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雷
關(guān)于詩詞與古代小說的關(guān)系,學(xué)界已有不少研究成果。其中,古代小說中詩詞的來源問題素為學(xué)者所重視,像《三國志演義》《水滸傳》《金瓶梅》等作品中詩詞來源的探討即頗多,但古代通俗小說征引作者詩集的現(xiàn)象卻少有學(xué)者關(guān)注。此一方向最集中的研究要屬潘建國先生《魏秀仁〈花月痕〉小說引詩及本事新探》,著力探討了《花月痕》征引作者詩集的情況,其余則散見于單部作品的研究之中,未見專門論述,如詹頌《女性的詮釋與重構(gòu):太清〈紅樓夢影〉論》中有一節(jié)提到作者以自身詩詞融入小說之中等。從理論上來說,古代小說中的詩詞,除卻援引前人之作外,其余均乃作者為配合小說人物、情節(jié)而作。文人詩集中的詩詞在自創(chuàng)小說中出現(xiàn),則可稱為援引己作。探討這一現(xiàn)象,對于研究小說與詩詞的關(guān)系、小說創(chuàng)作素材、小說作者對于小說觀念的變化、小說作者介入小說的程度、自傳或半自傳小說的問題等,都有相當(dāng)助益。當(dāng)然,文人詩集中的詩詞在自創(chuàng)小說中出現(xiàn),還存在著一種可能性,即小說詩詞被文人收入詩集中。本文以古代通俗小說為考察目標(biāo),探討上述現(xiàn)象。
中國古代通俗小說逾千種之多,但大部分作者佚名,即便存在作者名姓,生平事跡大多也不可考,更無詩集傳世,所以通俗小說征引作者詩集的現(xiàn)象并不多見。以石昌渝《中國古代小說總目》(白話卷)與朱一玄等《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為基礎(chǔ),并參考當(dāng)前最新研究成果,共檢得古代通俗小說家有詩集傳世,且詩集與小說詩詞有相同者8位。他們分別為:李漁(小說《十二樓》、詩文集《笠翁一家言全集》);夏敬渠(小說《野叟曝言》、詩文集《浣玉軒集》);黃巖(小說《嶺南逸史》、詩文集《花溪文集詩集》);魏秀仁(小說《花月痕》、詩集《陔南山館詩鈔》《碧花凝唾集》等);顧太清(小說《紅樓夢影》、詩詞集《天游閣集》);鄒弢(小說《海上塵天影》、詩文集《三借廬集》);曾樸(小說《孽海花》、詩集《未理集》《羌無集》《呴沫集》《毗網(wǎng)集》《龍灰集》《續(xù)未理集》等);梁啟超(小說《新中國未來記》、詩文集《飲冰室文集》)。這8位作者所著小說中詩詞與詩文集的關(guān)系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通俗小說征引作者詩文集,此類詩文集在前,通俗小說在后;另一類是詩文集收錄通俗小說中詩詞,此類通俗小說在前,詩文集在后。
前7部小說均屬第一類,通俗小說征引作者詩文集。
李漁《十二樓》據(jù)嘉慶九年(1804)寶寧堂刻本序末題署“順治戊戌中秋日鐘離濬水題”,此書大致成于順治十五年(1658),李漁48歲時。由引詩系年以及李漁在引詩中所言“這六首絕句,名為《采蓮歌》,乃不肖兒時所作”[1]等語,可知詩文集中詩詞出現(xiàn)的時間更早。
夏敬渠《野叟曝言》,乾隆三十二年(1767)開始創(chuàng)作,乾隆三十七年(1772)已完成。[2]夏敬渠詩文集于嘉慶十年(1805)由其侄子夏祖燿輯成《浣玉軒文集》四卷、《浣玉軒詩集》二卷,后因咸豐十年(1860)戰(zhàn)火被毀,光緒十六年(1890)由侄曾孫夏子沐重新編訂《浣玉軒集》四卷梓行。[3]從《浣玉軒集》編纂情況及《野叟曝言》創(chuàng)作流傳情況來看,夏子沐必然不可能特意將《野叟曝言》的詩詞納入《浣玉軒集》,何況《浣玉軒集》每首詩詞尚有標(biāo)題?!兑佰牌匮浴放c《浣玉軒集》詩詞相同者,乃《野叟曝言》征引《浣玉軒集》。
黃巖《嶺南逸史》,從引詩前敘述語言來看,當(dāng)為《嶺南逸史》引用《花溪文集詩集》,而非相反情況。敘述文字為“正合著不才兩句詩兒道:酒不辨清濁,花不擇好丑”[4]。
魏秀仁《花月痕》最遲在咸豐八年(1858)三月就開始構(gòu)思或動筆,同年九月之前就完成了第一部分。[5]《花月痕》第一部分為前四十四回,至男女主韋癡珠、劉秋痕亡故結(jié)束,小說與詩集相同之詩基本集中于此。詩集《陔南山館詩鈔》與《碧花凝唾集》中詩作均系年,其中系年“丙辰”(1856)者一首,系年“丁巳”(1857)者63首,系年“戊午”者(1858)21首,可見至少有64首詩作于《花月痕》動筆之前?!痘ㄔ潞邸放c詩文集相同者,乃《花月痕》征引詩文集。
