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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兒

2024-03-29 07:52:51小昌
南方文學(xué) 2024年2期
關(guān)鍵詞:斯太爾宏志大雁

小昌

原名劉俊昌,大學(xué)教師,管理學(xué)碩士。出版小說集《小河夭夭》、長篇小說《白的?!贰,F(xiàn)居廣西南寧。

面對這扇毫不起眼的鐵門,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了。五年零三個月的牢獄生活讓我對什么都不放心,任何一個差池都有可能徹底改變我。我一直在想這扇鐵門的不同尋常之處,它鑲嵌在高墻一角如此不顯眼,看上去銹跡斑駁,讓人誤以為從來沒被打開過。也許這正是李彩鳳突發(fā)奇想為我一個人洞開的。隨著吱嘎一聲響,門開了,我走了進去,和三個月前從監(jiān)獄的高墻內(nèi)走出來一樣,感覺像是又一次迎來了新生。撲面而來的陽光把我的影子毫不猶豫地拍在墻上。

眼前的場景恍若隔世,一條暗灰色的人工河向遠方延伸。死水微瀾,泛著粼粼的白光,仿佛有什么東西就在這一刻被輕易確定下來。光在河水上搖擺,一切明亮晃眼,我卻想起那個被判十年徒刑的獄友來,他對我說,好好活著。我反復(fù)念叨這句話,想他說這句話時的憂傷表情。他嫉妒得想揍我——我這么快就刑滿釋放了。他送我出來的時候遠遠對我舉起拳頭。

我正站在一條河的下游。河上有條船,那條船就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想大聲喊,李彩鳳。她正背對著我,癱坐在空船的船頭,白的船,黑的水,她和她水中的影子融為一體。在那之外是高低起伏的土丘,更遠處是個大塔吊,正將一大籃混凝土轉(zhuǎn)移到未完工的樓房上。她也許已經(jīng)陷入到她的心事中去了,或者故作姿態(tài),只是要我看到她沉默的背影。我還不想這么快打擾她的沉思,或許她也是這么想的。我在想我們多久沒見面了,對我們來說這就是個謎。她一直在,又一直不在。即使她決定和我老死不相往來的那一次,我也感覺她不久就會來找我,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不過在我走向她的時候,她又會一陣風(fēng)似的飄走。

她說上船吧。說話時仍背對著我,讓我錯以為還有另外一個人。我上了船,和她在一起——最好是聽她的。我從她身體的一側(cè)走過去,坐在她對面。沒想到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我感覺這更像是個圈套。我剛想說話,她就做了個閉嘴的手勢。其實我應(yīng)該說一聲謝謝。從監(jiān)獄出來后,人人都躲著我走,只有李彩鳳給我打過電話,還給我找了份工作。她不是那種樂善好施不求回報的人,這個我知道,她腦子里全是她自己。我們也許從沒真正認識過,她也不像那個曾經(jīng)的李彩鳳了。她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那股子漫不經(jīng)心讓我有幾分確定,眼前的人正是她。

那條人工河在不遠處轉(zhuǎn)了個彎兒,我不知道它會把我們帶向哪里。船槳隱沒在灰黑的河水里,河面上有白氣氤氳,散發(fā)著一股甜膩的氣息。李彩鳳劃船的動作異常熟練,看來這條水路她是來去慣了。她并不看我,目光越過我,專注于我頭頂上方的天空。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臉色蒼白,似乎心事重重,像是正在經(jīng)歷著無法言說的苦痛。我一直在努力回想她過去的樣子,在想她究竟哪里變了。她變老了,那種老并不是時間在人身上留下的烙印,而是她有意為之,她似乎得意于自己這副樣子。那張臉好似一塊舊抹布,一根麻花辮松垂下來,落在胸前。她不像是會梳這種發(fā)型的人,不過卻有一種別樣的美。她從前總是花枝招展,即使她過得不好,也不想讓人輕易看穿。她究竟為何要把自己打扮得老氣橫秋呢?她每次找我都是遇到麻煩的時候,我想她這次又遇上特別棘手的難題了。

我們在船上對坐,就像多年前在床上對坐。她停下來,用食指撥了一下劉海,我驀地想起她以前炒菜時的樣子來。二十年前,她就在我們那個高中的食堂里炒菜,她是個女廚師,那時她還不到十八歲就出來掙錢養(yǎng)家。鍋底下躥出小火苗把她的小臉炙烤得像個紅富士蘋果。她有時會用食指撥一下遮住眼睛的劉海,我就是那時候迷上她的。我喊她鳳姐。她比我大,她聽到我喊,就會抬起頭來沖我擠眼睛。二十年過去了,我還想看一看她擠眼睛的樣子。她有時還會偷偷跑到教學(xué)樓上,在教室的后窗上張望,我知道她很想和我們這些高中生一樣正常上學(xué)。她很早就輟學(xué)了,至于她究竟經(jīng)歷過怎樣的家庭變故,我們都不敢問,她這人說翻臉就翻臉。她看過不少書,還因此嘲笑我們的書白念了,不過我們都知道她是怕被人瞧不起才這樣的。后來她離開了那個食堂,不告而別,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說她嫁了人,也有人說她當(dāng)了別人的小三。我沒問過,那是她不想說的一段日子,她不想說的還有很多。這可能也是她常會想起我的原因,我在她眼里自始至終是個知趣的人,不該問的從來不多問一句。

我的左手邊是垃圾處理廠的外墻,右手邊是一大片高高躍起的土丘陵。丘陵荒草叢生,隨風(fēng)高低起伏,像是有什么怪東西一直藏在暗處。這里曾經(jīng)是個老村子,人丁稀少,后來就被征地建了垃圾處理廠。李彩鳳給我打電話說她就是這里的廠長時,驚訝之余又讓我感覺慶幸。她說她說了算,我就聽從了她的安排,進了廠成了工人。和垃圾打交道就是在和人打交道,在處理那些垃圾的時候,你就像在審判那些人——你知道他們干了什么,這個世界的一切不會憑空消失。我在那里干了一個多月,卻從沒見過廠長李彩鳳,她像是一直躲著我。直到某天深夜接到她的電話,說讓我去找她,我去了,不過并沒有見到她。那天夜里她在墻內(nèi)我在墻外,我們就隔著垃圾處理廠的外墻說悄悄話。她說老是能夢到一群羊在追她。我嘲笑她羊有什么可怕的,羊多可愛呀,像白云一樣白。她問我究竟有沒有仔細觀察過羊的眼神。我說沒有,我從沒想過羊如何看人。她說,就像詛咒,它們在詛咒你。我倒是被她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又清醒了,問她讓我在午夜時分去找她只是為了說羊的眼神嗎?她說想說的話有很多,只是突然不想說了。她這人總是難以預(yù)料。

李彩鳳像變戲法似的在我記憶里流轉(zhuǎn),從她炒菜時的神秘一笑到最后一次見她時的冷漠一瞥。上次見她大約是在十年前,我們一起去唱歌。她很喜歡唱歌,我陪她進過無數(shù)次KTV,最后一次也是如此。那一次似乎仍是久別重逢,我們一起唱了不少歌,后來就摟抱在一起。那種地方很容易讓人得意忘形。在我唱得忘情的時候,她打斷了我,讓我去外面接聽她的電話,她說她的電話一直在響。我望著李彩鳳發(fā)呆,她也回望我,四目相對,她讓我別亂問。我總是能想起她那樣盯著我,她的眼神就是某種可以溶解我的化學(xué)物質(zhì)。我問,誰的電話?她說,是一個老男人打來的。我問這個老男人是誰。她不告訴我,當(dāng)然她不告訴我也就等于告訴了我。她說,廢話少說,只說你就是你這個人就好了。她讓我接電話就是為了讓那個老男人確定是我。我竟然是她情史中最讓她毫無顧忌去說的那個男人,這讓我驚訝不已,拿手機的手都有些顫抖。我對著手機的聽筒說我是誰誰誰。他說,我知道你。對方嗓音滄桑,聽上去像是歷經(jīng)世事,可是我又覺得他特別可笑。他問,你怎么證明是你?我說我自己在哪所高中畢業(yè),和李彩鳳是怎么認識的,后來如何變成好朋友的。當(dāng)我說到李彩鳳在食堂炒菜時,那個人及時打住了我,要不然我會和盤托出的。我在敘述的過程中突然有了強烈的欲望。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可我就是想說。他說,別說了。我停下來,并意識到自己正坐在包廂旁邊的廁所馬桶上。他懶洋洋地說了最后幾句話,不過似乎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說,要是你敢碰李彩鳳,我會做掉你,讓你生不如死。他就是這么說的,我一點也不害怕,反而激起我想碰一碰李彩鳳的沖動來。等我們再次四目相對時,我又確定這輩子不會再碰她了。我無法形容她看我的眼神,但我知道在她眼里我已經(jīng)一文不值了。我的感覺沒有錯,從此她就杳無蹤跡了。不過我聽說她去了海那邊兒,住在一個叫鹿島的地方,她在那里嫁了人。她如愿以償了,我知道她一直想出去,總是想去更大的地方闖蕩。她去過好多國家,這是我從她在網(wǎng)上發(fā)表的動態(tài)上看到的。對于她突然又回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我還是不理解。更不可思議的是,還干上了吃力不討好的垃圾處理工作,這一點也不像她。不過就在這艘小船轉(zhuǎn)過彎來駛向未知世界的時候,我竟想和她聊聊那些過去。她先開口說話了。

她說,以后你就叫馬牛了。

我說,你在和我說話嗎?

她說,這里還有別人嗎?她是個天生的好演員,我想起頭些天她給我打過的那些電話了。她聲音迷人,是這些聲音陪我度過了那段難熬的日子。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讓我覺得世界并沒那么糟糕。

我說,為什么會叫我馬牛,馬牛又是何許人也?

她說,我還想問你為什么呢,讓你來,為什么不來?

