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超
我從一根根竹管里窺見的那只豹,
已消失在群山的倒影中。
我在一盞盞酒杯里看見的那條蛇,
已冬眠在積雪的陰影下。
又一根新竹,再一杯新酒。
我仍在透過孔縫認識世界,
我還在通過酒精體驗生活。
愿我在夢里擁有豹之敏捷和蛇之機警。
愿我重獲山的寂靜和雪的輕盈。
我們背舊書包去上學(xué),帶飯盒
坐地鐵去上班。我們穿行
在這些日常的上午時光,艱難如上山。
山上的古廟里,佛像高高在上,
他沉靜的目光是通往凈土世界的
一把透明的梯子。
我們有時會站在世界的外部,
望著一切:烏云產(chǎn)下城市,黑色的雪
從生銹的枝頭落向下班的人群,
輪子在下坡,公交車奔向下一站……
下弦月映在窗下的酒杯里,
像一枚殘缺的分幣。
更多時候,我們的生活里
沒有上,也沒有下:懸在半空。
我們活在夾縫里,是油和水的接觸面,
是超市中密封的菜。
生的浮力與死的重力在我們體內(nèi),
暫時成為一對平衡力。
我看見的一朵云,
我聽見的一聲笑,
都消散了。
照亮我的窗口的一片黃昏,
潤濕我的頭發(fā)的一陣細雪,
都消散了。
多好啊,消散
是這么多人與事的遭遇:
一些名字留了下來,
一些形式留了下來。
我的體內(nèi)滿是名字和形式。
一呼一吸之間,
名字會找到它的主人,
形式會找到它的軀體。
我們曾躺在一首詩里
它很小很窄,像凡·高的臥室里
那張略顯扭曲的笨重木床
我們是莫蘭迪的兩只瓶子
緊緊依偎在一起
這首詩逐漸生長,我們住在其中
夏天,我們裸上身,吹風(fēng)扇
你朗讀卡埃羅:你是山上的牧羊人
我朗讀耶麥:我是路邊的小毛驢
到了冬天,我們關(guān)窗
聽寒風(fēng)呼嘯,默讀契訶夫
仿佛走在冰上
后來,這首詩大得橫跨陸地和海洋
我們離對方也足夠遙遠
當(dāng)我在馬里亞納海溝的黑暗中
如幽靈般移動,你在墨西哥灣暖流里
急速穿梭,我們大概已相互遺忘
現(xiàn)在,這首詩正在縮小
落上我的掌心,成為一枚冰蝶標(biāo)本
翅上的藍色正是銀河系的光
若是用顯微鏡仔細尋找
你會看到,有一粒閃耀的磷粉
是我們過去的愛
多么幼稚:她依然通過指責(zé)我
在一些小事上的粗心大意,
來維持她母親的身份。
多么可悲:她只能通過反復(fù)提醒我
年少時犯過的一點錯誤,
來證明她對我的重要意義。
自我離家讀書,已過去二十年,
她仿佛一直活在她的四十歲,
除了頭發(fā)灰白,一樣的眼神、一樣的語氣。
多么慶幸:我看清了這一切,
在她指責(zé)我、警示我的時候,
我仍會裝成一個煩躁的青少年,低下我的頭。
晴空的暖與仲秋的涼爽,
獲得恰到好處的平衡。
微風(fēng)拂過水面,拂過散步的人,
消失在湖畔的樹林中。
未枯黃的葉片依然油亮亮,
將陽光反射進窗簾半掩的房間:
書在淡淡的陰影中保持沉默,
音樂露出她舞動的腰身。
站著好,坐著好,躺著也好,
我都是舒適而平和的,
似乎我是空氣,是清水,
任何空間都可以成為我的形狀。
看啊,那些緩緩變形的白云,
早已忘記最初的模樣,
它們從不憂慮自己,
會成為一朵什么樣的云。
敞亮的云天之下,
有我可以思念而不必急于聯(lián)系的人,
她在飲水,在昏睡,剝石榴或看書,
在今晚的夢里,她會向我講述。
那時,月亮將從深淵中升起,
像剛剛打磨一新的詞,
散發(fā)千萬年前最原始的光——
月下的世界仿佛尚未誕生。
那時候,我們總是靜悄悄穿過田野,翻越一道由石頭和火堆砌而成的高墻,奔向草原背后的那片沙漠。
我們從沙丘深處挖出前世釀造的酒,喚醒那些葬身于沙塵暴的旅人,邀請他們一起舞蹈,聽風(fēng)在骨架間吟唱。
筋疲力竭后,我們圍坐在一起喝酒,剝食著從夜空采摘的星星,講述自己最難忘的夢。
那時候,月亮總是圓滿而明亮,輕輕浮在淺淺的黑暗里,像我們最幸福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