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林
(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貴州貴陽 550025)
《骸骨之夢》是葉芝(W.B.Yeats)1919 年在夸拉出版社出版的一部政治戲劇。這部戲劇將1916 年愛爾蘭復活節(jié)起義放置在渺遠的歷史長河中來進行審度。作品描述了一個男青年從子夜到黎明的人生經(jīng)歷。男青年參加了復活節(jié)起義,失敗之后離開都柏林郵政總局,化裝成阿蘭的漁夫,準備連夜從愛爾蘭西部的克萊爾郡乘船逃亡到海外去。在這僻遠的山間,男青年遇到了一個陌生人和一個女青年。他們給男青年講了一個故事,追溯了英國人來到愛爾蘭的歷史。德沃吉拉是米斯國王的女兒,博瑞福里的國王奧洛克的妻子。她跟倫斯特國王迪爾米德一見鐘情,兩人為此不惜相約私奔。這個事件發(fā)生在1151 年,奧洛克和他的朋友們?yōu)榱藠Z回德沃吉拉,帶著軍隊攻打倫斯特。在其后的戰(zhàn)斗中,迪爾米德的軍隊被奧洛克及其聯(lián)軍打敗。流亡到英格蘭之后,迪爾米德懇求英格蘭國王亨利二世幫助他打敗奧洛克,并且愿意割讓倫斯特部分土地作為出兵的報酬。迪爾米德借到了一支軍隊,由斯特朗博帶領,這是英格蘭人第一次大規(guī)模入侵愛爾蘭。英國人來到愛爾蘭之后,到處燒殺搶掠,犯下了很多殘暴的罪行。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為此悔恨不已,他們死后靈魂一直在愛爾蘭大地上飄蕩。他們?nèi)匀幌嘁老鄶y、不離不棄,但是只要肉體觸碰和嘴唇相吻,就會產(chǎn)生火灼般的痛苦。這時男青年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歷史上著名的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700 年過去了,他們內(nèi)心的悔恨仍然沒有消減,只有得到愛爾蘭人的原諒,他們才能獲得內(nèi)心的寧靜,結(jié)束靈魂的漂泊。然而這個有著堅定民族主義信念的男青年給出的回答是絕不會原諒他們所犯下的罪行。在急速旋轉(zhuǎn)的舞蹈中,這對戀人宣泄著心碎的絕望。此時黎明已經(jīng)到來,兩個靈魂在熹微的晨光中消失,而男青年還要繼續(xù)他逃亡的旅程。
這部戲劇發(fā)表之后,很多學者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見解。納善認為這部作品的主題是“愛爾蘭作為一個民族的精神生活”,這部戲劇“讓變成鬼魂的一對戀人回歸他們可怕的命運,讓年輕的革命者保持堅定。盡管充滿了殘酷的痛苦,男青年還是對這對戀人700 年來殘酷的痛苦做出了讓他們深感一切都是徒勞的回答”[1]210-211。克拉克認為戲劇中的人物不是作為個體出現(xiàn)的,而是“愛爾蘭歷史和現(xiàn)代文明史趨向的象征性體現(xiàn)”。葉芝將男青年拒絕的行動放置在主觀思想結(jié)束和客觀文化重新開始的黎明,這是“對愛爾蘭犯下罪行的幽靈的誘惑的拒絕,這種罪行在毀滅國家方面比英國軍隊更可怕。因為主觀和內(nèi)部的危險被認為比客觀的危險更大”[2]55。文德勒從心理學的角度認為這部戲劇表現(xiàn)的是“心靈拒絕接受自己過去的某種行為的形象。在這種行為被承認、審度和原諒之前,它是一種破壞性的力量,在心靈中無法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男青年不愿意讓自己成為屈從于人類同情的愛爾蘭歷史的一部分,……他煩躁地從難以捉摸的夜晚的需求轉(zhuǎn)向白天更粗糙的現(xiàn)實,樂師的最后一首歌體現(xiàn)了他對經(jīng)驗的拒絕”[3]192。布魯姆認為戲劇中男青年的拒絕是“幻覺上的失敗,當這對戀人在他面前跳舞時,他們?yōu)槟星嗄晏峁┝藬[脫狂熱和仇恨的絕佳機會,盡管他幾乎屈服了,但最終還是以一種丑陋的固執(zhí)告終,詛咒誘惑。