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書瀛
2023 年11 月2 日,是李澤厚先生逝世兩周年的日子,特撰寫《“情本體”及其他》這篇小文,以寄托我的懷念之情。
李先生是一位有著獨特貢獻的當代哲學家和美學家——雖然他自己并不愿意別人稱其為“美學家”,似乎對“哲學家”的名號也不感興趣,他最喜歡的稱謂是“思想者”;但他對中國哲學和中國美學進行了實實在在的開拓,功不可沒。在中國當代的哲學家和美學家行列中,他應該是排在前面的。
我的老師蔡儀研究員與李澤厚學術觀點幾乎截然對立,但我的“門派”意識很淡,甚至對所謂“門派”十分反感,對朱光潛、李澤厚等所謂“對立派”的美學家懷著深深敬意。譬如,對朱先生的許多觀點,我在20 世紀50—60 年代讀他的美學文章和著作時,雖然限于當時的思維定式表現(xiàn)出諸多質(zhì)疑,但對他把主體(人)和主觀因素引入其美學考察之中,心中隱約之間感到很有道理——那時沒有從學理上細細考究和深入思索,但即使從直覺上和常識上也會感到美離不開人的主體因素,離不開人的主觀因素;后來朱先生把馬克思的實踐思想引入自己的美學研究之中,更覺得他的思想上了一個新的臺階。此外,我對朱先生平易而深刻的文風,十分欣賞。80 年代我與朱光潛先生還有過書信往來。
與李澤厚先生,因近在眼前——我們都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后來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工作,我在文學所而他在哲學所,同處一個大院——更是有所接觸。20 世紀50 年代李澤厚在美學大討論中的一些文章,以及60—80 年代的《美學三題議》《試論形象思維》《形象思維續(xù)談》和《形象思維再續(xù)談》等,我印象十分深刻,對他的許多觀點,心中佩服。1980(或1981)年,我還在他主編的16 開本《美學》雜志上發(fā)表兩萬多字的長文《論個性》,他給我寫了一封短信表示贊賞。
我與李澤厚的第一次見面和近距離接觸,是在20 世紀70 年代后期胡喬木、鄧力群入主學部(后來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時候。一次鄧力群召集各所部分科研人員開會,討論如何開展學術研究工作,參加會議的大部分是老專家,青年人很少——李澤厚和我有幸受邀與會。李澤厚因為其文章在美學界深有影響,理應得到青睞;而我則因為1976年11 月發(fā)表的那篇評論《創(chuàng)業(yè)》、批判“四人幫”的文章,受到時任黨中央主席華國鋒同志表揚而全國各大報刊刊登,受到關注。所以那次會議,我們作為青年科研人員代表忝列其間——其實那時我們40 多歲(李澤厚長我?guī)讱q),年紀不算小了,但在那個特殊年代,我們還算“青年”。那天李澤厚坐我旁邊不遠。鄧力群同志開場白之后,請大家發(fā)言。一時冷場,我感覺似乎好長時間鴉雀無聲,沉悶得令人窒息。突然李澤厚站起來:“我說幾句。”他講的具體內(nèi)容我記不得了,大體意思是必須認真考察、刻苦鉆研、獨立思考,寫出有自己見解的文章。當時我奇怪:李澤厚在“文化大革命”中是“逍遙派”,十余年不見他的身影;現(xiàn)在,領導號召大家搞科研,他卻第一個跳出來發(fā)言。我隨后也發(fā)言:“我認為‘文化大革命’中把自己的許多同志當作敵人(譬如‘反動學術權威’‘走資派’‘三反分子’等)打倒,批判,敵我不分,嚴重傷害了學術研究工作……”鄧力群同志插話說:“不光不能混淆敵我,分清敵我矛盾和人民內(nèi)部矛盾;而且在學術研究中還要把政治問題和學術問題區(qū)別開來……。”①
