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

在許多人心里，毛尖是他們看劇的最強“嘴替”。

幾年前，她最出名的一句名言“影視劇就是全中國最封建的地方”，照出當下影視劇的懶惰與陳腐。她笑稱自己是“為人民看爛片”。自受邀為《文匯報》寫“看電視”專欄以來，她一頭扎進影視劇的世界，將劇一部部看去，一晃已近30年。

如今提起看劇，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在吐槽中尋找快樂。我們喜歡聽她凌厲的吐槽，不僅是用以“排雷”爛劇，更多是喜歡聽她用聲音的刺刀撕破濾鏡，看到在那些圓滑的故事背后，好劇應(yīng)該有的樣子。

近日，南風窗與毛尖就國產(chǎn)劇的歷史、現(xiàn)狀與未來進行了一次對話。

她的眼睛在為我們看路。

國家文化軟實力的pH試紙

南風窗：1999年《雍正王朝》開播，你將這一年看作新的國產(chǎn)電視劇元年。和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其他的國民電視劇相比《，雍正王朝》在什么意義上是“新”的，又如何抬高了電視劇的文化資本？

毛尖：我把《雍正王朝》的開播看成是國產(chǎn)電視劇元年，不光是就《雍正王朝》本身而言—它非常重要，但相比之前的電視劇，《渴望》的影響可能更大，87版《紅樓夢》的文化史位置可能更高。但為什么是《雍正王朝》呢？因為《雍正王朝》播出前后，國產(chǎn)電視劇走到文化C位，也就是說，從這一刻開始，國產(chǎn)電視劇代替小說和電影，成為新的文化主場。

我們年輕的時候，飯桌上討論的是長篇小說，后來是電影，新世紀開始是電視劇，社會各階層都在討論電視劇。電視劇也由此成為國家文化軟實力的pH試紙。

同時，從《雍正王朝》開始，電視劇鄙視鏈出現(xiàn)波動。之前海外朋友帶影視劇給我們看，后《雍正王朝》時代，我們帶影視劇給海外朋友看。電視劇作為首席文化符碼的身份自此確立，所謂“春江水暖劇先知”。電視劇形象成為國家形象，這是21世紀的一個總體趨勢，全球如此，只是美劇英劇的文化地位變遷發(fā)生得更早一點。

當然，《雍正王朝》本身的意義也非同尋常，我也談到過多次，但電視劇的文化形象肯定不是靠一個劇確立的。

南風窗：如今文藝創(chuàng)作的內(nèi)外部環(huán)境都經(jīng)歷了很多變化，你認為這些年的電視劇是否進入新的階段？

毛尖：最近幾年，在廣義的影像領(lǐng)域，電視劇受到短視頻的挑戰(zhàn)。在狹義的劇集層面，電視劇受到微短劇的挑戰(zhàn)。雖然目前微短劇的盈利數(shù)據(jù)肯定有水分，但各個平臺發(fā)布的用戶數(shù)據(jù)，還是“綠”了傳統(tǒng)電視劇從業(yè)者。就以騰訊為例，騰訊平臺2023年的微短劇用戶突破2.3億，月活用戶比2022年提升了186%，這就足以把橫店變成豎店了。

我看過幾個微短劇，包括流傳最廣的《招惹》《我在八零年代當后媽》這些。微短劇可以說“LOW無可LOW”，全是最狗血的套路，永遠的霸道總裁，永遠的主角逆襲，永遠的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但是他們的觀眾群體為什么不斷擴張？從最初“50歲以上”的女性受眾，直接下拉到“20歲往上”的全民觀眾？

短劇服用者都說，微短劇疏通經(jīng)絡(luò)尤其男女各腺，首先當然因為它爽。這種爽，直接代償了無數(shù)打工人在各條戰(zhàn)線上的委屈。像某部被下架的宮斗短劇，女主第一集被干掉，第二集就復(fù)活，兩分鐘里揮拳心機男心機女。這種復(fù)仇時刻表，往大里說，對標了大國崛起、“00后”崛起，往小里說，就是對過去30年爛劇的一聲吼，“我不忍了”。