顧太清《紅樓夢影》卷首有西湖散人沈善寶咸豐十一年(1861)的序言,署題“咸豐十一年,歲在辛酉,七月之望,西湖散人撰”,此書成于該年前后?!都t樓夢影》與詩集相同之詩均在《天游閣集》卷六,卷六詩作為顧太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至咸豐四年(1854)的作品。[6]《紅樓夢影》與詩集相同者,乃《紅樓夢影》征引《天游閣集》。
曾樸《孽?;ā房杏诠饩w乙巳(1905)以后。[7]與《孽海花》詩詞相同的詩集,《未理集》收光緒庚寅(1890)曾樸18歲前詩作,《呴沫集》收光緒癸巳至光緒丙申(1893—1896)曾樸21-23歲詩作。無論是《未理集》還是《呴沫集》,其撰寫時間均早于《孽海花》,所以《孽海花》與詩文集相同之詩詞,乃《孽海花》征引詩文集。
鄒弢《海上塵天影》與《三借廬集》相同的5首詩詞為小說征引詩集,其中《浪淘沙》4首為鄒弢所作,《海上塵天影》中移花接木給了主人公蘇韻蘭,若非小說征引詩集,則不可能將蘇韻蘭詩作收錄到鄒弢詩文集中。
第八位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屬于第二類,詩文集收錄通俗小說詩詞。《新中國未來記》初刊于日本橫濱出版的《新小說》創(chuàng)刊號,時間為光緒二十八年十月十五日(1902年11月14日)。[8]《飲冰室文集》最早刊本為光緒二十八年廣智書局刊本,此本已收錄小說中5首詩詞曲,文集《編輯例》提到“是編以九月編成,而剞劂工緩,此兩月中新出現(xiàn)之文又不少,不能依問題性質(zhì)分編,故列之補遺”[9],所以光緒二十八年刊本所收錄的作品在九月前。
從《新中國未來記》刊行時間與文集編纂時間來看,似乎文集在前、小說在后,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因為小說與文集相隔時間太近,很難說何者在先。小說雖發(fā)表于十月十五日,但其完成時間卻早于此時。早在九月初一《新民叢報》第十七號就刊載了“中國唯一之文學(xué)報《新小說》第一號要目豫告”,將原定于九月十五日發(fā)行的《新小說》第一號改為十月十五日發(fā)行,原因是“所搜相片圖畫未能齊集”[10],并介紹了小說第一回、第二回內(nèi)容,所以九月初一之前小說要出版的內(nèi)容就已基本寫完。不僅如此,若按照報刊及梁氏著述習(xí)慣,刊物作品會早于刊物出版半月或一月撰成,所以小說最晚八月中旬基本成稿。[11]而詩文集收錄作品時間為九月之前,但其發(fā)行時間卻在下一年。因此,小說與文集的先后要通過詩詞來分析。
《新中國未來記》第二回兩首孔覺民的律詩在《飲冰室文集》中題為《自題〈新中國未來記〉》?!缎轮袊磥碛洝穬H僅連載了五回,甚至第五回可能還非梁氏手筆[12],所以這兩首詩明顯不是小說寫完所題,多半是寫作過程中有感而發(fā),或是直接為小說人物量身定做,此后為文集所收錄。同樣的情況尚有第三回《賀新郎》一詞,此詞作于光緒壬寅年(1902),也就是小說發(fā)表之年。據(jù)《編輯例》所言,梁啟超詞作甚少,“先生少年頗好為詞章,丙申以后已悉吐棄,然偶有所作,亦戛戛異于時流”。梁氏29歲創(chuàng)作了《賀新郎》,上一首是26歲時的《蝶戀花》,再上一首是22歲時的《如夢令》。前后7年時間,梁氏所填之詞不過寥寥,《賀新郎》此詞很可能也是為小說所作,后被收進文集。
具體每一位作者詩集與通俗小說詩詞的關(guān)系見表1。
表1 作家詩文集中詩詞與小說詩詞相同者情況
此8位作者的小說征引詩文集的情況各有不同,有的小說與詩文集相同者較少,如《野叟曝言》《嶺南逸史》,前者相同詩詞僅占全部小說詩詞的4%,后者相同詩詞只有一首。這兩部小說詩詞與詩文集相同者少,乃因夏敬渠、黃巖存世詩集不完整,尤其是黃巖詩詞僅存18首,保存在晚清張芝田《梅水詩傳》續(xù)編中。有的小說與詩文集相同者則較多,比如《花月痕》數(shù)量多達100首,相同詩詞占比也高達43%,出現(xiàn)如此情況與《花月痕》自況性敘事有相當(dāng)大關(guān)系。
小說詩詞有的與詩文集完全相同,有的則稍做改易。如《十二樓》中《采蓮歌》第一首,小說為“兩村姐妹一般嬌,同住溪邊隔小橋”,詩文集為“兩村姊妹一般嬌,同住清溪隔小橋”,此詩句有兩處異文,但詩意幾乎沒有差別。也有的改動程度較大,如《孽海花》第八回金雯青定情詩第四首“青衫痕漬隔年淚,絳蠟心留未死灰”,詩集作“泊肩宜愛匆匆過,倚棹踏搖緩緩來”;“腸斷江南歌子夜,白鳧飛去又飛回”,詩集作“腸斷江南煙水闊,白鳧飛去不曾回”。
