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貝卡·斯戴德

感恩節(jié)過后的這個星期五，學(xué)校放假，但是媽媽照樣上班。我雖然盡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你的那兩封信，但是那天上午的大部分時間我還是在為信的事?lián)模皇帜弥环?，看了一遍又一遍。你要求我寫信，我倒不怎么害怕?？膳碌氖沁@三句：“我來是為了拯救你朋友的生命”“請記著說一下你們家鑰匙在什么地方”，還有這一句，“又：以后來信請不要再給別人看了”。看到自己的名字白紙黑字地出現(xiàn)在第二封信上，也讓人倒抽一口冷氣，因?yàn)槲乙恢逼垓_自己，不情愿相信這兩封信確實(shí)是寫給我的。還有，你還說“當(dāng)我到達(dá)你那兒的時候，會感到身體不適”，這句也讓我感到不快。

想想就會發(fā)現(xiàn)，讓人害怕的地方真不少。

糾結(jié)了好久我才把信收好。連著看了兩小時電視，就聽到了路易莎熟悉的敲門聲。

“薯片來了?！蔽议_門時她報出了帶來的東西。她穿著工作服，拿著一個塑料袋。

路易莎總是從上班的養(yǎng)老院為媽媽帶吃的來。她沒有偷——都是午飯剩下的，多是小袋的薯片和動物餅干。養(yǎng)老院的衛(wèi)生部門規(guī)定，吃的東西一旦放進(jìn)托盤里，即使沒人動過也得扔掉。這樣路易莎就可以一小袋一小袋地拿回來，交給媽媽。媽媽再把點(diǎn)心交給她在城里辦的、專為懷孕的囚犯服務(wù)的“保育團(tuán)體”。

每月一次，媽媽會坐上地鐵親自來到監(jiān)獄，告訴懷孕的女囚犯孩子生下來后的注意事項(xiàng)。女囚犯們都把她當(dāng)成圣人，因?yàn)樗龝o她們帶來薯片和動物餅干。媽媽說監(jiān)獄是個無情的地方，也能讓人變得無情。

“監(jiān)獄會改變一個人，”有一次她這樣對我說，“監(jiān)獄阻止他們成為可能成為的人?！?/p>

“難道不該這樣嗎？”我覺得詫異，“監(jiān)獄就該阻止他們成為罪犯啊！”

媽媽卻直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好多人犯了嚴(yán)重的錯誤。但是，進(jìn)了監(jiān)獄會讓他們覺得自己本身就是個錯誤，好像連人都不是了?！?/p>

送薯片和餅干應(yīng)該對改善現(xiàn)狀多少能有所幫助。其實(shí)不在于餅干，媽媽解釋道，而是在于有人給她們送餅干這一事實(shí)。

我接過路易莎的塑料袋。

第二天早上是十二月里很冷的一天。

“你得穿上那件帶兜帽的夾克。”媽媽還沒起床，聲音挺刺耳。只要早上不喝杯咖啡，她的聲音聽起來就不自然?！霸谝鹿窭镎乙徽摇！彼孟裼X得躺在床上聽著收音機(jī)大聲向我轉(zhuǎn)告天氣預(yù)報會對我很有幫助。我禁不住想起讀的那本書里，早上梅格媽媽總是烤好了法式面包等著她。梅格的爸爸被綁架到了大半個宇宙遠(yuǎn)的地方，她的媽媽也就成了單身母親。

我找到外套穿上，上面還帶著被去年的臟雪侵蝕出的一綹綹灰條條。我感覺有點(diǎn)兒硬，但穿著還行。

“我的手套在哪兒？”

“對不起，不清楚?！?/p>

“我能拿點(diǎn)兒錢嗎？”

“在上衣口袋里。”

我在她的口袋里摸了摸。一只口袋里有一張五美元、三張一美元的鈔票，另一只口袋里塞著她的條紋頭巾。我抓起那三張一美元和頭巾，說了聲：“再見！”

笑臉男躲在郵箱底下酣睡。他找了些硬紙板鋪在身下。這一夜他肯定凍得夠嗆。好幾個早上我都看見幾個孩子敲著郵箱喊“醒醒吧，踢腿的”，希望今天不會有人這樣缺德。

伴著自己前面呼出的一團(tuán)團(tuán)熱氣，我朝學(xué)校一路小跑。太陽出來了，但是一點(diǎn)兒都不暖和。我把手插進(jìn)口袋，摸出一卷舊紙巾，真臟。還有那三美元，可還有件什么東西呢？是一張對折著的小紙片。

