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偉
每當聽別人談論一些聞所未聞的故事——或荒誕不經(jīng),或悲喜交織,或令人哭笑不得——我就會在心里想,這像一幕戲劇。是的,生活每天都像戲劇一樣上演??蓱騽∫呀?jīng)不是大眾藝術了,它代表著精英藝術的審美趣味,在屬于它的文化圈里驕傲地、高貴地活著,離普羅大眾越來越遠。
去年有個做導演的朋友邀我到中牟,說那里有一座戲劇幻城,可以沉浸式地觀賞戲劇。我問是什么樣的,她跟我描述說,一大片麥田里,有一堵土墻,在墻下面演戲。我頓覺索然無味,委婉地回絕了她。麥田、土墻,都是廣大農村司空見慣的東西,毫無藝術氣息可言,和我心目中那些恢宏、高雅的劇場或劇院的形象相去甚遠,能演什么戲呢?那情形大概適合吼兩嗓子,大別山民歌?陜北信天游?我也懶得琢磨了。
直到前幾天,導演朋友跟我說,想請我參與一個劇本的改編,只要聊得差不多,可以先付部分稿酬。她再次邀請我去中牟戲劇幻城,說觀賞戲劇可以激發(fā)靈感。我想到稿酬可以“聊”出來,就欣然前往。
這是一座由夯土墻圍攏而成的戲劇之城。我跟隨觀眾的人流走進劇場,燈光暗下來,只能摸索著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如同置身于一個荒涼破敗的古老村莊。“這是1942年河南人生活的地方。”朋友低聲說。可能怕我說她劇透,她小心地掌握著分寸。提到1942年,我立刻想到這個故事可能與饑餓有關。我們走進一戶農家,屋里有一個老人和一個女孩,老人穿著破舊的黑棉襖蜷縮在墻角,雙手交互插在襖袖里,渾身有氣無力的樣子。女孩穿著紅色的棉襖,眼神懵懂而無助。舊方桌上有一盞油燈,搖曳的火焰散發(fā)著昏暗的光。老人掙扎著問我們:“你們從哪里來?你們餓嗎?你們有饅頭吃嗎?”戲劇就這樣開始了,這個村子的人在饑荒之年搞到了最后一點兒糧食的種子,為了節(jié)約口糧,讓年輕人活下去,保存村莊的血脈,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做出了一個攝人心魄的決定……我們并排坐在低矮的板凳上,隨著催淚劇情的演進,朋友時不時地瞥我一眼,像是偷偷觀察我的表情變化。慶幸的是,微弱的光線利于我及時調整和平復自己的情緒。
身后有人低語:“天,我這是在做夢吧……”
我裝作不動聲色。朋友終于忍不住,貼在我耳邊問道:“你不感到震撼嗎?”我沒有回答,因為我可以控制表情,卻不能控制聲音。如果我此時說話,說不定就會顯露我的脆弱。這個關于糧食、饑餓和情義的故事,細膩、滾燙而激蕩人心。我承認我被感動了,雖然沒有流眼淚,因為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人到中年,我的淚腺堅如磐石。
漫步在戲劇幻城里,我再看那夯土墻、那片麥田,感覺已然不同。大片的麥田,廣袤中原最尋常的事物,像是在暗示藝術的真諦在于簡約,大道至簡。以泥土作為建筑材料,無疑蘊含著設計者對土地以及古老中原文明的敬意。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先民已經(jīng)遠去,而唯有泥土是永恒的,劇場的建筑本身承載了我們的久遠、滄桑的文化記憶。在今天這個經(jīng)濟社會高速發(fā)展的時代,戲劇幻城這個地方,戲劇作品中居然還有對糧食的敬畏、對泥土的信任、對饑餓的回顧,真是殊為難得。我理解了這個發(fā)生在中原大地上的河南故事,而它對娛樂方式的全新呈現(xiàn)、對大眾消費的逆向思考,恰恰是我在創(chuàng)作中最大的軟肋。
我們找到一間茶館喝茶,準備“聊”那個劇本。開始“聊”之前,我先對朋友進行了一番抨擊:“你是個導演,跟我介紹戲劇幻城時怎么說的?‘一大片麥田里,有一堵土墻,在墻下面演戲,如此非凡獨特的現(xiàn)代劇場被你描述得簡陋不堪,真讓人難以置信,你怎么能做好導演?”朋友掩面而笑說:“所以邀請你來看看嘛,文字語言是作家的專長,我只會操弄鏡頭語言,況且,我理解的現(xiàn)代戲劇與環(huán)境無關,而在于劇本的內涵,在于人物的塑造。”
我想了想說:“下次還要來看戲。”朋友篤定地糾正道:“是戲劇。”她加了一個“劇”字,多么美好的字眼。我心底對戲劇深藏的向往像一潭靜水被攪動活了。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