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蘊瑾
關(guān)于百花郡主像的存在,我是深信不疑的。百花郡主是誰呢,說來大家都知道。她是東吳吳國太的掌上明珠,孫權(quán)的妹妹,孫尚香。孫尚香待字閨中時,豆蔻年華,容貌恰似春天的花朵,由此得了百花郡主的雅號。傳說,有一天孫權(quán)登臨陽羨太華山頂,只見峰巒疊嶂,形勝花兒,想起了他美麗的妹妹,于是這位寵妹的哥哥大手一揮,這塊山地就賞賜給孫尚香,成為孫尚香的封邑。
后來的故事在《三國演義》里有了愛情的走向。劉備在諸葛亮的錦囊妙計下,抱得美人歸。孫尚香不愛紅裝愛武裝,兩人情投意合,夫唱婦隨,隨劉備入蜀。怎料局勢變化,吳蜀交惡,孫權(quán)略施小計,以吳國太病重為由,把孫尚香騙回吳國?;貒蟮陌倩ぶ饔粲艄褮g,再也沒有機會回到蜀地,在得知劉備病死白帝城后,投江殉情。
在她的封邑,百姓為了紀(jì)念她,在九峰禪寺偏殿中造像供奉。
由于腿懶,已經(jīng)十多年沒上太華山了。百花郡主像在我記憶中,一直朦朧模糊,我把這種模糊印象歸因于當(dāng)年匆忙一瞥。山巔的茶園,古銀杏樹,百花郡主,在我斷斷續(xù)續(xù)的記憶中不斷重建,構(gòu)成了一個亦幻亦真的夢境。一直想重去一趟,把那些縹緲的夢境仔仔細(xì)細(xì)再看一遍。
深秋,蚊蟲已經(jīng)匿跡,秋天的童話已經(jīng)長滿山谷,終于可以出發(fā)了。
通往太華山頂有兩條路。前山和后山各有一條。前山河海門,后山通玄門。河海門氣勢大,一道山峰直插路口,攔住去路。河海門后便是直直而上的臺階,188 級陡峭的臺階一下子唬住雄心勃勃,想快速登山的游客。后山是條小徑,路程短,平緩且富有野趣。當(dāng)然是選擇后山通玄門。
山腳下是竹的海洋,竹海深綠、廣闊。在陽光充足的地方,依然有藤本或灌木或喬木生長在路邊。
粉紅色的是衛(wèi)矛的果球,兩瓣自然炸裂,露出顏色更深一些的果核,樹形優(yōu)雅,粉紅的果球遠(yuǎn)看,像星點粉云點綴其中。野鴨椿就不那么含蓄,紅紅的果實滿頭都是,嘻嘻哈哈笑咧了嘴。金櫻子,名稱似小孩子,卻長了一個形似迷你版狼牙棒的果子,果然很孩子氣。紫珠荊條上綴滿小小的紫色珠子,紫珠這名字誠懇不欺人,很是具象。沒有比紫珠更純正、更富有光澤的紫色了,拿來做個手串肯定好看,但是它只屬于自然,那么小,那么晶瑩,采下來就碎了。
沿路還會遇見開花的植物。野桂花的小花苞長滿枝條,白色的小花盛開在葉片腋下,細(xì)密繁復(fù)。這是秋冬季節(jié)養(yǎng)蜂人的最愛。另有山茶,每根枝條的尖尖都打著朵兒,再過一個月,就是爛漫笑冬風(fēng)了。秋在枝頭已十分。
在古詩詞中,我最喜歡劉禹錫的一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弊怨乓詠恚岬角?,大都充滿悲傷和哀嘆,劉禹錫一反過去文人悲秋的傳統(tǒng),他說秋天比春天更美好。是的,有葉、有花、有果,秋天比春天更豐盛。秋的山谷,到處是勃勃生機。
隨身帶了把剪子,挑帶果、自然彎曲的枝條各剪了一枝。
心滿意足,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
想著回去把家里的各式花器都插滿。把秋天帶回家。
自然的插花和買回的插花是不一樣的,雖然沒有培育的花朵那么大那么顯眼,但山野之氣令人著迷,自然而不刻意。
在山中行走,總會不期而遇這些美麗的生命。植物就是這樣,看上去它們是靜止的,但事實上它們無時無刻不在生長,有一天,或花或果,哪怕僅僅是根枝條,都充滿生命的張力,讓人忍不住走近多看幾眼。
許多人喜歡爬山是因為它是一項健身項目,或追求速度,或體驗不同的征服感,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與我而言,爬山是項苦差事,但是與一條叮咚作響的溪流相遇,與一株姿態(tài)嫻雅的大樹相遇,與一叢蓬勃盛開的花兒相遇,或與一陣婉囀的鳥聲相遇,這樣的時刻心曠神怡,可遇不可求,爬山的意義也在于此。
大石塊中間,有人插著幾根枝條。我不明白這是干什么的。同伴告訴我,這叫“支山腰”,找根木棍支撐著石頭,腰就不會疼了。這種民俗流傳很廣,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祈福的一種方式。山頂?shù)木欧宥U寺重建工程,所需磚塊,據(jù)說大部分都是支了山腰的老太太,一塊塊背上去的。
一路走走歇歇,并不在意多久才能登頂,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把速度放下來,才不會感覺到累。
清代大文人李漁一次和好友、鄉(xiāng)縉去山中新建的亭臺游覽。游到盡處,大家提議為亭題名,出資最多的李富貴提出命名為“富貴亭”。話題轉(zhuǎn)到李漁時,李漁說,且停停,不如就叫“且停亭”吧,且停亭中且停停。并當(dāng)場為亭子擬了一副對聯(lián)——“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來著往者溪山清凈且停停?!?/p>
