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與藍(lán)
到達(dá)宛德蘭峰腳下時太陽已經(jīng)西沉,大片鳥群掠過天際,飛入黃昏的山林。甘寶仰起頭,密密疊疊的樹木在暗橘色的天空一側(cè)留下深深的剪影。沒有別的選擇,他們只能踏上入山的唯一一條山道。老維走得很慢,甘寶不想走在他前面,于是放慢腳步,故意跟在后頭。山里安靜得只聽得見兩人的腳步聲,偶爾有鳥雀飛過,嘰的一聲,像在靜謐中劃出一道鋒利的口子,很快又沉寂下來。
“老維,這座山你來過嗎?”
“好像來過……”
“我看你挺熟門熟路的,剛才那段山路是藏在巖石后頭的,你沒費(fèi)力氣就找著了?!?/p>
“呵呵,那就當(dāng)我是老馬識途吧。”老維笑嘻嘻地捋捋胡子,“所謂老馬識途,意思是年歲大的人有經(jīng)驗(yàn),遇到困難知道怎么解決。東方人都這么說?!?/p>
你就裝吧,甘寶心想,我就看你裝模作樣到什么時候。天色漸漸暗了,甘寶點(diǎn)起火把,忽明忽暗的火焰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狹窄的石階上,時而拉長時而摁扁。他哼著歌,做出一心趕路的樣子,眼睛四下張望,留心兩側(cè)草叢里的動靜。他發(fā)現(xiàn)巖壁上刻了一排文字:山路艱險,行路小心。落款是:卡爾瑪城邊境處守軍第六五〇四分隊。這樣的刻字在卡爾瑪城和鄰邦接壤的地界是常見的,它告訴過路人,附近駐扎著守衛(wèi)的哨崗。即便空山山脈險峻無比,在和遺失之地的交界處肯定也會有一小隊守軍駐扎。甘寶快走幾步,在狹窄的山道上繞了兩個彎,把老維甩在身后。他摸出腰間的煙花彈,這是卡爾瑪士兵夜晚用來長距離聯(lián)系的法寶,他混跡市集的時候從一個退伍老兵手里買來的,老兵還教過他幾個報信密碼。他摸出火折子,點(diǎn)燃煙花彈的一頭,揮動著畫出一個警示標(biāo)志,一道火光閃過,天空中炸開幾朵繽紛的煙花。誰見了都會以為這只是幾簇表達(dá)歡樂的普通煙花,其實(shí)有一道隱蔽的火線將報警訊號傳遞了出去。這是流傳在卡爾瑪城士兵間的暗號,意思是“有潛伏的通緝罪犯”。訊號會保留很長時間,即使經(jīng)過長距離射程也很難消散,它會在山脈另一頭停留,時間長到足以讓駐軍看見。很快,另一道火線從天空中掠過,駐軍已經(jīng)收到了訊號并做出回應(yīng)。只要老維翻過宛德蘭峰,走到山下,進(jìn)入駐軍哨卡的范圍,他就是一只飛進(jìn)籠子里的鳥,插翅難逃。
老維漸漸趕了上來?!袄暇S,你家里幾口人?”甘寶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松隨意,好像只是出于一個孩子的好奇心,“看你的樣子,應(yīng)該是我的爺爺輩兒了,你有孫子孫女嗎?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
“我無兒無女,孤身一人?!崩暇S彎著腰,走得有些艱難。
“那真是太遺憾了?!备蕦氄f,“你老家在哪兒?你一定游歷過許多地方,跟我說說吧!”
又是一陣沉默。許久,老維慢慢地說:“我應(yīng)該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但是都不記得了?!?/p>
這話什么意思?甘寶看了老維一眼。
“但我記得你的父親,我發(fā)誓成為他的追隨者。這一點(diǎn),我記得很清楚。”
“我父親長什么樣子?你在哪里遇見他的?你為什么要成為他的追隨者?”甘寶連珠炮似的發(fā)問,他奇怪自己忽然不冷靜了,跟一個記憶大盜有必要這么認(rèn)真嗎?可他真的很想知道關(guān)于父親的一切。
“他的四周散發(fā)著太陽一般的光芒,他的眼神明亮,和我以前見過的人不一樣……他說他是福涅城的城主,他說所有人都可以得到福神的祝?!铱粗?,就像一個快要溺水身亡的人抓住了最后一塊浮板……”
“然后呢?”