原諒就是拋棄悔恨,因為仇恨也是某種反向的悔恨,是男青年自己‘對自我的黑暗偶像崇拜’。葉芝看到仇恨使茅德·岡和其他女性變得面目全非。在他更富有遠見和救贖情緒中,將這種仇恨理解為愛爾蘭的一種枯萎癥。該劇的最后一首歌清楚地表明,這種枯萎癥正在削弱我們的想象力”[4]308。尤爾說:“這個古老的故事與現(xiàn)在逃亡和災難的時刻聯(lián)系在了一起,因為后者正是從前者生發(fā)出來的。這對戀人生活在他們自己制造的廢墟當中;他們向參與革命和逃亡的旅行者表達了絕望的訴求,他們是旅行者的父輩……事實上,他們之間的關系沒有轉(zhuǎn)圜的空間。士兵本人被困在這個邏輯嚴密的圈套里:他是他們違法行為的后果之一,因此不能原諒他所反抗和詛咒的罪惡的制造者?!保?]95-96
以上這些成果為我們研究《骸骨之夢》提供了很好的借鑒。在這個戲劇中,“靈魂夢回”這一情節(jié)看上去荒誕而離奇,作家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來建構(gòu)這一戲劇呢?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角度來看,這是一部個人情感悲劇,同時更是一部政治倫理悲劇。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為了私人性的情感,出于自然意志和自由意志,最終做出了引狼入室的非理性選擇。他們身上理性意志的萌生,讓其靈魂一直得不到安寧,為罪惡的行徑懺悔了700 多年。在情感和理智的沖突中,參與了復活節(jié)起義的男青年最終做出了絕不原諒他們的罪惡的倫理選擇。通過描寫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的“靈魂夢回”和男青年的堅定選擇,葉芝為愛爾蘭民眾和廣大的讀者提供了倫理警示和道德榜樣的實例,推動人們?nèi)ニ伎紓€人、民族、國家等更深入的政治倫理問題。
英俊瀟灑的倫斯特國王迪爾米德和美麗溫柔的博瑞福里王后德沃吉拉一見鐘情?!八x擇了這男人,她也被這男人所選擇?!保?]282他們的情感主要是出于肉體欲望的驅(qū)使,動力來源于他們的自然意志。“自然意志主要是人的原欲即力比多(libido)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7]42“自然意志主要產(chǎn)生于人的動物性本能,如性欲、食欲等人的基本生理要求和心理動態(tài)?!保?]42文學倫理學批評認為,每個人都是斯芬克斯式的人物,身上都有著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人性因子的來源主要是人的大腦,它賦予我們評價事物的善惡標準和理性意識。獸性因子則來源于我們的身體,它是與本能和欲望密切相關的,“自然意志是獸性因子的意志體現(xiàn)”[7]42。自然意志時時刻刻都想要擺脫理性的控制。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受到對方美色的誘惑,從而相互吸引并投入對方的懷抱,這是動物屬性的本能起作用的結(jié)果。
為了與德沃吉拉長相廝守,迪爾米德的自然意志很快轉(zhuǎn)化為自由意志?!白杂梢庵臼侨说闹庇X的表現(xiàn)形式,其主要特點是人的活動不受某種固定的邏輯規(guī)則的約束。自由意志的動力主要來自于人的不同的欲望,如性欲、食欲、求知欲等?!保?]282表面上自由意志跟自然意志有交叉,但是“自然意志是最原始的接近獸性部分的意志,如性本能”,而“自由意志是接近理性意志的部分,如對某種目的或要求的有意識追求”[7]42。由于德沃吉拉已經(jīng)嫁給了博瑞福里的國王奧洛克,迪爾米德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自由意志推動他將德沃吉拉擄走,實際上兩人是為了情欲而私奔。他們的行為不僅破壞了當時的婚姻倫理,而且還是對博瑞福里國王奧洛克的極大侮辱。因此迪爾米德被奧洛克及其聯(lián)軍打敗可以說是自食其果、罪有應得。
