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遠
作家雙雪濤。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和雙雪濤的會面約在他家附近的一間西餐廳,因為午飯時間還沒完全過去,用餐的人仍舊不少,刀叉與餐盤的碰撞混合著各種交談與店內音樂,略顯喧囂。得知要聊天,服務員細心地詢問到是否可以接受吸煙區(qū),那是店鋪深處的一個獨立區(qū)域,只有三四個客人,相對安靜,只是空氣差點。
這倒不是什么問題。雙雪濤抽了許多年煙了,平均每天半包或一包,跟人聊天或者參加飯局更是煙不離手,抽幾口掐滅,過一會兒撿起來再點,一根煙抽出三四根的效果。尤其寫作的時候,打火機和煙灰缸必須放在不用轉頭就能摸到的地方,當初創(chuàng)作《聾啞時代》,他提前給自己準備了一整箱的煙,一夜一夜地點燃,煙霧繚繞地熏出了14萬字。
“我要一個蘇打水,你可以來杯咖啡,這兒的咖啡不錯。”這間餐廳是雙雪濤與朋友約會或商談工作的常選之地,熟悉到已不需要再看酒水單。但干脆利落地點完單,他還是瞥了幾眼周圍,然后閑聊幾句,起身去了趟衛(wèi)生間?;貋頃r,他說:“要不我們還是坐到外面吧。”
他并沒有解釋換位置的原因,只是在重新坐定后說了一句“還是外面舒服一些”。直到對話正式展開,聊到了剛出版的新作《不間斷的人》以及近來的狀態(tài)與變化,他才無意間說起自己已經(jīng)完全把煙戒掉了。
不依賴于香煙的寫作曾是雙雪濤最希望擁有的才華,他為此努力嘗試過,都以失敗而告終。“后來真的是我覺得抽太多缺氧,而且那種狂熱的程度有點影響工作,(所以)快刀斬亂麻,2019年把煙戒了。”差不多與此同時,他也開始寫下一個中篇新作,熬過最初幾個月的痛苦,他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寫作真的可以告別香煙的陪伴。再之后幾年,他就這樣寫了下去,淘汰了一些篇目又打磨了一些文字,最后留下7篇結成了如今的這本中短篇集。
“所以這本書是沒有煙熏味的?!彪p雪濤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除了不再有煙熏味,《不間斷的人》也是雙雪濤迄今為止所有作品里寫作時間跨度最長的一部。
十幾年前還在銀行上班的時候,雙雪濤的寫作只能在晚上進行,不管頭腦里的故事行進到怎樣關鍵的地步,他都必須在每天早上的八點半鐘收起所有念頭,換上制服坐進工位,老老實實地整報表貼匯票。即便如此,他寫《翅鬼》也只用了21天,《聾啞時代》因為篇幅長一些,多花了點工夫,亦不過6個月而已。那是令人懷念的狀態(tài),萬籟俱寂的夜里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故事,想象起飛,常常不知飄向何處,定睛一看,周身戰(zhàn)栗。
后來辭了職,全情投入寫作,暢快反而逐漸退去,困滯的時刻開始閃現(xiàn)。等到從沈陽搬到北京,名聲逐漸在文壇炸開,字里行間的自我博弈愈發(fā)激烈,最煎熬的一次,他甚至蓄須明志,寫到最后發(fā)現(xiàn)還是慘不忍睹。只是從結果來看,這些艱難并不顯眼,他的輸出節(jié)奏始終是穩(wěn)定的,一兩年左右便能掏出一本拿得出手的集子來。
但《不間斷的人》打破了這個節(jié)奏,從開筆到付梓,總共投入了五年。雙雪濤天生性急,對待小說卻向來耐心,這五年他把耐心用到極致,完全不去盤算每天的字數(shù)或者進度,寫到覺得有點意思就會停手。甚至整部集子原本去年便已成框架,他也不急著交出,而是轉回頭去又寫了一篇才終于決定截稿。
極致的耐心背后無疑有著現(xiàn)實的因素?!爸拔視谐霭娼箲],我希望在兩三年之間能拿出一個東西來,現(xiàn)在這些焦慮都沒有了?!比缃竦碾p雪濤不再是那個急切于通過寫作“把自己托舉起來給人看”的文壇新秀了,更無須“想起尿不濕的價格,實在不容易入睡”,面對文學,他已經(jīng)擁有充足的空間從容不迫。
