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婉晴 (西藏大學 藝術學院,西藏 拉薩 850000)
梵唄和古琴分別是藏傳佛教代表性音樂和漢族傳統(tǒng)音樂代表性樂器之一,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近年來,隨著文化多樣性的提倡和跨文化交流的深入,音樂文化的融合逐漸成為研究熱點。這種交融不僅有助于各種音樂文化的互相了解和傳播,也為音樂創(chuàng)作帶來了無限可能。本文以成公亮與瓊英卓瑪演繹的《大悲咒》梵唱為例,深入探討梵唄與古琴在音樂文化交融背景下的融合現(xiàn)象。
《大悲咒》源于佛教經典《大悲心陀羅尼經》,其音樂伴隨著佛教文化的傳播與發(fā)展在中國及世界各地流傳了千余年,是佛教代表性梵唄音樂之一。進入中國之后,為了能在廣袤的中國大地上傳播且站穩(wěn)腳跟,《大悲咒》的“本土化”就顯得格外重要。其“本土化”不僅體現(xiàn)在梵語經文的漢譯上,還體現(xiàn)在唱誦經文的曲調上。在傳統(tǒng)《大悲咒》基礎上,古琴演奏家成公亮與瓊英卓瑪對該作品進行重新演繹,于2011年在上海音樂學院舉辦的“心與靈——梵唄與古琴音樂會”首演。整個作品在演奏形式、音樂元素及結構布局等內容上進行演繹,使始終寄于佛教儀式音樂的“梵唄”,走出宗教圣地,走向世俗音樂舞臺,進入大眾視野。其音樂呈現(xiàn)的表現(xiàn)特點有兩個。
第一個表現(xiàn)特點是《大悲咒》音樂從古典走向了現(xiàn)代。傳統(tǒng)《大悲咒》是佛教儀式音樂的一種。唱誦歌詞內容載于《開元釋教錄》(730)的“伽梵達摩”經本,是以清凈的音聲歌詠贊嘆佛法的巍巍功德。早先,傳統(tǒng)《大悲咒》音樂主要隨佛事活動在寺廟流傳,是僧人進行修行和傳教的重要工具。其特點是具有特定的曲調、韻律和唱腔,有傳達教義和凈化心靈的作用。成公亮和瓊英卓瑪演繹的《大悲咒》,在音樂形式上保留了佛教音樂的樸素與純真,創(chuàng)新之處是加入了古琴這一古老的民族樂器,整體呈現(xiàn)多元化的格局?!洞蟊洹愤@首經典佛教儀式音樂加入新的音樂形式之后,在新時代的演繹中煥發(fā)了新的生機。這種演繹推進了梵唱和古琴之間的距離,使二者在當代社會中擁有了更廣泛的傳播途徑和更深刻的影響力,是將兩種藝術形式進行推廣和普及的有效途徑?!洞蟊洹芬魳返亩嘣诤馅厔荩瑸榉鸾涛幕c當?shù)匚幕g的相互對話搭建了新的交流平臺,有助于促進不同文化之間的理解和包容,也賦予了《大悲咒》新的時代風貌。
第二個表現(xiàn)特點是《大悲咒》音樂由之前單一元素的儀式音聲變成融合多個音樂元素的舞臺作品。梵唄是佛祖釋迦牟尼在印度創(chuàng)立釋迦牟尼佛教時以“清凈和雅”的“吹唱”來演說經法時所使用的音樂[1]中的一個類別,所以,按照禪門禮儀,早期梵唄在佛教儀式中不能使用具有實際音高的樂器,僅能用禪門法器來進行伴奏。這種嚴格的規(guī)定使梵唄音樂的演繹僅存于寺廟中,雖極大程度保留了其作為少數(shù)民族音樂的原生態(tài)風格,但限制了后續(xù)的多元融合發(fā)展。除此之外,梵唄《大悲咒》音樂常常是以單獨的詠唱形式出現(xiàn),或是作為特定儀式的組成部分,如祈愿、懺悔等。時代的急速推進,使得梵唄等冷門少數(shù)民族音樂形式正在經受強烈沖擊,并慢慢流失于現(xiàn)代化與信息化時代的洪流中。在成公亮與瓊英卓瑪?shù)难堇[下,《大悲咒》音樂走出了梵唄的范疇,與古琴音樂相互融合。瓊英卓瑪?shù)蔫蟪叱鏊聫R,走出被禁錮的藩籬,運用多元的音樂形式,使得《大悲咒》的音樂曲調、唱腔和表演方式都受到不同民族音樂的影響。兩種音樂形式交互碰撞,成為梵唄在當代“可持續(xù)”發(fā)展道路上的一大創(chuàng)舉。