小說詩詞與詩文集之異文,部分乃手民之失,如《花月痕》第十九回癡珠送別謖如第三首詩中“蕪城碧血土成堆”[13],詩集作“蕪城碧血去成堆”[14],“去”字不通。部分乃訂正前誤,如《新中國未來記》第三回《賀新郎》詞,小說“鶉首賜秦如昨夢”,文集作“鶉首賜秦尋常夢”?!叭缱驂簟迸c“尋常夢”,本身詞意對整首詞并無影響,但是依據(jù)正調(diào)《賀新郎》詞譜,此句平仄為“平仄平平平平仄”,“尋常夢”合律,“如昨夢”則失律,文集收錄小說詩詞時訂正了小說之誤。部分乃為情節(jié)服務(wù),如《孽?;ā返诎嘶亟瘀┣喽ㄇ樵姷诙祝娂坝笆孪龤堅潞?,蕭蕭梧葉下江皋”,小說改為“忽憶燈前十年事,煙臺夢影浪痕淘”,寫的是金雯青想起自己十余年前的舊相好,此事小說后文有提及。
古代通俗小說征引作者詩集的現(xiàn)象自清初李漁始,至清末曾樸終,爾后至梁啟超發(fā)生了重要轉(zhuǎn)變,此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與小說家借詩詞傳名與傳情有關(guān)。傳名與傳情也是援引己作有別于小說其他詩詞的重要特色。
文人將詩集引入到自創(chuàng)通俗小說,其中一個目的就是傳名,這是非常樸素的行為。古人能將文名傳下去的必然是詩文,而不可能是小說,這也是為何古代通俗小說家樂此不疲、不厭其煩地在小說中插入詩詞的原因之一。所以,即便是曹雪芹這樣偉大的作家,脂硯齋在批點《石頭記》時,亦不無調(diào)侃地說道:“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有傳詩之意?!盵15]
通俗小說家意欲通過小說傳其詩名者早已有之。明代通俗小說興起后不久,書坊主編纂的小說中就有書坊主嵌入的己作詩詞,余邵魚、余象斗叔侄倆即是如此。《列國志傳》中時常出現(xiàn)“后邵魚余先生有八句詩云”“后邵魚余先生詩哀曰”之類的插詩,《水滸志傳評林》《列國前編十二朝》則多有“仰止余先生觀到有詩為證”“后來仰止余先生有詩一首”此類詩贊。
將詩集引入自創(chuàng)通俗小說乃為傳名,此點從小說家特意聲明詩詞著作權(quán)亦可看出。比如,李漁《十二樓》中《夏宜樓》引首詩的敘述“這六首絕句,名為《采蓮歌》,乃不肖兒時所作”;《聞過樓》引首詩的敘述“此詩乃予未亂之先避地居鄉(xiāng)而作”,中間插詩的敘述“諸公若再不信,但取我鄉(xiāng)居避亂之際信口吟來的詩,略摘幾句,略拈幾首念一念”。黃巖《嶺南逸史》幾篇詩文都特意提到“正合著不才兩句詩兒道”“不才有首《夜雨懷人不至》詩云”“不才有《桃溪》文一篇”。而梁啟超不僅通過《新中國未來記》宣傳自己的文集,插入《皂羅袍》《前調(diào)》兩首曲子時,特意提到“請看那《飲冰室文集》里頭有兩折曲子”,還給自己朋友的文集打廣告,“你不看見《因明集》里頭有一首叫作《奴才好》的古樂府么”?!兑蛎骷肥鞘Y智由的詩文集,蔣智由乃梁啟超最為欣賞的幾位詩人之一,推為“近世詩界三杰”。梁氏曾作《廣詩中八賢歌》,評價八位值得推崇的詩人,其中首位便是蔣智由。
小說家之所以想借通俗小說傳揚詩名或保存詩作,主要因為小說是暢銷讀物,非常容易出版,出版之后銷量也很好,而詩文集若不是大家、名家所作,基本上很難出版,即便出版,銷路也成問題。所以,魏秀仁死后,其好友謝章鋌曾勸魏秀仁家人,先將魏秀仁的小說《花月痕》出版,等掙到了錢,再逐次將魏秀仁其他著作出版。“子安既沒,予謂子愉曰:‘《花月痕》雖小說,畢竟是人才吐屬。其中詩文、詞賦、歌曲無一不備,且皆嫻雅,市儈大腹賈未必能解。若載之京華,懸之五都之市,落拓之京員,需次之窮宦,既無力看花,又無量飲酒,昏悶欲死,一見此書,必且破其炭敬、別敬之馀囊,亂擲金錢,負(fù)之而趨矣。于是捆載而歸,為子安刻他書,豈不妙哉?’子愉亦以為然,逡巡未及行,其同宗或取而刻之,聞亦頗獲利市?!盵16]雖然之后魏秀仁其他著作未曾出版,但是《花月痕》出版后確如謝章鋌所言,獲利頗多。