所以，微短劇不僅是30年爛劇大綱，而且是對爛劇的30倍提速。微短劇也是時代情緒的一次磁懸浮表達。

南風窗：正如你所說，2023年以來成為新風口的微短劇，一方面壓縮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另一方面也照搬甚至強化了曾經(jīng)影視劇里的“封建”情節(jié)。在內(nèi)容上，這對影視劇的發(fā)展會有怎樣的影響？

我們年輕的時候，飯桌上討論的是長篇小說，后來是電影，新世紀開始是電視劇，社會各階層都在討論電視劇。

毛尖：確實，大量微短劇中，無論是小媽戲還是二爺劇，都在赤裸裸表達對金錢的無限熱愛，如《八零后媽》一直在算錢；赤裸裸表達最庸俗的愛情觀，雙潔不保是多數(shù)男女配的主要原罪；赤裸裸表達最封建的家庭觀，最后常常有一個傳宗接代的落幕戲。但唯其赤裸裸，比藏著掖著的言情長劇清爽很多。

所以，微短劇的一個“好處”是，即便是劇中最光明的人物，也和我們觀眾一樣“猥瑣”。大家半斤八兩，看完放心：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一樣一樣的。

偶像劇要表現(xiàn)霸總，就是各種蘋果光、各種名牌堆砌，再強行刻畫明星不存在的演技，各種愚蠢的臺詞折磨演員折磨觀眾。微短劇就親民直接得多，直接砸觀眾七寸。而且，微短劇演員和觀眾一樣都是打工人，脫下霸總衣服，繼續(xù)送外賣。

現(xiàn)在，微短劇剛剛興起，目前還沒有影像史負擔，借鑒和轉(zhuǎn)向都很容易，而且，它們完全可以把浮夸變成一種對浮夸的批評，也可以隨時從比如小雞電影（chick flick，又名小妞電影）中汲取閃光的東西。所以，未來問題的發(fā)生可能不是微短劇會對影視劇有什么影響，而是倒過來。就看最近三年微短劇怎么發(fā)展了。但這種具有全民席卷度的微短劇，絕對不能視之為“微”物。我也不想對剛剛出現(xiàn)的微短劇，就喊打喊殺。

爛劇無關(guān)套路

南風窗：你曾談及，當下國產(chǎn)劇慣用一種按照財富分配智商、道德與外貌的套路。“真”“善”“美”三種品質(zhì)在國產(chǎn)劇中是如何一步步與財富緊密掛鉤的？

毛尖：這個具體說要寫一個長篇，我給個微短劇式的提綱吧。

白富美是天然主角，這個無需多談，表現(xiàn)美既正常也必須，美也是銀幕道德。《甄嬛傳》好看，首先就因為劇中所有美人是真的美，不是那種靠臺詞撐場的美。同年出場的《傾世皇妃》，就只能靠各種男人的愛來表現(xiàn)美。

另外，所有的影視劇都講究物質(zhì)性。窮人家徒四壁，普通影視編導(dǎo)確實會覺得沒有抓手。所以也不要怪現(xiàn)在大量青春劇完全離譜，不讓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住帶樓梯的房子，吵架的時候，怎么摔下來呢？不摔下來，怎么失憶呢？不失憶，怎么去愛上另外的男孩女孩呢？

一言以蔽之，沒有一個編導(dǎo)想亂拍，但不用超現(xiàn)實的“富”，就沒法實現(xiàn)超現(xiàn)實的“真”和“善”，而如果沒有超現(xiàn)實的“真”和“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三集就拍完了。只有主人公足夠真足夠善，才能什么都跟惡毒配角說，才能一次次去歷劫。這些，別怪編導(dǎo)，他們也沒辦法，不拍到五六十集，賣不出廣告就賺不回投資。

南風窗：從你的電視劇評論能讀出，你念茲在茲的更多是對普通人的表達。近年來像《山海情》《人世間》《漫長的季節(jié)》《狂飆》《繁花》等劇接連爆火，重新將敘述對象對準普通人，并用節(jié)制的筆法將個人并入時代敘事，這是否能看作是對2009年之前傳統(tǒng)好劇的延續(xù)？

毛尖：《山海情》《漫長的季節(jié)》《狂飆》和《繁花》的爆火，都各有來路也各有去處，拍攝動機都不是為了表達普通人。不過，任何一個劇組，即便是黑幫劇，也必須是以人民群眾打底的，拍好群眾，是任何一個導(dǎo)演的必修課。以最近的《繁花》為例，繁花里的群演一點不輸主演，股票市場沒有一句臺詞的群眾，都復(fù)刻了那個年代的興奮和失落。