在被奧洛克打敗后,迪爾米德將諾曼人和英國軍隊帶到愛爾蘭,這是他非理性意志驅(qū)動的結(jié)果。非理性意志是“一種希望擺脫道德約束的意志。它的產(chǎn)生并非源于本能,而是來自錯誤的判斷或是犯罪的欲望,往往受情感的驅(qū)動。非理性意志是受情感驅(qū)動的非道德力量,不受理性意志的控制,是理性意志的反向意志”[7]49,所以非理性意志往往是“以不合邏輯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錯誤認知和判斷”[7]251。迪爾米德被打敗之后逃竄到英格蘭,為了情欲和仇恨,他愿意將倫斯特的土地割讓給英格蘭人,只要他們能幫助他打敗奧洛克。為了個人情感不惜出賣國家利益,私人性的個人恩怨演變成了公共性的政治上的背叛,這說明迪爾米德在激情狂怒之下完全喪失了理智。他將國家的內(nèi)部事務國際化之后,諾曼人和英國軍隊來到愛爾蘭,開始了英格蘭在愛爾蘭的血腥統(tǒng)治。正如德沃吉拉所說的那樣,他們這些賣國者“沒有思想只有愛情”[6]281,激情淹沒了理智,盲目的愛情讓他們做出了悔恨終生的錯誤選擇。
由此可見,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生前所過的基本上是動物性的生活。在自然意志和自由意志等沒有多少倫理道德意味的獸性因子的支配之下,他們做出了追求情欲、相約私奔、盲目戰(zhàn)斗、引狼入室等錯誤的人生選擇。
英國人來到愛爾蘭島之后,在這塊土地上到處屠殺,肆意掠奪人們的財物,將這塊土地變成了遵循叢林法則的人間煉獄。過去700 多年來一直如此,即使到了1916 年還是這樣。在一對年輕人敘述他們過去的情感經(jīng)歷的間隙,男青年用語言描述了英國統(tǒng)治者當前的罪行。很多人遭到殖民軍隊的屠殺,“這田野在吸飽了像我這樣的人的鮮血后都變紅了”[6]279。很多寧靜的家園被焚毀和破壞,“在克萊爾、凱里和廣大的康諾特地區(qū)/還有一處因為/其圣潔和建筑的美而聞名于世的房子/不被敵人糟踐的嗎?”[6]280愛爾蘭西部很多著名的莊園和建筑都未能幸免,“在晨曦中/我已經(jīng)能夠看到阿蘭島/克勒馬拉山和戈爾韋,看到那些/被敵人掀翻的房頂和推倒的山墻/以及從古老的房間里拆下來的鑲板”[6]283。很多古老的市鎮(zhèn)在英國人的蹂躪之下毀于一旦,“那市鎮(zhèn)變成了廢墟/……,在那些山墻和雉堞間,這個市鎮(zhèn)跟任何一個/古老的令人羨慕的意大利市鎮(zhèn)沒什么區(qū)別”[6]283。英國殖民者甚至將很多大樹都砍掉,將山上的植物一把火燒光,其目的就是為了讓反抗戰(zhàn)士們無處躲藏。作品中特意提到的這些地名說明整個愛爾蘭都處于殖民者的粗暴踐踏和血腥統(tǒng)治當中。
這部作品的題材受格雷戈里夫人的戲劇《德沃吉拉》的影響,但是葉芝對這一題材作了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以表現(xiàn)賣國者理性意識的回歸。理性意識屬于人性因子,來源于人的頭部,其主要由理性意志所驅(qū)動?!袄硇砸庵臼侨说睦硇缘耐庠诒憩F(xiàn)形式?!硇砸庵臼墙咏赖乱庵镜牟糠郑缗袛嗪瓦x擇的善惡標準及道德規(guī)范?!保?]42理性意志“以善惡為標準約束和指導自由意志,從而引導自由意志棄惡從善”[7]253。格雷戈里夫人的戲劇寫到,英國人來到愛爾蘭之后,年輕人都無法原諒德沃吉拉,認為她和迪爾米德背叛了祖國和民眾,給愛爾蘭人帶來了災難和奴役。葉芝對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兩人的痛苦作了藝術(shù)性的夸張。過去兩人曾經(jīng)枕靠著對方的手臂,生活在彼此溫暖的懷抱當中,享受著他們美好的愛情生活。但是英國人來到愛爾蘭島后所犯下的罪行,讓他們一直處于自責的痛苦和悔恨當中。