她已經(jīng)和我說過一次了,我沒有推開那扇鐵門,就回去了。那扇鐵門總讓我想到監(jiān)獄。

我說,我怕這是個陷阱。

她說,沒錯,這就是個陷阱,你現(xiàn)在還可以后悔,如果你后悔了,我現(xiàn)在就送你回去,送你到垃圾堆里,我覺得那里才真正適合你。我已經(jīng)在她所在的垃圾處理廠上過一陣子班了,只是從未見過她。

我說,那就放我回去吧。

她說,你還真想回去?。克肿屛蚁肫疬^去的某個瞬間來了。

我說,你讓我叫什么?

她說,馬牛,豬牛馬羊的馬,豬牛馬羊的牛。

我說,李彩鳳,你為什么這么喜歡捉弄我?

她說,不要喊我李彩鳳。

我說,李悠悠,你為什么這么喜歡捉弄我?她后來叫李悠悠了,也就是說,是那個叫李悠悠的人嫁到了鹿島,而不是李彩鳳。這個名字像是她人生的另一個注腳,她注定了要悠來蕩去,不得安寧。

她說,我叫大雁兒,喊我大雁兒,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李彩鳳這個人了,更不會有李悠悠。

我才不管她叫什么。我說,大雁兒,你為什么這么喜歡捉弄我?當(dāng)我叫她大雁兒的時候,突然感覺很悲傷,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也許大雁兒正在陷阱里,她需要我?guī)蛶退?。我害怕她說出不該說的話來,就接著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活得還不夠悲慘?

她似乎有了笑意,說,為了找到你,我?guī)缀踝屓堑娜硕贾牢以谡夷?,找到你以后,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你再也不是原來的你了,你看看你都活成什么德性了,像一條落水狗,喪家之犬,你還是那個拿著刀子對著一群人的好漢嗎?

我曾經(jīng)為她打過架,為她打過架的人還有不少,這也是她引以為自豪的。她身上的不確定性,讓她始終處于被保護的境遇。她越說越激動,我也被她說動了。她總是幾句話就會讓我啞口無言。我說,是,我還是。我想大聲喊出來,我還是一條好漢。想起監(jiān)獄生活來,我又力不從心了,接著嘆了口氣。沒人知道我在那里受過什么罪,那里真不是人該待的地方,我想活得像個人。我泄了氣,像個氣球一樣瞬間就癟了。

李彩鳳看出了我的頹相,說,瞧你這小樣。

她激怒了我。我一擼袖子,讓她看看我胳膊上的傷疤,一道道像蚯蚓似的亂爬。她看了一眼就看向別處了。她說,你根本不知道我突然想起你來的那天晚上有多激動,我拼命想找到你,我想讓你站在我身后,那時我感覺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我相信的人。

我說,我讓你失望了。

她說,一切全都變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說,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她說,做一個叫馬牛的人,去報仇雪恨。

我說,馬牛究竟是誰?

她說了聲“小心”,我們的小船就滑進了一個橋洞里。我背對著行進的方向,因此沒有注意到前方還有一座小橋。我不需要低頭,橋洞的上壁距我頭頂還有一尺,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讓我小心。這句小心打動了我,感覺她不會害我。我想陪她一起玩下去,也許還可以幫助她干成她想干的。

船靠了岸,我們進入了李彩鳳說過的那個墻里面的世界。她說那扇鐵門不是誰想進就進的。她指著眼前的一切,說,你看。我從沒想過在這喧嚷的城市森林中還有這么一處世外桃源,可這一切并沒讓我感覺美好,反而多了一絲憂慮,我知道這片安詳背后定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河邊有垂柳,柳條依依,在風(fēng)里擺動。再往前走是一條小土路,我看到一株大槐樹,于是跑到樹下,向上仰望,感覺天空在旋轉(zhuǎn),讓我想起小時候。繼續(xù)向前走,就是個小院落了,這大約是整個村子的中心所在,或者說這一切正在圍繞著它,所有的存在都是為了它。遠遠望著,我們可以看見一排土坯小屋,深灰色的房頂,似有炊煙裊裊。三面圍墻,土制的,棕黃色,我上去摸了摸,又回頭看李彩鳳。她沖我笑了,第一次對著我笑。她似乎對這一切很滿意。她像是在說,沒錯,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們在一扇柴門前停住了。柴門歪斜著,將倒不倒,我又一次想起那道鐵門。鐵門和這柴門遙相呼應(yīng),他們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垃圾處理廠的后院竟是這樣的光景,讓人感到費解。李彩鳳有些猶豫不決,不知道是進去好還是不進去好。我們沒進去,可我還是向里望了一眼,看到了一株歪脖子石榴樹。沿著土墻,一直向下走,走著走著就發(fā)現(xiàn)了一口古井。我小時候見過這樣的井,現(xiàn)在幾乎絕跡了,也許在某些景區(qū)還能看到。這是一口可以汲水的井,李彩鳳突然上前,朝井沿上的轱轆來了一腳。她像是恨死這口井了。我很想上去搖一搖,看是否真能打出一桶井水來。正當(dāng)我下手要去搖那井轱轆時,李彩鳳又來了一腳。她說,這不是你該干的。我怔怔望著她,想讓她告訴我接下來該干點什么。她白了我一眼,似乎并不打算這么快告訴我。

一聲驢叫刺破了村子的寧靜,我感到錯愕不已,李彩鳳卻問我,馬牛,聽到羊叫了嗎?也許是驢叫聲讓她想起了羊叫,或者在她心里總有一群羊。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真把我錯當(dāng)成馬牛了。我不知道馬牛是干什么的,可我似乎預(yù)感到馬牛和這頭驢或者那群莫須有的羊有著不明所以的聯(lián)系。我說,我只聽到了驢叫。她說,馬牛,你仔細聽。她又在喊我馬牛。

我走向了那頭驢。那頭驢正在拉磨,被人蒙著頭,一圈圈轉(zhuǎn)下去。驢嘴前有一大撮永遠也夠不著的草,這是它永遠的動力,為了一口近在眼前卻咫尺天涯的吃食。我想到自己,也許正像這頭驢一樣,被人蒙上了雙眼,一圈圈瞎轉(zhuǎn)。我走上前去。李彩鳳遠遠看著我,想看看我究竟想干什么,她對我的放任,讓我感覺一切盡在她掌握中。驢尾巴來回甩著,像是很高興,我也高興起來,我開始有點喜歡這個地方了。盡管我對這里還一無所知。就在我剛想回頭和李彩鳳說說這頭驢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家伙正拉著一個空磨。磨盤滾動著,可里面一無所有。我指著空空如也的磨盤大叫。李彩鳳瘋跑過來,讓我別喊。院子里隨之響起此起彼伏的羊叫聲,一聲聲像小孩兒在哭。李彩鳳看了我一眼,像是和我說,她不會騙我的,這里的確藏著一群羊,又像是在解釋更遠的過去,曾經(jīng)騙過我也是迫不得已。

這時從磨坊里走出來一個駝背老人,身后插著一條鞭子。鞭子高高揚起,抖動著。他看了我一眼,又扭頭走了,像是發(fā)現(xiàn)是我就放心了。我喊他一聲,又喊了一聲,他仍舊我行我素,立刻消失在磨坊里。他是守護這頭驢的。他全部的意義就在于這頭驢。我望著那扇扭曲的磨坊門,想我作為馬牛又是干什么的。李彩鳳說,他聽不到,這個地方只有聽障者能活得下去。這句話讓我脊背發(fā)涼,我充滿疑惑,面對著她。她不說話,像是在說以后有我好瞧,慢慢來吧。她扭頭走了,向那口井里吐了口痰。

我走在李彩鳳身后,像一頭被蒙上雙眼的驢,乖乖俯首就擒了。她帶我轉(zhuǎn)了這么一圈,究竟為了什么,我一直沒搞明白。這個地方正是一個完整的圓圈,可以永遠一圈圈轉(zhuǎn)下去,不過奇怪的是,你不覺得正在轉(zhuǎn)圈,每一圈似乎都是新鮮的。后來她在一間棚屋前停下了,我站在她身后,她比我想象中要矮小一點。

棚屋方方正正,上面鋪著長條形木板,拍上幾抹泥巴,像個崗哨似的矗立在小河邊。李彩鳳命令我,馬牛,請把那套衣服換上。馬牛在她一次次喊叫中,竟有了別樣的意味。馬牛于我而言更像一個老朋友了。

棚屋正中央的一張空床上放著一套軍裝。屋內(nèi)空空蕩蕩,只有這么一張空床,而空床的上面也只有這套衣服。這么大一間棚屋,就是為了安放這套衣服。衣服被擺放得別提多整齊了,而它似乎就應(yīng)該如此整齊。李彩鳳說,穿上吧,說完就出去了。帽檐高高上揚,整套衣服被擺放得整整齊齊,它似乎正呆呆地望著我,等我發(fā)號施令。李彩鳳在外面喊,別磨磨蹭蹭了。

我換上了那套衣服,原來的垃圾廠廠服被我隨手扔在了那張空床上。她讓我把那套舊衣服扔到河里,我感到可惜,不過還是聽了她的話,我想我的工人生涯大概要結(jié)束了。出了棚屋就走向了碼頭,等我站定了,風(fēng)吹著我的衣服呼啦啦響,想也沒想就把那身廠服扔了出去,這讓我如釋重負。我回頭看李彩鳳,想要問,這下你滿意了吧?我穿上這套衣服,估計就是她說的那個馬牛了。李彩鳳站在我身后,讓我面向她。她喊,向后轉(zhuǎn)。我向后轉(zhuǎn)。她說,立正。我已經(jīng)立正了。她讓我稍息,我就一條腿隨便向前伸了伸,稍息了。我成了一個怪模怪樣的大兵,比成為一個垃圾廠工人更加可笑。她說,向后轉(zhuǎn)。我又繼續(xù)向后轉(zhuǎn)。我面向那條河,河水黏膩腥臭,灰黑的水一動不動,更遠處的城市變得幻影重重。她說,齊步走。我只好向前走,沒有幾步就到河邊了。我停下了。她說,別停。我剛想說點什么,就挨了一擊。我掉進河里的一剎那仍在想,是不是李彩鳳給了我一腳?我在河里掙扎,看李彩鳳在笑我,我才知道定是李彩鳳無疑。我罵她是個混蛋。