我掏了出來。

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你的小字，歪歪扭扭。還有你畫的那幾個怪模怪樣的小圈。

你會想要證據(jù)。

今天下午三點(diǎn)：科林的書包里。

圣誕節(jié)：旅行順利。

四月二十七日：第十五電視演播室。

又：哈欠是有作用的。哈欠將空氣帶進(jìn)鼻腔，使大腦冷靜，具有提高警覺的作用。

這封信像前兩封一樣，也是寫在晾干的紙上的。

今天下午三點(diǎn)：科林的書包里。這是什么意思？你是怎么認(rèn)識科林的？對此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圣誕節(jié)：旅行順利。 這和我的那本書有關(guān)。書里的旅行指的是穿越空間或者時間的旅行，或穿越兩者的旅行。梅格就是這樣前往卡瑪佐茲的，就是囚禁她爸爸的地方。但我怎么想這也和圣誕節(jié)不沾邊呀。

四月二十七日：第十五電視演播室。 四月二十七日是理查德的生日。但是十二月的時候我還沒聽說過什么第十五演播室，媽媽幾個星期以前才收到明信片，通知她參加《兩萬美元金字塔》有獎競答。

我還覺得，最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這個“又”。我自然想到薩爾挨打的那一天。那天，我是提著自己畫的《科學(xué)的奧秘》的招貼畫回家的。

信我讀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手都凍僵了，不得不重新插回口袋。信沒什么意義。唯一讓我明白的一點(diǎn)就是，你是在暗中注視著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快到車庫的時候，馬克斯在我前面開門走了出來。他還是穿著那件一成不變的軍綠色夾克，但手上戴著手套，帽子拉低到雙耳處。我原想，他還會像往常一樣理都不理我。但是這次他朝我揮了揮手，與我并肩而行了。

一直走到百老匯，馬克斯對我還是一言不發(fā)。我則在想事情。

“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好的?！?/p>

“假如說，我要造一架時間機(jī)器?！闭f到這兒我打住不說了，怕他笑話我。但他只點(diǎn)點(diǎn)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氨确秸f，我想回到上星期三。再比方說，我想去看電影，而與此同時，另一個我卻還在學(xué)校里?！?/p>

“好的。”

我嘴里吐出一大團(tuán)白氣?！皠由砬?，我是回不到星期三的，對吧？我的意思是，在實(shí)際到達(dá)以前，我是不會知道自己是否真能到達(dá)的。”

“對，依據(jù)你的經(jīng)驗(yàn)，在動身以前，你不會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會到達(dá)。我的意思是，除非你記得在馬路上或者什么地方看見了自己，或者我們可以問一下電影院的檢票員?！彼槐菊?jīng)地說。

“你說什么？”

“在電影院。你想去哪家電影院？我們可以問檢票員你來過沒有。那樣我們就會知道你能不能到達(dá)那兒?！?/p>

“但是我還沒動身呢！我連時間機(jī)器都還沒造出來呢！”

“那又怎樣？你什么時候動身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你到?jīng)]到。等一下，我收回剛才說的話。你什么時候動身還真是有關(guān)系呢。因?yàn)榧偃缒氵^五十年才動身，即使你到了，檢票員也很可能會認(rèn)不出你來了?！?/p>

“你想說什么??？”

“這么說吧，假設(shè)你的機(jī)器過了五十年才完工，你就——”

“六十二歲了。”我說。我們這時走到了學(xué)校對面，等著綠燈亮起來。上學(xué)的孩子們從四面八方趕來，都用帽子和圍巾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

“好，那我們就假設(shè)你六十二歲了。你爬進(jìn)時間機(jī)器，回到上星期三，就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的……不管哪一天吧。你到了電影院，檢票員看到的卻是一個六十二歲的老太太，對吧？”

“對?！蔽一卮?。到現(xiàn)在為止，一切還算合情合理。

“因此，假如我們今天去一趟那家電影院，問一下他上星期三在電影院見沒見過你，他會回答沒見過。因?yàn)樗某ＷR會告訴他，你不可能是那位六十二歲的老太太，她不可能就是你，明白嗎？”

我直搖頭?！叭绻裉烊査?，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見過我。我還不可能去過那兒呢，因?yàn)槲疫€沒回去呢。”

“嘿，”身后響起了一個聲音，“根本就沒那么復(fù)雜?！?/p>

我急忙轉(zhuǎn)過身，看到的是穿著長大衣的茱莉婭。她就站在我倆身后等著綠燈。

馬克斯沒理她，看著我。“你是不是還在糾結(jié)那本書里的事？就是那兩個孩子看見自己降落在花椰菜地里？”

我一聲不吭，不想讓茱莉婭再聽到這場談話。

“你這樣去考慮，”馬克斯說，根本沒有理會茱莉婭注視我們的表情，“時間不是像一條線那樣，在我們面前朝著一個方向，延伸開來的。它是——嗯，時間是一種結(jié)構(gòu)，實(shí)際上——”