他們的靈魂遭受的是與生前完全相反的詛咒和懲罰:他們之間那深沉的愛戀依然存在,仍然肩并肩地漫游,相互深情地凝視,但是卻不能再親吻和擁抱,肉體的接觸會讓他們產(chǎn)生火灼般的劇痛?!氨M管他們可以用眼色傳遞情意,但是他們的嘴唇卻吻不到一起?!保?]281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意識到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在自然意志和自由意志的支配下去損害國家利益,導致民眾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是極端錯誤的。為此兩人死后的靈魂一直在愛爾蘭大地上飄蕩,罪行的記憶讓他們對肉體欲望保持著條件反射般的厭惡,700 多年來內(nèi)心都無法平靜。靈魂的飄蕩實際上是賣國者對自我行為的批判和所作之惡的自我譴責過程,必須要得到愛爾蘭人的原諒,才能結(jié)束他們靈魂的漂泊。
這部作品的思想觀念和藝術(shù)構(gòu)思深受日本能劇的影響。葉芝說:“這部作品的觀念來自于世界范圍內(nèi)都相信的死者夢回的信仰,在某一個時間段,通過生活中比較個人性的思想和行為展現(xiàn)出來?!保?]692一個人內(nèi)心當中有強烈的情緒,死后將無法得到安寧。他的靈魂會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事件發(fā)生的地方,自我管束、自怨自艾、自我撫慰,一直到這種情緒慢慢平息。在葉芝的《幻象》中就專門討論了靈魂的凈化和轉(zhuǎn)化的過程。葉芝的《窗玻璃上的字》和《煉獄》等戲劇也采用了這種靈魂夢回的形式。從人物關系和藝術(shù)氛圍上來看,看到這部戲劇的觀眾馬上就會聯(lián)想起荷馬史詩中的帕里斯、海倫、墨涅拉俄斯,但丁《神曲·地獄篇》中的保羅、弗蘭采斯卡、簡喬托等人物,但是這部作品更重要的是受到以觀阿彌和世阿彌為代表的日本能劇作家敘述模式的影響。通過龐德和費諾羅薩,葉芝接受了日本能劇的思想觀念和藝術(shù)形式。日本能劇中的夢幻能主要寫鬼魂和亡靈,表現(xiàn)的是愛情等幽怨的人類情感。在葉芝的所有戲劇當中,《骸骨之夢》的服裝、動作、詩歌、音樂等是最富于日本傳統(tǒng)能劇風味的。在這個類似于能劇《錦木》的作品中,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是主角,代表的是遠去的歷史。逃亡的戰(zhàn)士是配角,表現(xiàn)了現(xiàn)在的生活和苦難,并將歷史和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戲劇將時間設置在子夜到黎明,而且在合唱歌式的副歌中四次寫到公雞的啼鳴:“伸長了脖子,拍打著翅膀/紅色的公雞,正在啼鳴?!保?]279-280、285在愛爾蘭的傳說中,晝夜交替的時刻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超自然現(xiàn)象或者是幻象。這就為劇情的出現(xiàn)提供了可信的心理基礎。公雞的啼鳴則增加了戲劇緊張的氛圍。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葉芝賦予了“靈魂夢回”這一情節(jié)模式以深刻的政治內(nèi)容,這是他繼承東西傳統(tǒng)基礎上結(jié)合愛爾蘭實際生活創(chuàng)新的結(jié)果。
男青年聽完陌生人和女青年的故事,才知道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是愛爾蘭歷史上非常著名的一對戀人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的鬼魂。在路途中,陌生人和女青年還提到了多諾·奧布萊恩(Donough O’Brien)的墓地。多諾為了自己的私利,將蘇格蘭人引到了索蒙德(Thomond)并占領了這塊土地。兵敗之后多諾從阿森萊戰(zhàn)場逃了出來,1317 年死在科科蒙羅的修道院。這可以被看成是這對戀人對男青年的初步試探,但是男青年反對這種自私自利的行為,認為外部勢力的介入只會讓愛爾蘭變得更加貧弱。