且停停,坐在石頭上喝幾口水,一根根拔去扎在褲腿上、鞋襪上的鬼針草。這草賊得很,長在路邊毫不起眼,一朵花邊緣長有幾百根針,只要你經(jīng)過它,就會粘在衣服上。一邊和同伴聊天,一邊拔針,心想,我是不是幫它完成一次種子傳播,這倒也蠻好。
說話間,看見前方光線更亮堂了,山頂茶園快到了。
迎接我們的是兩只小黑狗和三株古銀杏樹,讓人感覺到達(dá)的不是山頂,而是一個村口。搖著尾巴的小黑狗,枝葉繁茂的古樹,這確實是一個古村口常有的樣子。
古銀杏高大挺拔,葉子還沒有完全變黃,黃中帶綠,生機勃勃。它們仨站在山頂,一陣山風(fēng)過來,樹隨風(fēng)而動,群山竹嘯響起,樹是竹的領(lǐng)舞。茶園,水潭,由于缺少打理,顯得有些雜亂。沒關(guān)系,能夠存在、沒被挖掉就好。我就害怕在復(fù)建重修的潮涌下,茶園被毀,水潭被埋,全部改成水泥臺子。幸虧山高路遠(yuǎn),現(xiàn)代機械上不來,茶園猶在,與銀杏與山風(fēng)做伴,以原始、自在的姿態(tài)生活,我為它們感到慶幸。
一群雞在后院散步,雄雞居多,毛色光亮,雄赳赳的。廟宇里并沒有人。
在民間,有“先有九峰,后有九華”的說法。意思是先有九峰禪寺,后有九華山,說來,九峰禪寺還是九華山地藏王菩薩道場的祖寺。在我父輩的童年,曾經(jīng)見識過九峰禪寺恢宏的建筑。
在廟宇里找了找,并沒有找到專供百花郡主像的偏殿。一時間我很迷惑,明明在記憶中百花郡主端然而坐,雙眼微閉,臉上帶著隱秘的微笑,安靜從容。她在一種完全的寧靜之中,散發(fā)著柔和的氣息,似乎有一種永不褪色的光芒圍繞著她。為什么沒有呢,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偏殿,那我的記憶從何而來。此刻我感覺自己有多個分身,一個在夢里看到百花郡主俯視眾生,一個在夢里仰望著百花郡主,還有一個,猶豫著要把夢境仔細(xì)看清楚。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夢境。
在300 多年前,臨近太華山的茗嶺腳下,曾經(jīng)走出過一位年輕人。盧象升,文能提筆寫文章、高中進士,武能提刀縱馬沙場、戰(zhàn)陣殺敵。后來官至兵部尚書,明末抗清名將。在他的胸中丘壑內(nèi),有座“湄隱園”,這里“清流繞垞、籬落雞犬、景色蓊翳”,這是他的理想家園,退隱后可以在此過上“吟誦余息,荷鋤戴笠”的生活。實際上,湄隱園并沒有建成,只存在于盧象升的想象中,在他的《湄隱園記》中。
偏殿中的百花郡主會不會如湄隱園一樣,也是我的想象呢。
從山頂下來,順道去了胥錦村。許是百花郡主的血性滋養(yǎng)了這方土地,在硝煙彌漫的革命年代,太華山谷里曾經(jīng)演繹過動人的故事。有為救助新四軍孩子而犧牲自己兒子的“親娘”,有熱血灑山谷的革命烈士,更有地下交通站、被服廠、糧站等百姓陣地。太華山谷既是殺敵的前沿,也是提供保障的后方。胥錦村由此入選中組部、財政部提出的“全國紅色美麗村莊建設(shè)試點”。
一條清澈的溪澗從竹林中淙淙流出,民居沿著溪澗兩岸依山而建,銀杏、桃樹、棗樹夾雜期間。小村落被收拾得整潔干凈,村路、小菜園子、停車場、垃圾箱,一切都規(guī)整有序。政府深挖紅色旅游資源,修復(fù)了革命文物、建設(shè)了紀(jì)念場館,與錯落有致的民居緊挨在一起。太華山區(qū)的百姓用自我犧牲表達(dá)對革命的最大支持。沿著村路上行,一路墻壁上的墻繪講述了曾經(jīng)真實發(fā)生的紅色故事。小村莊在兩岸竹山的映襯下,愈發(fā)顯得安靜美麗。
在感嘆著小村莊舊貌換新顏的同時,我在想,關(guān)于百花郡主的想象是從哪里來的呢。要么來自長輩的講述,要么來自《太華鎮(zhèn)志》的記述?;丶艺业芥?zhèn)志,果真記載曾經(jīng)的九峰禪寺供奉有百花郡主。這才恍然,人的記憶有時是親身經(jīng)歷和第三者描述混雜在一起的,關(guān)于百花郡主塑像,當(dāng)是我看了文字記載后,修改了記憶。當(dāng)我越過十多年的時間在回憶九峰禪寺時,看到的是被修改后的記憶。
九峰禪寺歷經(jīng)幾次毀建,偏殿何時毀掉,無從得知。
山谷里的山民,可能有許多老人目睹過、祭拜過百花郡主,這些都不重要。我們選擇祭拜一個什么樣的百花郡主,為什么會這樣選擇,這才是更重要的。選擇性的祭拜完全有可能塑造一個山村的精神面貌。百花郡主并不是脫離生活、高高在上的廟堂之音,她有血有肉,有愛情、有堅守、有犧牲,鮮活地存在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這也使她獲得了無盡生命力。山林、溪流、茶園,把她和大地連接在一起,滲透進無數(shù)人靈魂深處。無論是浴血奮戰(zhàn)的革命年代還是鄉(xiāng)村振興的如今,人們奔赴的都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