而更根本的原因,則在一定程度上是來自職業(yè)寫作的某種必然。過往的大部分作品中,成長經(jīng)歷與時代記憶是雙雪濤得心應手的素材來源,“很多小說有時候純粹是為了情感而寫成”,因此往往一氣呵成。然而任何人的經(jīng)驗都是有限的,在持續(xù)的發(fā)掘與利用中終究難免于供不應求,何況“寫作已經(jīng)成為職業(yè),同時也就使寫作成為了一種盾牌,抵擋了生活里面很多真實的感受”。
其實在上一部作品《獵人》中,雙雪濤已經(jīng)順應了這種必然,他扔掉了那些屬于他的文學標志,不再只講少年時代的故事,也不再囿于故鄉(xiāng)東北。彼時的新書發(fā)布會上,一位讀者說感覺他的東西味兒變了,他點頭認可,表示這個形容挺準,配方確實有點調整。到了《不間斷的人》,必然更加成為實然,拉長的創(chuàng)作周期是雙雪濤有意追加的調整空間:“慢慢地琢磨,慢慢地寫,把寫什么、怎么寫搞清楚。有時候對于作家來說,作品應該像是思考的一種展覽?!?/p>
年齡同樣是一個重要因素??缱?0歲的門檻上,雙雪濤和他筆下的人物一起邁入中年,生活和世界都換了模樣,一些原本篤定的事情開始有所懷疑,困惑或者悲觀正在洶涌襲來。他需要留出更多斟酌和確認的余地,也需要看清時間究竟在自己身上產生著什么樣的作用。
種種著意的考量落實在字里行間,《不間斷的人》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全新的樣貌:它不再像從前的雙雪濤小說一樣被濃稠的情緒包裹,即使情節(jié)仍在嫻熟的敘述技巧中撲朔與誘惑,也藏不住一股強烈的理性氣質,仿佛冷靜的主題時時刻刻都在背后目不轉睛,注視著落入故事陷阱的讀者,隨時準備現(xiàn)出真身。
雙雪濤認同這種閱讀感受。“我現(xiàn)在的小說里邊,思考的比例比以前要多一些。一個故事在開始構思時能讓我興奮,一定是因為它和我最近在思考的問題相契合,我會先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寫的過程中把思考的東西稍微提煉出來一些?!辈贿^,這并不意味著他正在奔向某種主題先行式的寫作,那種東西他寫不來也不想寫:“卒章顯志太難了,不是我擅長的,我還是喜歡寫一個有意思的故事,這個跟我最初開始寫作沒什么太大變化?!?h3>寒毒在身
“不能美化(原先)那種奔騰,因為剛開始寫小說是進入了一個未知領域,看什么都是珍寶鉆石。”對于如今的狀態(tài),雙雪濤很滿意:“對我來說,只要保持一個正常的寫作節(jié)奏就可以。我這幾年寫作的節(jié)奏還是相對比較平穩(wěn),出版是另外一個節(jié)奏,就是我寫完之后,愿不愿意在這個時間把它出版,這是兩個東西。”
在雙雪濤看來,文學不是比賽不是進化論,他不太比較過去和現(xiàn)在,也不需要以此作為對自我進行檢查和反思的方式。至于別人是否愿意比較,更無所謂。“從一開始寫作,我就不太在乎別人的評價?!彼f。
文學世界里,雙雪濤擁有著強大的自信,或者更準確地說,文學筑起一座堅固的城池,加冕他成為了自己的王。而在這座城池之外,雙雪濤并不經(jīng)常底氣十足。
1983年出生的雙雪濤,成長于工業(yè)型東北的衰落時刻。父母都是下崗大潮里的落水者,靠著擺攤賣玉米和茶葉蛋勉力維持生活,經(jīng)濟恐慌的陰云長期籠罩在家庭頭上。住在城郊結合部破敗、混亂的艷粉街,這樣的日子倒還顯不出什么來,那里的人們雖然面目各異,過得卻都一樣潦草。但每天趕路幾十分鐘到市中心上學,則讓所有窘迫暴露得一絲不掛:同學聊的電視劇和娛樂節(jié)目,他全沒看過,因為家里沒有有線,電視機只收得到中央一和中央二;放學以后大家互相約著出去玩,他也摻和不上,因為家里沒有電話,誰都找不到他;老師更是勢利眼,三六九等地區(qū)分開對待學生的態(tài)度,而且對付一群小孩,連不露聲色的偽裝都不需要。
涉世未深便迎面相撞的出身落差,在雙雪濤尚且稚嫩的內心里種下了一顆自卑的種子,即使后來長大成人,這顆種子卻早已生根發(fā)芽,拔除不掉。他曾說過自己是一個懦弱的人,害怕出錯,以致于到北京生活的時候,特別容易附和別人,特別習慣點頭,“并且嘴里發(fā)出一種含糊的嗯嗯聲”。在為作品《聾啞時代》寫就的創(chuàng)作談中,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更文學化的描述——“就像中了玄冥神掌,雖然沒死,不過寒毒在身,時不時就要發(fā)作”。