成公亮與瓊英卓瑪演繹《大悲咒》,展現(xiàn)了民族音樂現(xiàn)象中一個動態(tài)的系統(tǒng)化過程。學者伍國棟將民族音樂現(xiàn)象的動態(tài)過程概括為:環(huán)境素材→群體創(chuàng)作→樂種作品→傳播交流→接受理解→功能效用,共6個環(huán)節(jié),傳播交流是其中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而早期原始少數(shù)民族音樂文化呈現(xiàn)出一種封閉性。伍國棟將這種“封閉性”描述為“在一定的時間內和條件下,不依賴于外界的影響而具有穩(wěn)定的生存能力的一種文化系統(tǒng)”。[2]但就民族音樂文化現(xiàn)象來說,傳播交流是長久地、更好地保存和繼承民族音樂文化的重要途徑,更是制定相應的民族音樂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方針的前提。
《大悲咒》在當代的演繹,表現(xiàn)出我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的包容性。梵唄與古琴之所以能夠成功融合,一方面得益于全球化背景下音樂文化交流的加強,使得不同音樂體系之間的相互理解和接納成為可能;另一方面也歸功于兩位音樂家的卓越技藝和對音樂創(chuàng)作的執(zhí)著追求。從根本上說,古琴與梵唄“結合”是兩種音樂形式的相互契合,而“結合”的結果則是二者的互相成就。這種融合不僅為民族音樂的發(fā)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也為佛教音樂的傳承提供了新的思路。從更長遠來看,各民族音樂文化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必是大勢所趨,最終會形成多元音樂文化并存的和諧格局。
成公亮與瓊英卓瑪演繹的《大悲咒》是完全脫胎于寺廟法事音樂中傳統(tǒng)誦經演唱的梵白和低聲唱念而進行的新的音樂詮釋。
成公亮與瓊英卓瑪演繹的《大悲咒》,共分為9段。起調與收束調式均為F調,無明顯調式變化。在創(chuàng)作上,沒有完全繼承“泛起泛終”或“散起泛終”的傳統(tǒng)格式,而是創(chuàng)新性地以“按終”的格式收束,在余韻中給人以遐想空間,意境深遠。曲末調式暫時游離,音樂加入半音,主題音調具有濃郁的異域風格特色,音樂形象令人耳目一新。
全曲采用借正調定弦、以三弦為宮的定弦方式。引子由古琴散起,語氣自由且綿長。入拍之后古琴節(jié)奏固定,以二拍子進行,同時引入主題。此次演繹的曲譜是成公亮根據(jù)瓊英卓瑪梵唱《大悲咒》記譜并改編而成的,原譜入拍后第一段共6句,但在實際演奏中成公亮將第二句作了反復處理,擴充成并列句。在最后一句中,成公亮反復操弄四遍,即在七徽、九徽處反復兩遍后,在高八度的四徽與五徽處復弄一遍,最后第四遍收束在原徽位七徽、九徽處,并做漸慢處理,從而將音樂氣口傳遞給梵唱部分。因此,入拍后古琴的第一段音樂為10句結構。這樣的安排更加嚴謹?shù)仄鹾厦褡逡魳分衅?、承、轉、合的邏輯性布局。此后古琴音樂素材從該樂段中抽取樂思,成公亮配合人聲完成整個音樂作品《大悲咒》的演繹。瓊英卓瑪?shù)蔫蟪糠?,以傳統(tǒng)寺院版《大悲咒》為基調,聲音緩慢、悠揚、低沉,韻味十足,意味深長。根據(jù)梵文的經文格律,每句音節(jié)的頓誦經調多為偶數(shù),具有統(tǒng)一的音節(jié)律動,音節(jié)頓挫鮮明。旋律用音少,曲調起伏較小,多為二度、三度進行。高潮部分的音樂結構對稱工整,由上下兩樂句構成一組,不斷重復,直至整段誦唱完畢。其音樂表現(xiàn)形態(tài)特點如下。