我很快游上了岸。她不讓我上岸,說讓我游到對岸去。水有點冰涼,我說,我不玩了。她說,由不得你。我突然想哭,甚至有想溺死自己的沖動。這讓我又一次想到了監(jiān)獄生活。剛走進監(jiān)獄的那道鐵門時,我就有被人一腳踢到冰水里的感覺。我一猛子扎了進去,能扎多久扎多久。一個會游泳的人想要溺死自己并沒那么容易。我在水里撲騰開了,并乖乖向河對岸游了過去。

我上了岸,想一走了之??晌乙簧习?,又想再一次跳到水里,這讓我對自己古怪的想法感到詫異。也許是很久沒下水的緣故,或者是想看著李彩鳳對著我笑。她總是會把我扔在岔路口上,讓我選。我在想,要是她嫁給了我——她不可能嫁給我,我的意思是萬一,萬一嫁給我,那究竟是一種什么生活。縱容這樣的想象,對我是一種撫慰。

她總是能抓住我的什么把柄,又讓我沒得選。李彩鳳在河對岸大喊,你去找一個黃色手提包。手提包掛在一株小樹的枝頭,一搭眼就能發(fā)現(xiàn)。這個枝頭的存在似乎就是用來掛包的。我取了包,繼續(xù)聽李彩鳳的驅(qū)使。她讓我游過去,我又跳下了水。這次跳水和上次迥然不同,竟然游得自得其樂,并愿意再游個來回。李彩鳳讓我戴上那頂帽子,帽子在水里漂著,像條死狗。我戴好帽子,爬上岸,一身水淋淋的,冷得我牙齒直打戰(zhàn)。李彩鳳說,快跑,跑著喊,我是×市人,我回來了。她說,快點。我沒聽清,她又說了一遍。我才弄明白,她讓我喊“我是×市人,我回來了”。她就是讓我干這個的。讓我在水里游一圈,舉著手提包,一邊跑一邊大喊。馬牛就是來干這個的。

我是個奔跑著喊“我是×市人,我回來了”的馬牛,這一點也不難,也沒什么好怕的。我變得輕飄飄的,越跑越輕,輕得似乎可以飛起來。我已經(jīng)是馬牛了,這讓我不吐不快,我大喊著,一圈圈圍著李彩鳳旋轉(zhuǎn),像是圍著一個空空如也的磨盤。

李彩鳳沒見過我這般瘋了的樣子,她連連說,夠了,夠了。我還是沒喊夠,仍舊喊著“我是×市人,我回來了”。我喊這些話,并不知道我在喊什么。我沖李彩鳳怒吼,她竟然從包里掏出一把槍來,指著我,讓我閉嘴。我被這把槍嚇壞了,這讓我想起曾經(jīng)拿槍對著我的警察,他們也像李彩鳳一樣面無表情。我總是對她的突如其來沒有什么準(zhǔn)備。槍口對著我,我慌忙蹲下,抱著頭,這把槍又讓我回到曾經(jīng)的監(jiān)獄歲月,那段日子我老覺得身后有一把槍正對著我。李彩鳳說,瞧你這副樣子,馬牛從不這樣。她在說馬牛才是條真正的漢子。我已經(jīng)是馬牛了,馬牛正在激勵我,給我勇氣。我才不管他究竟是誰。我站起來,盯著那把槍,像是一把真槍,閃著冷冰冰的光。她用槍指著我,讓我向前走。

我們都沒有說話,我能聽到她在我身后發(fā)出濃重的呼吸聲。她似乎比我還緊張。她的緊張讓我放松下來,她也和我一樣沒準(zhǔn)備好。這讓我想起我們有過那么一次,唯一的一次,她在我身下急促地喘著,她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也就是說在我們沒魚水之歡之前,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過她是那種特別會叫的人,她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除了呼吸急促她幾乎面無表情,這讓我感覺她極不情愿,那一刻我才知道她不可能愛我。她能和我好只是對我的投桃報李。我一直對她無怨無悔地好,她才會這樣。有一度我以為她不可能愛上任何人,在她的世界里,人也許只分兩種,一種是恩人另一種就是仇人。

她的緊張不安讓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次,我也因此興奮得難以自已。

拿槍的女人是最迷人的,況且她還冷冰冰地拿槍對著我。正在我想入非非的時候,黑暗一瞬間籠罩了我,我似乎被黑布袋套住了腦袋,像頭驢似的被蒙上了雙眼。我想動手摘下來,卻被李彩鳳喝止住了,說讓我乖乖跟她走。我說,你們究竟想干什么?我說了“你們”,我知道還會有人在等著我,就是她在橋洞里曾說過的那個牧羊人,既是馬牛的仇人又是大雁兒的仇人。大雁兒和馬牛因此同仇敵愾,是一條船上的人。大雁兒正帶著馬牛去復(fù)仇。這樣一想,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要見到那個牧羊人了。這一切似乎都和那群羊有關(guān)。

這時,李彩鳳抓住了我的手。我知道那是她的手,連我也意想不到,我對她的手仍舊存有記憶。她的手像男人的手,干巴而粗糙,要不是她一把抓住我,我已經(jīng)忘了她有過一雙這樣的手,就是這樣的手端過炒菜的鍋。我曾和她掰過手腕,她那只右臂因長期顛勺而變得粗壯有力。她這輩子都逃不過這條結(jié)實的胳膊了,哪怕她現(xiàn)在有多貴氣逼人。

我差點被突然的光亮蜇瞎雙眼。李彩鳳一折身坐到了我對面。我們之間橫著一張條桌。條桌之上是那個舊得發(fā)黃的提包,提包敞著口。李彩鳳托著腮,那把槍放在她的手邊,隨時可以拿起來對準(zhǔn)我。她說,好玩嗎?我說,好玩。我整了整帽子,想讓我在她眼里更加神采奕奕,更像她眼里的馬牛。她說,玩多了就不好玩了。我問,我會這么一直玩下去嗎?她說,這要問你。我重復(fù)道,這要問你。她笑了,這樣我才又一次看清她,她笑的時候最像我認識的那個李彩鳳。她說,從今以后你就是馬牛,而且是那年的馬牛。接著她說起了馬牛以及那年的秋天,那年秋天被她說得秋風(fēng)肅殺,似是世界末日——李彩鳳有時候竟像個詩人。那年深秋的某一天,一個叫馬牛的人抱著一個大輪胎下了海,決定回到×市。經(jīng)過一夜的漂泊,他落湯雞似的上了岸,他以為到了×市,茫然四顧,只有多年未歸的思鄉(xiāng)人才能理解突然站在故土之上的復(fù)雜心情。令人意外的是,海上突然東風(fēng)轉(zhuǎn)西風(fēng),一個大浪將他卷回了小鹿島。他是站在小鹿島之上,想象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闊別二十年的×市,他開始在沙灘上瘋跑。李彩鳳開了句玩笑說,馬牛不是諸葛亮,借不來東風(fēng)。他上岸后,邊跑邊喊,我是×市人,我回來了。顯而易見,馬牛沒有好下場,他被自己的戰(zhàn)友抓了回去,成了他們的階下囚。他被當(dāng)作逃兵,槍決了。

李彩鳳說到馬牛死前一直背在身上的皮包,死也不放手的皮包。她說馬牛睡覺的時候也是包不離身,他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它。我看著桌子上那只泛黃的怪東西,開始真正思考馬牛這個人。皮包在不停地滲水,水漫了一桌子。我指著那個皮包,說,這是真的嗎?我想說這真的是馬牛當(dāng)年背在身上的那只皮包嗎?李彩鳳說一模一樣。她不可能知道幾十年前的事,她也是聽那個牧羊人說的,據(jù)他回憶皮包就是這副舊得泛黃的樣子??磥砟莻€牧羊人是個親歷者。她說這么多,只為了說兩個包如何相像,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這么一個。這只皮包在李彩鳳的不斷敘述中愈發(fā)陰森可怖了。

她打開皮包,從包里掏出一包更怪的東西出來,開始講述關(guān)于馬牛的故事。李彩鳳說,這是草藥。我就聞到一股怪味直沖了過來,不過我喜歡草藥的味道,這種味道會讓我想起美好,想到所有的疾病都正在痊愈。她說這是馬牛為他生病的母親買的。馬牛就是在回家的路上被抓了壯丁,手上還提著這樣一包草藥,從此再也沒回去。

此時此刻,我就是那個被抓走的馬牛,開始想象李彩鳳口中的那一天,那天的廈門街頭天寒地凍,冷風(fēng)肆虐,一個人抱著這樣一皮包草藥,被一群扛槍的殘兵游勇驅(qū)趕著,不知去向何方。我知道,那個李彩鳳身后的牧羊人想看這樣的馬牛,想審判這樣的馬牛。馬牛其實就是牧羊人眼里的迷途羔羊。我作為馬牛正落湯雞似的坐在大雁兒的對面。就在這時,一個老人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我想他就是李彩鳳嘴上說的牧羊人。他一直躲在我們身后,這讓我開始想象他是一個卑鄙的人。

他伸出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想和我握手。那只手像是一截枯死的樹枝。他說,我叫梁宏志,很高興認識你。我在想李彩鳳會不會嫁給了這個人,他那么老,足以當(dāng)李彩鳳的爺爺,可我知道李彩鳳什么都干得出來。梁宏志的手一直向前伸。我有點慌,慌忙站起來,伸手出去,緊緊握住那截樹枝。我們的手在條桌上搖了搖。他沒有隨即松開,像是要一直搖下去。我說,我叫馬牛。聽到馬牛兩個字,他便隨即松開了我的手,縮了回去。我怎么說了我是馬牛,說完就后悔了,這讓我顯得沒骨氣,或者說更像一個卑鄙的人。他說,你不是馬牛,馬牛已經(jīng)死了,是我給了他一槍,腦袋開了花。那只枯死的樹枝似乎逢春了,做了個開花的動作。一個人的死對他來說這么輕而易舉。我被他的神情驚著了。他說,你吃驚的樣子,有點像他。他說我像那個馬牛,這讓我感覺怪怪的。他和李彩鳳不同之處在于,他像是可以說到做到。他坐了下來。李彩鳳站著,站在他旁邊,他們一起面對我。他們是來對付我的。