李澤厚先生,稱他什么“家”好呢?我認為,誠如他自我欣賞的稱謂“思想者”,最為貼切。他是一位優(yōu)秀的“思想家”。他一生,不怕年輕時的困頓和饑餓,不怕“孤獨”,不怕別人的“冷眼”,不斷地勇敢地“在思想”,一直到91 歲去世,始終走在“思想”的路上——他“思想”哲學、“思想”人性、“思想”美學、“思想”教育、“思想”革命和改良、“思想”國家命運、“思想”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他提出的許多富有創(chuàng)見的“思想”,具有開拓性,令人驚異,新人耳目。當然,他的許多新鮮思想,可能一時不被理解,但經(jīng)過實踐和時間的磨礪,逐漸顯示出深藏在里面的價值。
“情本體”,是李澤厚先生晚年提出的一個重要思想。這是一種哲學學說,但對美學理論有著重要意義,對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作實踐應該也有重要影響——因為文學藝術,詩歌,與“情”關系太密切了,甚至可以說“情”是詩之“本”(這里并非指哲學本體意義上的“本”)?!盁o情”也即“無詩”——這是我在《宅居談詩》一書中的一個重要觀點。為此,我批評了某位當代詩人主張寫詩要“過濾掉感情”的理論。李澤厚把“情”提高到哲學意義上的“本體”地位,依此,詩更應該以“情”為“本”(哲學本體意義上的“本”和現(xiàn)實生活意義上的“本”以及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意義上的“本”)了;要讓詩歌“過濾掉感情”,顯然是說不通的。
但是,剛一接觸“情本體”學說,學界許多人,包括我自己,對它并不真正理解,甚至多有誤會和疑惑:從哲學意義上,從世界和人類的“本根”“本源”意義上,“情”能否提高到“本體”地位?與此相應,詩歌中的“情”,也能夠具有哲學的“本體”意義嗎?
其實,李澤厚是在談人的本性(人之所以為人)問題時提出、并重點研究“情本體”的,他說:“到底什么是人性,或人性是什么,這是古今中外談論了幾千年而至今并無定論的大問題。我的哲學主題是以‘人類如何可能’來回答‘人性’(包括心靈)是什么,這也就是‘雙本體’(工具本體和心理本體)的塑建問題。”②
人之所以區(qū)別于動物,顯著標志之一,是他精神層面的基本特征。而這所謂精神層面的基本特征是什么呢?是理學家所說的“理”“性”“心”呢?還是李澤厚所說的“情”呢?或者說:是“理本體”“性本體”“心本體”呢?還是“情本體”呢?
古代理學家如宋代的二程、張栻、朱熹以及明代的王陽明等人,在談人的本性時,總是強調(diào)“理本體”“性本體”“心本體”。他們認為事事物物皆有所以然,其所以然者,“天之理”也。所謂“天之理”,二程和張栻等人都說是“太極”。如果說“事事物物”是形而下者,那么“天之理”(“太極”)則是形而上者。宋明理學家認定這形而上的“天之理”是一種至高無上的精神實體。如此,則作為形而上的“天之理”(“太極”),是作為形而下的事事物物之“所以然”,是事事物物之源、之本、之根。而且他們認為,人與萬物“同體”(或“一體”),如此,“天之理”(“太極”)當然也是人之源、之本、之根,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決定性標志。理學家們還認為,“理”“心”“性”,三位一體,例如張栻(號南軒)明確說:“理之自然謂之天,命于人為性,主于性為心。天也,性也,心也,所取則異而體則同。”③這代表了宋明理學家們的基本觀點,即他們主張“理本體”“性本體”“心本體”。而李澤厚則與這一思想針鋒相對,提出“情本體”。他認為,從本源(本根)上講,“本體”不是“理”“性”“心”,而是“情”。就人的本性而言,“情”才是最本源、最根本、最重要的因素,也可說是本體性、本根性、本源性的因素(或具有本體性、本根性、本源性)。
總之,李澤厚認為人性之本,首先是“情”,是“情本體”,而非“理本體”“性本體”“心本體”。
依李澤厚的思想,人性的產(chǎn)生,人的審美價值(美和美感)的產(chǎn)生,都離不開“情”,且以情為先。這使我想起18 世紀意大利歷史哲學家、美學家維柯(Giovanni Battista Vico)的有關思想——他認為人類精神最初產(chǎn)生和發(fā)展起來的是“感性”(包含情緒、情感),后來才是“理性”(理智)。維柯在《新科學》中提出,人類心理(精神)功能是由形象思維逐漸發(fā)展到抽象思維,由詩的時代發(fā)展到哲學的時代。在他看來,原始民族作為“人類的兒童”,最初只有感覺而無知覺,后來才用清晰的理智去思索。就是說,人類的心理、精神,最早發(fā)生的是“感性”(包含情緒、情感),后來才是“理性”(理智的思索)。