正因為詩文集較難出版,所以即便是以上七位小說家,其詩集出版時間也在小說出版之后。此即意味著,小說家在出版小說之時,無法斷定自己的詩集能否出版。李漁《十二樓》大致刊刻于順治十五年(1658),《笠翁一家言初集》編訂于康熙十二年(1673)春,問世于康熙十三年(1674)至康熙十五年(1676)之間[17],前后相隔近20年。夏敬渠《野叟曝言》完成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浣玉軒詩集》直到嘉慶十年(1805)才由侄子夏祖燿輯成,前后相隔33年。顧太清《紅樓夢影》刊行于光緒三年(1877),《天游閣集》宣統(tǒng)元年(1909)才有印本,前后相隔32年。鄒弢《海上塵天影》完成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三借廬剩稿》于民國三年(1914)出版,前后隔了18年。魏秀仁、曾樸的詩集一直未曾付梓,直到現(xiàn)代才得以出版。
實際上,意欲借助小說傳揚詩名、保存詩作者,遠(yuǎn)不止以上幾位,只是因為很多小說家或無詩文集,或詩文集不為人知,所以并未納入本文討論范疇。如清代石成金《雨花香》第二十種《少知非》“我看這光景,因做了個鼓兒詞,寫成斗方,勸他莫學(xué)奢華,詞云”;清代心遠(yuǎn)主人《二刻醒世恒言》第六回引首詩題作“心遠(yuǎn)主人著”、第十二回引首詩《喚世歌》亦題作“心遠(yuǎn)主人”;清代古口生輯《生綃剪》第六回引首詩后,作者自敘“我今謅這幾句話,非是勸人游游蕩蕩”;綠意軒主人《花柳深情傳》第十四回孔先生提及《游戲報》刊登《野雞歌》8首,此歌即為作者綠意軒主人所作;韓邦慶《海上花列傳》第三十三回《百字令》是作者7年前發(fā)表在《申報》上的作品等,這些作者均意欲借助小說而傳其詩名。更有甚者,借自己的小說為他人傳其詩名。胡適早年意欲刊行鄉(xiāng)賢石鶴舫詞作而未果,只能借助小說《真如島》保存其詞作,并言及因先擷取數(shù)首,借廣流傳。
除傳名以外,傳情也是詩集引入到小說的重要目的。此處“情”并不單指愛情,傳名與傳情也時常交織在一起。例如,李漁引詩中所展現(xiàn)的賣樓之苦、采蓮之私、避亂居鄉(xiāng)之樂,黃巖引詩中所顯現(xiàn)的畸形之好、雨夜懷人之情,夏敬渠引詩中所呈現(xiàn)的幼年喪父之悲、遠(yuǎn)行懷母之念、在外度歲之感、游歷四方之豪,顧太清引詩中獨居閨中之閑、詩社吟詩之樂,曾樸引詩中暗指雞籠之諷、一見鐘情之妙等。當(dāng)然,諸小說中引詩傳情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的還是鄒弢的《海上塵天影》與魏秀仁的《花月痕》。
鄒弢《海上塵天影》的《自題斷腸碑》一詩,把自己撰寫小說時的心酸之情“珠啼玉暈情根種,鐵鑄愁腸寫悲痛”[18],遍尋汪瑗而不得的傷心之情“惜玉憐香點點心,情山片碣渺難尋”,汪瑗走后的相思之情“瑤華銷損益相思,天風(fēng)吹冷歌樓夢”,夢醒人驚的斷腸之情“夢中何處訪情天,恨海波皺碎玉填”,回憶往事的苦痛之情“蘭芬底事籠孤鶴,誤卻瓊宮傷墮落。蕊府年年秋月心,萍蹤處處春風(fēng)約”,書成而癡心不改之情“才人壇坫新詞筆,萬劫癡情不灰滅”,悉數(shù)寫進其中。
這首詩將鄒弢的一切情事、心態(tài)、創(chuàng)作緣由隱述其間,又與整部小說的結(jié)構(gòu)緊密結(jié)合?!逗I蠅m天影》開篇王韜的序言便點明了鄒弢與汪瑗的情事,以及二人的相識、相知、相愛、相別。緊接序言的是《海上塵天影珍錦》,收錄了光緒十九年(1893)至光緒二十一年(1895)汪瑗寫給鄒弢的5封信件與13首詩詞,其中可見鄒弢與汪瑗二人交往情事的具體細(xì)節(jié)。次《海上塵天影·緣根》,以鄒弢贈汪瑗的緣定三生詞引首,并敘述小說創(chuàng)作緣由“你道《斷腸碑》為何而作?就是起初一首詞,因為當(dāng)時認(rèn)得一位名媛,心中十分歡喜愛慕,只是措大排場,不能如愿,心中無窮的怨恨,兀坐斗室,便編出這部若干章書來,以遣悲懷”。次鄒弢寄給汪瑗的一封信《寄幽貞?zhàn)^主人書》,其中備述汪瑗不辭而別后鄒弢情狀。至此,鄒弢與汪瑗情事來龍去脈基本明了。
也正因為《海上塵天影》的出版,蘇韻蘭(汪瑗在小說中的名字)之事廣為傳播,孫玉聲《退醒廬余墨》、吳趼人《上海三十年艷跡》、詹塏《柔鄉(xiāng)韻史》、陳汝衡《說苑珍聞》等著作對此均有記載。此外,小說《花柳深情傳》第十四回也提到鄒、汪二人之事,“寫明‘蘇韻蘭《思凡》’,原來這姨娘便是蘇韻蘭的。韻蘭最為瘦鶴詞人海上所賞識,其與詞人往來筆札不減韻蘭風(fēng)韻,后韻蘭別嫁,詞人思之不已,為作《斷腸牌》小說計共一百余卷,此是后話不提”[19]。
