家藝術館,老人是館主,王館主。南方人發(fā)音黃王不分,我和他聽起來就是一個姓,也許五百年前就是一家。

8

月光讓微風如詩一般吟唱。

下半夜,我睡得很沉,很好。夢中我也不再被小貝糾結。我和王館主喝茶聊天,看得出他是個散淡的人,館里收藏了不少石頭、木雕、磚雕、名畫等。我在館里穿行的時候,聞到若有若無的檀香味。王館主貌不驚人,兩鬢斑白,笑呵呵,但聊起來很有自己的藝術見解。

輕松,灑脫,不裝,聊藝術同頻共振。這是老王留給我的感覺。

他叫我小黃,我稱呼他老王。

早晨,我又被對面別墅的狗叫聲驚醒。那條黃白相間倒退著走路的老狗發(fā)了瘋似的叫,似乎感應到生活的不正常。

反正睡不著了,起床吧??諝獠诲e,清新里流淌著花香。我又想到山上去轉轉了,清晨的山和傍晚的山一定是不一樣的色彩和氣息。干脆,我還帶上了望遠鏡,去找找春天的秘密還有哪些。我有種預感,我一定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春天這個季節(jié)讓我對未來充滿念想。

果然,清晨山里的鳥雀充滿詩意。云雀發(fā)出顫音,銀鈴般的歌聲穿過山谷,飛上天空。黃鵡飛起來迅若流星,在密密的樹葉里忽隱忽現(xiàn)。戴勝鳥踱著步,頭戴皇冠氣宇軒昂巡視著山林。

臭椿樹在山頭一棵又一棵,我并不排斥它濃烈的刺激性臭味了,我知道,其實它是個好東西,它是天然殺蟲劑,可以清潔空氣,改善土壤,把它放在適當?shù)奈恢盟鼤鸬酱笞饔?。在國畫中,椿樹的姿態(tài)也特別好看,旁逸斜出。

觀日臺上的椅子正好派上用場,我一張一張坐過來,拿著望遠鏡,從不同角度觀察大自然。山霧繚繞,我想到白居易的一句詩:“嵐霧今朝重,江山此地深?!睂懙谜婧茫?/p>

從后山往前看,其中一個方向正好看到小區(qū)的公寓樓。我不斷調整著焦距,我看到了有一扇窗簾,似曾相識,啊,就是我自己的公寓房間!角度再轉過一些,是小貝!小貝的房間!我在心里尖叫。

我確信無疑,她的窗戶上系著一條粉絲帶,有一次,還差點飄到我房間。

我的心臟忽然驟縮,跳得厲害,有些疼痛感。望遠鏡里很清晰地出現(xiàn),小貝和一個中年男人。

她的房間和我一樣的戶型,只有一個臥室放一張床,還有一個盥洗間。

男人還在床上,小貝穿著睡衣在梳妝鏡前打扮,她歡欣愉悅著,我看清了她的酒窩,也真真實實地體會到她的存在。那個男人是誰?莫非是豪車里的時尚男人?我不清楚。還是另外一個?也許是她父親來看她,累了,睡一覺——這一點也經不起推敲。

現(xiàn)在,我開始講我的故事。也許,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我不應該去窺探一個女孩的世界,我心理有問題,我不僅跟蹤她,我還用望遠鏡追蹤她的動態(tài)。我是個跟蹤狂嗎?因為離婚與離職,我變得有些病態(tài),整天無所事事,去死纏硬磨了解一個不知道名字跟你毫無關系的女孩的細枝末節(jié)。

我有病!

是的,我有?。〔〉貌惠p!

我站立在山頭,對自己進行了道德審判。我完完全全不應該去介入一個陌生女孩的世界。她是個成年人,超過十八歲,獨自在外租房,有她自主面對生活的權利。

是我太神經質!我的前妻曾經就痛斥我是一個神經病,不僅沒出息,而且還神神叨叨。夢中我會對虛幻的女人怦然心動,我把她抱起來,她的小臉凍得通紅,天地茫茫,世界上再沒有別的人,我緊緊抱住,占為己有。我被前妻的巴掌聲拍醒,她說你摁住個床頭柜干什么,還死命地蹭啊親啊,你這個淫賊!我尷尬地笑,她明察秋毫,雙目圓睜。我是個淫賊,我思故我在,天地皆白,我還在回味蕩氣回腸的那一刻,可惜呀一切成了泡影。

小貝事件同樣讓我唏噓感慨,下山的時候我?guī)缀跏锹浠亩?,差點摔了一跤。細細一瞧,不遠處那個玻璃鋼雕塑——白雪公主,她在綠意盎然中詭異地笑著,帶著一絲辛辣的嘲弄,嘲弄刺痛著我這個可笑之人。

這笑容像利箭在向我射來,我不想躲避,中箭也無妨,只有痛定思痛,才能更清醒地面對現(xiàn)實。

幾天后,公寓別墅里的卷發(fā)女人發(fā)出了憤怒的喊叫聲,她報警了,把警察招來,原因是有人投毒,不知道是誰買了一個香腸面包,里面裹著耗子藥,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扔進了她家院子。結果害死了瞎貓,那條黃白相間會倒退著走路的老狗也差點死掉,掙扎了很久才活過來,命大。

在此申明:這不是我干的!