“你看，”茱莉婭打斷了馬克斯，“你要是真想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來解釋?！?/p>

這倒也挺好，我心想。茱莉婭要解釋時間的性質(zhì)了。

我轉(zhuǎn)身看著她。“好，說吧?！?/p>

她摘下手套——手套很漂亮，毛茸茸的、淡黃色的——又從手指上扯下一只戒指。“我覺得是這樣——”她邊說邊拿起戒指。金戒指，鑲滿了——

“這是鉆石嗎？”

“鉆石碎粒?！彼辉诤醯芈柭柤?，“看，時間中的每一刻就好比是嵌在戒指上的一顆鉆石。假定戒指很大，嵌滿了鉆石，每顆鉆石就是一個時刻。懂吧？”

馬克斯不作聲，只是看著她。

我大笑起來?！霸瓉頃r間就是鉆戒??！”我說，“這么說倒是天衣無縫。受教了。”

“你能不能先閉嘴聽我說？假如你想出一個辦法，可以把自己送到另一刻，很可能通過心靈運(yùn)輸（指瞬間將物體從一個時空節(jié)點(diǎn)傳輸?shù)搅硪粋€時空節(jié)點(diǎn)的能力。實(shí)現(xiàn)傳輸?shù)那疤?，如茱莉婭所說，是物體在原子甚至原子水平以下的重建。）的辦法——我猜你得用什么辦法重塑自身的原子，徹底重塑，而不僅僅是簡單的物理移動，會很棘手……”

“現(xiàn)在我們先不操心這個好嗎？”我有點(diǎn)兒急了，“我都快凍僵了?！蔽覀兇丝踢€是站在學(xué)校對面的馬路上，盡管信號燈已經(jīng)變了一次，又變成紅色的了。

“好。這么說吧——我們就好比要從一顆鉆石跳到另一顆鉆石上，就像卡通片里某個人在大桶上不停地跑，才能保持在桶上面一樣。我們得不停地動，沒別的辦法。”

“那我們現(xiàn)在是在卡通片里？在大桶上？”

她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八懔?，忘掉這個比喻，還是說回戒指吧?！彼职呀渲改昧似饋恚凹偃缥覀冊谶@個位置，”她用指甲尖觸著一顆鉆石，“現(xiàn)在想辦法一路跳回到這兒?！彼种钢魩最w鉆石遠(yuǎn)的另一顆，“我們從什么地方起跳無所謂。如果我們在這顆鉆石上，我們就是處于這一時刻。我們從后面這顆，還是從隔著十顆遠(yuǎn)的另一顆上跳過來，這都無所謂。我們到了哪兒就在哪兒。懂嗎？”

“不，不懂，因?yàn)槟阏f得毫無——”

“我懂了?！瘪R克斯不動聲色地插話了，“明白了，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p>

“謝謝你！”茱莉婭說，“幸虧這兒還有聰明人?！闭f完，她也不管紅燈，噔噔噔地走了。馬克斯注視著她的背影。

我轉(zhuǎn)向馬克斯。“這么說，你的意思是說，每一顆鉆石就嵌在那里，不關(guān)別的什么事。突然，一群孩子降落在這顆鉆石上的花椰菜地里——”

馬克斯面露喜色?！暗鹊取颐靼啄愕膯栴}在哪兒了！你認(rèn)為時間存在于各顆鉆石本身。不是的。每一個時刻——每一顆鉆石——就像一張快照?！?/p>

“什么東西的快照？”

“每一樣?xùn)|西的快照，每一個地方的快照！照片上是看不到時間的，對吧？從一顆鉆石到另一顆的跳躍就是我們所說的時間。但是，就像我說的，時間其實(shí)并不存在。像那姑娘剛才說的，一顆鉆石就是一個時刻，戒指上所有的鉆石都是同時存在的，就像裝滿照片的一個抽屜?！?/p>

“在戒指上?！?/p>

“沒錯！所有的鉆石都同時存在！”他一副喜不自勝的樣子，“假如你跳回去，你就處在跳回去的那一時刻——你就在那張照片里了——以前總在，將來也總在，即使你自己還沒意識到?！?/p>

我一句也聽不懂，我的腳都凍麻了?！八懔税??！蔽艺f，“整件事都讓我頭暈?！?/p>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像在對我和我這笨腦瓜表示同情?！拔矣X得這很可能是因?yàn)槟愕某ＷR有限。不能接受沒動身就已經(jīng)到達(dá)的概念，每一時刻都同時存在，在動的是我們的概念——”

適可而止吧。我打斷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