他說,以后我天天都會在這里等你。我看了一眼他的臉,他正面對一扇半開的窗。窗是舊的,又像是新的,不仔細看,看不出這種新的舊,或者舊的新。因他正對著這窗,臉上便落滿了光。他是個干凈的老頭,連鼻毛也打掃得很干凈。有一對招風(fēng)耳,給人一種反應(yīng)仍舊敏捷的錯覺。牙應(yīng)該是假牙,潔白透亮,這讓他不笑的時候也像是在笑。他是那種看上去就睿智慈祥的老人,至少很容易讓人這樣以為。我總感覺哪里不對勁,大概是眼神。我一直在想那種眼神像哪種動物呢。后來我猛地一驚,是老鼠。

他對我這個人沒有絲毫興趣。他也不問我從哪里來,是個什么人。他關(guān)心的只是馬牛和馬牛的故事。他想讓我表演馬牛所經(jīng)歷的一切。他真是個瘋子,這對他究竟有什么好處,他有什么放不下的,究竟我該怎么樣,他才會滿意。李彩鳳沒告訴我,也不會告訴我,她也一直處在緊張不安的情緒中。

梁宏志突然問我,薪資還滿意嗎?目光中充滿堅毅的神情,我感覺他可能是個老兵,有一個畢生放不下的故鄉(xiāng),在那一刻我有一種突然弄懂了他的感覺。這一切也許只是因為他的懷舊情緒在作祟。李彩鳳說,他不在乎薪資。我反駁說,我為的就是薪資。這個小插曲迅速引起了他的懷疑。他開始懷疑我們之間有鬼。在我發(fā)現(xiàn)他盯著李彩鳳的眼神時就意識到了。他是個警惕的人,也許是多年的戎馬生涯讓他變得疑神疑鬼。我說,我們還沒談薪資,我想我會滿意的。他說,沒錯,你會滿意的。

他問我,為什么要逃?他已經(jīng)進入角色了。這個世界上竟還有這么一群人,一群寧死也要回家的人。不過剛剛談過錢,我不想讓他失望。我開始胡編亂造,說是因為想念老母親。他說,你母親已經(jīng)死了。我越說越亂,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說,你為什么不自殺?我說,我為什么要自殺?他說,你不自殺就要被人殺死,自殺不更顯得悲壯嗎,你明知道逃不過一死。我后來知道那么多逃跑不成功的人都會選擇自行了斷,馬牛是第一個活著被審判的人。我說,我怕死。他笑了。他又讓我講講怎么去的鹿島,我就根據(jù)李彩鳳的交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到那些過去,那個冷風(fēng)肆虐的×市街頭,我背著一提包草藥迎風(fēng)疾走。也許我說得不夠好,或者情緒拿捏不到位,梁宏志對我不耐煩了,他說他累了,不想再聽下去,連李彩鳳也對我表達了失望。她挽著他離開了那間屋子。

我突然對著他們的背影喊,我恨我的母親,我們已經(jīng)五年多沒說過一句話了。在我坐牢期間,她從沒去看過我,她對我早就失望透頂。我不想提我的母親。也許是馬牛身上那包纏在身上足有二十年之久的草藥傷害了我。梁宏志和李彩鳳一起回頭看我。梁宏志略顯激動,下巴頜顫抖著。他問,為什么?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就說,我不知道和她說啥,我和她沒話說。我發(fā)現(xiàn)這么一說,我竟很思念我的母親,想到曾經(jīng)的她,可我實在想不出她的模樣來了。

他扭頭向外走。李彩鳳還在看我,沒想到我會這么說。我聞了聞提包里的草藥,藥味濃烈撲鼻,繼續(xù)想象馬牛這個人,背著一提包草藥,一背就是二十年。我因此站了起來。站起來似乎才能想得通。

接下來的幾天,我仍舊沒能讓梁宏志滿意。他每次都在我說到關(guān)鍵處時,說自己累了。我的每一次供述似乎都是在互相折磨彼此。我想盡早說完,而他連聽完的耐心都沒有。不知道他究竟想聽到什么。有時我會對李彩鳳說,放我回去吧。李彩鳳說,你真的想回去嗎?他這么一問,我就心虛了。也許我根本不想回去,不想這么灰溜溜地回去,更重要的是我還被蒙在鼓里,我想知道更多。馬牛越來越讓我感覺憋悶,他就像個不懷好意的老朋友。我站在院子正中央,面對著那株歪脖子石榴樹,一直思索他這個人。

李彩鳳還給我準(zhǔn)備了其他衣服,仍舊是馬牛的。等我脫下那一身濕答答的軍裝,換上了馬牛疾走在×市街頭時的長袍,我突然想起了另外一個人。他是個來自南方的木工,在我家里吃住過一個來月,那時我還很小,對一個突如其來的中年男人充滿無限的好奇,我喜歡看著他刨一塊木頭,或者用開水煮一根竹子,接著將它彎曲。這根竹子會在他那雙大手里慢慢變成凳子的四條腿。我們相處得不錯,在他閑暇之余還給我做過一柄木劍。他很靦腆,會對所有人略抱歉意的笑,像是說他做得還不夠好。不過在他離開后的三十多年里,我竟一次也沒想起過他,這讓我難過得想哭。

馬牛的這身長袍讓我想起了他。那張臉漸漸浮現(xiàn)出來,我想馬牛大抵就有這樣一副面孔。當(dāng)我能感知到馬牛的那張臉時,我突然感覺馬牛不是李彩鳳口中的馬牛,他是另外一個活生生的人。我身著長袍,懷揣著黃色提包,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越過墻頭的冷風(fēng)拂過我,吹得石榴樹的葉子嘩啦啦響。我環(huán)顧四周,想這樣的院子和正挑水走過來的大雁兒,這里的一切美好得難以置信。大雁兒笑意盈盈,我也對著她笑,并想把無意間回憶起的那段過往說給她聽。她沒看我,我才知道她不是笑給我看的,我的笑落寞而難堪。我回頭看,看到了顫顫巍巍的梁宏志。她是笑給他看的。那一刻,我嫉妒身后這個老家伙,我轉(zhuǎn)過身面對他,就像那個被判十年徒刑的家伙面對將要刑滿釋放的我。他下巴微揚,哆哆嗦嗦,顯得如此驕傲。

李彩鳳挑著水,顫顫悠悠,一步步逼近。只有會挑水的人才會顫顫悠悠。隨著扁擔(dān)一起一伏,人也跟著搖搖晃晃。這正是梁宏志想要看到的。梁宏志突然問我,她挑水的樣子好看嗎?我說,好看。他就是為了看李彩鳳挑水。也就是說,李彩鳳對于他而言,就是來挑水的。更不可思議的是,李彩鳳似乎很享受挑水的過程。

李彩鳳作為大雁兒每天要挑十幾桶水,走過去又走過來。院子里有一只水缸,缸沒多大,卻永遠也灌不滿。她灌滿了一缸的水,接著再將其放空,第二天又灌滿,周而復(fù)始。李彩鳳就是這么做的,在我看來,這就是她的每一天。她過的是大雁兒的每一天。她不是垃圾處理廠的廠長,或者說那個廠長只是作為用來掩蓋她大雁兒的身份。我想問個究竟,卻一直沒找到和她好好談一談的機會。

她在太陽落山前就會送我出去,在船上對坐時,我們會偶爾聊幾句。她似乎不想說太多,刻意想和我保持距離。她盡量讓我們兩個人更像大雁兒和馬牛。有一天我突然問她,你是不是嫁給了他。她說,你管得著嗎?這才是真正的李彩鳳,我喜歡她說“你管得著嗎”時的蠻不講理。我說,你就是梁宏志的寵物,一只可憐兮兮的貓。我激怒了她,我就是為了激怒她才這么說的。她的臉漲得通紅,就像是被炒鍋下亂竄的小火苗映紅了。她舉起劃船的槳給了我一下,讓我閉嘴。我說,在我和梁宏志說話的時候,總感覺正和一個死人說話。她說,你根本不了解他,你就亂下結(jié)論。她這么說,讓我感覺她打算和我說下去。我說,你了解他嗎?她說,至少比你了解。我說,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她說,你會知道的。我說,你還記得我們過去的事嗎?她不說話了,我們又陷入了沉默。她也許有話要說,只是不知從何說起,或者說這就像她的家庭變故一樣,不能提及,一旦提及就讓她沒臉見人。她不喜歡我說起那些過去。她想和那些過去一刀兩斷,可我就是從她的過去走過來的人。這樣一想,我感覺自己不僅僅是為了假裝馬牛讓那個老頭滿意。李彩鳳肯定另有所圖,看她閃爍的眼神就能猜得出來。也可以這么說,要不是另有所圖,她也不會找我,我們就老死不相往來了,想到這里我不禁悲從中來。

那棟土房子簡陋得不可思議,李彩鳳竟能忍受下來,也讓我想不通。他們都是那種有錢人,要不然怎么會興辦個垃圾處理廠呢。這樣的廠成本高盈利少,不該是一個商人的理性選擇。他們這么做,只能是為了這個假模假樣的村子。我終于找到了機會,悄然躲在房子后面,打算偷聽他們說話。窗戶高高的,我踮起腳尖也夠不著。除了斷斷續(xù)續(xù)的羊叫聲,我什么也沒聽到。正當(dāng)我一籌莫展時,他們開始交談。梁宏志說,你要是累了,就回鹿島吧。李彩鳳說,我哪里做得不好嗎?梁宏志說,我覺得你累了,你挑水的樣子沒以前好看了。李彩鳳說,是你看夠了我,不是我累了。梁宏志說,大雁兒每天都會給我笑。李彩鳳說,我也在笑。梁宏志說,你笑得很假,我看得出來。李彩鳳說,我不想走,我想陪著你。梁宏志說,你還是走吧。李彩鳳說,我已經(jīng)離不開你了。梁宏志說,你撒謊。李彩鳳說,我對天發(fā)誓。她也曾這么對我發(fā)誓過。她還是老樣子,一被戳穿就對天發(fā)誓。她發(fā)誓的時候就意味著她正在撒謊。梁宏志似乎信了,再不說話了。我給李彩鳳發(fā)了短信息,問她是不是愛上了這個瘋老頭。她沒回我,一直沒回。