而我一直強調(diào)的倒還不是說要表現(xiàn)普通人，《山海情》里的大量角色也都是普通人，但電視劇重點落在他們平凡的史詩性上。讓我念茲在茲的是第一步，我們先得做好人民群眾日常生活的表現(xiàn)，因為日常生活是一個國家真正的主旋律。只有把普通人的生活表現(xiàn)好了，影視劇里的生活扎實了，國家的風、土、人、情才會有真正的魂魄。

我們和影視劇大國的差距，主要在人家吃喝拉撒方方面面做得很到位。當然，這些年，在表現(xiàn)人民的餐桌時，我們比過去30年的影視劇都做得更好，至少宮廷菜看上去不再那么塑料了，但還不夠，未來我們不僅要做好紅燒肉，還要讓吃紅燒肉的地方和人都對頭。

南風窗：2009年高峰期后，國產(chǎn)劇落入了漫長的套路，有什么好的電視劇創(chuàng)作傳統(tǒng)，是如今被忽視或丟卻的？怎樣才能真正地解套，為庸常的生活賦予崇高，而不是創(chuàng)作一種“似人非人的世界”？你在電視劇中有看到可作為指引的作品嗎？

毛尖：我以前也一直檢討套路，但我發(fā)現(xiàn)不能光談套路問題。電視劇的套路，基本上沒有劇可以避免，再好的劇都有套路，就像畢加索說的，“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借鑒；偉大的藝術(shù)家，抄襲”?！堵L的季節(jié)》沒有套路嗎？《繁花》沒有套路嗎？重點看導(dǎo)演怎么駕馭套路。

日常生活是一個國家真正的主旋律。只有把普通人的生活表現(xiàn)好了，影視劇里的生活扎實了，國家的風、土、人、情才會有真正的魂魄。

爛劇就是被套路主導(dǎo)了全劇，好劇就是“能工摹形”。我很喜歡的一個劇，《權(quán)力的游戲》，就摹形了各種套路。比如劇中多次出現(xiàn)了“最后一分鐘營救”，但為什么每次龍媽駕龍而來噴火滅敵的時候，觀眾明知結(jié)局但還是內(nèi)心沸騰呢？因為《權(quán)力的游戲》的能力是，龍媽說出那句瓦雷利亞語“Dracarys！”之前的張力，每一次都被拉滿—每一次，都如同電影史上，格里菲斯第一次創(chuàng)造“最后一分鐘營救”的時刻。這是偉大的抄襲。

至于我們在2009年高峰期后的斷崖下降，一方面當然是自然規(guī)律，有高峰必有下降，一方面也暴露出中國影視劇市場的不健康。一部《潛伏》紅了之后，出來十個《潛伏》，《黎明》紅了，“黎明前后”紅一片。就像我們使用套路，前因后果時代氣候一律不考慮，《潛伏》用假夫妻，2023年的《潛行者》還在搞假夫妻。搞了十多年假，觀眾還能拍手嗎？

好劇創(chuàng)造自己的新人形象

南風窗：如今很多老劇在源源不斷的“二創(chuàng)”中被不斷翻新，如2011年開播的《甄嬛傳》，至今仍有許多人在“過情關(guān)”。許多老劇在初登場時也不是盡善盡美，但至今仍有不斷的生命力。是什么讓當下的觀眾仍在反復(fù)觀看“老劇”？是否存在一種“好劇的邏輯”？

毛尖：很高興你提到了《甄嬛傳》。前兩年上海16個退休阿姨版《甄嬛傳》上線，輿情還火過一下。13年了，所有跟甄嬛有關(guān)的創(chuàng)作和二次元創(chuàng)作，都還是流量?，F(xiàn)在網(wǎng)上有“甄學”等級考《，甄嬛傳》的所有演員至今還能以劇中角色行走江湖；關(guān)于此劇的各種內(nèi)幕和考古，還像大事記一樣年年上頭條。網(wǎng)友剪出的四分鐘《甄嬛諜戰(zhàn)版》，雍正帶領(lǐng)一眾嬪妃抗日，出場就獲無數(shù)點贊。