“然后……我記不清了?!崩暇S搖搖頭,“帶你一起去找福涅城,實(shí)現(xiàn)福神的旨意,是我現(xiàn)在唯一能為他做的事?!?/p>
甘寶撓撓頭,行吧,也難為老維編出這么長一段謊話來。原本他還有一絲絲不切實(shí)際的期待——老維會不會真的認(rèn)識他的親生父親?事實(shí)證明,完全不可能。老維能把李奧四世的故事娓娓道來,卻說不清和父親的相識,這豈非咄咄怪事?退一萬步來講,就算老維說的是真的,那個散發(fā)著太陽光芒、神一般的男人,也絕不可能是平民墓區(qū)中早已入土的可憐牧羊人。
天完全黑了?;鸢训墓夥路鸢哑岷诘囊股珶鲆粋€金紅色的窟窿。兩人走得汗流浹背,決定在巖洞里住一晚。
老維收集了枯枝,在狹小的洞室中央燃起篝火,又將一條薄毯在地上鋪平,招呼甘寶躺下。
“你呢?”甘寶問。
“我就在這兒守著,有啥風(fēng)吹草動的也好有個照應(yīng)。”老維靠著洞口,從包袱里掏出一柄短刀藏進(jìn)袖子,“習(xí)慣了,這么多年,就是這么過來的?!?/p>
甘寶也不客氣,倒頭就睡,眼睛卻留一道縫,透過火光端詳老維。老維雙臂抱著胸口,瞇著眼睛似睡非睡。也許是趕路辛苦,又或許是篝火把巖洞燒得暖融融的,甘寶覺得身體從來沒有這么暖和過,很快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當(dāng)甘寶再次從蒙朧中睜開眼睛時,只覺得周圍一片亂糟糟的,一把冰涼的劍抵住他的喉嚨。
“跟我們走!”一個低沉的聲音說。
他頓時醒了。一群蒙面人圍住了巖洞,為首的是名女子。老維不知去了哪里。這些人穿著粗麻織成的短襖和垮褲,腰間束一條粗麻繩,只有這名女子另在腰間系了一條圍裙一樣的裝飾。從穿著打扮來看,顯然不是卡爾瑪人。
糟糕,這是被老維賣了嗎?甘寶慢吞吞地起身,一邊琢磨逃跑的方法一邊問:“你們是住在空山里的諾族人嗎?”
“少廢話!讓你跟我們走就老老實(shí)實(shí)跟著!”一個魁梧的蒙面人說。
“應(yīng)該不是諾族人,衣服不像……難道,你們是從卡坦平原那里遷移過來的?”
“再亂吵吵就把你扔進(jìn)山谷喂鬣虎!”
鬣虎是一種傳說中的猛獸,只有久居深山的人才有機(jī)會見到——名字中有“虎”,卻比其他大陸的老虎更敏捷、更狡詐,青灰色的皮毛,脖頸后的長毛卻是黑白相間,這讓它們看起來更加怪異兇殘,據(jù)說它們尖利的獠牙能輕松刺穿獵物的身軀。
“我這身板沒有多少肉,鬣虎不稀罕吃?!备蕦毘癁槭椎呐訑D擠眼,“我知道了,你們是從米特城搬來的……”
話音未落,他的腿就被踹了一下。
“反正肯定不是卡爾瑪人,卡爾瑪人沒你們這么不講理。莫名其妙就把我叫醒,逼著我跟你們走,還不告訴我去哪兒。我的隨從不見了,我得找他啊?!?/p>
女子冷笑道:“卡爾瑪城如果真是個好地方,你們?yōu)槭裁磿x開?”
聽這口氣,她像是知道些什么,或許他們跟老維是一伙的?
這么一想,甘寶便不作聲了。一行人走出巖洞,他瞅了個空,閃身鉆進(jìn)密林深處,再往前走卻是一條死路,很快又被抓了回來。他只好跟著他們往山林深處行進(jìn)。翻過一個山頭時,老維果然出現(xiàn)了,手里提著一束枝條,看見他們便遠(yuǎn)遠(yuǎn)地喊:“你們不要為難我的小主人!”
