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曙東

（綿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歷史學(xué)院，四川綿陽 621000）

探討巴蜀文化對李白的影響，首先要從李白的生卒年與出生地談起。關(guān)于李白的生卒年，有兩則文獻(xiàn)至關(guān)重要：一是《為宋中丞自薦表》之“臣伏見前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有七”［1］1217，一是李華《故翰林學(xué)士李君墓志》之“年六十有二，不偶，賦《臨終歌》而卒”［1］1459?！稙樗沃胸┳运]表》作于至德二載（757）［2］148-154，李白生卒年可據(jù)之推算。又，李白出生于哪里、是哪里人的問題，原始文獻(xiàn)也說得很清楚：李陽冰《草堂集序》言李白出生是在其父母“逃歸于蜀”之后［1］1443，魏顥《李翰林集序》列舉“相如、君平、王褒、揚雄、陳子昂、李白”來證明蜀之人“聞則杰出”［1］1448。李陽冰是李白的從叔，魏顥是李白的好友，二序分別據(jù)李白“枕上授簡”［1］1446，“盡出其文”［1］1452而成，除去可能存在的個別文字因傳抄或刊刻出現(xiàn)錯訛之外，所記真實可信［2］162-166。因此，最為合理的說法是，李白武后長安元年（701）生于蜀中，寶應(yīng)元年（762）卒于當(dāng)涂［2］54-58、173-183。 李白“ 五歲誦六甲”［1］1243，“十歲通詩書”［1］1475，“十歲觀百家”［1］1243，“十五觀奇書”［1］599，“十五好劍術(shù)”［1］1240，二十歲游成都，謁益州長史蘇颋、渝州刺史李邕，后登峨眉山，并于冬日歸舊山，巢居數(shù)年，三擬《文選》，為后來的“一鳴驚人、一飛沖天”鋪平了道路。開元十三年（725）春三月，李白登巫山，出三峽，于江陵遇道士司馬承禎，被贊有“仙風(fēng)道骨”［1］2。李白出生于蜀中，成長于蜀中，深受巴蜀士風(fēng)、道風(fēng)、文風(fēng)的浸潤和影響。

一、積極進(jìn)取

在巴蜀士風(fēng)的形成過程中，司馬相如可謂導(dǎo)夫先路。《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曰：“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與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shù)歲，乃著《子虛之賦》?！保?］2999游說之士盛于戰(zhàn)國，他們積極入世，思想自由，同時擁有獨立的人格?！墩撜Z·泰伯》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yuǎn)乎？”［4］296-297《孟子·梁惠王》云：“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5］93《荀子·大略》云：“諸侯之驕我者，吾不為臣；大夫之驕我者，吾不復(fù)見?！保?］513齊人鄒陽、淮陰枚乘、會稽莊忌等均是很有名氣的游士，既有游說之辯才，又有獨立之精神。在他們的影響下，司馬相如為蜀士樹立了一個榜樣。

后之揚雄，亦以賦獲薦，奏賦以風(fēng)，同時保持著獨立的人格?！稘h書·揚雄傳》云：“孝成帝時，客有薦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正月，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fēng)?！保?］3522又云：“哀帝時丁、傅、董賢用事，諸附離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時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保?］3565-3584

漢末三國之時，深諳縱橫王霸之術(shù)的諸葛亮入蜀。諸葛亮的偉大之處，不僅在于他是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之良才，更在于他知難而進(jìn)、臨危不懼、舍生求義以及雖死不悔的用世熱情。時天下雖已鼎足三分，然蜀、魏、吳力量懸殊，益州疲弊尤甚。為完成先帝遺志，諸葛亮仍審時度勢，決意北伐，“攘除奸兇，興復(fù)漢室，還于舊都”［8］1522，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是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對信念的至死不渝。自此之后，蜀地自揚馬以來形成的縱橫游辯、超世獨立的士文化傳統(tǒng)又增添了經(jīng)世致用、永不言棄的新內(nèi)涵［9］268，并對身處開元、天寶盛世的李白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