唯有文學能讓根深蒂固的自卑鞠躬退場。因為寫作是一個人的活計,而且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標準,與旁人沒有絲毫關系,也“無關身份,只是自潔和精神跋涉”;更因為寫作“可以全情投入,把一切推向極致,放泄自己徹底的一面”,“不用非得壓抑自己”。
雙雪濤新作《不間斷的人》。
有時,自卑還會以一種看似幽默的方式悄然冒頭。跟雙雪濤喝過酒的人都知道,他常常是一場飯局的氣氛擔當,取之不竭的段子搭配自帶喜感的沈陽口音,讓所有被酒精釋放出多巴胺的人歡快加倍。但只有雙雪濤自己知道,這不過是為了掩飾與人相處的尷尬:“社交一直以來都不是我的強項,我怕話說錯了或者是不是別人會覺得我這個人不好,但是我不會失禮,會盡量讓大家舒服一點。特別緊張的時候(說話)容易產生兩個方向,一個是比較熟悉的方向,一個是插科打諢的方向?!背送嫘?,緩解焦慮的策略還有很多,比如搶先灌下兩杯酒,讓自己在微醺中迅速得到放松,比如抽煙,一根接一根,特別兇特別狠。
唯有文學能讓根深蒂固的自卑鞠躬退場。因為寫作是一個人的活計,而且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標準,與旁人沒有絲毫關系,也“無關身份,只是自潔和精神跋涉”;更因為寫作“可以全情投入,把一切推向極致,放泄自己徹底的一面”,“不用非得壓抑自己”。
文學給予雙雪濤的回應也足夠積極、熱情。他一出手便獲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再又憑一份寫作計劃拿到臺北文學獎年金;人民大學開碩士寫作班,第一屆招生就錄取了他;首次在大陸出版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市場反響熱烈,腰封上“遲來的大師”五個字沒有成為一句徹底的妄言,并且一舉拉開了“東北文藝復興”的帷幕。“所以我是一個很幸運的例子,如果寫了十年還沒有被人看到,肯定是不一樣的?!彪p雪濤說。
當然從處女作首獎到首部小說集,之間相隔六年,過程中“不光是鼓勵,也在懷疑里面成長”——“最開始寫小說,一些當?shù)刈骷矣X得我不知天高地厚,包括辭職,包括去北京,有很多人都說行不通?!爆F(xiàn)實如此,他更加確信作家就是獨個兒的那個人,除了兀自埋首、耐心等待,以及“前面那個獎給了一些信心”,再沒有其他奢望與依憑。
好在,“自己飼養(yǎng)籠子里的自己,倒也活了下來”。
這幾年,文學之外的雙雪濤也開始變得放松一些了。一些仍然需要應酬的場合中,他不再灌自己酒,煙本來便戒了,至于段子,不是完全不講,但絕不像從前那樣刻意為之、目的明確。“因為沒有那么緊張、那么焦慮了。一個是隨著年齡增長,我可以選擇一些飯局,不用都去,有些人不想見就不見了。另外我現(xiàn)在也不太在乎飯局的氣氛好不好,四十歲了,不是飯局里年齡最小的人了,我可以接受很boring的飯局,不愿意再去說一些不想說的話。”
除了來自歲月的饋贈,泰然處之的背后更重要的是心態(tài)調整。雙雪濤說:“我覺得不能把自己看得特別重要。沒有那么把自己當回事兒,就會放松,把自己看得重要,每一句話(都考慮)別人到底怎么想,就會焦慮。大家正常地聊天就行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你,你不同意,我也接受?!?/p>
其實把不把自己當回事兒,多多少少與自我處境是有關系的。當別人不把自己當回事兒時,自己得努力顯得是那么回事兒,如若不然更容易被藐視被忽略,甚至可能衍生出自輕自賤;當別人把自己當回事兒時,自己則不必再主動顯露,否則落個自鳴得意的嫌疑,反倒是輕拿輕放,姿態(tài)瀟灑。曾經(jīng)的雙雪濤或許未必盡然屬于前者,現(xiàn)在則無疑靠攏后者,所以他并不否認“人會隨著自己境地的變化而更自信”,盡管“它的作用不是特別明顯”。
世俗意義上,雙雪濤如今不僅在文學領域獲得了成功,也正在昂首進發(fā)影視領域。他的小說在影視版權市場炙手可熱,多部作品已被爭相買走,其中電影《刺殺小說家》在2021年的春節(jié)檔上映,網(wǎng)絡劇集《平原上的摩西》于去年上線播出,同名電影(后改名為《平原上的火焰》)也已制作完成。同時,搜索國家電影局的公示信息可以看到,《我的朋友安德烈》《飛行家》也備案在冊。據(jù)說最新的這本《不間斷的人》當中,《刺客愛人》等篇目的改編已經(jīng)在進行。
