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靜染
每年春天來臨,桃花盛開之際,張新泉先生一句“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亂開”,讓去往春天的道路豁然開朗。
其實,我要說的是新泉先生詩歌的深厚功力,就像他的《好刀》中說的“刀光謙遜如月色”,這是爐火純青的表現(xiàn)。在他的那一代詩人中,新泉先生罕見地保持了對詩歌的敏銳和鮮活感受力,常常在高妙之處點活詩意,并步入自在之境。我一直認(rèn)為在詩歌寫作中有智愚、大小、雅俗之分,而能夠跨越這些界限的詩人不多,新泉先生是其中一個。
讀過新泉先生過去詩作的人,一般都了解他的詩歌風(fēng)格,他的詩歌就像被粗繩勒過的樁石,有著鮮明的印記,因為在那被磨出的紋理中有太多的傷痕是不能仿造的。新泉先生的人生非??部溃高^包、打過鐵、拉過船,這些底層的艱苦生活最終變成了他的詩行,“浪抓不住我們/濤聲嚎叫著/如獸群猛撲//一匹灘有多重/一條江有多重/我們只有我們清楚”(《拉灘》)。記得1989 年在一座小城里,那時正是詩歌運動的高漲時期,現(xiàn)代詩潮把人沖得天暈地轉(zhuǎn),我們熱衷的是談?wù)擙嫷隆蕴睾徒鹚共?,好像不談這些,便難以開口言詩。就在這時,我和幾個熱愛詩歌的年輕人讀到了張新泉的新作《漁父》,這是一首讓人淚涌的詩作,顯然它同那些熱血飛揚的詩歌是不一樣的?!稘O父》是一首他懷念早年生活的詩作,講的是一個漁夫把他從水中救起的經(jīng)歷:
記憶總在釜溪河下游
三十二年前,洪峰上那只打漁舟
把死鯽般的我撈起,擲于沙渚
又贈我以粗手重腳,鼻息悠悠
三十二載,那船不知還在浪上否
我有今日,該來索去幾袋順口溜
將那半生不死的棄于漩渦內(nèi)
把那殷殷情濃的拿去下燒酒
詩中有種沉甸甸的下沉感,或許你得抓著一把泥土才讀得懂這樣的詩。我們仿佛看到了激流下面的河床,寬闊、深厚,沒有閃爍跳躍的浪花,也沒有風(fēng)和日麗的帆影,只有一望無際的卵石送走了那些刻骨銘心的故事。新泉先生,請告訴我,要挨過多少個浪頭,嗆過多少口江水,才能寫出這樣的詩?這是在浪濤之中拼盡全力的苦泅,換來的甘美的詩歌。新泉先生的詩歌美學(xué)動力根植于個體生命的深處,激奮、粗獷、悲愴,那是在詩人的人生受到嚴(yán)重阻礙之后卻更加高揚生命本體的歌唱,他說“我的詩雖像手繭一般粗糙/卻蘊藏著億萬千卡閃光的熱能”(《班后》)。
進(jìn)入上世紀(jì)80 年代后,西方現(xiàn)代詩學(xué)滾滾而來,在群聲歌唱中我們聽到了一個不同的嗓音,這一時期,新泉先生寫出了《拉灘》《野碼頭》《殘纖》《清明節(jié),纖夫墓前》等好詩,正如《野碼頭》的名字一樣,他的詩也有股子山野之氣:“野碼頭的搗衣棒很野/野碼頭的漁歌很撩人/野碼頭的燒酒不止六十度/野碼頭的針線長過拉江拽河的纖繩”。這首詩寫的是一個流落在江口綽號叫“野碼頭”的女人,“一個被人玷污又毀壞的女人”,詩被悲劇般的命運籠罩著,其中的滄桑和苦澀,只有底層掙扎過的人才能體味,但她“一朵凄苦的微笑”是讓人難忘的,能夠永遠(yuǎn)留在歲月的深處。我常常想,詩歌就像他詩中的那些微弱、飄搖的“桅燈”,在人間發(fā)出不屈的光亮,這正是我對他詩歌最初的認(rèn)識。
我同新泉先生第一次真正接觸是在2003 年,那是在自貢街頭的一次偶然相遇。幾個人圍坐下來,一箱啤酒,喝到夜深,這樣的情景讓我仿佛看到了他早年的生活,血氣、性情、仗義,而他現(xiàn)在的包容、樂觀、風(fēng)趣中依然能找到歲月的痕跡。隨著生活境遇變遷和年齡的增加,他的詩風(fēng)已有不小的變化,像“背起纖來/把身家性命,滿江漩渦/一齊套上,套上肩頭”(《川江號子》)的生活已經(jīng)遠(yuǎn)去,但平民精神和悲憫情懷仍然是他詩歌的底色。這一時期,新泉先生的詩歌作品更多回到了日常生活的描寫和感悟,告別了過去的大風(fēng)大浪,詩中的悲劇感和苦難意識也在淡化,但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詩有一個向度上的轉(zhuǎn)變:詩藝的微觀呈現(xiàn)與早期的粗糲風(fēng)格形成了反差,詩意空間的拓展是通過節(jié)制的敘述來進(jìn)行的,這里面有著對傳統(tǒng)抒情的顛覆和重塑;更重要的是過去那個濃墨重彩的“我”化為了多元的角度,更多地是在他者中的“我”來觀察和打量世界,洞悉、見證和述說著我們這個社會的變遷,但那種赤子般的真摯是唯一沒有變的,反而是更加細(xì)膩和醇厚。