在巴蜀士文化傳統(tǒng)的滋養(yǎng)下，李白少時便有遠(yuǎn)大的理想，認(rèn)為“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1］1243-1251。開元十二年（724），李白離開家鄉(xiāng)時作《別匡山》以明志向：“莫怪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保?0］21出峽漫游后，李白主動作為，積極進(jìn)取，多次干謁地方長官，上書自敘高潔人品和過人才華，以求賞識推薦和知遇鑒拔。其中，如《與韓荊州書》云：“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妇畈灰愿毁F而驕之，寒賤而忽之，則三千賓中有毛遂，使白得穎脫而出，即其人焉?！保?］1239通過持續(xù)不斷的努力，終于“與丹邱因持盈法師達(dá)，白亦因之入翰林，名動京師”［1］1449?！赌狭陝e兒童入京》記錄了李白當(dāng)時興奮的心情：“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鎏齑笮Τ鲩T去，我輩豈是蓬蒿人。”［1］744待詔翰林前期，李白處境很好，頗為得意，常以揚雄獻(xiàn)賦自比?！稖厝虖臍w逢故人》云：“漢帝長楊苑，夸胡羽獵歸。子云叨侍從，獻(xiàn)賦有光輝。激賞搖天筆，承恩賜御衣。逢君奏明主，他日共翻飛?！保?］486朱諫釋云：“李白侍從明皇游溫泉，歸逢故人，而作此詩，以子云從成帝于長楊之事言之。”［11］1354-1355然“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1］378，李白最終還是被賜金放還，這實際上宣告了他文治建功理想的破滅。在《送蔡山人》一詩中，詩人憤怒地說：“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保?］827理想的破滅令李白十分傷心、極為苦悶，正如《灞陵行送別》所云：“正當(dāng)今夕斷腸處，黃鸝愁絕不忍聽?！保?］796-797

但是，李白從不消沉，從不絕望，他總是能夠從低沉的情緒中掙脫出來并樂觀地踏上新的征程。天寶十年（751），李白收到好友何昌浩的來信。信中，何昌浩向李白轉(zhuǎn)達(dá)了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的邀請。經(jīng)過苦苦思考，李白認(rèn)為這未嘗不是一次武功報國的好機(jī)會。《贈何七判官昌浩》云：“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勛。老死阡陌間，何因揚清芬。夫子今管、樂，英才冠三軍。終與同出處，豈將沮、溺群?！保?］482在《登邯鄲洪波臺置酒觀發(fā)兵》一詩中，李白表達(dá)了自己此次果敢前行的堅定決心：“我把兩赤羽，來游燕、趙間。天狼正可射，感激無時閑。觀兵洪波臺，倚劍望玉關(guān)。請纓不系越，且向燕然山。風(fēng)引龍虎旗，歌鐘昔追攀。擊筑落高月，投壺破愁顏。遙知百戰(zhàn)勝，定掃鬼方還。”［1］974-975來到幽州之后，李白也逐漸看清了開邊戰(zhàn)爭的真相，厲兵秣馬其實就是為安祿山謀逆作準(zhǔn)備。于是，李白的努力又失敗了。安史之亂后，為了早日掃除胡虜，收復(fù)兩京，李白加入了永王李璘的幕府，意氣風(fēng)發(fā)。然不料被無情地卷入王室爭斗，并獲死罪。后經(jīng)宣慰大使崔渙及中丞宋若思援救，改長流夜郎，雖中途遇赦，但也歷盡坎坷、飽受痛苦。然而，李白的用世之志始末不渝。上元二年（761），聞太尉李光弼領(lǐng)兵百萬出征東南抵抗史朝義，他以六十一歲高齡抱病慷慨請纓，冀申一割之用，至老不衰，愈挫愈勇［10］1561-1562。日本學(xué)者筧久美子對此給予了高度贊賞，認(rèn)為李白確實是偉大的詩人，他寫的全部詩文都是讓我們樂觀向上、不厭棄明天［12］125。

二、求仙訪道

道家思想源于楚地，并非蜀地特產(chǎn)。巴蜀文化與楚文化都屬于南方文化體系，二者關(guān)系十分密切。先秦時，巴蜀文化與楚文化不斷交融滲透，蜀地可能已經(jīng)有道家之學(xué)。到了西漢，學(xué)者則精通老莊之學(xué)，如嚴(yán)君平“耽于老莊”“專精大易”、揚雄仿《易》而成《太玄》等。

東漢時期，張陵在蜀地創(chuàng)建正一盟威道，又稱正一道、天師道。因張陵早年招收信徒時有讓每位入道者出五斗米的要求，其教派當(dāng)時又被稱之為五斗米道［13］263。張陵（一說張魯）曾注老子《道德經(jīng)》，名曰《老子想爾注》，將哲學(xué)著作《道德經(jīng)》改造為宗教經(jīng)典，使抽象的“道”轉(zhuǎn)變?yōu)榫唧w的人格神，把哲學(xué)家老子變成了天師道所信奉的神。