第二天,我仍像往常似的表演馬牛,我不會錯過任何一步:穿好那套衣服,跳進水里,拿上泛黃的皮包。有時我會在水里多待一會兒,游上幾個來回,李彩鳳在岸上等我。這時候,她早就把一缸水挑滿了。這一天和往日略有不同的是,霧氣蒙蒙,給我的感覺是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梁宏志也意外地慈祥,他像是不在乎我在說什么了。他沒有說累,一直聽著,等著我說完。也許是那個被我想起的木工,讓我有了靈感,我對馬牛有了更透徹的體悟,我想我說得不錯。他還是問了那個老套的問題,你想過馬牛為什么沒自殺嗎,他手上有槍,隨時可以了斷自己。我說,我一直沒想通,或許他覺得還有機會活下去。他說,所有人都知道逃跑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我問,有沒有人真正成功過?他說,這要看運氣,有一些人突然消失了,他們有可能逃了回去,當(dāng)然更大的可能是死在了海里,或者給自己來了一槍。他這么一說,我突然有些難以自已,就像是我竟真的是那一天的馬牛。我的心被什么東西揪住了,我愣在梁宏志面前說不出話來。我感覺到了那一股訣別的氣息。

梁宏志突然又說到了自己,說他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沒有那個膽量,他看不起自己。這是他第一次開誠布公。他說,我那天也是要準(zhǔn)備逃走的,只是在一切準(zhǔn)備就緒的時候,有個懂海的人說風(fēng)向突變,讓我別走,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沮喪,后半夜他們就逮捕了馬牛,我感覺就像是逮捕了我,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讓我來審判他。我說,你太幸運了。又接著問他,你們?yōu)槭裁雌疵牖貋恚抢锊缓脝??我感覺自己在裝傻,才會這么問他。他笑了,說,你可以問問她。他讓我問問李彩鳳,問她什么呢?他的意思難道是他不要命地逃跑和她不要命地出去沒什么區(qū)別?關(guān)于李彩鳳怎么去的鹿島,我一無所知,從梁宏志的言談中,我才知道她成為一個真正的鹿島人并沒那么容易,甚至比我想象的還要艱難萬分。

李彩鳳突然開口問梁宏志,你說我為什么去鹿島,寧死也要留下?梁宏志說,你到鹿島就是來找我的。他想開個玩笑,可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李彩鳳卻說,你說得對,我是去找你的。她轉(zhuǎn)而對我說,要不是梁老先生,我可能就死在鹿島了。她喊他梁老先生。他們在打情罵俏。梁宏志擺擺手,讓她不要說下去了。梁宏志說,要不是大雁兒,我也不會回來。他們是說給我聽的,想讓我知道他們有多要好。這讓我越來越像個外人,更不可思議的是,我還在梁宏志身上看到了李彩鳳的影子,比如說話的語氣,還有微揚下巴時表現(xiàn)出的那種不屈。反過來,李彩鳳身上也有梁宏志的痕跡,那種故作神秘不到最后寧死不松口的勁頭,她從前不這樣。他們?nèi)绱讼嘞?,像至親,像知己,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猜測了,她并不恨他,我還曾想過李彩鳳叫我來,是想讓我?guī)退傻袅汉曛?,接著把殺人的罪?zé)怪在我身上??煽此麄兦淝湮椅业臉幼樱业耐普摵喼笔菬o稽之談。這讓我感到一身輕松,如果只是扮演馬牛討那個老家伙的歡心,這對我來說輕而易舉。只是讓他開心,我是有幾分不情愿的。

這時梁宏志突然問我,你們想過跳井這種死法嗎?沒想到他突然說起了大雁兒的死。他終于說起了大雁兒,大雁兒也許才是我之所以能來這里扮演馬牛的關(guān)鍵所在。他說,沒臉見人的人才會選擇跳井,像大雁兒這樣的女人就該跳井。他說到大雁兒的兒化音時,我斷定他是這里的人,只有本地人才會這么發(fā)音。

我看了看李彩鳳,接著問,為什么?他說,每個人都有個死法,大雁兒這么死就對了,就像馬牛的死,就像我的死。他對自己的死有所預(yù)見,用這么輕松的口吻來談?wù)撟约旱乃溃屛矣l(fā)好奇。我說,你會怎么死?說了我又后悔了,這句話問得很愚蠢,而且充滿了敵意。他笑了,說,你是不是恨不得我死?我感覺尷尬但并沒退縮,說,也許是馬牛想讓你死。他說,你可能這輩子都弄不懂馬牛這個人了。我憤怒地說,每個人都有個死法,馬牛就該死在你的槍口下嗎?他沉默了一陣,卻轉(zhuǎn)而談?wù)摯笱銉?。他說,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大雁兒跳下去的那口井。我問,不會是那口井吧?梁宏志說,就是那口井。

梁宏志憑著記憶將小時候的村莊復(fù)原了,還想復(fù)原一個大雁兒。大雁兒挑著水顫顫悠悠在他家門前走過,讓那個少年梁宏志一輩子也忘不了。李彩鳳突然說話了,你是不是也想讓我有朝一日去投井呀?他伸出手,攬了一把李彩鳳的腰。他的意思是怎么會呢。不過他沒說話。我忍不住了,問,大雁兒究竟是誰?梁宏志笑吟吟地說,你看她多像大雁兒呀。他看起來對于李彩鳳很像大雁兒頗為得意。也許他說了真話,要不是像大雁兒的李彩鳳,他不會回來,在這里建造一個掙不到錢的垃圾處理廠。大雁兒才是他回來建廠的真實原因。據(jù)李彩鳳說,他遠近聞名又深居簡出,回鄉(xiāng)出資籌建垃圾處理廠,利國利民,看得出她對他難掩崇敬之情。我卻對這瘋老頭失望透頂,我開始同情他,他是個可憐的小丑。

梁宏志盯著我,老鼠樣的眼睛盯著我,讓我芒刺在背。他似乎察覺出了我的灰心喪氣。他卻轉(zhuǎn)而說,很多人覺得自私就會貪婪,這是兩回事。他突然說起這個是為了說我,他把矛頭指向了我,從沒人這么說過我。他說,很多人是為別人而活的,也為別人而死。他為什么這么說我,我感覺莫名其妙。就問他,你總是這么喜歡評判別人嗎?一切似乎也該結(jié)束了,我不想當(dāng)馬牛了。他說,人靠這個才能活下去。我說,別人也會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得出關(guān)于你的結(jié)論,想過你被別人如何評判嗎?他說,說說看,你是怎么看我的。我說,你是個瘋子。李彩鳳給我使眼色,讓我不要往下說。我懶得理她。我繼續(xù)說,你覺得世界欠你的嗎,讓所有人為你服務(wù)?你想要一頭驢,一個人就得養(yǎng)頭驢;你想要一群羊,有人就幫著你養(yǎng)一群羊;你需要欣賞大雁兒的屁股,大雁兒就得挑著水讓你看個夠;你需要馬牛死給你看,你就要找個馬牛的替死鬼——你以為你是誰。從沒一口氣說過這么多話,我也累了。他說,說得好。他說得很平靜,就像是知道我會說出什么。他也許想表現(xiàn)自己見多識廣,像我這樣的貨色見得多了。我說,你不用裝腔作勢,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沒什么好怕的。李彩鳳說,你給我閉嘴,你以為你是誰。他們是一伙的,我想掉頭就走。李彩鳳傷了我的心。

梁宏志擺了擺手,讓李彩鳳閉嘴。他說,這個世界一直在變,你覺得不會變的是什么?你能找到那個不變的東西嗎?我沒想過,我說我沒想過。他說,不變的是,大雁兒跳井死了,馬牛被我一槍崩了腦袋,這是不會變的,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呢?可我們還是要做些什么,不管有沒有意義。我繼續(xù)說,我不懂你在說什么。他說,你知道馬牛為什么沒自殺嗎,你沒想通這個,我就覺得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我說,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要不說馬牛,我就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馬牛這個人。他說,人還是要知道從哪里來的,是那些過去在塑造我們,我們是從過去一步步走過來的。我說,我不想知道。他說,我來告訴你,馬牛就是想讓我們知道,他懷揣著那包草藥,一揣就是二十年,這不僅感天動地,他還把自己感動了。我說,為什么有些人總是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有多了不起,這對他有什么好處呢?有些事情就應(yīng)該被忘掉,永遠不要被提起。他來了興致,他可能一直在想這些問題。他的老鼠眼更亮了,我陡然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更像鳥,鋒芒畢現(xiàn)。他說,我也曾這么想過,后來我不這樣想了,這是個陷阱,那么多過往說不見就不見了,什么都沒留下,我害怕。他像是真的害怕,整個人在顫抖。我也因此想起曾經(jīng)被我徹底忘掉的那個南方木工,不知道他還活著沒。

我說,我累了。這次輪到我說累了。他有些不情愿,不過還是準(zhǔn)備放我走。這次輪到他們看我的背影了。

第二天我還是去了,其實我根本不想離開他們,確切地說不想離開馬牛。天天穿著他的衣服,說著他該說的話,讓我從那個惹人厭的家伙中脫身而出,我寧愿我是馬牛,而不是那個剛被刑滿釋放處處碰壁的人。我沒想到會這樣,也許他們早就想到了,一直在等著我。他們給我下了套,即使這樣,我仍然愿意去做馬牛。也正如梁宏志所說,知道了馬牛才能更加了解我自己。我從馬牛身上看到了希望,他抱著大輪胎的形象一直在我腦海深處縈繞,揮之不去,那股將自己拋向大海的決絕和樂觀感染著我。這也是我非去不可的原因,我要穿上那身衣服,懷揣著一包草藥跳進水里,這樣我才感到安寧。

在去之前李彩鳳還發(fā)給我一張照片,照片顯示的背景是一片灰沉沉的大海,一縷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在大海前散開,只是看不見臉。那應(yīng)該是李彩鳳的一頭秀發(fā)。她站在甲板之上回望,海風(fēng)包裹著她,她就要去海那邊兒了,她可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但又非去不可。我盯著照片上的大海和她的一頭秀發(fā),想李彩鳳為什么要讓我看這個呢?