1.音樂結構布局的漸層發(fā)展
成公亮非常強調作品的段落性以及音樂結構的漸層發(fā)展,即將單一的佛曲唱誦發(fā)展成復合的曲體結構。具體來說,此次演繹整體上以古琴作為橋梁,而梵唄則被鑲嵌到傳統(tǒng)古琴曲式結構中,最終形成完整的、與古琴音樂融為一體的“散—慢—中—散—慢—中—快—散”的多層形態(tài)音樂。在音樂結構上共分為三大層次。
第一層次為序奏部分,整體呈現(xiàn)為“散—慢—中”結構。首先,樂曲由純器樂形式的古琴演奏構成,后面便引出主旋律樂思。成公亮操縵時,雖然每句句末都有長音的出現(xiàn),似有結束之感,但整體呈現(xiàn)出音韻之連貫,氣息之悠長。到了結束部,操縵速度變得更緩,為引出人聲梵唱留出了時間上的準備與空間上的遐想。接著,聲樂(人聲梵唱)和器樂(古琴、鼓)兩種音樂形式以相互穿插的形式同時進行,并以人聲為主,器樂為輔,兩者間既密切聯(lián)系,又相互獨立。在音樂發(fā)展中,二者旋律方向并非完全一樣。成公亮在回憶與瓊英卓瑪?shù)暮献鲿r談道,古琴不是給人聲做伴奏,而是用復調的手法跟梵唱對話;二者說的不是一樣的“話”,但卻能十分契合地融合在一起進行音樂上的交流。除了古琴與梵唱,現(xiàn)場還有鼓的參與,鼓演奏者采用輕聲敲擊的方式,既不使鼓聲蓋住人聲與樂器的表達,又以低聲來烘托整體氛圍,從而塑造出寺院音樂的嚴肅與莊重。
第二層次延續(xù)第一層次的音樂結構,仍然由古琴演奏起始旋律,并引入梵唱旋律的主題樂思。但是第二層次的主旋律卻由簫這一樂器來完成,強化主題旋律的同時,又拓寬了音樂層次。
第三層次則為整部作品的高潮部分,結構為“快—散”。在音樂表達上,整體速度逐漸增快,音樂氛圍呈現(xiàn)活潑之勢,與前面的莊重之感形成鮮明對比。古琴演繹的音型也是《大悲咒》中的元素,多用切分節(jié)奏,與鼓配合,表現(xiàn)出具有舞蹈性的跳躍的動感特征,形成傳統(tǒng)寺院誦經音樂中少有的歡快特點,為寺院聲樂誦唱增添了豐富的層次感。
整體觀之,這三個音樂活動層次存在著有機的內在聯(lián)系,形成“內層—中層—外圍”三層逐漸擴展的有序整體。第一層次為主體部分,醞釀氣氛的同時突出佛教音樂莊嚴與嚴肅的特性。第二層次作為承接,保留序奏部分的主旋律,僅有人聲換樂器(簫)的音色變化,第三層次即結尾部分構成主題音樂的高潮。原本單一、短小的寺院梵唱通過音樂的漸層變化,由內逐漸向外擴展,形成一個元素豐富、結構大而完整的音樂形式,在音樂情緒上由肅穆、莊嚴逐漸過渡到活潑、明快。
2.多聲部織體與多元素糅合變奏
成公亮是作曲出身,有著高層次的審美追求,這使他在《大悲咒》這首作品的整體把握上有著較高的基點和廣闊的視野。在古琴與梵唄對話的過程中,他運用了多聲部復調式編配。即運用三聲部對比復調的曲式結構,在遵循一定章法的同時,緊密聯(lián)系并顯現(xiàn)傳統(tǒng)樂器素材與人聲的交織,使其不僅有新意,還具備一定的音樂內涵。