面對陌生人和女青年希望得到他原諒的請求,男青年必須做出自己的倫理選擇?!皞惱磉x擇指的是人的道德選擇,即通過選擇達到道德成熟和完善;另一方面,倫理選擇指對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道德選項的選擇,選擇不同則結(jié)果不同,因此不同選擇有不同的倫理價值”,“倫理選擇是人擇善棄惡而做一個有道德的人的途徑”[7]267。男青年的倫理選擇涉及到他以怎樣的身份來看待這件事情,因為“倫理身份是評價道德行為的前提”[7]264。從青年男人這個身份來看,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那令人嘆惋的愛情故事,那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激情,那犯錯之后700 多年還在持續(xù)的懺悔,都讓男青年深受感動。這說明他們的故事挑動了男青年的自然情感和自由情感,讓他曾想站在這對年輕人一邊,所以他說“我差點屈服并原諒這一切了”[6]284。
但是從其愛爾蘭人和被壓迫者的身份來說,英國人數(shù)百年來的罪惡行徑,男青年最近一段時間耳濡目染的英國人的暴行,讓他心中充滿著對英國殖民者的憎恨。男青年表示,作為一個愛爾蘭人絕不會饒恕這對戀人帶給這片土地的深重苦難。“噢,絕不,絕不/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這樣的人絕不應該被原諒?!保?]283-284這堅定的話語被男青年重復強調(diào)了三次,他的這一倫理選擇是集體理性意志對個人倫理情感引導、調(diào)整和修正的結(jié)果,同時也是現(xiàn)實遭遇在歷史人物身上的投射,因為很多抗英志士的遇難都是叛徒出賣的結(jié)果。這一選擇讓這對戀人的努力發(fā)生了急劇的轉(zhuǎn)變,讓他們感到異常失望,其靈魂將在愛爾蘭大地上繼續(xù)飄蕩。這部作品的最后寫到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的鬼魂在令人心碎地舞蹈,以表達其深深的懺悔和痛苦之情。通過舞蹈,葉芝使人物抽象的內(nèi)心情感得到了表征性的傳達,因為“代替本性中混亂的激情的是舞蹈,一系列的姿勢和動作,其代表的可能是一場戰(zhàn)斗,或者一場婚姻,或者一個鬼魂在佛教煉獄中的痛苦”[5]93,而此時天已經(jīng)亮了,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的悔恨還要繼續(xù),男青年的逃亡也還要繼續(xù)。
這部作品中面具的使用既遵循了能劇的創(chuàng)作原則,又帶著反諷的意味。青年戰(zhàn)士沒有戴任何面具,穿著比較具有時代特征的阿蘭漁民的服飾,但德沃吉拉和迪爾米德戴的是英雄的面具,而且穿的是古代的服飾。作品中的兩個主角都帶了面具,表示他們是鬼魂,對自己過去的行為羞于見人,而且還指代抽象的一切賣國者。逃亡的士兵沒有戴面具,表示他是活人,對自己的抗爭行為是很驕傲的。面具和服飾與他們的思想和行為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嚴肅的氛圍中也產(chǎn)生了反諷的效果。
要理解男青年所做的倫理選擇,我們必須回到1916 年復活節(jié)起義這一倫理現(xiàn)場。1916 年4 月24 日,也就是復活節(jié)的第二天,革命者皮爾斯、康諾利等人帶領愛爾蘭志愿軍和愛爾蘭國民軍在都柏林發(fā)動武裝起義,反抗英國殖民者700 多年來的統(tǒng)治。起義部隊占領了都柏林部分市區(qū),宣布成立愛爾蘭共和國。隨后起義隊伍遭到了英國政府和軍隊的殘酷鎮(zhèn)壓,很多參加起義的愛爾蘭民眾慘遭殺害,16 個起義領導人包括茅德·岡的丈夫麥克布萊德少校被以叛國罪處死。