魏秀仁《花月痕》中引詩100首,其中絕大部分來自《碧花凝唾集》,內(nèi)容涉及魏秀仁與劉秋痕、何夢廬、水采秋等人之間的吟詠。涵蓋了魏秀仁與劉秋痕、何夢廬與水采秋兩對戀人之間的情事,尤其是作者魏秀仁與劉秋痕的悲歡離合。小說前四十四回幾乎是作者經(jīng)歷的實錄,《碧花凝唾集》中的詩作乃按年編纂,其詩作順序與小說詩詞出現(xiàn)順序基本相同?!痘ㄔ潞邸肪硎鬃珜憚⑶锖凼论E的《棲梧花史小傳》及小說最末聯(lián)語“豈為蛾眉修艷史,權(quán)將兔穎寫牢騷”都表明,魏秀仁將自己這段情事寫進小說,一者為了懷念秋痕,二者以見牢騷之情。
從傳情角度看待通俗小說征引作者詩集,可見小說家主體意識的介入。其中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小說家將自身經(jīng)歷點綴于小說之中,李漁、黃巖、曾樸均是如此。這三位所引之詩,均是小說家所經(jīng)歷之事、所體驗之情,在小說中并無特別之義。例如,《嶺南逸史》描寫雨下了一個月,未見黃逢玉消息,張?zhí)P不安,此處黃巖插入了己作《夜雨懷人不至》詩;《孽?;ā访鑼懡瘀┣鄬Ω挡试埔灰婄娗橹?,曾樸援引己作,但是改動幅度甚大,此詩可能涉及早年曾樸情事;李漁《賣樓》《虎丘賣花市》《甲申避亂》《伊園十便》等詩,均為自身經(jīng)歷之事,納入小說中以引起讀者共鳴。
第二種小說帶有自況性質(zhì)甚至實錄性質(zhì),征引詩詞在小說中有重要作用。《野叟曝言》“書中之文素臣,即作者自況。其母湯氏,故曰水夫人。其友東方旭,為陳翔翰先生之祖。匡無外為王姓,余雙人為徐姓。李又全則東城姓季。田又梅,則姓陳”[20],所引詩詞《古風(fēng)》乃作者身世自述,《遠(yuǎn)行》則為懷念母親等。《海上塵天影》中韓秋鶴乃作者自況,鄒弢號瘦鶴詞人,小說女主角蘇韻蘭實則汪瑗現(xiàn)實中藝名。所引詩詞除用于蘇韻蘭之事外,《自題斷腸碑》更是將情事緣由全部寫出?!逗I蠅m天影》與其說是一部小說,毋寧說是一段長情的告白,一曲斷腸的哀怨。尤其是小說最末尾處附上的一封《寄幽貞?zhàn)^信》,鄒弢試圖通過小說的熱銷,將無法抵達的信件寄給思念的戀人?!痘ㄔ潞邸分许f癡珠即作者自況,《陔南山館詩話》作者曾自述“余少亦號癡珠”[21],女主人公劉秋痕與現(xiàn)實名姓一致,韓荷生即現(xiàn)實中的何鼎,杜采秋即現(xiàn)實中的水采秋。小說中諸人物事跡源于作者的真實經(jīng)歷,小說征引之詩詞,絕大部分出自諸人手筆。此部小說至第四十四回秋痕亡故,甚至可以稱之為自傳小說,其中時間、地點、事件絕大部分與現(xiàn)實合隼。如,小說中癡珠死于戊午年立秋,三天后秋痕殉情,“秋痕系戊午年七月初三日寅時縊死”,查閱《近世中西史日對照表》,戊午年七月初三日的前三天為六月二十九,確為立秋,小說與現(xiàn)實時間絲毫不差。
通俗小說征引作者詩集的現(xiàn)象是小說發(fā)展至清代的必然結(jié)果,不僅反映了小說作者更加重視傳名與傳情,同時具有一定的小說史意義,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古代通俗小說作者明確且存在詩集者35位,其中明代5位,清代30位。①35位文人中詩集傳世者明代2位、清代22位。無論何種情況,清代都遠(yuǎn)多于明代。清代文人存在詩集或詩集傳世者,晚清又多于清代其他時期,道光朝之后文人存在詩集者17位,詩集傳世者15位,比例均超過清代總數(shù)的50%。這些數(shù)據(jù)均說明,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有名望的文人關(guān)注并創(chuàng)作通俗小說。
詩文集的出版與傳世情況,雖然不一定代表作家的文才,但卻是社會地位、文壇影響力及自身財力等方面的體現(xiàn)。這一點在梁啟超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光緒二十八年(1902)《飲冰室文集》第一次出版之時,梁啟超才29歲。此后從1902年到1929年,梁啟超生前其文集就刊印了24次之多。[22]之所以會如此頻繁再刊梁啟超文集,還在于梁氏社會地位之高、文壇影響力之大。與梁啟超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青樓夢》作者俞達。俞達既沒有很高的社會地位,也沒有太強的文壇影響力,其生平若不是借由鄒弢《三借廬筆談》“俞吟香”條與《三借廬集》中《哭慕真山人俞吟香五十首之十一首并引》,幾無人得知。且俞氏半生窮困潦倒,曾著有詩集《醉紅軒詩稿》,因貧困無力刊刻,死前囑托畢生摯友鄒弢代為梓行,“四月得馮翰芝書,傳慘死噩耗,并寄所遺《醉紅軒詩稿》兩卷、《筆話》八卷,囑為付刊”[23]。但鄒弢同樣貧窮,其本人詩文集《三借廬集》亦是得眾多友人相助才得以出版,所以鄒弢未能完成摯友囑托,俞達遺作《醉紅軒詩稿》未能出版,至今下落不明。