在《大悲咒》的音樂表達中,第一層次中“散起”后的部分就是運用了三聲部對比復調的手法。其中梵唱充當了主體地位,將佛樂的風格凸顯出來;鼓的低音緩慢而松弛,具有平和意味的同時還有托底的效果;古琴則是用一個富有個性的主題與梵唄旋律形成對比。這三者的結合構成了三聲部對比復調織體。在音樂發(fā)展過程中,梵唄對主題進行陳述,古琴則是運用梵唄陳述主題的材料織體進行描繪,較多運用散按結合的演奏方式,在梵唱音與音的間隔中,穿插大量的小三度和大二度音程,凸顯飽滿的音響效果。同時,古琴聲部在最合適的中低音部分的下準音區(qū)演奏與梵唱不沖突的副旋律,兩條旋律發(fā)揮各自的音樂表現(xiàn)力,并與點綴似的鼓聲一起,三種元素相互交織,如同在對話,深刻地展現(xiàn)出了肅穆與莊重的佛樂主題。
在三聲部復調中,成公亮運用“對比復調”的作曲技巧來發(fā)展音樂,織體的構成類似于作曲家勃拉姆斯音樂語言機制中的獨特技法“發(fā)展性變奏”。瓊英卓瑪?shù)难堇[依托于傳統(tǒng)《大悲咒》音樂基調,除了在自身的發(fā)聲原理、腔韻變化上做出凸顯個人風格以及佛樂風格的音樂表達外,基本音樂素材沒有做太大改變。所以,古琴以及其他樂器對音樂素材的取舍就顯得格外重要。一般意義上的“織體”風格,是主調式旋律與復調式旋律的對位,在《大悲咒》中,成公亮的演繹素材并不是依靠“發(fā)展”,而是依靠對梵唱旋律樂思的“拆解”,來產生新的材料。在梵唱唱腔的結束音逐漸減弱的同時,古琴利用“撞”的左手指法對尾音進行拆解和回環(huán),又利用其特有的同八度內的散按結合的方式進行等音重復,從而呈現(xiàn)出豐富的復調織體。梵唄音樂的基本音群一般有兩個,即“6.、1、2、3 ”和“1、3、5、6”。在《大悲咒》作品中,“6.、1、2、3 ”四個音出現(xiàn)頻率非常之高,且常以骨干音的方式出現(xiàn)。加上古琴左手在琴弦上游走得音的特殊奏法,因此很容易表現(xiàn)出臨近二度、三度的音程,并在得音后依賴于樂思模進來構建語句的程式。而正是由于二者在音級關系上的相似,使得即使音樂性格迥異的兩種形態(tài),也能共同維持著相同的主題而不顯得跳脫,從而精準地闡明這部作品的“意念”。
1.音色編排展現(xiàn)“立體感”的聲響效果
《大悲咒》在當代的演繹打破了人聲為主、其余為輔的傳統(tǒng)佛教音聲形式,轉而注重音色的布局:綜合古琴、梵唄、簫、鼓四種不同音色的元素,突出樂曲不同層次的張力,從而展現(xiàn)出“立體感”的聲響,即音樂線條、聽覺效果的立體化。
第一點是展現(xiàn)出了音樂線條的立體化,即用古琴填補梵唱的留白。梵唱是佛教音樂中旋律線條感較強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而在多數(shù)密宗誦經音樂樂譜中記錄的音樂線條的立體感是被減弱的。如在色拉寺色爾麥僧院《尋香天界樂師》的誦經音樂樂譜中,聲音減弱但不停頓的段落叫做“巴瓊”。在“巴瓊”段落中,聲音的線條得以延續(xù)、保持,這是為了體現(xiàn)佛教音樂中綿延不斷的特點,但也有美中不足。按照傳統(tǒng)佛樂的表現(xiàn)形式,僅以人聲梵唱,會在延續(xù)的長線條中進行大量留白,使音樂走向趨于平鋪直敘,略顯單調,這也就是為什么大多數(shù)人聽佛曲會有“索然無味”之感。雖然有時也會有被稱作“蓋達爾”的顫音形式的出現(xiàn),但線條的立體感整體上仍然是被大大削弱的。瓊英卓瑪演繹的梵唱《大悲咒》仍然保持了長持續(xù)的中音這一佛教音樂的特色用腔方式,而精妙之處在于,成公亮在瓊英卓瑪?shù)拈L持續(xù)中音中加入對比旋律的基本樂思,即以右手得音后左手相應帶動出來的虛音,以此來襯托、填補人聲長音下的大幅度留白,使音樂達到豐滿的聲響效果,以貼近大眾“滿為充實”的聽覺審美習慣,從時間和空間上展現(xiàn)出全方位的立體感。成公亮也很注重古琴本身帶來的立體感,即大量運用散按相合的編排,在彈奏完散音之后,又借助按音的方式保證散音的余韻仍然保持綿延。人聲進行中既有散音余韻的烘托,又有按音細膩地輔佐,增加了線條層次上的立體之感。