到了盛唐，神仙的神秘色彩不斷被淡化、被人間化?！短祀[子·神仙》云：“人生時稟得虛氣，精明通悟，學(xué)無滯塞，則謂之神宅。神于內(nèi)遺照，于外自然，異于俗人，則謂之神仙。故神仙亦人也。在于修我虛氣，勿為世俗所論折，遂我自然，勿為邪見所凝滯，則成功矣。”［14］126-127司馬承禎自注曰：“喜怒哀樂愛惡欲七者，情之邪也。風(fēng)寒暑濕饑飽勞逸八者，氣之邪也。去此邪，成仙功也?！保?4］127同時，學(xué)神仙與建功業(yè)不矛盾，二者可并行不悖。吳筠《元綱論·專精至道章》云：“曰：‘然則理世者絕望于神仙乎？’曰：‘不然。若特稟真氣、大庇群生者，則無妨于理世，又何損焉！’”［15］9658于是，巴蜀文人士大夫樂意接受神仙道教信仰者也越來越多，李白就是其中的代表。

李白“家本紫云山，道風(fēng)未淪落”［1］1152，“十五游神仙”［1］1104，一生仙游未曾歇止，或上峨眉，或登廬山?！兜嵌朊忌健吩娫疲骸笆駠嘞缮?，峨眉邈難匹。周流試登覽，絕怪安可悉。青冥倚天開，彩錯疑畫出。泠然紫霞賞，果得錦囊術(shù)。云間吟瓊簫，石上弄寶瑟。平生有微尚，歡笑自此畢。煙容如在顏，塵累忽相失。儻逢騎羊子，攜手凌白日?！保?］968《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詩云：“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岳尋仙不辭遠(yuǎn)，一生好入名山游?！绶€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盧敖游太清?！保?］677-678

李白和眾多道教人物交往，早在蜀中時期就作有《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贈江油尉》《尋雍尊師隱居》等詩，后又與霞子元丹、煙子元演過從甚密，并一起到隨州拜胡紫陽學(xué)道：“歷行天下，周求名山，入神農(nóng)之故鄉(xiāng)，得胡公之精術(shù)。胡公身揭日月，心飛蓬萊。起飡霞之孤樓，煉吸景之精氣。延我數(shù)子，高談混元?！保?］1293

李白熱衷于煉丹服藥，且深諳煉丹之道?！侗艿厮究赵詰选吩疲骸皟A家事金鼎，年貌可長新。所愿得此道，終然保清真。”［1］1117后又“棄劍學(xué)丹砂，臨爐雙玉童。寄言息夫子，歲晚陟方、蓬”［1］591?！恫輨?chuàng)大還贈柳官迪》是一首完整的煉丹詩，描寫了李白煉大還丹的過程：“姹女乘河車，黃金充轅軛。執(zhí)樞相管轄，摧伏傷羽翮。朱鳥張炎威，白虎守本宅。相煎成苦老，消爍凝津液。仿佛周窗塵，死灰同至寂。搗冶入赤色，十二周律歷。赫然稱大還，與道本無隔?！保?］536

李白入過道，曾于齊州紫極宮高天師如貴處接受道箓［1］1446，自稱“身在方士格”［1］536，有著堅定執(zhí)著的神仙道教信仰。同時，李白又能夠?qū)⑦@種信仰和自己強(qiáng)烈的建功立業(yè)之心統(tǒng)一起來，融合儒道思想，一生追求功成身退，矢志不渝?！洞鷫凵酱鹈仙俑莆臅吩疲骸吧旯?、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洲，不足為難矣?！保?］1225事功與修道雖為一體，但功成與身退卻有先后，事君之道未成，榮親之義未畢，方丈、蓬萊則未可去。

懷才不遇導(dǎo)致功成身退的理想追求無法實現(xiàn)，從而也就成為李白一生痛苦的根源?！秹粲翁炖岩髁魟e》敘說了這種痛苦，詩云：“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fēng)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1］707仙境雖然美好，但現(xiàn)實終究還是要面對。然詩人并沒有退卻，更沒有頹廢，而是將長安待詔不遇之痛苦、功成身退不舍之念想、對朝中奸佞小人的蔑視與憎惡，以及對獨立自由精神的追求與向往以腰間不屈之傲骨一吐為快：“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1］708不舍和不屈，實際上緣于詩人對現(xiàn)實的熱切關(guān)注和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這也是值得被格外關(guān)注的地方。

三、清雄奔放

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一文中，李白援引過前郡督馬公對長史李京之說的一句話：“諸人之文，猶山無煙霞，春無草樹。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語，絡(luò)繹間起，光明洞徹，句句動人?！保?］1247-1248其中的“清雄奔放”，用來概括李白的詩文風(fēng)格，應(yīng)該是最為貼切的。