“這家伙就是你說的福氣城的繼承者?”女子一把扯掉蒙著的紗巾,露出一張英氣勃勃的臉,不過二十來歲的模樣,棱角分明的臉上,一雙大眼睛透著倔強(qiáng)。
“油嘴滑舌的,哪里有半分繼承者的樣子?!彼苁强床簧细蕦?。
“你們趁別人睡著的時候偷襲,也不亮明身份,大呼小叫,舉止粗野,完全是野蠻人的強(qiáng)盜行徑!”甘寶也不肯吃虧。
“她姓麥,大家叫她阿麥,十幾年前和父母一起從卡爾瑪城搬到這里。我事先跟他們約定了,讓他們帶我們翻過空山?!崩暇S對甘寶說,隨后他舉起手中的枝條,“我一早去找吃的,看你睡得香沒跟你打招呼,把你嚇著了?!?/p>
我信你個鬼。甘寶默默地罵了一句,接過老維遞過來的枝條,摘下一顆果子放進(jìn)嘴里。果實(shí)倒是清甜可口,稍稍抵消了方才的心慌氣短。他咽下了對未知之路的迷惑和不安,跟著隊伍繼續(xù)往西北方向行走。
阿麥?zhǔn)冀K走在隊伍前頭,狹窄險峻的山道對她似乎毫無威脅,她輕快地繞過突起的山石,跳過巖縫,在陡峭的巖石上如履平地。經(jīng)過石隙,在幽深的山谷間走了半天,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道亮光。原來在密林之中有一大片裸露的山巖。巖石和巖石之間天然形成了四通八達(dá)的小路,從巖石底部攀爬,花些力氣就能登上更高一層的巖洞。
“這就是我們的家。”阿麥說,“歡迎你們?!?/p>
她面無表情地說著歡迎,語氣也是冷冰冰的。甘寶翻了個白眼。他找了一處缺口,翻身爬上巖壁,用盡力氣登上第一層巖洞。當(dāng)他探頭朝里看時,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巨大深邃的洞口如同遠(yuǎn)古巨獸的嘴,他必須仰起脖頸才能看見頂部。粗壯的天然巖柱頂天立地,仿佛從地底生長出無數(shù)指爪支撐著這座大自然的宮殿。正對洞口的巖壁上是大片的圖案和文字,從底部延伸到穹頂。甘寶辨認(rèn)著頂部的花紋,猜測是有人攀著巖柱爬到頂端,然后一筆一筆細(xì)心描繪,最終留下了完整的畫面。那顯然是無比艱難的,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這是我們自己的神殿?!卑Ⅺ湹穆曇魪纳砗髠鱽?,“我們每天在這里向神靈祈福?!?/p>
“神像在哪里?”甘寶張望了半天,巖壁上畫著各種人物,男女老幼,或炊煮或交談,或戲?;蛴潍C,都是尋常的生活圖景。除去巖畫,其他區(qū)域還記錄著大段的卡爾瑪文字,分成幾個板塊,有文學(xué),有算術(shù),還有天文歷法,似乎都是課本上的知識。
“你可以猜一猜?!?/p>
“找不著神像可不好猜啊……”甘寶思忖了一會兒,“你們是卡爾瑪人,供的無非就是谷神和智神?!?/p>
“錯了,再猜?!?/p>
“難不成是福神?”他打量著阿麥的神情,“不像啊,不然你們會這么對待我嗎?”
“當(dāng)然不是,繼續(xù)猜?!?/p>
“那就是給人帶來金錢的財神咯,東方大陸來的人最喜歡的神。”
“不對?!卑Ⅺ溒财沧欤p蔑地一笑,“我阿爹曾經(jīng)是卡爾瑪城公民議事會的議員,因?yàn)橹鲝埰矫裣碛泄綑?quán)利得罪了新城主福多祿,被取消議員資格。我阿爹遭到了威脅,但他繼續(xù)奔走呼吁,最后我們?nèi)疫B同所有支持阿爹的人都被秘密驅(qū)逐出了卡爾瑪城?!?/p>
“最后你們逃到了這里?”
“他們?nèi)莶幌挛覀?,我們也不想活在他們的長矛下面,只能走進(jìn)空山?!卑Ⅺ溎﹃鴰r石,眼神變得溫柔起來,“空山就是這么一個地方,冷清、險峻、難以行走,看上去根本不適合居住,但當(dāng)你真正走進(jìn)它,了解它,找到它隱藏起來的生命供給,你會發(fā)現(xiàn)它給予了你真正活下來的力量?!?/p>
阿麥的踱步聲在空曠的巖洞深處傳來陣陣回音,她仰視著洞壁上的圖像,銳利的眼神漸漸蒙上一層霧氣。甘寶向來不愛管陌生人的閑事,可是跟著阿麥的敘述,他感覺到了他們的憤怒、悲哀,以及無能為力。是的,他完全感受得到。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從本質(zhì)上說,他和阿麥他們一樣,都是被迫變得一無所有的人。
“你們活下來了!”甘寶說。
“對,活下來了,不容易,但是我們做到了?!卑Ⅺ溦f,“當(dāng)我們終于擁有了安定的生活,想為了這一切感謝天神,祈求未來庇佑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祈禱的資格。一群沒有身份的賤民是不能跪在神靈面前祈福的。對習(xí)慣進(jìn)入神廟向天神祈禱的我們來說,這是一個比在空山里找一處定居地更麻煩的問題。我們采摘了果實(shí),種出了糧食,卻不知道應(yīng)該感謝誰,我們成天慌慌張張,不知明天會發(fā)生什么災(zāi)禍。沒有神眷顧我們,所有人都好像只是活著的軀殼……”
“你們應(yīng)該感謝自己,感謝身邊的每個人,是你們拯救了自己。”甘寶說,“不能祈求神靈又怎么樣?谷神和智神真的能庇佑每個人嗎?”
阿麥緊緊盯住甘寶,那眼神簡直和平民墓區(qū)里初見甘寶的老維一模一樣。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我說谷神和智神不一定能庇佑每個人……他們忙不過來……”面對阿麥的質(zhì)問,甘寶吞吞吐吐起來。
“前面一句!”
“我說你們應(yīng)該感謝自己……是你們拯救了自己……”
阿麥看著他的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氣:“你阿爹也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