第二點是樂器交錯、穿插進行使音樂的聽覺效果更加立體化。古琴和人聲交替或穿插,加之對人聲主旋律的主題再現(xiàn),在音響效果上呈現(xiàn)出十分立體的質感。在傳統(tǒng)民間音樂江南絲竹樂中,輪番擔任領奏或獨奏的形式被稱為“打橋”?!按驑颉辈⒎请S意的樂器交替,而是有著嚴格的演奏上的規(guī)定,即必須是一“絲”、一“竹”的樂器交換,這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演奏章法和規(guī)矩?!洞蟊洹返默F(xiàn)代演繹很好繼承了這一民間音樂形式的傳統(tǒng)。在古琴引子部分交代完音樂素材之后,梵唱進入,這也是第一次入拍。接著簫重復人聲的主旋律,琴、人聲、簫交替進行,相同或相似的音樂素材因不同樂器的演奏而表現(xiàn)出多姿的面貌,使樂曲產生新意和發(fā)展動力。從《大悲咒》新型演繹版本的多聲部織體構成來說,各種樂器不同變奏的縱向組合,為整首作品帶來全方位的“立體感”聲響效果。
2.腔韻起伏變化凸顯古琴音色的虛實對比
瓊英卓瑪在演繹梵唱《大悲咒》時運用了十分豐富的腔韻變化,凸顯了古琴“擬聲化”按音音色的明暗變化。從中國傳統(tǒng)曲藝音樂的伴奏方式來看,演奏中古琴的配合有曲藝音樂中“隨腔伴奏”和“結尾伴奏”的特點,此時的“腔”即是指瓊英卓瑪?shù)摹拌蟪豁崱薄?/p>
據(jù)藏文古籍《言庫意心寶》記載,密宗如來密集音樂有18大轉變音調。這些轉變音調又可分為“父續(xù)音調”和“母續(xù)音調”等,有“傲慢雄壯”和“婉轉動聽”等風格特點。在瓊英卓瑪?shù)蔫蟪?,她的演唱技巧,如呼喊、長調等音調的轉變,給整首作品增添了濃厚的藏族色彩。她使用梵文演唱,在最初古印度的梵文聲明學中,音樂“七音品”的創(chuàng)造就是正確依于鼻、喉、胸、顎、舌、齒6個發(fā)音部位產生而得名。所以瓊英卓瑪?shù)蔫蟪烊痪邆淞巳梭w自然器官發(fā)音部位相互結合發(fā)出的聲音,并形成了平直、豎揚、凹旋、彎鉤等形態(tài)的腔韻變化,從而產生具有明暗色彩變化的曲線聲音形態(tài)。古琴在輔助人聲演繹之時配合人聲的聲音特性和強弱氣息變化,滑音以聲帶韻,以右手“實音”得音之后帶出左手的“虛韻”,呈現(xiàn)出韻多聲少的音響效果。指法中善用“二上”“先進后退”“注下”接“撞”的演奏方式,以配合梵唱的表達。沈洽在《音腔論》中將音腔的內部分為“頭”“體”“尾”三種結構成分,并指出“變化音高部分可以在體的前面,稱為頭;也可以在體的后邊,稱為尾”。[3]成公亮在《大悲咒》中演繹的古琴音樂形態(tài)大多注重“頭”的濃墨重彩,有意地控制手指“注下”后頭音的強調,隨后接“淌下”指法,緊接著跟一個快速二度之內的“撞”,與梵唱中二度、三度的倚音相呼應。由于藏語經常不強調重音而突出聲調,所以古琴的“重頭輕尾”的音樂技巧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另一個對比之處在于,梵唱部分的上升腔音較急促,下降的腔音比較緩慢,古琴表達又與之相反,由于“淌下”的表達,使下行的音韻較緩慢,而“撞”的指法使上行音韻又顯得較為急促,這種快慢下腔韻虛實的對比,呈現(xiàn)出旋律的“鋸齒狀”。