當然,用雙雪濤的話說,他在這些影視項目里扮演的角色只是“愛心援助”和“陪導演聊劇本”。但在《鸚鵡殺》這部和他的小說沒有任何關系的電影中,他則親身上陣擔任了監(jiān)制一職,甚至如果不是他,這部電影可能根本不會成形。導演麻贏心曾在采訪中說過,這次合作之前她和雙雪濤只在馬德里書展上有過一面之緣,雙雪濤給她留了聯(lián)系方式,說要是有寫好的東西想給人看看可以發(fā)他,她后來發(fā)了,卻毫無把握真的會被看到,沒想到雙雪濤一通電話打來,說她可以試一試。再之后,雙雪濤還拉來了《平原上的火焰》的制片人頓河,三個人通過一次次電話會議將項目落實并向前推進。
在回顧2023年華語電影的一篇文章中,影評人梅雪風評價《鸚鵡殺》是該年度“將人與人之間的那種微妙的互動拍得最細膩的一部電影”。但電影9月上映時,于大眾層面收獲的結果卻并不圓滿:從點映到下映,累計票房總共不過3923萬,豆瓣評分更只有5.4。初次深度介入電影制作,雙雪濤完成了一次毀譽參半的嘗試,他有些失落,但也沒那么失落:“第一,我覺得作為新導演來說,票房還算勉強可以,不是太慘。然后,現(xiàn)在電影的評價體系我沒有那么認可,怎么評價電影的好與壞我有自己的一個標準,我還是覺得《鸚鵡殺》是非常有價值的,它肯定有一些稚嫩的、生澀的和比較書面的東西,但是它也有非常珍貴的、特別的東西,這是我非??粗氐摹W鲆粋€跟別人一樣的東西,一直不是我的性格,也不是導演的性格。”
雙雪濤說,只要有機會,只要有人愿意支持,之后他還是愿意繼續(xù)做電影?!拔蚁M粋€有意思的故事能給觀眾看一下,也許它跟觀眾會有碰撞?!倍以谒磥恚还軐懙绞裁闯潭?,作家的界面都是有限的,電影可以豐富自己與社會的接觸,讓自己保持活力和心理健康。當然,他的電影身份里也許永遠不會包括導演這一角色,因為他說過,導演所面對的變量太多,可以掌控的東西太少。
對雙雪濤而言,可控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喜歡寫作,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作家像是在耕地,你在地上弄,大概就能保持一個收成”,何況每一個人物和故事的生長都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甚至就連每一次小說集的目錄排序,他也會反復嘗試、來回調整,將一篇篇小說當成樂高零件,享受擺弄和組裝的樂趣。
有關作品篇幅的探索,同樣包含可控感的考量。雙雪濤是以《翅鬼》《聾啞時代》《天吾手記》三部長篇開啟寫作之路的,雖然體量也沒有太大,但之后卻一直再未出過長篇。2017年又試過一回,就是蓄須明志那次,最終跟胡子一起剪掉了?,F(xiàn)在,他對長篇還是有念頭,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寫,而且即使真正動筆,大約依然不會太長?!皩懩敲撮L,老是看不到終點,對我來說有點困擾。我希望能看到這個東西的一個大概位置,然后去翻山越嶺,如果在云里看不到,就有點遠。一年到兩年之內能做完一個初稿,是一個特別好的節(jié)奏,它的可控感更強,沒有那么焦慮?!?/p>
至于為何對可控感如此在意,雙雪濤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唯心式的:“我是處女座,處女座特別不喜歡在無邊無際里面游泳,更喜歡泳道,能看到多少圈”;另一種是精神分析式的:“有小心翼翼的部分,其實三十歲之后好了很多,因為我最內心有個本能是不想小心翼翼,但是也沒有完全去除掉。”
之所以說后一種解釋是精神分析式的,是因為“小心翼翼”這個詞同樣來自于他對艷粉街童年的回望與講述。在那篇文章里,他是這樣說的——
“我遵從規(guī)則小心翼翼地走……沒有試錯的成本,有什么別的出路?現(xiàn)實的強大就是你一旦走偏就無法再回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