《甄嬛傳》中，我最喜歡華妃。13年來，華妃的群眾基礎(chǔ)一年好過一年，不僅氣勢碾壓甄嬛，而且越來越多的打工人把華妃當偶像。這個現(xiàn)象也直接導(dǎo)致很多影視劇從業(yè)者發(fā)生誤會，以為年輕人就喜歡看華妃蠻不講理，看她奶貓般抓人，看她奶貓般絕不配合。所以，國產(chǎn)劇里哧溜溜出來一個師團的嬌蠻女郎，以為這樣就華妃了。

但國色天香既兇又狠就是華妃了嗎？錯。華妃是個人主義的享樂分子和危險分子，身先士卒不怕困難不計后果，她在雍正的后宮開出的是反帝反封建的折子戲?！墩鐙謧鳌?6回，后宮一半人跪在大胖橘門口為家人求過情，但華妃求情卻是直接跟皇帝硬杠，講道理擺事實。她說：“臣妾的兄長并非有意冒犯天威‘，夕陽朝乾四個字，純屬無心之失?！?/p>

即便計謀如甄嬛，跟雍正斗智斗勇還要先用一連串的愛情道具“同心結(jié)”，再加上各款情書，再用上龍?zhí)ケ硶?；厲害如皇后，每次向雍正求饒，也就是抬出姐姐純元皇后；其他像安陵容這種，就更是只能用楚楚可憐的色相來打動皇上。當然，除了華妃，她們都成功了，因為帝王最愛軟飯。

華妃這么拱火雍正，很多人嘆氣她不懂公關(guān)不諳權(quán)術(shù)，但華妃就是華妃。她的存在，就是要整體性地挑戰(zhàn)宮廷秩序，包括她和皇帝的關(guān)系，她和皇后的關(guān)系，她和皇帝身邊人的關(guān)系。但華妃的后人，沒有一個構(gòu)成秩序內(nèi)部的挑戰(zhàn)，華妃后代，基本最后都是變成皇帝的戰(zhàn)友，歡歡喜喜謝幕，從三生三世到十生十世，最后，帝女都和帝子組了隊。所以，好劇創(chuàng)造自己的新人形象，爛劇就是把好劇里的新人用舊。

南風窗：你談到好劇創(chuàng)造自己的新人形象，哪些電視劇曾重新塑造我們的觀念和風尚？有哪些電視劇曾影響你對生活的看法？

毛尖：一年又一年，被爛劇重新塑造三觀的機會倒更多。它們“推新出陳”地不斷下挖我們的地平線，搞得我們現(xiàn)在心態(tài)很好，覺得看到爛劇是常態(tài)，看到好劇是意外。

好劇創(chuàng)造自己的新人形象，爛劇就是把好劇里的新人用舊。

當然，30年風雨兼程回頭看，我們有過讓外國同行都激情贊美的《無悔追蹤》（1995）、《大宅門》（2001）、《走向共和》（2003）、《暗算》（2006）、《大明王朝1566》 （2007）、 《甄嬛傳》 （2011）、《瑯琊榜》（2015）、 《山海情》（2021）、 《天下長河》（2022）、《狂飆》（2023）、《漫長的季節(jié)》（2023）……

革命歷史影視劇留下的方法論遺產(chǎn)也無比寶貴?！妒勘粨簟?（2006）、《我的團長我的團》（2009）這些劇的成功，都借鑒了革命歷史劇的影像倫理。前年的《警察榮譽》也征用了這種方法，編導(dǎo)放棄在張若昀和白鹿之間制造甜點和爽點，整個劇回到平民敘事節(jié)奏，集體收編了個體，團體榮譽超克了個人勛章，這種“平凡的世界”的邏輯，扔掉偶像劇編碼的做法，就讓國產(chǎn)劇又正常好看了。

南風窗：發(fā)展到現(xiàn)在，電視劇在老百姓的生活中充當怎樣的文化角色？除了娛樂，我們還在電視劇里期待什么？

毛尖：現(xiàn)在很多時候的娛樂，來自吐槽的快樂。我們期待在電視劇里，看到一些真正崇高的東西， 比如《 覺醒年代》《 山海情》塑造的“ 大時代”和“大號的人”。即便是娛樂，也希望能看到真正的口燦蓮花，像《馬大帥》那樣的。希望看到被起死回生的時代和人，像《漫長的季節(jié)》，像《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