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恒岳
一
春天來臨,松樹和杉樹的葉子伸展著,檵木、映山紅和冬茅草努力填補著林中的空白。這時候,山就朗潤起來了。
在田間、地頭,或上山砍柴的時候,如果聽到“咯咯——咯咯——”的叫聲,或是長長的尾巴從眼前掠過,或是從身邊的茅草中乍然而起,又倏地遁入林中,這大概率是野雞。大家就告訴我打獵的父親,這個山頭,或那個山窩,出現(xiàn)了野雞。
有一天,上山采蘑菇的我,在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野雞窩,兩枚野雞蛋躺在里面。我四下里看看,沒看到大野雞,摸摸野雞蛋,野雞蛋也沒有正在孵的那種溫度,是什么原因讓大野雞棄蛋而去呢?我只好連窩帶蛋一起端回來。
晚上,父親點燃煤油燈,左手遮著額頭上的光線,右手拿著野雞蛋靠近燈光,瞇著雙眼,仔細甄別著。
“嘿嘿,兩個野雞蛋都能孵出野雞來。交給老母雞去孵吧?!备赣H高興地說。
我們家沒有正在孵蛋的母雞。父親一連問了幾家,終于借回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雞。父親將兩個野雞蛋混入雞窩里。他計算著時日,每天查看雞窩里的情況。
我不明白,向來只管打野雞和野兔的父親,怎么會對野雞蛋如此上心,莫非他想當(dāng)“野雞飼養(yǎng)專業(yè)戶”?
終于有一天,小野雞的尖嘴啄破了蛋殼,抖擻著身子走了出來。父親便將小野雞轉(zhuǎn)移到一把早已做好的水勺中。
水勺是老白瓜做的。每年總有幾個白瓜成了“漏網(wǎng)之魚”,老了,不能吃了。等到白瓜干枯,摘下來,鋸成兩半,就成了兩把勺子。
給水勺口縫上一層黑布,安上四根布帶子,把小野雞從小口放入,再將水勺綁在自己的肚皮上。當(dāng)然,還要在水勺上鉆幾個小孔,那是“氣眼”。父親早晨綁著,傍晚綁著,晚上睡覺時也將它放到被窩里。我嚷著要戴那水勺,父親給我系好后,小野雞在里面嘰嘰喳喳,時不時啄一下我的肚皮。我料想,小野雞肯定像躺在母親的懷抱里一樣,溫暖,愜意。
陽光好的天氣,下地干活,父親把他的寶貝放在地里。一鋤頭挖下去,肉紅色的蚯蚓,跳動著,收縮著。父親撿起來丟給小野雞,小野雞啄幾下,伸長脖子,吞了下去,小嘴還就著泥巴磨兩下。這相當(dāng)于我們飯后的洗臉吧。
待到父親再次掄起鋤頭,小野雞已在鋤頭前等著,伸長脖子,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很像“貨郎擔(dān)”走村串戶時,我們這些小不點兒圍著那些糖果垂涎的饞樣。
有時,小野雞就放在門前的地坪里。父親坐下來,一邊守著小野雞,一邊做草鞋。草鞋是用稻草做的,防滑,那是上山干活的工具鞋。
一天中午,小野雞在地坪邊啄蟲子。忽然,一溜風(fēng)從父親身邊疾速刮過。父親抬起頭,只見一只大野狗正飛速奔向小野雞。
父親丟下手上的事,同大野狗展開一場百米沖刺。眼看著大野狗快要接近小野雞了,父親一個跨步從狗的上方躍了過去,雙手抱住小野雞,撲倒在地,大野狗重重地撞在父親的后背上。父親轉(zhuǎn)過身,坐起來,怒目圓睜,大野狗早已逃之夭夭。
“幸好!幸好!”父親說。
父親的手腳都被擦傷了。我替他涂著紅藥水,心里卻有著一絲絲嫉妒和高興。
嫉妒的是他對小野雞的愛好像超過了對我的愛。
高興的是父親似乎已經(jīng)“改惡從善”。
記得一個冬天的下午,父親扛著火銃,趁著滿天冰雪走進了山里。傍晚時分,他拎回來一只野雞,把它丟在門前的雪地里。長長的尾巴,高高的腳,寶石一樣的眼睛,每一根羽毛都散發(fā)著迷人的光芒。這樣美麗的野雞,似乎是一個天外來的精靈,深深地震撼著我。我禁不住去撫摸它。它踉踉蹌蹌,后退了幾步。原來它中彈了,血從羽毛中慢慢地流出來,滴在雪地里,猶如寒梅的一片片落紅。我的心猶如被針扎了一下。
現(xiàn)在,父親不再打野雞了,變成了野雞的“守護神”。
兩只小野雞隨風(fēng)而長,不多久,羽毛就長齊了。早晚時候的氣溫也高了,父親就將小野雞關(guān)入鳥籠。他坐在地坪中,抓一把炒至半熟的黃豆放入嘴里咀嚼著,然后將黃豆噴到扎成把的茅草或松枝上。打開鳥籠,小野雞就奔跑著啄食。
我也主動幫著父親嚼黃豆。半生半熟的黃豆,那是怎樣的一種難以言說的味道呀!嚼兩下,我便吐了出來。
父親怎么嚼起來卻津津有味呢?