其“放”，與揚馬大賦的藝術(shù)影響密不可分。李白從揚馬的作品中吸取了充分的養(yǎng)料，而這又具體表現(xiàn)于語言運用、詩文結(jié)構(gòu)以及氣魄精神等方面。

語言運用方面的例子非常多。揚雄《甘泉賦》：“登椽欒而羾天門兮，馳閶闔而入凌兢?！保?］3524閶闔，始升天之門［16］16。李白《大鵬賦》：“歷汗漫以夭矯，羾閶闔之崢嶸?！保?］4是用《甘泉賦》語。揚雄《羽獵賦》：“霹靂列缺，吐火施鞭?！保?］3546李白《大鵬賦》：“燭龍銜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啟途。”［1］5非惟此處，《夢游天姥吟留別》亦用到“霹靂”“列缺”語典［1］707。揚雄《甘泉賦》：“忽坱軋而無垠?！保?］3526李白《大鵬賦》“爾其雄姿壯觀，坱軋河漢”［1］7、《任城縣廳壁記》“雄麗坱軋”［1］1297等皆為效仿之語。李白用司馬相如詞句者，僅《明堂賦》一篇就用到數(shù)例“崇萬祀之丕業(yè)”［1］27，用司馬相如《封禪文》“天下之壯觀，王者之丕業(yè)”［3］3068語；“岔入西樓，是為昆侖”［1］41，用《哀秦二世賦》“坌入曾宮之嵯峨”［3］3055語；“恩鴻溶兮澤汪濊”［1］51，用《難蜀父老文》“威武紛紜，湛恩汪濊”［3］3049語。

詩文結(jié)構(gòu)方面，李白對揚馬的作品也多有借鑒?！秳﹂w賦》，“其前有‘上則’、‘旁則’等語，是擎斂《上林》、《兩都》鋪敘體格，而裁入小賦”［1］26；《明堂賦》先極寫明堂的恢弘壯闊，后又用秦、趙、吳、楚之失以諫，和《哀秦二世賦》先言秦宮之巍峨、末吊二世操行之不得有著同樣的格式；《大獵賦》之結(jié)構(gòu)形式，同于《子虛賦》《上林賦》中提出上林、次序上林、中言校獵、末示諷諫的段落結(jié)構(gòu)。李白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從揚馬辭賦中吸取了有益的養(yǎng)分，是謂以賦入詩。李白的《蜀道難》和《夢游天姥吟留別》諸詩，雖然都是詩歌，但都體現(xiàn)了揚馬賦鋪陳的特點。說到《蜀道難》，就很自然地會令人想起《劍閣賦》，一欲對讀，正如《北征》之于《北征賦》。鋪陳的手法對李白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李白對大賦的特點與創(chuàng)作有深入而獨到的體會，即“辭欲壯麗，義歸博遠(yuǎn)”［1］57，這明顯受到了揚馬的影響。晉葛洪《西京雜記》卷二載司馬相如就作賦答友人問，其文云：“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以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官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保?7］93李白和揚馬的辭賦在氣魄精神上都?xì)w于宏大：揚馬賦有“氣號凌云”的聲勢，李白賦有“事與辭稱”的逸邁。《大鵬賦》中，李白以大鵬形象自比，“脫鬐鬣于海島，張羽毛于天門。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燀赫乎宇宙，憑陵乎崑侖”［1］3，飄逸豪邁，氣勢宏偉，“五岳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崩奔”［1］3。自《上李邕》“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1］511-512至《臨路歌》“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jì)”［1］452，這種浩大、灑脫的形象可作為李白在氣魄上對揚馬的模仿與超越，正所謂“太白《明堂賦》從司馬、揚、班諸賦來，氣豪辭艷，疑若過之”［1］56。

其“清”，則與陳子昂的復(fù)古文風(fēng)息息相關(guān)?！杜c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云：“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fēng)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xiàn)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fēng)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fā)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fù)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保?8］895-896陳子昂是初唐時期詩歌革新的偉大先驅(qū)，對于糾正梁陳以來之綺靡文風(fēng)厥功至偉，唐時文風(fēng)也因之一變。序中反對“彩麗競繁”“興寄都絕”，重“風(fēng)雅”“興寄”，倡“漢魏風(fēng)骨”，體現(xiàn)了他的復(fù)古思想。就創(chuàng)作實踐而言，陳子昂的復(fù)古思想又集中體現(xiàn)于《感遇》組詩。陳子昂與李白，先后出生于初盛唐，前后相繼，復(fù)古的理論主張和創(chuàng)作實踐也一脈相承。