腔韻的起伏變化還表現(xiàn)在瓊英卓瑪在演繹《大悲咒》時運用了喉聲拐唱等佛教音樂的演唱技巧。這一點在旋律上的表現(xiàn)就是在長音或延音上附加下二度、三度或上二度、三度的倚音,這也是對主干音環(huán)繞的一種方式。在格魯派或噶舉派密宗院的誦經音樂樂譜中,喉聲拐唱被稱作“縝庫”,喉聲拐唱并回音叫做“縝落”,還有喉轉之后接運轉的歌唱技巧,意思是喉轉后吸一口氣來接唱運轉音,從而繼續(xù)保持對骨干音的環(huán)繞。又有長口氣演唱的音調“亞加”,同時要保證聲音往上提升,這是對骨干音在物理音響上的延長。瓊英卓瑪在演唱時很少使用以大聲演唱的喉音拐唱,而是低聲娓娓道來般,從一個音上行一兩度后又向下行相同度數(shù)的音而回到原來的高度,形成拱形旋律的走向。
《大悲咒》的當代演繹,將寺廟音樂帶出佛教儀式,轉向專業(yè)音樂舞臺。首先,這種轉變使儀式音樂“還俗”化,并發(fā)展為“音樂散文”式的音樂語言,實現(xiàn)了部分佛教音樂由“實用性”到“審美性”的轉變。其次,這使佛教音樂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世俗音樂與音樂享受,演繹過程也成了包容世俗音樂的觀賞體驗。最后,琴和禪在思想內核上與生命感的共通,使作品在意境上得到升華,達到生命感回歸。這三個方面互相作用,形成《大悲咒》這首作品以音樂性為中心的完整理路。用當代學者劉承華先生的話來講,這個理路不僅不違背佛樂梵唄傳統(tǒng),而且正是這一傳統(tǒng)在當代的接續(xù);不僅不違背古代琴樂演奏之“道”,而且正標示著這一琴道在當代的復活。[4]
佛教音樂的發(fā)端,從一開始便帶有功利性,其目的不在審美,而在實用?!斗ㄔ分榱帧h贊·音樂部》中記載了《法華經》有關佛教音樂的論述:“若使人作樂,擊鼓吹角貝,簫笛琴箜篌,琵琶鐃銅鈸。如是眾妙音,盡持以供養(yǎng),皆已成佛道?!盵5]595佛教音樂一切要求以“供養(yǎng)佛僧”“供養(yǎng)三寶”為主,以達到“開導眾心”的目的,并提出了包含“聲文兩得”“令人樂聞”“雅而不鄭”等具體要求。也就是說,佛教音樂是為信仰儀式服務的,并非作純粹性審美,這是佛教音樂特有的屬性。
這種帶有實用性質的音樂活動,從審美接受角度來說,欣賞者的客體感受主要在佛法含義中彰顯。這一點在佛教寺院樂器的分類中也能看出來:“寺院樂器除了考慮物理的、自然的和純音樂性奏法技術方面的原理之外,極為重要的是還應該考慮樂器在信仰和儀式行為方面所體現(xiàn)出來的佛法內涵和象征意義,以及由此表明的樂器的功能或作用?!盵6]傳統(tǒng)佛樂絕大多數(shù)出現(xiàn)在宗教儀式活動中,而宗教音樂此時與宗教活動融為一體,審美客體的中心位置已被宗教情緒所替代,那么此刻審美主體由此獲得的審美感受已不是純粹的美感,而是與宗教精神交織滲透在一起的帶有功能性的審美。這種審美在音樂美學家修海林和羅小平看來,“多傾向于精神上的震撼與升華,崇高感多于優(yōu)美感,非人間的超越多于個人情感的交流以及與作曲家內心的溝通”[7]。
從當代演繹的《大悲咒》來看,梵唱此時的功用不是為了宣傳佛教教義,而是以一種純粹審美性的、作為音樂本體的主要表現(xiàn)力來展現(xiàn)的。在上海當代藝術節(jié),瓊英卓瑪?shù)穆曇羰股衩囟七h的佛教音樂走出廟堂,走進音樂大廳,促成了此次古琴與梵唄的對話。這場對話以純粹審美主義效果為目的,脫離僅以佛教儀式音樂宣講經義的功能束縛,給聽眾以心靈上的洗禮。此次宗教音樂被搬上演出舞臺,所展現(xiàn)出的音樂結構漸層發(fā)展、多聲部織體與多元素的糅合變奏,已弱化了宗教功能,但其音樂本有的宗教氣息仍不同程度地存在,并融入了人們對音聲的聽賞之中。此次梵唄與古琴的融合展現(xiàn)了音樂文化交融的獨特魅力,不僅能豐富音樂創(chuàng)作素材,還能在保留傳統(tǒng)佛教音樂特色的同時,為當代聽眾帶來全新的審美體驗,并由此完成佛教音樂由傳統(tǒng)宗教儀式中“實用性”向無功利的“審美性”拓展,由寺廟佛堂“崇高感”向音樂廳氛圍下愉悅性的“優(yōu)美感”衍生。