為了小野雞,我得嚼下去。一次,兩次,三次……習(xí)慣成自然,那味道也就適應(yīng)了。
當(dāng)小野雞長到小孩的拳頭大時,父親將大米磨成米粉,搓成小丸子,拋向空中,緊接著抱起小野雞往上拋,讓它們在空中啄食。如此許多天的反復(fù),小野雞見到上拋的小丸子,就會扇動著雙翼,飛向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父親農(nóng)忙時,喂米粉小丸子就是我樂于承擔(dān)的任務(wù)了。我左手一個小丸子,右手一個小丸子,雙手慢慢地舉過頭頂。兩只野雞就飛到我的雙肩上,伸長脖子來啄。這樣子,像是“雙鳳朝陽”,又像是“二龍戲珠”。
我放牛的時候,兩只野雞屁顛屁顛地跟在我后面,稻田邊,山腳下,它們時而伸長脖子捉蚱蜢,時而跳起來追蝴蝶。我喜歡躺在草地上,看流云、飛鳥裝飾天空,兩只野雞就躺在我的胸口上,眼睛和我對視?,F(xiàn)在想來,它們是不是尋找在水勺中聽到的那一聲聲心跳?
上初中后,生物老師告訴我,這是條件反射。我不這樣認為。我說是野雞與我心心相通。
等到羽毛豐滿時,兩只小野雞就長成了美麗的大野雞。父親把它倆喚作二寶和三寶。
二
一天傍晚,晚霞滿天。父親把竹篾做的垛子從墻上取下來,在垛子前面插滿嫩綠的松枝。然后用火銃一頭挑著垛子,一頭挑著裝了二寶的籠子,準(zhǔn)備上山去。
父親要去干什么?莫非是要將二寶放歸山林?
不會的,二寶是他的寶貝,他肯定舍不得。
我找不到答案,一心想去看個究竟。
我纏著父親,要他帶我去,他說:“山上有山神,山神是不準(zhǔn)小孩子去的?!?/p>
哪有什么山神!我不相信。
我估計他要去雷公窩。中午時分坳背屋的老劉告訴父親,說在那里聽到了野雞的叫聲。
他走大路,我抄小路去。我戴上伸筋草做的草帽,在小路上穿行。路上,有小竹子橫著,有狗骨刺擋著,有大蜘蛛網(wǎng)罩著……這些都攔不住我。我要搶在父親到達之前做好隱蔽。
我比父親先到達山頂。
我手腳并用,身子一伸一縮,幾下子就爬上一棵大樹,站在樹杈上,剛好能夠看到整個山坡。
父親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把垛子插在山坡上,打開鳥籠,自己藏在垛子后面,嘴里發(fā)出野雞的叫聲:“咯咯——咯咯——”父親把米粉丸子拋向垛子前的上空,二寶便“嗖嗖”地往上飛。
如此反復(fù)。
“咯咯——咯咯——”仔細聽,不是父親嘴里發(fā)出的聲音,是遠處的山坡上傳來的,跟父親發(fā)出的聲音應(yīng)和著。
父親又一次高高地拋出一個米粉丸子,二寶又“嗖嗖”地往上飛。二寶往下落的時候,離垛子幾十米遠的地方騰空飛起一只野雞?!芭椤备赣H隨即扣下扳機,野雞應(yīng)聲而落。
父親空著手快步走下山坡。他走上來的時候,手里倒提著一只野雞——耷拉著腦袋,身子在空中晃蕩著,野雞死了。
這么美的野雞就在銃聲中死了。我的心忍不住痛了幾下。
原來,父親沒有放棄對野雞的捕獵。他是用二寶來迷惑山上的野雞——這種“為虎作倀”的家伙,被獵人們叫作“迷子”。
“叛徒!野雞中的叛徒!”我憤怒至極,在心里喊道。
傍晚的山頭開始被黑暗籠罩,我的心也暴躁、憂郁起來。
晚上,野雞肉的香氣氤氳著整個屋場。母親給屋場中有小孩的幾戶人家送去了野雞湯,留下一只野雞腿給我。
“我不吃!我不要二寶它們當(dāng)叛徒!我不要爸爸打野雞!”