李澤厚所謂“情本體”(以情為先)與維柯的思想是一致的。從這個意義上提“情本體”,是有道理的。
要說清這個問題,還需要捋一捋李澤厚哲學思想、美學思想的發(fā)展過程。粗略地說,早年他在接受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建立了他的實踐哲學和實踐美學。人類的客觀歷史實踐是他實踐美學的基礎,或說本體、本根或本源。在客觀歷史實踐基礎上,有了人的本質(zhì)力量對象化、自然(外在自然和內(nèi)在自然)的人化,產(chǎn)生了美、美感;這期間他又加上了“主體性”思想,表述為“主體性實踐美學”。其后,李澤厚進一步提出在人類客觀歷史實踐基礎上的“歷史本體論”,即“人類學歷史本體論”——這里突出了人類客觀歷史實踐的“本體”地位——凸顯人類客觀物質(zhì)實踐的本體意義。再后,他提出“雙本體”,即“工具本體”和“心理本體”——在這里,與“工具本體”(人類客觀物質(zhì)實踐)并列,加上“心理本體”,就是說物質(zhì)實踐(工具本體)與精神實踐(“心理本體”)之雙雙具有本體性價值。最后,提出“情本體”論。
按李先生的說法,其實“情本體”“雙本體”是和他之前所說“人類學歷史本體論”聯(lián)系在一起的,相連貫、相包含的,甚至就是一回事。他說:
我的意愿是為人類活,所以我的書叫《人類學歷史本體論》。我是一位國際主義者,不是民族主義者,我欣賞馬克思的話,為人類而工作。我提出的情本體或者說人類學歷史本體論,是一種世界的視角、人類的視角,不是一種民族的視角,也不只是中國視角,但又是以中國的傳統(tǒng)為基礎來看世界。所以我說我是“人類視角,中國眼光”。
請注意這句話:“我提出的情本體或者說人類學歷史本體論”,里邊用了“或者說”作為連接,這表明“情本體”和他之前所說“人類學歷史本體論”實際上是二而一的東西,引申而言,乃至于“雙本體”也是同一個東西。這里要特別強調(diào):李先生把自己的哲學定義為“中國傳統(tǒng)情本體的人類學歷史本體論哲學”。有學者說:“從而將90 年代凸顯出來的‘情本體’與80 年代成熟表露的‘人類學’最終合一?!?/p>
李先生哲學學說和美學學說是一步步往前發(fā)展的,他后面的思想不是對以前思想的否定,而是發(fā)展和總結,是完善化。而且,在這個過程中,李先生在某時段突出某種思想,是有現(xiàn)實針對性的。
在李澤厚、劉再復《關于教育的兩次對話》(《東吳學術》2010 年第3 期)中,李澤厚說:“文革”時期“中國經(jīng)濟處于崩潰邊緣,生產(chǎn)力遭到嚴重破壞,因此,我的思考重心不能不放在‘工具本體’作為‘基礎’的問題,但是我也預感到未來時代的焦點并非工具本體問題?!彼^“工具本體”,即物質(zhì)實踐的代稱或簡稱。
到了改革開放經(jīng)濟發(fā)展之后,李先生重點闡述“雙本體”:“我一再講的是兩個本體,一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工具本體,通過制造工具而解決衣食住行的問題,這是與動物的區(qū)別,動物只能靠它們的四肢,人則靠工具維持生存,這是物質(zhì)本體。另一個是人通過各種生活活動使得自己的心理成長,人有動物情欲,要吃飯,要性交,這是人的動物本能,但人在這些活動中所產(chǎn)生的心理不同于動物的心理。人不僅和動物一樣能性交,更為重要的是人會談戀愛,這就不一樣。而人的戀愛有非常復雜細致多種多樣的情感,能通過寫信、交談、寫詩、寫各種文學作品來表達,即弗洛伊德所說的 ‘升華’。”