我又一次推開了那道鐵門,李彩鳳仍像往常似的癱坐在船頭等我。那張古怪的照片讓李彩鳳變得更加神秘。我們面對面,我毫無顧忌地打量她。被我這么看著,她渾身不自在。她說,你好像很得意。她瘦了,脖子上的肉略微松垂,讓她像只兀鷲。她的眼睛紅紅的,是那種惡狠狠的紅。我說,你根本不知道我經(jīng)歷過什么,你知道待在監(jiān)獄里的感覺嗎?就像是有人扼住了你的咽喉。這番話或許打動了她,她的眼神沒先前那么凜冽了。她說,瞧你這副樣子,我就不該找你來。我說,那你為什么找我?她說,我找錯人了。我說,你是不是一直在等著我,你知道我什么時候出獄?她說,那你說我為什么找你?我說,我讓你放心,我很聽話。她說,聽話的人很多,有錢能使鬼推磨。我說,你也是為了錢嗎,梁宏志說什么你就做什么。她說,沒錯,我是為了錢,你滿意了吧。再說下去,她可能會哭出來。我不想她哭出來,沒再說下去。

起風(fēng)了,黃沙落了滿地,整個村子灰蒙蒙的。我沒有下水,是李彩鳳沒讓我下水。她說,今天該行刑了。今天是馬牛的末日,真為馬牛開心,他終于可以解脫了,可卻讓我魂不守舍。我再也不能假扮馬牛了,這不是馬牛的末日,反倒是我的。李彩鳳換了身衣服,她不是大雁兒了。她又成了梁宏志的貼身女秘書。我沒見過她一身戎裝的樣子,就在她向我敬禮的一刻,我知道我會為了她不顧一切的。穿上戎裝的梁宏志也像是換了一個人。他八十多歲了,盡管彎腰駝背,可昂首向前看的時候仍然威風(fēng)凜凜。

在去行刑地的路上,李彩鳳問我怕不怕。不知道她是在問馬牛,還是在問我。也許她要問的是我,不是馬牛。我說,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真死。她說,你就不怕真給你一槍,像馬牛一樣?我說,那也不怕,你知道我最厲害的地方在哪里嗎,就是隨時可以死,沒什么遺憾。她不說話了。梁宏志和她耳語,似乎在交代些什么。李彩鳳一臉詫異,估計她也沒想到梁宏志會說出那些話。他究竟說了什么,我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迎著風(fēng)向前走,一往無前。我想被處決的馬牛也會這樣的。

我迎著風(fēng),背對著他們。我想表現(xiàn)得盡量大義凜然一些。我已經(jīng)爬上最高處了,眼前可以看見遠方的城市和近處的塔吊。我站住了,發(fā)現(xiàn)塔吊最高處的駕駛艙里的人也在轉(zhuǎn)頭看我們。他那么高,看著腳下的一切,在發(fā)現(xiàn)他之前,我從沒想過世上還有這么一種人——開塔吊的人。他知道我正仰首看他,他竟然向我揮手。他在和我打招呼。我也揮了揮手。

李彩鳳在后面喊了一聲,跪下。我沒來得及細想,就跪下了。幾十年后的馬牛跪在塔吊前,腦袋微揚,向著遠方的城市,就像向著海那邊兒的×市。那些高樓像是海市蜃樓,如夢如幻。馬牛就要挨這一槍了。他們在我身后,也許正準(zhǔn)備湊上前來,給我腦瓜子來那么一下,接著我可能需要像馬牛一樣,歪倒在地。作為臨終前的馬牛難道就這么默不作聲地死掉嗎,他會不會喊上一句“我生是×市的人死是×市的鬼”這樣的話來呢?

李彩鳳又喊了一身,站起來,不是讓你跪下。我回頭一看,梁宏志跪在我身后。我站起來,轉(zhuǎn)過身。梁宏志伏在地上,泣不成聲。我只是傻站著,面對一些突發(fā)狀況,我通常都是這么傻站著。我傻站著,也是他們想要的。馬牛多年前就是這么傻站著。馬牛的故事遠沒有結(jié)束,或者說,我根本不了解究竟在馬牛身上發(fā)生過什么。他哭得撕心裂肺,我從沒見過一個老人可以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就在那一刻,我開始心疼這個跪在我腳下的梁宏志。他放不過馬牛,更放不過自己。

李彩鳳從雙肩包里掏出一個黑色的陶罐。她讓我抱著,我猜這大概就是馬牛的骨灰。四十多年過去了,馬牛和一個素不相識的我并肩站在風(fēng)里。在微弱的陽光下,風(fēng)越來越大,黃沙在野地里起伏,像是在和這個世界對話。梁宏志正在求馬牛原諒他。他步伐蹣跚,走路遲緩,我才意識到他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我看著他的臉,干癟皺縮,這樣一張臉讓我難過極了。

我一手抱著骨灰罐,一手攙扶著他。我已經(jīng)原諒了他,更重要的是馬牛原諒了他。我們?nèi)齻€人將馬牛埋葬在一株松樹下。我沒問,陶罐里究竟是不是馬牛的真正骨灰,也許只是一抔土,不過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厝サ穆飞?,聽李彩鳳耳語說,這是梁老先生從鹿島背回來的。我想這不應(yīng)該是一抔土。她還說,梁老背回來不止一罐,還有一罐摔碎在飛機場,落了一地的骨灰,每一抔骨灰就是一個出生入死的兄弟。她這么一說,我差點掉眼淚。我被這個梁宏志打動了,回去的路上我和李彩鳳攙扶著他。我們更像一家人了。

我感覺自己是他們計劃中無法替代的一環(huán),可這一切看上去那樣不留痕跡。除了他們像神一樣精心于此之外,那就是誰也沒想到會這樣,而這樣恰恰是最令人滿意的。李彩鳳卻說這是她的主意,可她在電話里卻不是這么說的,她說過討厭這個鬼地方,討厭那個牧羊人,簡直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們之間究竟搞了些什么鬼名堂,他們是一起的嗎,或者說這個可以做李彩鳳爺爺?shù)穆箥u男人和她究竟什么關(guān)系?我感到更加疑惑,想知道這些,只有繼續(xù)留下來。

梁宏志鄭重地向我鞠躬,說,謝謝你。馬牛的故事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心有不甘。他說,你可以走了。他以為我很想走,早就受不了他了。他錯了,我想跟著他,想作為馬牛和他們在一起。我說,我不走。他說,馬牛沒了,你也就沒了。我說,馬牛不會沒的,他在我們心里。他說,我找你來,就是送走馬牛。我說,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送走他嗎?他情緒突然失控,哽咽著說,那你還想怎樣?他是在贖罪,想讓我作為馬牛去寬恕他。我說,我不會原諒你的。我想激怒他,當(dāng)然我更不想離開馬牛。沒了馬牛,我難過得想哭。他從哽咽中恢復(fù)過來,說,我不需要你的原諒,我只是想送走我的噩夢,這些天我睡得很好,夢里再也沒有那個血肉模糊的腦袋了。

他像個可憐的孩子。我說,故事可能才剛剛開始。他說,我不想開始,只希望早點結(jié)束,馬牛就是我的石頭,我要把它推上山,它又滾下來,我還要把它推上去,是你讓它停了下來。他打動了我,我說,我想和您交個朋友。他說,我這個人沒有朋友。我說,馬牛不是您的朋友嗎?他說,我的朋友都沒什么好下場,我寧肯沒有朋友。我說,我這個人也沒有朋友。他說,真是可笑,兩個沒有朋友的人注定可以成為朋友嗎?更不可能。我說,你可以是我的爺爺,我爺爺要是活著,也和您差不多年紀。他說,我無兒無女,說完看了一眼李彩鳳。李彩鳳像是和他無兒無女有關(guān)似的。我說,我還是想留下來。他說,你去照顧那群羊吧。我很開心,我一下子成了牧羊人。來之前,我還一度在想李彩鳳找我來是要干掉那個牧羊人的。

我問,羊在哪里?我突然又想起李彩鳳說到羊的眼神時那顫抖的嗓音了。梁宏志擺了擺手,作為大雁兒的李彩鳳打開了院子里的地窖。這里還有個偌大的地窖,這也是我未曾想到的。我進了地窖,看到了一群擠擠挨挨驚慌失措的羊。它們向后躲閃,擠在一個角落里。我走上前去,找了一只就開始撫摸它的脖子。我想好好看看這只羊的眼神。它咩咩地叫起來,叫得我心慌意亂。我松開了它,它像是受了極大委屈似的向羊群里死命地鉆。我也跟著咩咩了兩聲,我像逗一只貓那樣逗那只羊。它們總是一副受了傷害的樣子,咩咩的叫聲像是一直在求救。當(dāng)李彩鳳告訴我怎么養(yǎng)這群羊時,我才知道它們的確遭受著不公正的待遇。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讓它們處于饑餓的狀態(tài),保證它們時常發(fā)出饑餓的哀嚎。梁宏志就想聽它們慘烈地叫。我喊了一聲,梁宏志這個變態(tài)。他給我?guī)淼暮酶许暱涕g蕩然無存。我在地窖里大喊大叫。李彩鳳說,夠了。我們倆面面相覷,在一群羊面前沉默了許久。