比如他寫一只掉在地上的鳥窩,從細(xì)微之處就能看到他的詩性關(guān)懷,“母親從草叢里/把它捧起來”,接下來是母親發(fā)現(xiàn)里面?zhèn)鱽砹藝\嘰喳喳的叫聲:“它細(xì)碎的叫聲/如同哭泣/如同呼救”。這樣的聲音是讓人揪心的,但我想,詩人聽到的哭泣、呼救的聲音其實是從他內(nèi)心里發(fā)出的,鳥聲已經(jīng)擬人化了,這跟杜甫的“恨別鳥驚心”有相似之處,只是場景不同而已。這時的詩人想到的是:“一定會有鳥來找它/一定會有鳥來接它//所以,她不會走/她是母親。她會一直/等下去,一直/即使腳趾生苔,頭上長銹”(《雛鳥》)寫的是鳥,道出的是人性,情感之真是新泉先生詩歌的骨肉,而那種溫沉之愛只是到了人生暮年才可能變得深婉起來。
但是,當(dāng)我做出這樣的判斷時,就覺得錯了,因為我又讀到了他寫的《王志杰周年祭 》一詩。王志杰也是我熟悉的老詩人,他的詩論集《走向你的詩神》曾有較大的影響,把很多熱愛文學(xué)的人引進(jìn)了詩歌之門。但他自己是一個苦命的詩人,一個人支撐著一個破碎的家庭,而最終是疾病纏身壓垮了他。王志杰先生去世那天我也去了他的靈堂,在時隔一年之后,新泉先生寫下了一首詩。詩是從對秋天的回憶開始的,王志杰曾經(jīng)寫過一首《深秋的石榴樹》,而正是這首詩點燃了新泉先生詩中一個奇特的意象:“你在床上掙扎的樣子/多么像那株深秋的石榴樹”。讓人不寒而栗?!扒锾彀∏锾?一整個季節(jié)的色彩/都濃縮進(jìn)你那張/黑色訃告中了”,意象被放大了,并發(fā)出了一股濃烈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他喊出了“殺人的秋天呀”這樣一句驚世駭俗的話,這是與行刑人一樣站在我們面前的秋天不共戴天的。我又看到了過去的張新泉,他絕不是在命運面前顫顫悠悠的老夫子,他的骨子里還埋藏著濃烈的愛恨情仇,時間并沒有完全將他融化。
實際上,不僅是這個特殊的題材爆發(fā)出的驚人能量,他的詩里還有被壓在地底的野火沒有熄滅,我在新泉先生的另外一首詩《沙棗》里也看到了那些可以瞬間燃燒起來的東西。那是一棵什么樣的沙棗樹呢?“孤零零站在沙漠腹地/多少年了,不死/也不往高里長/從遠(yuǎn)處看,它甚至不像/一棵樹,那么瘦/瘦得讓人驚訝”。精確的白描,張力巨大,這樣的手法是老到的。而就是這樣一棵隨時可能被風(fēng)刮倒的樹,也會掛果子,在春天來臨的時候,它也會開花結(jié)果,哪怕是又小又硬的果子。于是就招來了打棗子的人?!坝苣竟髯勇湎氯?干灰揚起/雨點般的棗粒/直往老黃沙懷里扎”,這個“扎”字用得真好,沒有這個字,整首詩可能平淡無奇。這是他的詩中常有的神來之筆。但還沒有完,他接著寫道:“那種棗你沒見過/那種棗不能吃/那種棗打下來就埋了/那個人在樹下埋棗”,有了這段,才把整首詩推向了令人震撼的高度。我常常對好詩有一個非常直接的感受,那就是當(dāng)你讀到它的時候,有種戰(zhàn)栗的感覺。這首詩帶給我的正是這種感覺。
是什么讓我們久久不能忘懷?熾烈,是的,我想不出更好的詞語來形容那些刺痛我們的東西,如果說新泉先生現(xiàn)在的詩是一股文火,它也是熾烈的,是文火的表,野火的心,他剝開了語言的痛感,拉住了靈魂與天地之間那根悲憫而微弱的細(xì)線。好詩歌都有一個“場”,人格與詩格都在這個場中,形成了一個大和充盈的精神結(jié)構(gòu),渾然一體。而我要說的是,在張新泉的詩歌場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睿智的老頭子時時在詞語的深處投來幾眼可愛、狡黠的目光,我們猛然發(fā)現(xiàn),他已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80 后”了。所以,他寫得出從容、透徹的人生哲思,“好刀不要刀鞘/刀柄上也不懸流蘇”(《好刀》);也寫得出樂觀、豁達(dá)的生活態(tài)度,“拜托/白發(fā)叢中/孵著/一窩鳥蛋”(《大風(fēng)吹我》);更寫得出“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亂開”這樣極富個性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