包容性體現(xiàn)在將“儀式音樂”進行“俗化”,琴與禪的碰撞,肯定世俗音樂與音樂享受。
琴與梵唄能夠融合的理論基礎,首先體現(xiàn)在受到傳統(tǒng)禮樂觀念束縛下的被否定、被禁錮。佛教自漢代傳入中國以來,漢譯佛經中記載大量涉及音樂的美學理論,大多數(shù)的理論均表達出佛教音樂的出現(xiàn)是出于宣傳佛教教義的需要。梵唄屬于佛教儀式音樂的一種,與信仰系統(tǒng)、儀式活動相適應,在相關儀式音樂活動中,表現(xiàn)出系統(tǒng)性和完整性。佛教音樂的發(fā)展過程中先后經歷了從“否定音樂”到“肯定音樂為佛教服務”的思想衍變。古琴藝術在其發(fā)展過程中,也經歷了漢代“琴禁”觀念為代表的儒家音樂美學思想,魏晉南北朝時期“無弦琴”為代表的道家琴樂審美理念,以及唐宋時期琴僧群體影響下的禪宗琴樂觀念的浸潤與洗禮。由此看來,音樂是“他律”的,而不是作為音樂或音響本身客觀存在的“自律”性發(fā)展。隨著佛樂《大悲咒》在當今舞臺上的呈現(xiàn),從新穎的音樂形式結構,到旋律發(fā)展中的起承轉合,織體間音與音的結構張力以及腔韻變化的對比與平衡等,《大悲咒》經過吸收成為多層內容的綜合體。由最初帶有宗教性質的儀式音聲,發(fā)展為非宗教性質的舞臺音樂,最終完成由“近”信仰到“遠”信仰、“遠”世俗到“近”世俗的轉變(表1)。由此,聽眾“美”的感受來自新型演繹模式下音樂自身的邏輯結構,客觀真實地存在于人聲與器聲的當代演繹之中。這一融合最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佛教音樂與古琴在當代的開放性、包容性以及與他類音樂融合的可能性,直接肯定了世俗音樂與音樂享受。
表1.《大悲咒》演繹模式對比圖
后弘期前期的佛教音樂,曾有過佛教密宗儀軌在寺外公開當眾表演的先例。但是,作為密宗的修供儀式,還是以寺廟內部秘密舉行為主,佛樂的發(fā)展仍然受到限制。早期,魏晉至隋唐時期佛教典籍中的音樂理論,大多數(shù)以否定世俗音樂與音樂享受為主思潮。不僅從佛教唯心主義認識論出發(fā)否定了音樂之“真”,還極力否定音樂的“美”與“善”。《楞嚴經》卷六記載“聲無既無滅,聲有亦非生。生滅二圓離,是則常真實”[5]587,認為音樂并非真實存在,否定了音樂的存在則是否定了客觀音聲的真實性,也就是否定了音樂的“真”。智覬《釋神波羅密次第法門》卷二中載有“世間上色、聲、香、味、觸等能誑惑一切凡夫,壞于善事?!^箜篌箏笛絲竹金石音樂之聲及男女歌詠贊頌等聲能令凡夫聞即染著,起諸惡業(yè)……如是等種種因緣,知聲過罪”[5]590,認為音樂是罪過,能“誑惑”他人,并態(tài)度鮮明地表達了對音樂及音樂享受的徹底否定。在后續(xù)的發(fā)展中,佛家樂論逐漸提高了音樂的地位,從其功能性出發(fā),受到儒家思想的點染,《高僧傳·經師》提出“以微妙音歌嘆佛德”[8]的審美理論。雖然佛樂的接受程度在逐漸開放,但是對其的修習卻有嚴格的要求,如與音樂有關聯(lián)的藏傳佛教“三密”(身密、口密、意密)中的“口密”修行中,除了要處在“身密”修煉中的跏趺坐以及手印等的身體活動外,還要隨著有律動的梵唱節(jié)奏運行金剛舞步律。在實際演唱中,唱詞里的一些襯詞非常隱蔽,這是為了維持寺廟保密的規(guī)定,有著密宗經文唱誦不想為外人知道的神秘含義在里面。反觀瓊英卓瑪?shù)蔫蟪m然也加入許多與經文無關但又必不可少的虛字、襯字和虛詞,那也只是出于曲調的需要,用于句與句之間或段與段之間的連接。在這里,與儀式音樂相關的內容、場景等氛圍已經明顯淡化,凸顯的是那種世俗性的欣賞與享受。