天黑了,我和李彩鳳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一路走下去。沒有燈光,可路是灰白的,我們可以一直走下去,不至于迷路。對于李彩鳳來說,這條小路也許走過無數(shù)遍了。上次去找墻外的我,也是走的這條小路。她沒有送我回去,她想讓我留下來,作為牧羊人留下來。我的肩膀摩擦著她的肩膀,不是我故意的,就是她故意的。我們誰也沒躲開,就讓這種摩擦一直持續(xù)著。我想和她說說那群無辜的羊和它們無辜的眼神,可我張不開嘴。

她說,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我說,有兩個小時吧。她說,你這個混蛋。她想談一談我們的過去了。她這么說,就說明她仍舊在意我。沉默要是持續(xù)下去,我們還會發(fā)生些什么。我已經(jīng)忘了還有那群挨餓的羊。

我們很快就走到小路盡頭,一堵高墻橫在我們眼前。她說,這就是我的生活,你滿意了吧?我說,我不懂你在說什么。她說,這就是我的生活,你們滿意了吧?我更不懂了,我說,你一直活給別人看嗎?她說,你們不都想看我活得不盡如人意嗎?我想說她不要自我感覺良好,別人并沒有那么在意她的生活。我沒這么說,她也許更需要安慰,我想伸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沒想到被她一把推開了。她說,滾遠點。這讓我想起多年前,她喜歡這么說,滾遠點。我還因此想到她手腕上的煙疤,是她故意燙的,燙成個北斗七星的樣子。她對自己下得了手。燙最后一顆星星的時候,我也在場,煙頭烙在皮膚上,她還沖著我驕傲地笑。我是從那時候開始對她言聽計從的。

她說,那天我就是站在那里給你打的電話。她指了指遠處,那里有個斜坡,斜坡之上有一團陰影,似乎有個人坐在那里。她指了指,那人就動了動。我說,那里有人。她說,這里到處都藏著人,有什么好怕的。我還是有些怕,走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棵隨風(fēng)搖擺的小樹。我放下心來,可又不免失望,本來以為是梁宏志陰魂不散。李彩鳳也走過來了,說,你知道我為什么給你打電話嗎?

她這么一說讓我突然想起大斯太爾來了。我在黑夜里望著那個模糊的塔吊,沒來由地想到自己曾開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斯太爾,往返于幾個城市之間運送集裝箱。是斯太爾改變了我的人生,我開著這個大家伙撞了人又落荒而逃,以致獲刑。沒人知道在午夜時分駕駛著大斯太爾的感受,就像我們在低處看塔吊上的人。一坐進那個高高的駕駛艙,就像是被巨獸銜在嘴里,目視前方,會對路有不顧一切的渴望。斯太爾讓我激動不已。我說,你知道我是因為什么被判刑嗎?她說,撞死了人。我說,是我倒車碾死了他。我開始想象那個像怪物似的斯太爾一點點向后退,逼向那個人。她說,那你還是撞死了人。我捂住了臉,我無數(shù)次夢見那個被碾死的人是我。我接著說,那個下跪的人該是我,不是梁宏志。她愣住了,許久沒說話。也許她還不相信我會做得出來。她惡狠狠地說,跪下。我說,對不起。她說,跪下,你這個混蛋。我跪在李彩鳳面前,我學(xué)著梁宏志的樣子匍匐下來,喊著,對不起,對不起。我停不下來,一直在叫喊著對不起。李彩鳳讓我閉嘴,說,這是你的事和我無關(guān)。我說,我要謝謝你,是馬牛讓我活得像個人。我站起來了,不知道剛才究竟發(fā)生過什么,我很少情緒失控。李彩鳳說,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她在安慰我。

我說,那天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那次車禍,你讓我去找你,我心驚膽戰(zhàn),我猜得出你想讓我干什么。我渾身發(fā)抖,可我又沒辦法拒絕你,我還是去了。

她說,我給你打電話,是我突然怕了,讓我想不到的是竟然會想到你,我感到恐懼時,我卻想到了你。我說,讓我猜猜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你想讓我解決掉梁宏志,而解決梁宏志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我假扮馬牛,你讓我恨他。她說,那你恨他嗎?她這么說,讓我突然開始嫉妒梁宏志。我無法和他相提并論。我恨不起來,梁宏志讓我無話可說。他身上有讓我著迷的地方。

過了很久她接著說,這里就像個墳?zāi)?。我說,畢竟你沒有下手。她說,他已經(jīng)在我手里死過一次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伸手摸她的腰,我就是那樣做了。她說,拿開你的臟手。我倚著那棵小樹,感覺有點無地自容。我也因此想起梁宏志的手,也許是那雙手的存在才讓她變成這樣的。我回想起梁宏志伸手摸李彩鳳腰身的場景來了。

我們很久沒說話,后來她說起了過去,說她怎么去的鹿島,還有她在那里的所有遭遇。她過于一本正經(jīng),這讓我懷疑她是否說了真話。

李彩鳳沒去鹿島之前就叫李悠悠了。她搖身一變成了李悠悠,和一個來自南方的有錢人生活在一起——據(jù)她說是個有錢人。她說她不愛他,她只是愛他的錢。她被這些錢困住了。后來她在某個飯局上遇上一個中間人,從此又開始了另外一種人生。聽她說他們一見鐘情,如膠似漆。也許只有發(fā)生愛情,才讓她突然地?zé)o影無蹤說得過去。我一直以為她不會愛上任何人。在我看來,遇上另外一個中間人,估計也會如此。她只是對自己曾經(jīng)的生活厭倦了,就像她曾經(jīng)厭倦我。后來她和那個人漂洋過海去了鹿島。一說漂洋過海,似乎仍可以感覺到李彩鳳當(dāng)時對于去海那邊兒的憧憬。她在說起漂洋過海時,我問了問那邊兒怎么樣。她沒覺察出我話中有話,能留在鹿島并成為一個真正的鹿島人,還是讓她充滿優(yōu)越感。沒過多久,她懷孕了,給那個人生了個兒子,不過事與愿違,那人還是不準(zhǔn)備和她結(jié)婚。一個沒有身份的姑娘在鹿島的日子難以想象地難挨。更不可思議的還在后面,那個人竟然也不知所終了。李彩鳳才意識到自己真正上當(dāng)了。她不甘心,抱著孩子四處尋找,路上竟遇上個好心人,也是個外地人,倆人很快姐妹相稱。李彩鳳沒怎么懷疑,還以為是個意外的緣分。從這點上看,她真是走投無路了,在我的印象里,她沒什么女性朋友,甚至我感覺她不會和女人相處。她唯一一次信賴女人,竟然是當(dāng)頭一棒,在上當(dāng)之前,也許還會覺得女人更加可靠吧。后來可想而知,她被騙了,那個女人抱著她的孩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她想不通,后來想通了,想通了就不會那么難受,至少知道她的孩子還活著,也可能活得挺好。搶走她孩子的女人,應(yīng)該是那個男人指使的,他不想要她,卻想要那個孩子。她說到這里開始哽咽,哭訴著說,你根本不知道我經(jīng)歷過什么。這句話我也說給她聽過,她現(xiàn)在又對著我說。

后來她在梁宏志的廠里打工。梁宏志看上了她,欲罷不能。李彩鳳還以為他真的看上了她,沒想到他想要的只是大雁兒。梁宏志耽于幻想,遇上李彩鳳才有了真正的想象力。他們決定回來,因此就有了如今這個村落。梁宏志說了一句空話,意思是她能繼承他的遺產(chǎn)什么的,她知道他無兒無女,這句空話打動了她,她想變得更有錢,她一直想要變得很有錢。有了錢才能找到那個丟失的孩子。她說起那個孩子時傷心欲絕,整個人都在顫抖,我想去抱抱她。不過我沒有去抱她,也許我覺得我不配。

李彩鳳話鋒一轉(zhuǎn),說到一只烏鴉最近總是在叫,說梁宏志也快到時候了,沒幾天可活了。她說,他得了重病,他在硬撐著,不想讓我知道。不過她接著說,他要真死了,我可能會傷心難過,是真的傷心難過,你也許會覺得不可能。她不想讓他死。她問我,懂嗎?我說,我懂。她說,懂個屁。她也是在說自己,為了說自己才這么說我。我突然意識到,她是因為這一點,才找上我的。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不過她最后那些話頗為駭人,她說,我找你來是因為我想李彩鳳了。是我讓她找回了曾經(jīng)的自己。她不是李悠悠,更不是梁宏志眼里的大雁兒,她是李彩鳳。她用食指一直在撥弄她的劉海。我說,你誰也不是,你只是李彩鳳。

第二天李彩鳳又成了笑盈盈的大雁兒。梁宏志還是跟在她屁股后面,蹣跚地走。他不像是要死的樣子。等李彩鳳挑滿一缸水后,梁宏志就躺在了院子里的竹椅上假寐。他知道我走近了,人老了,閉上眼睛,也能知道周圍正在發(fā)生什么。

他站起來,讓我去他的房間坐坐。在進去之前,我去看了看那群羊,并抱出來一只最小的。那群羊被放置在一個寬大的地窖里,才讓一聲聲羊叫似有若無。我要好好和梁宏志說說這群小羊。我懷里的小羊一見到天光就掙脫了我,在院子里撒起歡來。一個撒歡的羊讓我感覺世界尤其美好。

我從沒走進過梁宏志所在的那間堂屋,堂屋正中央掛著一幅八仙過海,側(cè)墻上也貼滿了類似的畫,諸如年年有余、松鶴延年之類的。我看著那些畫發(fā)呆,梁宏志說,怎么也不像。我說,不像什么?他說,不像我小時候的那面墻。我還在看著年畫上的那條開心的大鯉魚。他接著說,我實在想不起來這面墻上到底該掛什么年畫了,這是亂貼的。他好像因此很羞愧。我看了他一眼,他躲開了我的眼神。我巡視整間屋子,而他瑟瑟地等我說話。他好似在期待我說些什么。我說,這是什么味道?他忙回我說,是腌蘿卜的味道,是我小時候的味道。他帶我去西屋看,掀開門簾,我就被嚇了一大跳。床邊橫著一副棺材,床很小,棺材也就顯得很大。梁宏志說,小時候我最害怕這副榆木棺材,現(xiàn)在卻最喜歡它,這里的一切,我只對它滿意。我說,連我和大雁兒也不如這副棺材。他笑了,一只手支著棺材的上沿兒,說,進去躺躺吧。我向內(nèi)探頭,并迅速搖了搖頭。他接著說,小時候我不理解奶奶為什么一有空就躺到里面,有一次我看著她躺進去,一動不動,以為她真的死了,我就開始哭,你說可笑吧。他一臉孩子氣地看著我。我說,我想躺躺看。我翻身跳進那副棺材里。我屈伸躺下,并閉上了眼,周圍靜得出奇,能聽到梁宏志在我頭頂上的呼吸聲。這時候我卻又一次想起我被斯太爾碾死的夢,我忙起身,從棺材里跳出來。

