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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孔子之城”
——近代來華西人的曲阜書寫及對孔廟“神圣空間”的認知和解讀

2024-04-13 21:38萬方
齊魯學刊 2024年1期
關鍵詞:孔廟曲阜塑像

萬方

(山東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山東曲阜是先秦著名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誕生、講學、安葬和后人祭祀之地。雖然全國各地均有孔廟,但曲阜孔廟卻是獨一無二的,“它是祭祀孔子的祠廟建筑,也是孔氏大宗的祖廟”(1)孟繼新主編:《孔府檔案珍藏》上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121 -122頁。。19世紀上半葉,中國內地區(qū)域并沒有向西人開放,再加上陸地交通不便和曲阜本身地理位置等因素,都極大限制了西人到訪此地(2)“Tomb of Confucius: Shrine of the Greatest Member of the Oldest Family in the World,” The Washington Post, February 10, 1908,6; “Descendants of Confucius: A Powerful Influence Among People of China,” Los Angeles Times, August 07, 1910,15.。隨著1858年《天津條約》和1860年《北京條約》的簽訂,外國人獲允前往中國內地游歷、通商、傳教。此后,進入山東內地、抵達曲阜的西人數量才慢慢有所增加,使他們有機會近距離觀察、認識孔子故里,并留下了數量相當可觀的文獻記錄。然而,目前學界對西方視角下的孔子故里及曲阜孔廟的相關史料收集、解讀和研究還十分薄弱(3)Marianne Bastid-Bruguière, “Qufu et Son Patrimoine aux Yeux des Voyageurs Européens de la Fin des Qing,” Dialogue Transculturel 25(2009): 94 -101.。本文基于作者在美國耶魯大學訪學期間搜集的英文文獻,對近代來華西人的曲阜書寫進行梳理,以探究他們到訪曲阜及孔廟的目的、方式及游歷體驗,進而考察這樣的近距離接觸對其理解孔子及中國文化所產生的影響。

一、西人對圣人故里曲阜的文化定位和稱謂

在來華西人的書寫中,孔子故里曲阜幾乎等同于西方人眼中的圣地、圣城。它曾經被冠以多種稱謂,如“中國圣地”(Holy Land of China)、“中國圣城”(The Sacred City of China) 、“孔子之城”(The City of Confucius)、“中國麥加”(Mecca of China)、“中國耶路撒冷”(Chinese Jerusalem)等。在這些稱謂之中,最耀眼的、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當屬“中國麥加”。在現(xiàn)有搜集的來華西人從1869年至1934年含有曲阜別稱的38份英文記錄中,“中國麥加”的稱謂出現(xiàn)12次,而“中國耶路撒冷”的稱謂僅出現(xiàn)1次。這些具有宗教背景的西方參觀者,為何在記錄中大多將曲阜稱作“中國麥加”,卻很少將其稱作“中國耶路撒冷”?

對于西人來說,雖然在通常意義上將麥加和耶路撒冷均視為宗教圣地或圣城,但在他們眼中,兩者亦有區(qū)別。麥加是伊斯蘭教第一圣地,是全世界穆斯林朝覲的主要圣地,而耶路撒冷則是猶太教、伊斯蘭教、基督教三教共同的圣地。與麥加相較,雖然耶路撒冷的地位看似更為重要,但麥加的歷史地位顯然與曲阜更為契合。在西人眼中,麥加是伊斯蘭教第一大圣城,被認為是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的誕生地。同時,位于麥加外圍光明山頂的希拉山洞,被穆斯林認定為《古蘭經》首次向穆罕默德顯現(xiàn)之地(4)A. M. Khan, Historical Value of The Qur’an and The Hadith (New Delhi:Global Vision Publishing House, 2003), 26; Ahmed Al-Laithy, What Everyone Should Know About the Qur’an (Berlin:Garant, 2005), 61.。與此相似,位于曲阜東南部尼山的山洞被認定為孔子降生地,曲阜是儒學發(fā)源地??紤]到曲阜和麥加在作為圣人誕生地及其所創(chuàng)的單一宗教思想發(fā)源地等方面的相似性,為了讓西方讀者理解曲阜對于中國人的意義所在,很多來華西人在其書寫中將其稱之為“中國麥加”,以此向西方世界說明曲阜之于中國人的圣地地位,如英國傳教士韋廉臣夫人伊莎貝拉 (Isabella Williamson)(5)Isabelle Williamson, Old Highways in China (London: Spottiswoode and Co., 1884), 146.、美國傳教士丁韙良(W. A. P. Martin,1827—1916)(6)W.A.P. Martin, The Chinese: Their Education, Philosophy, and Letters (New York: Harper &Bros., 1881), 298; W.A.P. Martin, Hanlin Papers; or, Essays on 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the Chinese (London: Trubner &Co., 1894), 361; W.A.P. Martin, A Cycle of Cathay or China, South and North with Personal Reminiscences (New York, Chicago, Toronto: Fleming H. Revell Company, 1900), 280.、英國外交官莊士敦(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1874—1938)(7)R. F. Johnston, “The Mecca of China: A Visit to the Tomb of Confucius,” The Wide World Magazine 18 (1906): 432 -436.等,均持類似的看法。

以丁韙良為例,從19世紀80年代起跨越30年的時間里,在其五部著作中,均使用了“中國麥加”的稱謂指代曲阜。這五部著作分別是:1880年出版的《翰林論叢》(HanlinPapers;or,EssaysontheIntellectualLifeoftheChinese),1881年出版的《中國人:他們的教育、哲學和文字》(TheChinese:TheirEducation,Philosophy,andLetters),1896年出版的《花甲記憶》(ACycleofCathay),1901年出版的《漢學菁華》(TheLoreofCathay),以及1907年出版的《中國覺醒》(TheAwakeningofChina)。此后,丁韙良著作雖經多次改版、再版發(fā)行,但此稱謂始終未改。