同樣的情況尚有馮夢龍。馮夢龍著有詩文集《七樂齋稿》,《千頃堂書目》《明詩綜》《御選明詩》等均有記載,但馮氏詩文集并未流傳下來。雖然馮夢龍曾擔(dān)任過一些較低階官職,如丹徒訓(xùn)導(dǎo)、壽寧知縣等,且馮氏是通俗文藝大家,所著小說《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對當(dāng)時以及后世的話本小說創(chuàng)作、選編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但這并未對馮氏社會地位以及文壇影響力有所提升,彼時主流文壇、正統(tǒng)文士依舊對通俗文藝嗤之以鼻,甚至通俗文藝家本身也鄙視其他白話小說。與馮夢龍同時期的文壇名流詩文集均有傳世,亦可證此點,如謝肇淛《小草齋集》、袁宏道《袁中郎全集》、曹學(xué)佺《石倉詩稿》、鐘惺《隱秀軒集》等。
明、清通俗小說家身份情況不同,還表現(xiàn)在明代通俗小說多有托名現(xiàn)象。明代通俗小說家身份、地位普遍不高,所以書坊編刊小說常常偽托名人。比如托名唐寅選輯《僧尼孽?!?、托名李春芳編次《海剛峰先生居官公案》、托名湯顯祖匯集《古今律條公案》、托名鄒元標(biāo)撰《岳武穆精忠傳》、托名陳繼儒編次《南北兩宋志傳》、托名鐘惺編輯《盤古至唐虞傳》《有夏志傳》《有商志傳》等。而清代尤其是晚清,本來就有許多名流參與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諸如劉鶚、吳趼人、李伯元、胡思敬、曾樸、梁啟超等,所以不需要偽托其他名人以自重。
征引現(xiàn)象最早出現(xiàn)于清初李漁《十二樓》。之所以到清代才出現(xiàn)此現(xiàn)象,與通俗小說題材的發(fā)展有相當(dāng)大關(guān)系。明代通俗小說主要題材有歷史演義類、英雄傳奇類、神魔類、公案類、艷情類等,內(nèi)容離文人生活太過遙遠(yuǎn),不太可能引用到平素創(chuàng)作的詩詞。至清代,通俗小說題材大大延展,尤其是世情類小說在艷情類小說的基礎(chǔ)上逐漸發(fā)展起來,形成了才子佳人小說與家庭小說兩條分支?!都t樓夢》是世情小說的最高峰,熔家庭小說和才子佳人小說于一爐。爾后在《紅樓夢》的影響下,才子佳人小說又演化為狹邪小說。除此之外,世情類小說還與其他類小說相融合,如與俠義小說、神魔小說融合等。[24]這些與世情類相關(guān)的小說,其中某些內(nèi)容可能與作者的生活經(jīng)歷相重疊,所以也便于文人征引平素所作詩詞。
當(dāng)然,并不是說與作者生活經(jīng)歷暗合的小說,作者就一定會插入自己的詩詞。相反,這種援引己作的情況并不多見,原因在于受到文學(xué)風(fēng)氣與作家觀念的制約。
古代通俗小說自誕生伊始,就伴隨著大量詩詞羼入其中,《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無一不是如此。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詩詞361首,世德堂本《西游記》詩詞737首,容與堂本《水滸傳》詩詞842首,詞話本《金瓶梅》詩詞578首。[25]這種小說羼入詩詞的現(xiàn)象與通俗小說相始終,直到清代滅亡依舊存在。此一現(xiàn)象明清兩代從未斷絕,但隨著小說的發(fā)展,其內(nèi)部也發(fā)生了變化。小說敘事性功能逐漸增強,其中一方面的表現(xiàn)就是小說詩詞數(shù)量減少。自從明末金圣嘆刪改《水滸傳》,將詩詞刪至40首后,詩詞與小說的關(guān)系開始松動。清初毛宗崗本《三國演義》詩詞201首,相比嘉靖本,刪減160首,刪減幅度45%;康熙年間黃周星批本《西游記》詩詞211首,相比世德堂本,刪減526首,刪減幅度近70%;康熙年間張竹坡批本《金瓶梅》詩詞405首,相比詞話本,刪減175首,刪減幅度近30%。[25]小說詩詞弱化的現(xiàn)象到清末則越發(fā)明顯。