這次起義盡管由于參加人數(shù)過少和準備不足沒有取得成功,但是其赴湯蹈火的獻身精神還是震驚了愛爾蘭和西方世界。葉芝曾用《1916 年復活節(jié)》來緬懷參加這次起義的領袖和戰(zhàn)士們。在詩歌中,葉芝寫到了這些起義領導人日常的生活和思想。他們都是有著喜怒哀樂的凡俗之輩,但是經(jīng)過槍炮聲和硝煙味的洗禮,粗鄙之徒突然間變得崇高了。“一切都變了,徹底變了/一種令人敬畏的美誕生了?!保?]180葉芝認為這些革命者已經(jīng)成為爭取國家獨立和民族解放傳統(tǒng)中的一部分,他們的鮮血和壯舉創(chuàng)造了崇高的美感,營造了一種英雄主義的氛圍,將會影響一代代愛爾蘭人們的生活、思想和創(chuàng)作。
通過寫男青年象征性的旅程,《骸骨之夢》表現(xiàn)了愛爾蘭700 多年來居于主導地位的政治思想。在這個旅程中,一個抗英戰(zhàn)士為了擺脫英國統(tǒng)治者的迫害,穿上法蘭絨男褲和牛皮靴子,喬裝成阿蘭的漁夫從都柏林郵政總局出走,準備連夜經(jīng)由西海岸的港口逃亡到海外去。他滿懷恐懼、倉皇逃亡,最初的目的只是為了逃命,讓自己能夠活下去,但陌生人和女青年的故事讓他理解了歷史和現(xiàn)實、情感和理智之間的關系,讓他對英國統(tǒng)治者的暴行充滿著憎恨,最后男青年做出了決不原諒這對年輕人的倫理選擇。這不僅是他個人的選擇,實際上也體現(xiàn)了愛爾蘭人的集體理性意志。
在這個戲劇中,葉芝塑造迪爾米德、德沃吉拉和男青年等人物形象,主要目的是為了教誨大眾。文學倫理學批評認為,“文學作品中描寫人的理性意志和自由意志或自然意志的交鋒和轉(zhuǎn)換,其目的都是為了突出理性意志怎樣抑制自然意志和引導自由意志,讓人做一個有道德的人”[7]42。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獸性因子泛濫,其思想和行為對愛爾蘭民眾、廣大觀眾和讀者起到的是倫理警示作用。男青年對英國統(tǒng)治者的暴行進行了強烈的譴責,永遠不原諒這對出賣國家利益的戀人。他通過所走過的旅程完成了自我教誨和自我成長,是作家樹立的一個道德榜樣。因此對于用心去經(jīng)歷了這段旅程的觀眾來說,這部戲劇反思了愛爾蘭多次起義卻都遭遇失敗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不少愛爾蘭人像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一樣只重視自己的私利,不顧國家和民族的長遠利益,同時揭示了愛爾蘭民眾一次次參加起義、不怕犧牲的心理因素,歌頌了皮爾斯和康諾利等在起義中犧牲的領導人和廣大民眾。
為了表現(xiàn)愛爾蘭人內(nèi)心的覺醒以及他們的革命斗志,《骸骨之夢》將歷史、現(xiàn)實、情感、理智等融合在一起,具有很多政治戲劇都無法達到的審美意境和藝術(shù)技巧。葉芝曾對格雷戈里夫人說:“我認為這是這些年來我寫得最好的作品”,“唯一擔心的就是政治色彩太濃了”[10]88。為了淡化政治色彩并增加美學意蘊,《骸骨之夢》不是從正面而是從側(cè)面來寫1916 年復活節(jié)起義的,通過迪爾米德和德沃吉拉兩人的悔恨和逃亡者的憎惡情緒體現(xiàn)了作家對英國和愛爾蘭關系的看法。葉芝將賣國者的悔恨和人們對他們的憎惡的時間夸張性地拉長到700 多年,既增加了情感的強度,同時也體現(xiàn)了愛爾蘭民眾的集體理性意志和最高的內(nèi)心真實。這部戲劇將程式化的舞臺動作、渲染氣氛的合唱歌曲、富于象征色彩的人物面具、人物內(nèi)心外化的舞蹈等很多藝術(shù)因素結(jié)合起來,體現(xiàn)了葉芝融合東西戲劇的積極努力和嘗試。凱伍說“這部戲劇是歐洲戲劇發(fā)展當中里程碑式的作品”[11]325。仔細思量,筆者認為葉芝的《骸骨之夢》無疑當?shù)闷疬@樣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