雖然來華西人把曲阜視為“中國麥加”,但他們通過實地考察,發(fā)現(xiàn)兩地存有較大差別。首先,前往兩地朝圣的群體構成不同。麥加僅吸引了伊斯蘭教信徒前來朝圣,而曲阜則不同:“在中國,所有教派的人都會來曲阜朝圣,數量龐大。有身份地位的中國人一生中勢必會來此地一次,這對于他在官場和社會上的聲望是非常必要的?!?8)Marquise de Fontenoy, “Query by China’s Holy Duke,” The Washington Post, December 12, 1919,6.此外,雖然朝圣者前往兩地的行為均被稱為“朝圣”,但實際意義卻有區(qū)別。麥加朝圣者是為了履行宗教義務,曲阜朝圣者則是因為景仰孔子:“他們并非將孔子當作某個教派的創(chuàng)始人,而是將其視為這個民族文明和整個社會、文人系統(tǒng)的奠基人?!?9)Marquise de Fontenoy, “Query by China’s Holy Duke,” 6.丁韙良在稱曲阜為“中國麥加”的同時,經實地探訪、觀察、反思后有了新見解。他認為:“曲阜對中國的意義并不完全等同于麥加對穆斯林世界的意義。這并非說孔子不如伊斯蘭教創(chuàng)始人那般受人尊敬,而是前往曲阜的朝圣之旅并沒有被強制成為人們的宗教修行之旅。”(10)W.A.P. Martin, Hanlin Papers, 361.究其原因,丁韙良分析說中國的每個城市都有孔廟,各處學堂都祭拜孔子像,對孔子的祭拜并沒有僅局限在曲阜,因此與穆斯林對麥加朝圣的狂熱相比,中國人對于不顧旅途辛勞來曲阜朝圣顯然熱情不足(11)W.A.P. Martin, Hanlin Papers, 371.。

二、西人對曲阜的初始印象

19世紀下半葉,來華西人從中國東部其他省份前往曲阜旅行極為周折,一般要先乘船到達山東沿海城鎮(zhèn),然后是為期數周的陸地交通。如果從北京到達曲阜,一般先要旅行到省府濟南(12)R. F. Johnston, “The Mecca of China: A Visit to the Tomb of Confucius,” 432; “Descendants of Confucius: A Powerful Influence Among People of China,” 15.。

山東省內抵達曲阜的道路狀況不佳,再加上乘坐的交通工具并不舒適,這令來華西人對兩條線路的最后一段感到苦不堪言。英國外交官駱任廷(James Stewart Lockhart,1858—1937)寫道:“前往曲阜的道路是沒有碎石鋪就的馬車道,在干燥的天氣里塵土飛揚,雨后又變得泥濘不堪?!?13)J. H. Lockhart, Confidential Report of a Journey in the Province of Shantung (Hongkong: Noronha &Co., Government Printers, 1903), 11.除了路況因素外,交通工具的狀況也令這個過程更為煎熬。近代山東內陸的主要旅行方式是騎馬或乘坐騾車,這些方式極易受到天氣狀況的影響,“在冬季會遭遇雪天或沙塵暴,而夏季又會遭遇洪水,道路幾乎無法通行”(14)R. F. Johnston, “The Mecca of China,”432.。北方內陸交通工具被西人稱為“北京式騾車”(Peking Cart),車身沒有彈簧,無法減震,有乘客甚至因顛簸而嘔吐不止。此外,這種車行進速度非常緩慢,每小時行駛三到四英里(約五六公里),平均每日行進約為26英里(約42公里)(15)J. H. Lockhart, Confidential Report of a Journey in the Province of Shantung, 11.。除騾車外,旅行者還會乘坐一種獨輪手推車。這種獨輪車由一名苦力推著,車輪兩邊設有座位和腳踏板,可以左右各坐一人(16)“Descendants of Confucius,”15.。從濟南府到曲阜的旅程如果使用以上兩種方式耗時約六天,有西人幽默地說:“旅者可以充分利用這段時間觀察沿途風景,思考一下孔子學說的奧妙之處”(17)“Descendants of Confucius,”15.。以上兩種因素均導致了這個時期前往曲阜參觀的西人數量有限,“很多來自西方的忠實愛好者只能等待交通狀況進一步改善”(18)“Tomb of Confucius,”6.。

到了20世紀初,山東修建鐵路線之后,這段旅程的時間縮短很多。如果從上海出發(fā),乘坐汽船一天一夜,即可抵達德國在山東的膠澳殖民地;而原先從膠州到濟南府的長途跋涉,通過新建的德國鐵路可以在一天內完成。如果用以上方式,從上海出發(fā)到孔子墓的朝圣者可以用一周多的時間抵達目的地(19)R. F. Johnston, “The Mecca of China,”432.。事實上,這個時期為了方便前往圣地的朝圣者,在曲阜附近修建了鐵路,即便如此,從火車站到最終目的地依然需要乘坐騾車。如果沒有堅定信念的支持和驅使,很少有朝圣者會來到這里,因為他們要忍受旅行途中極大的不適感(20)“Tomb of Confucius,” 6.。據美國記者斯諾(Edgar Snow,1905—1972)記錄,從火車站前往真正的圣地還有18里左右,“乘坐騾車需要兩個小時,整個過程就像受刑一般”(21)Edgar Snow and S. Y., “Through China’s Holy Land: Travelling in the Country of Confucius,” The China Weekly Review, November 09, 1929, 6.。美國旅行家哈利·弗蘭克(Harry A. Franck, 1881—1962)也對這種糟糕的路況發(fā)表感慨說:“有很多次我們的車駕被別人越過時,都會因為道路不平遭遇猛烈的撞擊?!?22)Harry A. Franck, Wandering in Northern China (New York: Grosset &Dunlap Publishers, 1923), 279.這讓很多西方訪客望而卻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們參觀圣地的體驗。弗蘭克表示:“如果孔子回到曲阜老城,肯定會感到失望。他抵達故宅之前,必須要在深及小腿的泥濘中跋涉一英里左右,不知他是否會因此而失眠?!?23)Harry A. Franck, Wandering in Northern China, 280.