在《古風(fēng)》其一中，李白明確地提出了自己復(fù)古的文學(xué)主張，詩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fēng)委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圣代復(fù)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zhì)相炳煥，眾星羅秋旻。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1］87-89又據(jù)《本事詩》：“李白才逸氣高，與陳拾遺齊名，先后合德，其論詩云：‘梁、陳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fù)古道，非我而誰與！’故陳、李二集，律詩殊少。嘗言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況使束于聲調(diào)俳優(yōu)哉！”［19］103-104由是，李白復(fù)古的文學(xué)主張的核心是“講風(fēng)骨”“重興寄”“貴清真”，顯然受到了陳子昂重“風(fēng)雅”“興寄”、倡“漢魏風(fēng)骨”的理論主張的影響。

而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無論是體裁形式、思想內(nèi)容，還是藝術(shù)手法，李白《古風(fēng)》組詩都十分明顯地受到了陳子昂《感遇》組詩的影響。體裁形式上，二者都屬于五言古詩，不事對偶，不講聲律；思想內(nèi)容上，興寄深微，有著強(qiáng)烈的諷刺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藝術(shù)手法上，注重比興，善于想象?！陡杏觥菲涠旁疲骸岸『q云暮，西山事甲兵。贏糧匝邛道，荷戟爭羌城。嚴(yán)冬陰風(fēng)勁，窮岫泄云生。昏曀無晝夜，羽檄復(fù)相驚。拳跼競?cè)f仞，崩危走九冥。籍籍峯壑里，哀哀冰雪行。圣人御宇宙，聞道泰階平。肉食謀何失。藜藿緬縱橫！”［18］893垂拱三年（687），子昂上《諫雅州討生羌書》，云：“臣聞亂生必由怨起，雅之邊羌，自國初已來，未嘗一日為盜，今一旦無罪受戮，其怨必甚。怨甚懼誅，必蜂駭西山。西山盜起，則蜀之邊邑，不得不連兵備守。兵久不解，則蜀之禍構(gòu)矣?！保?5］2149詩為其時所作，對窮兵黷武之事極力反對，對戰(zhàn)爭給士兵和人民造成的災(zāi)難與痛苦深表同情。李白《古風(fēng)》其三十四有云：“羽檄如流星，虎符合專城?！鑶柎撕螢?，答言楚征兵?！ゲ灰换?，投軀豈全生。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1］130注家蕭士赟指出，此詩“深嘆當(dāng)國之臣，不能敷文德以來遠(yuǎn)人，致有覆軍殺將之恥也”［1］132。李白反對非正義的戰(zhàn)爭，深知戰(zhàn)爭給普通百姓帶來的巨大痛苦。因此，他站在廣大人民的立場上，主張和平解決爭端，不輕易使用武力：“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1］177-178又《感遇》其二十六云：“荒哉穆天子！好與白云期。宮女多怨曠，層城閉蛾眉。日耽瑤臺樂，豈傷桃李時！青苔空萎絕，白發(fā)生羅帷。”［18］893《古風(fēng)》其二十七云：“燕趙有秀色，綺樓青云端。眉目艷皎月，一笑傾城歡。?？直滩萃?，坐泣秋風(fēng)寒。纖手怨玉琴，清晨起長嘆。焉得偶君子，共乘雙飛鸞?！保?］123皆注重比興手法的應(yīng)用，抒發(fā)了懷材抱藝之士惟恐未能見用而老之將至之嘆。

四、結(jié)語

巴蜀士人對于傳統(tǒng)的眷戀令人驚訝。事實上，在李白眼里，僅僅比自己早四十余年的陳子昂已成了傳統(tǒng)的一部分。朱熹曾說，李白“古風(fēng)兩卷多效陳子昂，亦有全用其句處。太白去子昂不遠(yuǎn)，其尊慕之如此”［20］3326。劉克莊也指出，太白《古風(fēng)》“與陳拾遺《感遇》之作筆力相上下，唐諸人皆在下風(fēng)”［21］6694。受前輩鄉(xiāng)賢的積極影響，李白“獻(xiàn)賦甘泉宮”，“閉關(guān)草太玄”，一生追求功成身退，同時創(chuàng)作了大量意境優(yōu)美、寓意深遠(yuǎn)的作品，完成了唐朝的詩歌革新，為詞的興起和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成為中國詩歌史上光輝燦爛的傳奇，成為千年一遇而又無可仿效的天才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