再后,又有了新的“焦點”,即“情感本體”。其實,早在1981 年發(fā)表的《論康德黑格爾哲學》一文中,李先生就說:“不僅是外部的生產(chǎn)結構,而且是人類內(nèi)在的心理結構問題,可能日漸成為未來時代的焦點?!彼A感到未來時代的焦點并非工具本體問題,而是“情感本體”。后來,他在《關于教育的兩次對話》中說:“世界科技的迅猛發(fā)展,使我感到這個焦點已無可回避?!?李先生為何從“工具本體”轉(zhuǎn)到“情本體”呢?他說:“從程朱到王陽明到現(xiàn)代新儒家,講的都是‘理本體’、‘性本體’。這種‘本體’仍然是使人屈從于以權力控制為實質(zhì)的知識——道德體系或結構之下。我以為,不是‘性’(‘理’),而是‘情’;不是‘性(理)本體’,而是‘情本體’,不是道德的形而上學而是審美形而上學,才是今日改弦更張的方向?!?/p>
我基本認同李先生的這個思想。從本源上說,人性的產(chǎn)生,美和美感的產(chǎn)生,審美價值的產(chǎn)生,它們的“根兒”,是在人類客觀歷史實踐基礎上發(fā)生的“情”,這“情”具有“本根性”、也即“本體性”意義。我在30 多年前發(fā)表過一篇文章(后作為附錄收集在《從詩文評到文藝學》一書中),題為《從石器上看審美的胚芽》,其中說道:
從精神活動的層面看,石器工具的制造和使用過程中,必然存在著原始人對石頭、對石器工具(包括其形式)的感受、感覺和認識。這其中,就會發(fā)生石頭的所謂“自然韻律”(姑且使用這個概念——杜)與原始人的感覺、感受相交相合的情形,就會發(fā)生石頭的形式(石器工具的形式)與原始人的感覺、感受相交相合的情形。在石器的“自然韻律”和形式,同原始人的感覺、感受相交、相合之際,其時石器不但是物質(zhì)存在、不但有實用意義,而且還是一種精神存在,還蘊含著某種精神意義;而且這種相交相合所產(chǎn)生的精神意義,在某種情況下,還可能是那種會使原始人感受到舒適和愉悅的精神意義?!@種卵形礫石的圓潤,作為觸覺形象和視覺形象給原始人那種舒適的感覺(包括對圓潤礫石的形式感覺),可能就是最原始的審美的萌芽——盡管可能只是審美的小嫩芽。就是說,這圓潤的礫石使原始人精神感受上所產(chǎn)生的舒適和愉悅,就構成了石器(特別是石器的形式)與原始人之間那種不同于物質(zhì)實用關系的精神關系——審美關系;于是,圓潤的礫石對原始人來說就不僅具有物質(zhì)意義、實用意義,而是同時具有了精神意義;這種精神意義就是使原始人產(chǎn)生愉悅感和舒適感的精神價值,這種精神價值就是圓潤的礫石給人提供的愉悅價值,也即最初的審美價值,或?qū)徝纼r值的胚芽。
我這里所說的意思,與李先生是相通的。所謂原始人在制造石器工具和使用石器工具時所產(chǎn)生的“愉悅感”和“舒適感”,就是最早的“情緒”“情感”,就是最早的“美感”體驗。當然,原始人最早發(fā)生的精神、意識之中,知、情、意(這是后來學人才加以區(qū)分的)等因素,應該是混沌一體的;但是當初最先顯露的,依我的判斷,應該是“愉悅”和“舒適”(其反面是“痛苦”和“不適”),這“愉悅”和“舒適”主要就是“情緒”“情感”。這就是“人性”的萌芽。所以,我說“情在理先”“情在意先”“情在道先”,就此而言,“情緒”“情感”(愉悅、快感或痛苦、不適等)在人性中(或者說在人性的產(chǎn)生過程中)具有先發(fā)性、本根性、本體性。
李澤厚所謂“情本體”或“情感本體”,那“情”或“情感”,并非脫離人類客觀歷史實踐,并非脫離以人類客觀歷史實踐為基礎的人類學歷史本體論,這從他為自己的學說所定的名稱“中國傳統(tǒng)情本體的人類學歷史本體論哲學”即可看出來;相應的,他的美學也應該叫作“中國傳統(tǒng)情本體的人類學歷史本體論美學”。
今天我仍然堅持情感在詩歌中具有本體性這個觀點。在這幾年寫的《宅居談詩》中,我仍然強調(diào)情作為“本根性”“本體性”在詩歌中的地位和價值。關于“情本體”這個話題,以往有過不同意見,發(fā)生過爭論。我認為正常的學術爭論是好事,是促使學術發(fā)展、繁榮的重要機制之一,應該大力提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