禪宗影響下的琴樂,有“攻琴如參禪”一說,此說首次將琴樂和禪學關聯(lián)在一起,但也僅僅指出修習琴樂與禪學的相似性。而在《大悲咒》中,琴樂與禪學形式下的梵樂達到了同一性,也就是達到了“琴禪合一”的境界。具體表現(xiàn)在古琴與梵唄二者修習環(huán)境上的統(tǒng)一、音樂中“句思維”的語氣表達以及最終走向生命感的共同旨歸。
在佛教音樂中,修行實踐密教音樂時,首先有環(huán)境上的要求:要充分準備好內外裝束服飾及所有法器咒語,其次修行者還要特別講究自身與周圍環(huán)境凈潔。這一點與修習古琴之前的準備禮儀如“沐浴更衣”“焚香凈手”等相似。這些表面上都是音樂之外層面的事,實際上卻有著更為重要的意義:為了營造特定的心境。其實,使身體保持潔凈與放松的狀態(tài),對古琴音樂來說更為重要,更加具有內化意義。它的實質是通過沐浴后的輕松感與潔凈感來將一種灑落的生命狀態(tài)激發(fā)出來,然后實現(xiàn)在音樂演奏之中的完全投入。
在成公亮的琴樂演奏理念中,“語氣”十分重要。[4]梵唄之中唱誦的經文同樣以“語氣”為單位,但具有自己的音符頻率。這種頻率及聲樂的顫動與身體內部的氣脈運行有著密切的關系,因此梵唄音樂實際上亦是一種用音樂來修養(yǎng)內身精、氣的一種功夫。音樂以“語氣”為單位,建立整體概念,由此在語境下的音樂邏輯關系便是順暢的、靈動的,樂句與樂句之間是有語氣關聯(lián)的、有意義而生動的。此次《大悲咒》的演繹中,低聲部誦讀部分,以古琴作為整場音樂結構的開端來代替梵語的語氣。在之后的對話中,成公亮多用按音來模擬人聲,以句為單位,和梵唱對答。在古琴的音色中,按音被比作“人籟”,其細膩的音樂特質,宛若吐訴的人聲,成公亮的用意即是用按音來營造出一種“人佛問答”之境,以現(xiàn)代化音樂結構的表述方式,展現(xiàn)“琴禪合一”的生命之感。
學者章華英在總結中西方音樂之不同時,指出“中國音樂以意為主”的核心思想。她說:“中國音樂因以意為主,故接近哲學。西方音樂以音為主,故接近物理學。在作品上,中國音樂以句為單位,故強弱拍出現(xiàn)不固定,又好用散板,皆重意之故?!盵4]這一點在古琴和梵唱中都能得到“意”的彰顯。成公亮在作品中的表達,不只是在演奏技藝上達到“得其形”,更是追尋超然象外的“弦外之音”,從而達到“以形通意”的深遠境界?!爸袊鴺菲鞅举|所具有之藝術精神、哲理內涵、歷史變遷等因素,使中國人更注重‘聲’‘樂’與自然之顯示、氣的奇妙作用與天地人之神秘關系等。”[9]故在人聲與古琴的音樂對答中,一個用指“貴簡凈”,一個用聲“貴樸素”,意在追求“氣韻生動”的審美意境,隨音樂的發(fā)展,逐漸達到“人與聲合”“聲與琴合”“人琴交錯”“琴禪合一”的超然境界。在音樂的最后,成公亮一反古琴“泛終”的傳統(tǒng),以演奏中由“吟猱”而創(chuàng)造的按音藝術氛圍作為整曲的收束,于梵唱和古琴音樂的“空白”“無聲”之處,引領人們導向那縹緲無極的地方,從而烘托出音樂審美中意猶未盡之感,勾勒出一幅氣韻生動的生命畫卷,激發(fā)出聽者心中最深邃的生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