在他們眼中,曲阜作為城市本身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八硖幧綎|腹地,周圍群山環(huán)繞”(24)“Tomb of Confucius,” 6.,“與世隔絕,外國游客很少光顧”(25)“Descendants of Confucius,” 15.,無非就是“有圍墻的城市”(26)J. Markham, “Notes on a Journey Through Shantung,”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 of London14 (1870): 139 -140.,“被高高的磚墻包圍,配有鋸齒狀的護欄、護城河,城門每晚關閉”(27)James Harrison Wilson, China: Travels and Investigations in the “Middle Kingdom” (New York: D. Appleton and Co., 1887), 267.,“有兩個南門,西側的南門只有皇帝來訪時才會開啟,其南部區(qū)域不如北部區(qū)域重要,因為北部區(qū)域有孔廟和孔林”(28)Alexander Williamson, Journeys in North China, Manchuria and Eastern Mongolia (Vol. 1)(London: Smith, Elder&Co., 1870), 229.,“商業(yè)并不發(fā)達”(29)W.A.P. Martin, Hanlin Papers,371.,“是個安靜的地方,但街道狹窄,房屋簡陋,骯臟破敗”(30)Ernst von Hesse Wartegg, “China’s Holy Land: A Visit to the Tomb of Confucius,” Century Illustrated Magazine 60(1900): 813.,與中國其他城鎮(zhèn)毫無區(qū)別。所以,當西人最終到達這座“天國圣城”時,獲得的初始印象就是“這里沒有什么能讓朝圣者幻想自己到達了一處與眾不同的地方”(31)R. F. Johnston, “The Mecca of China,” 432.。

雖然曲阜沒有像發(fā)達城市那樣展現(xiàn)出進步、繁華的景象,但這里看起來非常古樸,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西人對圣地的預想。1929年,到訪曲阜的斯諾評價說:“這里歷經兩千多年卻依然保持原貌??倸w還是要慶幸在當時興建鐵路的爭論中,工程師處于下風,最終方案沒有破壞這座老城。曲阜盡可能地照古代的樣子保留下來,誠屬幸事。中國有足夠的城鎮(zhèn)進行現(xiàn)代化改造,不需要去喚醒沉睡在歷史長河中的曲阜?!?32)Edgar Snow and S Y., “Through China’s Holy Land,” 6.

在西人的認知中,賦予曲阜以真正意義的是圣人孔子。曲阜城的外觀或許令有些到訪者感到失落,甚至會認為這里的建筑在規(guī)模和美感上都遠不如歐洲的神圣建筑(33)R. F. Johnston, “The Mecca of China,” 432.。但是,他們之所以依舊對圣地之旅憧憬不已,是因為在這里會感到離圣人距離如此之近,“這種強烈的真實感讓其更加意識到就是在此地,這位偉大的中國古代哲學家創(chuàng)造了其代表性的思想和學說,而這些思想和學說又塑造了幾億中國人的性格,長達2500多年之久”(34)R. F. Johnston, “The Mecca of China,” 432.。有人甚至認為:“走在歷史上千萬人曾經走過的祭孔朝圣路上是一種特權和神圣的體驗,因為在全中國,沒有比這更神圣的地方了?!?35)“The Temple of Confucius,” The 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 November 24, 1925, 13.在西人看來,曲阜就是“孔子之城”(36)“The City of Confucius,” The Israelite, Septmber 10, 1869, 11; Alexander Williamson, Journeys in North China, Manchuria and Eastern Mongolia (Vol. 1), 223; Arthur Judson Brown Papers(Box 11), Yale Divinity School, 1900, 54.,是隱藏在中國腹地普通城市面貌下的圣城。

近代西人到訪曲阜的主要目的就是“朝圣”。他們并未將曲阜之行簡單等同于到訪中國某一處名勝之地,而是更注重來此“尋求與孔子留給世人的神圣遺產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37)Jesse Sloane, “Confucian Pilgrimage in Late Imperial and Republican China,” Sungkyun Journal of East Asian Studies 17(2017): 169.。在“朝圣”目的的驅動下,他們抵達圣人故鄉(xiāng)、尋找圣人遺跡、感懷圣人往昔,這成為曲阜之旅的主旋律。在曲阜,最直觀、最有說服力的“圣跡”當屬居住在孔府內的孔子嫡裔衍圣公(38)萬方:《近代來華西人文化視閾中的衍圣公形象新探》,《山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1期,第93 -102頁。,作為活生生的圣人嫡裔,這給了歷任衍圣公“一個比任何活著的人都更能追溯到古老過去的真實家譜”(39)James Harrison Wilson, China: Travels and Investigations in the “Middle Kingdom”, 268.。但并非每位西人都有機會拜會衍圣公。《北華捷報》(TheNorth-ChinaHerald)通訊員說,“孔氏后裔衍圣公身份尊貴,一般游客們是沒有機會看到他本人的”(40)Correspondent, “Confucius Temple Visited: Sage’s Birthplace Attracts Visitors,” The North-China Herald, May 24, 1933, 294.。故而,對西人來說,能夠獲得孔氏家族允許、去孔廟和孔林中尋找圣跡,雖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但也不失為拜見衍圣公未果的一種補償。

三、在孔廟中探尋“圣跡”及對“中國式神圣空間”的認知和感悟

孔廟是來華西人探尋孔子圣跡的絕佳地點。在他們心目中,盡管中國每個城市都有一座供奉圣人的孔廟,但位列第一的依然是曲阜孔廟(41)“Famous Shrine in Decay: Efforts to Restore,” The Times of India, November 16, 1932, 14.。實際上,到訪曲阜的西人并非可以隨意進入孔廟圣地,需經由上級官府或者與孔氏家族有淵源的人員介紹,攜帶名帖、薦書等物件,遞交到當地官府或孔府,獲得準許后,在當地官員或是孔府管家的引導和陪同下去參觀孔廟(42)“Tomb of Confucius,” 6; “The Temple of Confucius,” 13.。對于來此“朝圣”、探尋圣跡的西人來說,如果說拜見衍圣公如同見到了“活著的圣跡”,那么參觀孔廟則是見證了“歷史遺留的圣跡”。