雖然我也有過惡念頭,但的確不是我干的!是另外的同小區(qū)居民,忍無可忍,出此下策。如此一番折騰以后,這別墅里的社會秩序出現(xiàn)質的變化。警察強制他們晚上八點以后,必須把狗關到屋子里去,或者戴上防叫器。

我悄悄把望遠鏡扔到小區(qū)垃圾桶。我想,始作俑者就是它!

9

果真,夜晚八點以后聽不見犬吠聲了,小區(qū)很安靜,只有石蛙的叫聲,咕——咕——咕,微弱,有余韻。樹影婆娑,月光映照過來,落在櫻花瓣上,櫻花飄落,仿佛下了一層花雨。

我買了一副優(yōu)質耳機,跑步用,畫畫用,閑暇看書的時候也用。我已經不關心隔壁響聲,它和我無關。好像隔壁已經換租客了。

我的前岳父打來電話,他不清楚我和前妻離婚的事,他說“腰椎間盤突出”又犯了,神經壓迫一條腿疼得厲害,想找個靠譜的醫(yī)生好好檢查治療一下。我想行吧,盡我所能,幸虧高中有個同學就是這方面的專家。前岳父顫顫巍巍。我不好意思,陪他前后跑了五次醫(yī)院,我說:“您保重,好好養(yǎng)著!以后有啥事就找您女兒?!?/p>

我也沒有把話挑明。那幾天我也故意沒和前妻打照面,她一句客氣的話也沒來謝,好像覺得我理所當然應該做這些事。我不想和她扯,沒意思,再過幾天,我把手機號碼也換了。

還有一件事,我需要交代的是:我成了藝術館灑掃庭院的半個主人,負責后勤,也協(xié)助做些文案布展工作。我天天看山,一場大雨滂沱而下,我仍癡立著看山,仿佛得了一些黃公望的真?zhèn)鳌?/p>

有一次,老王說,中國美術學院美術館進行“湖山覽勝——宋韻江南書畫”藝術展,在故宮博物院、浙江博物館、遼寧博物館等協(xié)助下,集中展示宋、元、明、清等傳世書畫珍品。機會難得,邀我和他同去參觀。

觀展的人實在太多了,長長的隊伍過去后終于輪到我。站在黃公望的山水畫真跡——《富春山居圖》(剩山圖卷)前,我靈魂戰(zhàn)栗,宋元氣息隔著玻璃撲面而來。有火燒過的痕跡,有黃公望獨坐山林孤獨悠遠的神思,也有他面對人世紛擾后舍棄一切入道入佛的重新選擇。

一座頂天立地的雄渾大山,左側斜坡緩緩,林木錯落。有烏桕、椿樹若干。數(shù)間茅廬點綴,但不見人影,黃公望先生已隱入山林,與天地一體。

群山三面環(huán)抱,是開闊的富春江,江水悠悠,流逝著歲月和往事,滌蕩著紅塵俗世中的一切。

澹泊,高遠,蕭散,自適。一切細節(jié)似乎在漫不經心中完成,天真自然。

黃公望身著道袍,手持拂塵,望著我。我眼眶酸酸的,淚水差點涌出來,但忍住了。

站了兩三分鐘后,我被人群推擁到另一個地方。大都是美院的學生和來自全國各地的藝術愛好者。有人帶著放大鏡和小型望遠鏡在研究畫法,有人拿著高級相機反復拍。也有人譏笑當年乾隆皇帝拿著一幅仿作當真跡收藏。

老王說:“美院新上任的院長牛,這么多稀世珍品匯聚這里,讓人大開眼界,是他本事!”

牛!

老王認為牛的人就不是一般的牛。我贊同。我和他走出美術館的時候,南山路上人聲鼎沸。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熱鬧了,歌聲、鳥雀聲、汽車聲、孩童嬉鬧聲,聽著讓人有諸多感慨。沒走多遠,就是著名的名勝之地西湖十景之一——柳浪聞鶯。剛剛還在美術館欣賞清代王原祁的畫作《西湖十景圖》,如今實景展現(xiàn)。古畫里山水世界蕩漾開來,和現(xiàn)實中西湖真山水融為一體,真好。

擁擠的人流中,我看到許多扎著馬尾辮、閃過身子的年輕女孩,青春靚麗。有小貝嗎?有或者沒有,都沒關系,西湖邊游人太多,上百個、上千個、上萬個女孩閃過,仿佛西湖里的水匯聚又推擁向前。

葛芳,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上海文學》《鐘山》《作家》《花城》《芙蓉》等。著有小說集《白色之城》《給孤島的羊毛裙》《云步》等。曾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和葉圣陶教師文學獎,現(xiàn)居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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