撰寫過通俗小說且有詩集的文人,除征引詩集的一類外,還有一類未征引詩集,這一類有十二位。其中四位郭友松、李伯元、胡思敬、李涵秋所著小說沒有或幾乎沒有詩詞,這與文學(xué)風(fēng)氣的轉(zhuǎn)變有著莫大關(guān)系。如李伯元為詩文高手,其詩文雋永耐讀,妙趣橫生[26],但其所著小說卻極少插入詩詞,有的作詩場面僅有敘述文字,卻無詩作,如《官場現(xiàn)形記》第四十九回“眾人見老頭子高興,少不得一齊獻丑。當(dāng)時各自搜索枯腸。約摸一個鐘頭,還是沈中堂頭一個做好。眾人搶著看時,果然是一首五律。然后眾人絡(luò)續(xù)告成,數(shù)了數(shù)一共二十七首。有三位說要回去補做了送來。匯齊之后,甄閣學(xué)一齊請沈中堂過目。其中只有兩個做七絕的,一個做七律的,九個做五律的,十五個做五絕”,此等描寫與《儒林外史》相類。再如胡思敬《救劫傳》,此小說敘述庚子國變故事。在小說撰寫之前,庚子國變時胡思敬避居昌平,常孤身一人騎驢入京探聽軍事消息,歸則記之,并系以詩,成《驢背集》四卷[27]。然而,《救劫傳》卻未見一首詩詞。此等現(xiàn)象或許正如《捫虱偶談》“例言”所言,“向來著小說者,每一回之前,開首必填一詞,或系以詩;中間敘事處,或歌或賦,亦有四六聯(lián)、長短句不等;煞尾必綴以七言二句。此舊例也。是編平鋪直敘,不復(fù)沿此例,以意在醒世,不欲以詞藻擅長”[28],有意改變舊有的文學(xué)風(fēng)氣。
除文學(xué)風(fēng)氣轉(zhuǎn)變之外,作家觀念也影響著詩詞羼入數(shù)量和文人援引己作的行為。此點在吳趼人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早年吳趼人的幾部小說《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痛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都有一定數(shù)量的詩詞羼入。如《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每回回首有引首詩,《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有32首詩詞。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五十回,吳趼人借由小說人物之口,表達了對小說詩詞的看法:
小云道:“有一部小說,叫做《花月痕》,你看過么?”月卿道:“看過的?!毙≡频溃骸澳巧项^的人,動輒嘴里就念詩,你說他是有意,是無意?”月卿道:“天下那里有這等人,這等事,就是掉文,也不過古人的成句,恰好湊到我這句說話上來,不覺沖口而出的,借來用用罷了。不拘在枕上,在席上,把些陳言老句,吟哦起來,偶一為之,倒也罷了,卻處處如此,那有這個道理?這部書作得甚好,只這一點是他的疵瑕?!辈汕涞溃骸奥犝f這部書是福建人作的,福建人本有這念詩的毛病?!盵29]
從這段對話可見,吳趼人不僅反對小說羼入大量詩詞,而且認(rèn)為征引詩詞最好出自前人筆下。所以,有如此觀念的吳趼人,勢必不會將己作詩詞引入小說。有意思的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五十回之后,幾乎再未出現(xiàn)詩詞。而且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后,吳趼人所著小說絕大部分沒有詩詞羼入,如《九命奇冤》《瞎騙奇聞》《糊涂世界》《剖心記》《云南野乘》《最近社會齷齪史》等均無詩詞。
吳敬梓也是如此。作為一代詩文高手,吳氏著有《文木山房集》,且《儒林外史》中多有能作詩或是以詩人自居的人物,如杜少卿、杜慎卿、楊執(zhí)中、牛布衣、沈瓊枝等,詩會也開了多場,如鶯脰湖雅集、西湖詩會等,但是五十六回小說,卻僅僅只有7首詩。這與吳敬梓的文學(xué)觀念或是小說創(chuàng)作意圖有相當(dāng)大關(guān)系。《儒林外史》描寫的是一代文人之厄,一群讀書人在八股文侵蝕下種種丑陋的行徑,而小說中詩詞的缺失,使得明清舉業(yè)重八股輕詩詞這一文學(xué)生態(tài)有了更加深刻的象征意味。[30]
潘建國先生在研究《花月痕》引詩之時,曾為考證《花月痕》引詩在先,還是魏秀仁詩集在先,開具了四條論據(jù)。其中第一條為“將稗官小說創(chuàng)作時即興編撰的詩歌,收入作者的詩集,這樣的做法,史無前例,亦不符合古代文人別集的編選傳統(tǒng)”[5]。24位既有詩集又有小說的作家,其中23位或是詩集與小說沒有瓜葛,或是詩集引入小說,可證此說。