在這一過程中,西人不可避免地從西方視角出發(fā),基于自身的知識儲備和宗教背景去看待和解讀孔廟,但他們越深入其中了解,就越發(fā)現(xiàn)孔子和孔廟的特異之處。在西方話語中,“神圣”被認為是與“世俗”相對應的概念(43)Eliade M., The Sacred and the Profane: The Nature of Religion(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World, Inc., 1959), 4.,“神圣空間”(sacred space)是與“世俗空間”(profane space)相對應的宗教名詞。正如美國宗教史學家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所說:“它既是一種通過人工營造界定的一個相對完整而封閉的‘物理空間’,同時又不局限于此,而賦予該空間內的一器一物、一草一木以‘神圣性’的結構化表述。”(44)轉引自王子涵:《神圣空間的理論建構與文化表征》,《文化遺產》2018年第6期,第91 -98頁。孔子在中國的圣人地位令西人很容易將其與西方宗教中的圣人加以比類,也自覺或不自覺地把孔廟與西方宗教空間加以比類。但這種類比不斷被他們耳聞目睹的事實打破和修正,最后他們終于領悟,作為中國文化語境中的“神圣空間”,孔廟有著自己鮮明的文化特點,與他們熟悉的西方文化語境中的“神圣空間”大為不同。大體而言,來華西人從建筑實體空間、祭祀儀式空間、圣人生活空間三個維度敘說了他們對這一“中國式神圣空間”的認知和感悟。

(一)孔廟作為建筑實體空間

在西方人的宗教概念中,往往將建筑作為神圣空間的象征媒介,因此在他們眼中孔廟也與西方展現(xiàn)神圣性的教堂類似,它作為實體建筑突顯出孔子的圣人地位。考慮到孔子對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巨大影響力,西人自然期望所看到的孔子誕生地是一處能與其偉大地位相稱的圣地??讖R所展現(xiàn)的神圣空間沒有令他們失望。

曲阜孔廟的規(guī)格之高、規(guī)模之大受到了來華西人群體的普遍關注。據英國人韋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1829—1890)觀察,孔廟占據了曲阜西部一塊很大的區(qū)域,其主要部分是孔子曾經的居所,是按照中國常見的孔廟模式而建,但規(guī)模更宏大,堪稱一流。他甚至認為,如此高規(guī)格的孔廟,雖然在結構上與西方的一流或二流大教堂沒有任何的可比性和相似性,但其整體效果卻顯得更為壯觀(45)Alexander Williamson, Journeys in North China, Manchuria and Eastern Mongolia (Vol.1), 223.。在這點上,同行的英國駐芝罘領事馬安(John Markham,?—1871)持有類似觀點:“孔廟占地約35英畝(約14,1640平方米)……孔廟造型雖與其他此類建筑相似,但就規(guī)模而言,我在中國任何地方都沒有見過比其更宏偉、更高級的建筑。”(46)J. Markham, “Notes on a Journey Through Shantung,” 140.在這片廣闊土地上“有高大的樹木、鋪砌的道路、巨大的石碑,最重要的當屬大成殿和許多附屬建筑”(47)Arthur Judson Brown, New Forces in Old China (London &Edinburgh: Fleming H. Revell Company, 1907), 77.。據齊魯大學教員、美國人克拉拉·沃爾夫(Clara Husted Wolfe, 1883—1970)記錄,她一進入孔廟大門,就對里面所呈現(xiàn)的寬敞空間及寂靜庭院感到敬畏(48)Clara Husted Wolfe, Our China, Unpublished manuscript, Jesse and Clara Wolfe Papers (Box 236), RG8, Divinity School, Yale University, 1931, 241.。

曲阜孔廟作為建筑空間,在色彩使用上的選擇是其高規(guī)格的體現(xiàn)之一。艾米麗·開普(Emily Georgiana Kemp, 1860—1939)是一名英國畫家,本身就對色彩非常敏銳,因此她留下大量關于孔廟建筑色彩的描述。在她看來,這些翠綠色和橙黃色的琉璃瓦、彩色的屋檐雕刻、常青的松柏等,使孔廟呈現(xiàn)出豐富的色彩層次,從而顯得更加立體、生動。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建筑大量使用了橙黃色,在中國除皇家外,“只有孔廟才允許使用這種高貴的顏色”(49)E. G. Kemp, The Face of China(Toronto: Musson Book Company, 1909), 56.。這令其明顯區(qū)別于其他建筑,體現(xiàn)出孔廟在中國的尊貴及超凡地位。

曲阜孔廟的高規(guī)格還體現(xiàn)在它堪稱精美絕倫的建筑藝術精品。作為孔廟建筑群中的主體建筑和供奉孔子的正殿,大成殿是來華西人尤為關注的建筑。在西人看來,大成殿宏偉壯觀,其建筑風格及細節(jié)處處彰顯出華麗的氣質。美國人布朗(Arthur Judson Brown,1856—1963)曾于1901年抵達曲阜,他認為孔廟所有建筑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紀念圣人的大成殿(50)Arthur Judson Brown, New Forces in Old China, 78.。奧地利裔美國外交官、旅行家海司(Ernst von Hesse Wartegg,1851—1918)對此描述最為細致:“這座建筑長約180英尺(約55米),寬約150英尺(約47米),單體建筑,只有一個大廳,側墻高22英尺(約6.7米),外面是寬闊的露臺,上面有雕刻精美的大理石柱。這座建筑是雙層屋頂,上面鋪著橙黃色琉璃瓦。整個建筑高達80多英尺(約25米)。檐枋部分是最具藝術性的結構,雕刻精美。第一層和第二層屋頂之間有塊藍色的牌匾,四周是精致的鍍金框架,上面刻有‘大成殿’?!?51)Ernst von Hesse Wartegg, “China’s Holy Land,” 815.布朗經仔細觀察后發(fā)現(xiàn),大成殿有一個巨大的懸垂屋頂,建筑線條非常優(yōu)美,此外,大殿頂部下面豎立著28根華貴的大理石柱,這都顯示出其建制很高。大理石柱,前、后各10根,兩端各4根(52)Arthur Judson Brown, New Forces in Old China, 78.。前面10根圓形柱又稱龍柱,雕刻得最為精細,前述英國人韋廉臣、斯坦福大學教授沃爾特·費舍爾(Walter Kenrick Fisher,1878—1953)和曾任嶺南大學校長的美國人晏文士(Charles K. Edmunds,1876—1949)等均對其贊不絕口。韋廉臣描述道:“龍柱高22英尺(約6.7米),直徑約2英尺(約0.6米),遠遠望去,仿佛巨龍盤繞在柱子上,從頂部飛騰而下;大理石柱和頂部華美的裝飾渾然一體?!?53)Alexander Williamson, Journeys in North China, Manchuria and Eastern Mongolia(Vol.1), 225.在費舍爾看來,龍柱精美得令人聯(lián)想起西方巨大的象牙雕刻(54)Walter K. Fisher, “A Pilgrimage to the Home of Confucius,”The Scientific Monthly 4(1917): 489.。晏文士則認為,大理石雕刻本沒有稀奇之處,因為這在中國很尋常,但是這里的龍柱周長8英尺(約2.5米),用堅固的花崗巖雕刻達4英寸之深(約10厘米),顯然堪稱“中國雕塑史上的真正奇跡”(55)Charles K. Edmunds, “Shantung——China’s Holy Land,” The National Geographic Magazine 36(1919): 243.。