梁宏志說,人過了八十,上了床就不一定下得了床。他找了個隨便的地方坐了下來。這里給我的感覺不像個有人住的地方。我也坐了下來,面前就是那副咄咄逼人的棺材。李彩鳳走進來了,斜倚在棺材沿兒上,若有所思。我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偷偷打量她。她并無什么異樣,不過看得出來,她內(nèi)心平靜,像是已經(jīng)打定主意了。

梁宏志說,你是不是又偷偷給羊喂草吃了?羊不叫了,就是在吃草。我說,這就是你想要的嗎,讓一群羊不停地叫喚?他說,善心大發(fā)。我說,那群羊是無辜的。他說,有人問過那個十五歲的孩子無辜嗎?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說,哪跟哪呀。他說,我十五歲就跟他們走了,后來就再也沒回來。

梁宏志談興很濃,說起了他小時候。七十年前,梁宏志就是從這里離家出走的,他說是那一聲聲羊叫把他逼走的。真正的牧羊人不是梁宏志,而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是干羊皮生意的,子承父業(yè),梁宏志沒別的選擇,也要干這個,他不愿意,是大雁兒的死讓他死心了,離家出走。沒想到他以前有多討厭羊叫聲,現(xiàn)在就有多想聽。聽那些叫聲,就像是可以聽到他的父親正在呼喊他。梁宏志說,轉(zhuǎn)了一大圈又回來了,人生就是個圓圈跑道。我沒弄懂他父親究竟是干什么的。他說,為了得到上好的羊皮,在羊還活著的時候,就要敲碎羊的骨頭。這是他父親的營生。羊會一聲聲凄慘地叫,常人受不了那樣叫,因此他們家住得也就很荒僻。他的父親因常喝一種藥,耳朵早就半聾了,為了讓梁宏志以后能好好干這個,也給他喝那種藥。他不想變聾,也不想和這些沒完沒了的羊叫聲為伴,就跑出去了,一跑就是七十年。說著說著他就哽咽了,說舍不得對地窖里的那群羊下手,像他父親那樣。他的意思是本來要對那群羊下手的,敲斷它們的腿骨,讓它們死命地叫喚。

梁宏志又說起大雁兒,她比他大幾歲,常來那口井挑水,除了大雁兒沒人會來。我才知道大雁兒是個聾啞人。這也是李彩鳳一穿上大雁兒的衣服就不再輕易說話的原因。說到這里時,李彩鳳出去了。她似乎聽不下去,或者她早就聽膩了。梁宏志接著說到大雁兒的死,說她被一個混蛋糟蹋了,活不下去,就從那口井里跳了下去。她這輩子活著就是為了那口井。六十多年過去了,梁宏志為了找到那口井煞費苦心,不過還是被他找到了,就像他說的,他還是想做點什么。

梁宏志似乎有點喜歡我,那種喜歡讓我感覺很別扭。他的眼神開始變得溫和。他想對我和盤托出,像是要給這一切一個結(jié)果。而這個結(jié)果和我有關(guān),他想讓我看著辦,似乎我怎么做,他都不會拒絕。也許是這一點惹惱了李彩鳳。她以為我在和她爭寵。我想出去找找她,向她做個保證,這里的一切和我無關(guān)。李彩鳳又進來了,仍舊斜倚在棺材沿兒上,靜觀其變。我們?nèi)齻€人在一副棺材周圍沉默下來,就像有人死了,我們正在哀悼。

這時我竟想起多年前的一個電話來了。那個電話是李彩鳳的男朋友打來的,他擔(dān)心她在外面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李彩鳳就讓我接電話,證明我和她在一起,而我是那個讓人放心的人。我把這個打電話的故事說給梁宏志聽了,說李彩鳳那時候真是可愛呀。其實我想的不是可愛,而是可恨,我在她的世界只是個擋箭牌。梁宏志笑了,李彩鳳也來了勁頭。這通電話打破了我們的僵局。李彩鳳提議可以演一遍。梁宏志說,我要演那個男朋友。我們?nèi)齻€人把那一幕重演了一遍。演得一點也不好,我們繼續(xù)來。頭幾遍有些可笑,再往后就變得越來越嚴肅了,甚至可怖。我們重復(fù)的次數(shù)之多,以至于讓人只能這樣猜想,我們在上演一場儀式,這些對話更像是一種咒語。不斷地重復(fù)有種撫慰人心的效果。我忘乎所以時,站在了棺材沿兒上,我一沖動,就忍不住爬高。我站在高處,突然有一種身處斯太爾駕駛艙的感覺。我說給他們聽,李彩鳳說,不如我們開著斯太爾兜兜風(fēng)吧。廠里有幾輛現(xiàn)成的斯太爾。

李彩鳳找人把斯太爾開過來了。我們穿過那道鐵門,就看到了那個大家伙。這讓我想起過去的那段日子,現(xiàn)在想來就像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我跑向了那輛斯太爾。它在黑暗里大得嚇人。我走過去,踢了一腳它的大輪胎,硬邦邦的,像塊巨石。我一把抓住扶手,一步步登上了駕駛艙。鑰匙一擰,大家伙就嗚嗚叫起來。我踩油門,感覺到斯太爾在發(fā)抖,我也跟著抖。我對著窗外的他們大喊,快上來。為了把八十多歲的梁宏志弄上車,我不得不又一次下車。我用雙手托舉著他的屁股,將他推上了車。

我們上了路。斯太爾轟隆隆穿過夜色,讓我想到黑夜的大海之上一閃而過的巨鯨,也許抱著輪胎的馬??吹竭^。我猛踩油門,一路狂奔。他們倆坐在后一排緊緊依偎在一起。也許他們從沒這么好過,是我的出現(xiàn)讓他們再無芥蒂。那一刻,我也希望他們好好的。我想祝福他們,可又感覺無話可說,我眼里只有永無盡頭的路??磥砝畈束P是真的嫁給了他,他們是一對夫妻,只是看上去不像而已。他們是大雁兒和梁宏志。

我們圍著垃圾處理廠轉(zhuǎn)了幾圈,我說,你們看。李彩鳳說,你說得沒錯,在斯太爾的駕駛艙里我才懂了你說的那些話。她探頭過來,和我一起目視前方。我們又在那道鐵門前停下了,我們下了車。梁宏志說,我有話和你們說。他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就像是摔在了地上。斯太爾的遠光燈還開著,我們?nèi)齻€人如墜云霧。他說,馬牛沒了,大雁兒也沒了,我也快沒了,該結(jié)束了。李彩鳳坐在了他的旁邊,撫摸著他的脊背,正在安慰他。梁宏志反手摟住了她,她就像個小綿羊似的鉆到了他的懷里。他對她說,你再也不是大雁兒了,你是李彩鳳,其實我從沒把你真正當(dāng)過大雁兒,從今往后,你想是誰就是誰了。李彩鳳說,我是你的大雁兒,永遠是你的大雁兒。她說出這樣的話來,讓我錯愕不已。

梁宏志說,我很快就會忘了你們,忘了這一切,我的這些過去再也不會折磨我了。李彩鳳不相信,說,怎么會?他說,傻孩子,你不用安慰我,我并不怕死,也沒感到悲傷,是你們送走了我的記憶。我問,你怎么了?他說,我的腦子正在萎縮,我不但會忘了你們,連我自己是誰我可能都不知道了。他得了阿爾茨海默病,連李彩鳳也不知道。不過我還是聽到李彩鳳的嘆氣聲,那是一聲釋然的嘆息

梁宏志說,扶我起來。我們倆攙扶著他穿過那道鐵門,走進了他一手營造的世界。我有點難過。我們?nèi)齻€人默默地走了很遠的路。梁宏志說,我累了。我們送他回房休息了。他就睡在那副棺材旁邊。他很快就睡著了。我和李彩鳳站在空蕩蕩的堂屋內(nèi)打量著彼此。她說,出去走走吧。我們出了屋,又出了院子,外面的月光明晃晃的,亮如白晝。我們走到了那株大槐樹下面。她斜倚著樹面對我。我知道她難掩興奮。

她伸胳膊出來,讓我看了看那只手腕,七顆煙疤像北斗七星那樣排列著。我仔細端詳,想要摸一摸最后一顆。李彩鳳突然說,抱著我。她讓我抱著她。李彩鳳又說,抱緊我。我嚇了一跳,不敢相信她說的話。我還沒來得及準(zhǔn)備,她就開始吻我。她就像是一大片月光落在我身上。她說,瞧你那副樣子。這么多年過去了,她變了。她不再是那個緊張不安的小姑娘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需要我,在這月光之下。她的話像是一把鑰匙,擰開了我。我開始配合她,不要命地撕扯她的衣服。她身上傷痕累累,月光下尤為顯眼,這都是梁宏志留給她的。這并沒讓我感到吃驚,我一口口親吻著那些傷痕。李彩鳳騎在我身上,發(fā)了瘋似的大聲叫喊,像是要把最后一絲力氣在我身上用完。我托舉著她,像是正在被一波波海浪淹沒,正當(dāng)我幸福得無以自拔之際,我的余光看到了一個老人。他哆哆嗦嗦地舉起一把獵槍,槍管像是一只空洞的眼睛,像羊的眼。

(編輯 何謂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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