詩集與小說的界限,在曾樸編纂別集之時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曾樸詩集現(xiàn)存曾樸審定的稿本,此稿本有曾樸批注?!赌鹾;ā氛饕自娫~,其中五首有曾樸批注?!峨u籠》詩批注為“此詩已入《孽海花》,應(yīng)不列入”,《無題》詩四首批注為“此四首已入《孽?;ā?,應(yīng)刪”。從這兩條批注可看出,曾樸認(rèn)為詩集詩歌既然引入到小說中,那么詩集中就應(yīng)該刪去,即便這幾首詩的原詩與小說引詩差別甚大。由此也可知,傳統(tǒng)文人觀念中詩文集與小說是區(qū)別對待的,二者之間有一定界限,作家不僅不可能將小說詩詞收錄到詩集里,反而可能將引入小說的詩詞從詩集中刪去。
該傳統(tǒng)觀念的改變直到梁啟超的出現(xiàn)才被打破。梁啟超的文集不僅收錄了小說詩詞,甚至在小說出版之后,將小說亦收錄到文集內(nèi)。②此舉前所未有,改變了傳統(tǒng)別集的編纂方式。梁啟超此一行為與其“小說界革命”的倡導(dǎo)有莫大關(guān)系。
梁啟超創(chuàng)辦《新小說》拉開了“小說界革命”的大幕,創(chuàng)刊號第一篇文章《論小說與群治關(guān)系》的第一句話就大聲疾呼“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并提出“小說為文學(xué)之最上乘”的口號,將長期以來被視為小道的小說推到文學(xué)中心地帶。為了踐行自己的理念,梁啟超在《新小說》同一期刊登了自己的得意之作《新中國未來記》。雖然梁啟超“小說界革命”的倡導(dǎo)實際上僅有半年,但卻極大地提高了小說的地位,使人們重新審視小說這一體裁,估量其地位、作用和影響。[31]
梁啟超對小說的重視打破了傳統(tǒng)別集的編纂方式,不僅將小說詩詞收錄文集之中,甚至將小說也收錄別集之中。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小說的地位越來越高,梁啟超的別集編纂方式也在現(xiàn)當(dāng)代得到回響,如劉蕙孫為其祖劉鶚編纂《鐵云詩存》即將《老殘游記》所附詩收錄其中,《李漁全集》《丁耀亢全集》《曾樸全集》等也都將作者小說收錄其中。
綜上所述,通過通俗小說征引作者詩集現(xiàn)象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通俗小說征引作者詩集與小說家借詩詞傳名、傳情有關(guān),詩詞傳名是作者樸素思想的呈現(xiàn),主要因為詩文集出版難而小說出版容易;詩詞傳情體現(xiàn)了小說家主體意識的介入,表現(xiàn)為將自身經(jīng)歷點綴于小說之中,帶有自況性質(zhì)甚至實錄性質(zhì)。該現(xiàn)象的小說史意義有三:明清越來越多有名望的文人關(guān)注并創(chuàng)作通俗小說;通俗小說題材多樣化加劇了通俗小說征引作者詩集的現(xiàn)象,同時文學(xué)風(fēng)氣與作家觀念又制約了這一現(xiàn)象的發(fā)展;小說文體地位提升促進傳統(tǒng)觀念轉(zhuǎn)變,出現(xiàn)了詩文集收錄小說詩詞的現(xiàn)象。
同時,在此基礎(chǔ)上本文又有以下思考與展望:一是由于小說家主體意識的介入,通俗小說從明至清愈發(fā)具有寫心意義,如《花月痕》《海上塵天影》的問世,被作者賦予了濃烈的情感寄托與抒情意味,繼承了《紅樓夢》的書寫傳統(tǒng),像一幅長軸的詩卷,有別于晚明以來商業(yè)性質(zhì)濃厚、娛樂讀者的通俗小說。二是小說與詩歌融合是文體之間的互動,這種互動還包括賦體、散文、公文等各類文體,通過引詩現(xiàn)象的考察可以看出時代背景下作者對于各類文體的態(tài)度差異,以及賦予它們的使命。三是與通俗小說分屬兩端的文言小說及與通俗小說同屬俗文學(xué)的明清戲曲,這兩類作品不知是否存在著征引作者詩集的現(xiàn)象,如若存在,又是否與通俗小說存在著差異,這也是今后值得探討的問題。
注釋:
① 明清之際文人的斷代以作品成書時間為準(zhǔn)。
② 光緒三十一年(1905)廣智書局再次編輯梁啟超文集,題為《分類精校飲冰室文集》,其中已收錄《新中國未來記》。此后無論是1916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飲冰室叢著》,還是1916年中華書局出版的《飲冰室全集》,均將《新中國未來記》收錄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