曲阜孔廟的恢弘氣勢及高規(guī)格的建筑形制,令到訪西人在感受這方中國人祭孔的神圣空間時,首先受到了強烈的視覺震撼。雖然中國每個城市都有孔廟,但曲阜孔廟識別度極高。丁韙良說:“此處孔廟規(guī)模之大,與一個帝國的訴求可謂相稱;最神圣的傳統(tǒng)在此得以彰顯?!?56)W.A.P. Martin, Hanlin Papers, 371.晏文士甚至說:“在中國,如果參觀了曲阜孔廟,就等同于參觀了所有廟宇;但如果看遍了中國其他所有廟宇,卻還未參觀曲阜孔廟,那體驗絕非完美。毫無疑問,它的規(guī)格更高,而且到處回蕩著一種體面高貴、歷史傳承的氛圍,給觀察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57)Charles K. Edmunds, “Shantung——China’s Holy Land,” 242.沃爾夫靜靜凝視著這一無與倫比的人類創(chuàng)造,不禁感嘆道:“我感覺,如果僅草草記錄下這座圣廟的細節(jié),似乎是對圣人的褻瀆;我更想在其面前磕頭、燒香、在胸前畫十字、脫帽或做其他任何事情來表達我的尊重和敬畏之情。于我而言,除了華盛頓的林肯紀念堂外,我所見過的任何建筑都無法與之相比?!?58)Clara Husted Wolfe, Our China, 242.總之,這里堪稱中國所有孔廟的典范(59)Charles K. Edmunds, “Shantung——China’s Holy Land,” 242.。

當然,曲阜孔廟如此宏大的規(guī)模也不是短期內形成的,而是歷代累積的產物。西人如英國外交官樂民樂(Walter James Clennell,1867—1928)通過前期了解和陪同人員的介紹,認識到這與儒家學說在中國認可度的提升有密不可分的關系。隨著儒家學說越來越受到認可,歷任皇帝給孔子追封,爭相授予其尊號,這無疑會使得這座建筑規(guī)模愈加宏大,外觀也愈加華麗。事實上,肯定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才能建造出像曲阜孔廟這樣一座堪稱“中國建筑最宏偉范本”的廟堂(60)Walter James Clennell, A Family Holiday Trip in Lu(Shanghai: Shanghai Mercury, LTD. Print., 1907), 41 -45.。孔廟于14世紀基本達到與近代差不多的規(guī)模,15世紀時大部分建筑物毀于火災,后又于清朝雍正年間進行一次大規(guī)模的修復。德國學者海因里希·哈克曼(Heinrich F. Hackmann,1864—1936)即便得知其瞻仰的孔廟并非孔子時代那般古老的建筑物,但仍堅持認為孔廟建筑的魅力在于這片土地,因為這是孔子曾經行走過的圣地(61)Heinrich Friedrich Hackmann, A German Scholar in the East: Travel Scenes and Reflections, translated by Daisie Rommel (London: Kegan Paul, Trench, Trubner&Co., LTD., 1914), 93.。

(二)孔廟作為祭祀儀式空間

在到訪西人看來,曲阜孔廟所展示的神圣空間最特別之處,還是在于其與圣人孔子本身的密切關聯(lián)上。在他們眼中,這里是擁有孔子曾經生活痕跡、呈現(xiàn)孔子具象的空間,最重要的功能是祭祀孔子。在這里,孔子嫡裔衍圣公每年舉行兩次常規(guī)的祭祀孔子的盛典(62)Ernst von Hesse Wartegg, “China’s Holy Land,” 812.。許多孔姓人都依附于孔廟生存,他們需要花時間學習在兩次祭典上所使用的各種精心設計的復雜儀式(63)Harry A. Franck, Wandering in Northern China, 282.。

如同西方教堂中的圣龕、祭壇和圣像等崇拜元素,在孔廟這個儀式空間,各類可以通過視覺感知的象征物都是塑造神圣空間的重要支點。孔廟圣殿中的神龕具有有形的物質性特征,故而孔子塑像前的禮器陳設引起了到訪西人的極大興趣。塑像前設有供桌,“供桌涂有亮澤的紅漆,非常華麗,上面擺放著圣人遺物和皇帝賜予孔家的各種賞賜”(64)Ernst von Hesse Wartegg, “China’s Holy Land,” 815.,例如精美絕倫的青銅香爐和青銅象、華麗的瓷釉花瓶、黏土燒制的陶盤等(65)Alexander Williamson, Journeys in North China, Manchuria and Eastern Mongolia(Vol.1), 226; J. Markham, “Notes on a Journey Through Shantung,” 141.。據陪同韋廉臣、馬安、海司、莊士敦、樂民樂等西人參觀的孔家向導介紹,青銅香爐和青銅象的歷史可以追溯至商周時期,具有三、四千年的歷史(66)Alexander Williamson, Journeys in North China, Manchuria and Eastern Mongolia(Vol.1), 226; J. Markham, “Notes on a Journey Through Shantung,” 141; Ernst von Hesse Wartegg, “China’s Holy Land,” 815; R. F. Johnston, “The Mecca of China,” 434; Walter James Clennell, A Family Holiday Trip in Lu, 43 -44.。顯然這些禮器的精美外觀和悠久歷史成為參觀西人關注的焦點。但是,它們是否有孔廟向導所宣稱的如此古老,西人大都表示懷疑。樂民樂認為,向導在解說中刻意塑造出孔廟禮器的古老歷史,真實情況應該與向導的解說有出入(67)Walter James Clennell, A Family Holiday Trip in Lu, 43 -44.。乾隆帝于1771年第六次駕臨曲阜, 看到孔廟中所陳祭祀禮器不過漢時所造,特賜予孔府十件商周時期鑄造的青銅禮器。史籍中對此有詳細、清晰的記載,據《清高宗實錄》乾隆三十六年三月丁未條: “(乾隆帝)因念闕里廟堂設有犧象諸尊, 爰擇舊藏周范銅鼎尊等十事,陳之大成殿,用備禮器。茲臨幸曲阜,祗謁先師,閱視所列各器,不過漢時所造,且色澤亦不能甚古……著仿太學之例,頒內府所藏姬朝銅器十事,備列廟庭,用愜從周素愿?!?68)孟繼新、孟景:《孔府孔廟文物珍藏》(上冊),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245 -246頁。此記載或可回應孔家向導所言非虛。在西人看來,雖然禮器年代不得而知,但這個曾經偉大的時代是毋庸置疑的,且這些禮器無論是外形還是制作技藝,都一樣精美絕倫,充分呈現(xiàn)出這個民族古代藝術的特征(69)Alexander Williamson, Journeys in North China, Manchuria and Eastern Mongolia(Vol.1), 226.。