母親說:“你爸爸是給你增加營養(yǎng)呢!不然拿到鎮(zhèn)上換錢去了?!?/p>
“我不要!我不要!野雞這么美,我不要他傷害這么美的東西!”我近乎歇斯底里。母親沒轍,眼望著我父親。
“好,好,以后不打野雞了,只打野兔子?!备赣H輕描淡寫地說。
“野兔子好可愛,也不能打!”那時候,我剛學(xué)會唱“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
“好,以后什么都不打了。你吃了吧?!?/p>
“我不吃,以后也不吃!”我斬釘截鐵地說。
我知道父親在哄我。
三
轉(zhuǎn)眼就到了“雙搶”。父親起早摸黑地忙,趁著早飯后的空隙,給二寶和三寶喂米粉丸子,然后把它們關(guān)入兩只鳥籠里,掛到大門口屋檐下的橫梁上。
父親和母親挑著籮筐走向了田間,只剩下我負責(zé)翻曬地坪里的稻谷。我望著他倆走遠的背影,一個念頭突然涌上心頭:機會來了!先放掉一只。盡管我舍不得二寶它們。
我要爬上木梯子,才夠得著鳥籠。
房中的木梯子有十三步高。我讓樓梯靠著墻壁,一步一步移到屋檐下。我爬上樓梯頂端,顫巍巍地,還好,手剛剛夠著鳥籠。我拉開鐵栓,打開鳥籠,抓住二寶,摟入懷中,躡手躡腳,迅速跑到屋旁的竹林里?!澳阕甙?!到林子里去吧。”二寶邁著步子,一步一回頭,鉆入樹林里。
我又費盡全身力氣,將樓梯搬回原地。我要做到不留任何痕跡。丟了二寶,我不知父親會怎么樣。打獵可是我們家掙錢的重要來源,二寶又是父親的好幫手。
中午,父親回來了。他看見一只鳥籠的門打開了,二寶不見了蹤影。
父親問我怎么回事,我不敢看他的臉,說:“我也是剛剛發(fā)現(xiàn)二寶不見了?!备赣H坐下來,一臉疑惑,說:“我明明是加了鐵栓的,難道是我記錯了?”
父親用手在三寶的身上摩挲著,從頭到尾,一遍又一遍,好像三寶身上藏著他要的答案。三寶趴在父親的腳踝上,頭和身體迎著父親的手勢和節(jié)奏,微微起伏,十分享受的樣子。
我在旁邊,拿著一本小人書,裝著看書的樣子,臉不由自主火辣辣地?zé)?/p>
“幸好,還有三寶?!备赣H自言自語。
“三寶,我也要放它走?!蔽以谛睦镎f。
一天早飯后,父親照例匆匆地給三寶喂好米粉丸子。他要去供銷社買化肥,母親也要去供銷社買布,準(zhǔn)備給我添一件秋衣。
我要馬上實施我的第二個計劃。
他倆走遠了。我搬好樓梯,爬到頂端,盡力踮起腳尖,手剛夠著鐵栓。
“哎,我怎么忘記拿錢了呢?”怎么是父親的聲音?!
我急忙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下來。一腳踩空,連人帶梯子一起翻了下來……
等我醒來,我已躺在衛(wèi)生院的病床上。母親在旁邊哭泣?!按髮毮恪憬K于醒了?!备赣H抱起我,怔怔地說。
“嚇?biāo)牢伊?。還好,只是皮外傷?!备赣H眼里滿是內(nèi)疚。
四
“來,跟我一起走!”
第二天,父親扛著火銃,讓我提著裝了三寶的鳥籠,來到屋后的山頂上。
“我就估計是你放走了二寶。你說得好,野雞那么美,野兔那么美,美是不能傷害的。我答應(yīng)你,我不再打獵了!”
他打開鳥籠。三寶走了出來,站在父親跟前,等著拋向空中的米粉丸子。父親沒有向空中拋。他把丸子遠遠地拋向了山坡,三寶飛了出去,銜著丸子回來了。
三寶靠在父親的腳踝上,抬頭望著父親。父親蹲下去,抱起三寶,右手在它的頭上和背上撫摸著。他又把米粉丸子遠遠地拋向山坡,又用盡全身力氣,把三寶拋了出去,隨即朝天上放了一銃,說:“‘九江魚仔歸九江,三寶你回山里去吧!”
銃聲震得地動山搖,遠處傳來接二連三的回聲。
我倆目送著三寶潛入山林。
此時,天空高遠,山林翠綠,連山風(fēng)都那么香甜。我仿佛看見野雞、野兔們在樹林里悠閑地奔跑,無憂無慮……
回家后,父親搬來梯子,把火銃掛在堂屋的墻上。從此把火銃交給了時間。
一年又一年。一年之中,總有那么幾次,父親抬頭對著火銃發(fā)呆,像在沉思什么,又像在期待什么。
待到禁獵之風(fēng)刮來,當(dāng)派出所的民警與村主任上門收繳獵槍時,父親才取下那把塵封的火銃。
銃管上銹跡斑斑,火銃早已廢了。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