孔廟中諸如牌位、牌匾等有形物體,在烘托孔子圣人地位和營造神圣空間時所發(fā)揮的作用同樣不容忽視。不僅孔子塑像面前擺放著“至圣先師孔子神位”的牌位,還有懸掛于屋頂的鍍金匾額,用以稱頌圣人的美德,諸如“萬世師表”“與天地參”“時中立極”等(70)W.A.P. Martin, Hanlin papers,374 -375.。韋廉臣評價說:“每一塊都在盛贊圣人孔子,一塊比一塊贊美更甚。”(71)Alexander Williamson, Journeys in North China, Manchuria and Eastern Mongolia(Vol.1), 226.美國人魏禮森(James Harrison Wilson,1837—1925)認為,“這些古代帝王所立的牌位、匾額表明以前對圣人的崇拜比現(xiàn)在更為活躍”(72)James Harrison Wilson, China: Travels and Investigations in the “Middle Kingdom”, 271 -272.。此外,孔廟中還陳放了從孔子三千多弟子中選出的七十二名弟子的牌位,費舍爾認為,他們是具備智慧與美德的孔子弟子的代表,在孔廟中與孔子一起享受后世進獻的香火(73)Walter K. Fisher, “A Pilgrimage to the Home of Confucius,” 489.。古老神圣的禮器與極盡贊美的匾額等都代表了皇權對孔子的肯定和尊崇,極大凸顯了孔子的“圣師”地位以及所享有的尊榮。

除以上提及的可視覺感知的象征物之外,曲阜孔廟的孔子像也成為西人建構神圣空間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與之前那些未曾親歷曲阜、僅能通過文本對孔子形象進行純想象式建構的西人不同,實地參觀孔廟的西人群體在此獲得了最直觀、立體的孔子形象。大成殿孔子塑像令西人心目中虛無縹緲、純想象式的孔子形象具象化。 曲阜孔廟里的孔子塑像在全中國范圍來說,也實屬罕見,異常珍貴。布朗認為這是人們來此地最感興趣的對象(74)Arthur Judson Brown, New Forces in Old China, 78.。據晏文士和英國《太陽報》所說,其復制品在全國也超不過二三個。一般來說,大部分孔廟不會有孔子像,僅設一個簡單牌位(75)Charles K. Edmunds, “Shantung——China’s Holy Land,” 243; “Descendants Neglect Grave of Confucius: Present Scions of The Great Sage,” The Sun, July 30, 1922,9.。在曲阜孔廟中不僅孔子本人的塑像如此,就連其某些重要弟子都有人像雕刻(76)Walter K. Fisher, “A Pilgrimage to the Home of Confucius,” 489.。在丁韙良看來,這些塑像雖然并不像雅典最偉大的古典雕刻家菲狄亞斯(Pheidias)的作品風格那般生動且富于變化,但卻具有高貴、肅穆的內在美(77)W.A.P. Martin, Hanlin papers, 375.。

在部分到訪西人看來,大成殿孔子塑像的表現(xiàn)手法,使用了自然主義的寫實手法,它反映出中國人傳統(tǒng)觀念中的圣人形象。塑像給人的直觀感受是孔子身材高大、體格健壯。孔子塑像被安放在華麗的底座上,它高約18英尺(約5.5米),寬6英尺(約1.8米),栩栩如生(78)Alexander Williamson, Journeys in North China, Manchuria and Eastern Mongolia (Vol.1), 225.。這里呈現(xiàn)出的孔子是一位強壯結實、臉部豐滿、頭部較大的男性形象(79)J. Markham, “Notes on a Journey Through Shantung,” 141.。塑像的面部表情和服飾款型呈現(xiàn)出中國人認知中孔子的“古代學者”身份?!笆ト怂芟褡鞒了紶?眼睛向上看”(80)J. Markham, “Notes on a Journey Through Shantung,” 141.,“眼神平和,非常善良”(81)“The Temple of Confucius,” 13.,“看上去比孟子塑像嚴肅得多”(82)Alexander Williamson, Journeys in North China, Manchuria and Eastern Mongolia (Vol.1), 225.;“身穿古代學者服裝,頭戴一種特殊的頭飾,大約2英尺長,扁平形狀,前后垂掛珠串,似乎在告誡其不要低頭。西方的學位帽有可能就是從這件頭飾中衍生出來的”(83)Harry A. Franck, Wandering in Northern China, 281.。這具塑像一定程度上迎合了西人基于孔子身份對其樣貌的預想。西人對此具孔子塑像的接受度也受到了孔家向導的影響,“向導一再向我們保證說這具孔子塑像非常忠實地再現(xiàn)了圣人原本的面貌,可以說是栩栩如生”(84)Our Own Correspondent, “The Grave of Confucius,” The North-China Herald, May 14, 1902, 943.。

當然,西人群體中也有人對此持有不同看法。他們認為這具塑像雖極力塑造孔子的偉岸身材,但卻是一個極具夸張的形象。如布朗將其描述為“一個身軀雄偉但其特征又非常人所能有的孔子形象”(85)Arthur Judson Brown, New Forces in Old China, 78.。又如《基督科學箴言報》(The 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作者認為,這是按照塑造英雄的比例呈現(xiàn)的孔子形象,其大小比例肯定超出常人(86)“The Temple of Confucius,” 13.。

無論如何,大成殿孔子塑像被西人視為中國高水準雕刻技術的代表,被認作是“中國雕塑的奇跡之一”(87)Walter James Clennell, A Family Holiday Trip in Lu, 41.。在晏文士看來,孔子塑像手持一種竹片(實為鎮(zhèn)圭),象征著圣人在思想領域的統(tǒng)治地位;頭戴皇家禮帽,象征著他在中國長期以來享有的崇高地位。這充分體現(xiàn)出中國人是精雕細飾的大師,他們所展示出來的雕刻技法與帝國皇家賦予圣人的地位和殊榮非常吻合(88)Charles K. Edmunds, “Shantung——China’s Holy Land,” 243 -246.。這也再次印證了孔子在中國社會的超然地位。

如此精美的孔子塑像本身已是難得,再加上周圍相得益彰的擺設,在西人看來,更有助于烘托出孔廟的神圣氛圍。如塑像前供桌的大小和美感與這座供奉孔子大殿的尺寸和特征保持一種和諧的狀態(tài);大殿內一切都涂上了厚厚的漆層,并使用了大量的鍍金元素;精美的絲綢掛飾兼具裝飾和保護的雙重目的(89)Charles K. Edmunds, “Shantung——China’s Holy Land,” 243 -246.。這具塑像被放置在華麗、厚重的黃色絲綢做成的遮蓋中,平添了一種神秘色彩(90)Ernst von Hesse Wartegg, “China’s Holy Land,” 815.。不僅如此,據說孔子誕生時金龍現(xiàn)身,孔子塑像旁邊的紅色柱子上盤有金龍,也是其對其超凡身世的表征(91)“The Temple of Confucius,” 13.。這一切元素的組合都增加了這具孔子塑像在西人心目中的神圣感。

雖然孔廟這方神圣空間充分展現(xiàn)出圣人在自己國家非常受人敬仰,但在西人看來,孔廟的祭孔行為與西方教會對上帝的崇拜在形式和性質上均存在差異。就形式而言,孔廟很少有如西方教會每日彌撒或每周禮拜那種定期、日常的祭拜形式。孔子嫡裔會于春、秋祭典之際來到孔廟孔子塑像前敬香供食,就像每個中國人在其祖先墳墓前祭拜一樣(92)Harry A. Franck, Wandering in Northern China, 282.。就性質而言,孔子并沒有像西方上帝般被神化。雖然每個城市都有孔廟,但孔子從來沒有被塑造為守護神(93)Walter K. Fisher, “A Pilgrimage to the Home of Confucius,” 492.。中國君主或官吏每年都要來孔廟祭祀,但這絕非祈禱。孔子的崇拜者們祭孔時并沒有焚燒廉價的紙錢等,反而使用了祭祀所需的豬、羊和牛等,在西人看來,象征主義并沒有在孔廟扎根,人們是在這里履行中國古書中規(guī)定的全部祭祀儀式,可見圣人在自己國家是絕對受人敬仰的,但并未被神化(94)Walter James Clennell, A Family Holiday Trip in Lu, 43.。

(三)孔廟作為圣人的生活空間

雖然中國各地都有孔廟,但曲阜孔廟如魏禮森所言,是“圣人曾經的居所”(95)James Harrison Wilson, China: Travels and Investigations in the “Middle Kingdom”, 270.。西人來此尋找到孔子生活的痕跡,感受到圣人的存在,更會覺得不虛此行。

在西人看來,隨處可見的古樹賦予這方圣人曾經的生活空間以神圣性。這里古柏參天,是孔子故鄉(xiāng)悠久歷史的見證,被譽為“活著的文物”。莊士敦寫道:“孔廟就像一個由高墻環(huán)繞著的廣闊公園。沒有建筑物的空間里種植著大量壯觀的松、柏樹?!?96)R. F. Johnston, “The Mecca of China,” 433.這里樹木數量之多、規(guī)模之大,其他地方罕見,“孔廟里的這些高貴古樹覆蓋面積多達30英畝”(97)Arthur Judson Brown Diaries, in Arthur Judson Brown Papers(Box 11), RG2, Yale Divinity School, July 17, 1901, 54.。1925年,《基督科學箴言報》通訊員感嘆道:“對于孔廟中比比皆是、輝煌瑰麗的建筑群來說,這些古柏似乎是它們的可敬守護者。街上的尋常民眾是不允許隨意進出此地的。在這樣美好的日子里,安靜地站在那里,凝視這周圍一切的崇高之美,是一種難得的特權,也是一種值得達成和經歷的體驗?!?98)“The Temple of Confucius,” 13.

最能令西人感受到圣跡的古樹當屬那棵據說是孔子親手栽種的古檜,即“孔子手植檜”。古檜位于孔廟主庭院中,被孔氏后裔悉心保護,雖歷經數千年,仍得以保存下來并依然煥發(fā)活力,令許多朝圣者驚嘆不已。趁參觀之際近距離驗證這棵樹是否葆有生命力,成為西方游客的一種慣例。晏文士和樂民樂等都在其記錄中提供了古檜富有旺盛持久生命力的視覺證據。晏文士說:“這棵古檜的樹根被小心地保護在大理石護墻里。在這根古樹樁下,又復生出新枝,長成高大粗壯的樹干,其樹齡應該也有幾百年之久。復生的古檜挺拔高聳,樹冠如蓋。”(99)Charles K. Edmunds, “Shantung——China’s Holy Land,” 242.樂民樂認為復生的古檜枝干高大健壯,這證明古老的樹根還有汁液和生命力(100)Walter James Clennell, A Family Holiday Trip in Lu, 41 -42.。

除了將古檜視為與圣人之間聯(lián)系的紐帶之外,西方到訪者還記錄了關于這棵樹具有預測某事件發(fā)展態(tài)勢的超驗傳說。如樂民樂、晏文士和弗蘭克等人的記錄中都說,孔廟古檜的老樹樁通過長出新芽獲得新生,就像人一樣代代相傳,從而在最初的栽種者孔子和當今的中國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被后人視為孔子思想及其后裔興衰的象征,它代表或預示了圣人最有價值的哲學思想和教誨的復興,故而備受敬仰(101)Walter James Clennell, A Family Holiday Trip in Lu, 41 -42; Charles K. Edmunds, “Shantung——China’s Holy Land,” 242; Harry A. Franck, Wandering in Northern China, 281.;莊士敦則記錄了這棵古檜可以某種方式占卜帝國前途命運的傳說:“在中國歷史上,如果皇帝統(tǒng)治國家時效法堯舜之舉、奉行孔子思想、造福各方百姓,這棵樹就會繁茂并發(fā)出新芽。反之,如果皇帝不仁或佞臣當道,這棵樹就會樹葉凋零,呈現(xiàn)腐朽態(tài)勢?!?102)R. F. Johnston, “The Mecca of China,” 435.據他觀察,這棵古檜在他到訪之時表現(xiàn)出枝繁葉茂的跡象,所以他認為可用以勸慰那些認為中國前途命運未卜的悲觀主義者了。

此外,曲阜孔廟中象征孔子講學之地的杏壇和汲水用的古井,也向西人展示出圣人的生活軌跡。韋廉臣和馬安記錄說,大成殿前、緊挨著古檜的地方就是孔子曾經的講學之地,以一座亭子為標志,亭下大理石碑上刻有乾隆皇帝贊美先賢的詩句(103)J. Markham, “Notes on a Journey Through Shantung,” 141; Alexander Williamson, Journeys in North China, Manchuria and Eastern Mongolia(Vol.1), 227.。古樹的存在令弗蘭克聯(lián)想到當初圣人坐在樹下亭子邊講學的情景,“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天,也絲毫不影響其講學的熱情”(104)Harry A. Franck, Wandering in Northern China, 281.。的確,這里作為孔子講學之跡,是圣人興教的象征,受到來訪西人的追思和敬仰。在孔廟內,一口據說是孔子汲水處的古井再現(xiàn)了圣人當年的生活場景。這是孔家一個傳統(tǒng)的寶貴遺跡,其外觀古樸,井口四周是低矮的石頭砌成的井壁,千百年來其表面被打水用的繩索磨出了凹痕(105)Heinrich Friedrich Hackmann, A German Scholar in the East, 93.,井邊碑刻記錄了圣人軼事,后人可以了解孔子曾經的窘迫生活狀況(106)J. H. Laughlin, “A Day with Confucius,”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July 1, 1894, 311.。韋廉臣參觀時,為了進一步加強與圣人之間的聯(lián)結,甚至請隨行人員汲水,從而可以品嘗孔子飲水的甘甜之味(107)Alexander Williamson, Journeys in North China, Manchuria and Eastern Mongolia(Vol.1), 226.。

西人也注意到孔廟保存的圣跡圖,圣跡圖由120塊石刻組成,每塊上面都描繪了孔子生活中的某個場景(108)Heinrich Friedrich Hackmann, A German Scholar in the East, 93.,它們講述了圣人的生平故事,甚至還有其真人大小的肖像刻畫。沃爾夫感嘆說:“你可以想象得出我們觀看后對孔子印象有多么深刻!”(109)Clara Husted Wolfe, Our China, 241.雖然因大量拓印而畫面模糊,但遺跡依然足以表明,“偉大的藝術家們已經窮盡其力來紀念這位受到全中國人尊敬的圣人”(110)Heinrich Friedrich Hackmann, A German Scholar in the East, 93.。這些古老的石刻令西人感覺可以更近距離地接觸到孔子的人格??傊?孔廟作為呈現(xiàn)孔子日常生活軌跡的神圣空間,向西人講述了遙遠過去的故事,令他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圣人的存在,更使其加深了對孔子的認識。

結語

基于近代西人的參觀記錄不難看出,曲阜的樸實氣質令圣跡得以保存并原味傳承,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西人的“朝圣”初衷,滿足了西人的思古之情。對西人而言,曲阜孔廟的一切,無一不彰顯著孔子在中國歷史上所享有的尊榮。到訪西人通過記錄孔廟中諸如廟堂、塑像、牌位、古樹等有形的象征物,描述出與孔子相遇的神圣空間,在孔子誕生和生活過的這片土地上感受圣跡,并獲得了孔子日常生活和人格養(yǎng)成的證明??梢哉f,在中國沒有任何地方能像曲阜這般使西人體驗到孔子深遠的影響力。毫無疑問,孔子的學說和教誨對中國的統(tǒng)治階層和中國人的文明教化水平發(fā)展產生了強大的影響,知識分子階層就是例證(111)James Harrison Wilson, China: Travels and Investigations in the “Middle Kingdom”, 271.。沃爾夫說:“即便時至今日,他的學說和道德規(guī)范仍是無數人的理想和追求?!?112)Clara Husted Wolfe, Our China, 242.

但與此同時,西人也意識到孔廟這一中國文化語境中的“神圣空間”及中國人的祭孔行為,與西方宗教中“神圣空間”的內涵和對神的崇拜存有差異。他們發(fā)現(xiàn),曲阜孔廟留存的與孔子相關的遺跡以及祭孔行為,并沒有明顯的跡象表明是那種類似西方宗教信徒似的狂熱崇拜行為,祭孔在本質上完全是世俗的、紀念性質的,純粹是為了致敬這位圣人。黃進興認為,孔子不像西方宗教中的圣徒一樣需要“神跡”(miracles)的演示(113)黃進興:《圣賢與圣徒》,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58頁。。與此觀點相似,來華參訪西人也傾向于認為,孔子在中國并沒有扮演先知的角色,而是提供了一套行事的道德準則和維持社會秩序的規(guī)范,成為各個階層共同敬仰的對象。這種認知影響了西人對曲阜的看法。在他們看來,曲阜在神圣性上與西方圣地一樣,且顯然比西方圣地更有可能開發(fā)出圣人遺跡,但是,由于中國人的祭孔行為純粹是紀念性質的,故而并沒有像西方圣地那般過于商業(yè)化,出現(xiàn)向朝圣者兜售圣人遺跡的亂象?!翱鬃诱媸怯行艺Q生在這樣一個非常文明的小城鎮(zhèn)!”(114)Edgar Snowand S Y., “Through China’s Holy Land,” 6.總之,西人對曲阜近距離的觀察及其對孔廟神圣空間的敘述,在一定程度上推進了當時西方社會對圣地曲阜及孔子的認識,既增強了西人對孔子的尊崇感,同時也引發(fā)了他們對孔子在中國地位和影響力的反思,也為我們認知孔子提供了不同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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