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國君
王之野笑問:“我出重金,可得乎?”
陸游雙手輕輕捧起硯石,指硯側(cè)銘文說道:“銘文系我鐫刻,見笑,請公視之?!?/p>
王之野躬身,默讀隸書銘文:“……既堅而貞,亦潤而澤,澀不拒筆,滑不留墨。稀世之珍那可得,故人贈我情可極。素心交,視之石,子孫保之永無失。老學(xué)庵主人。”
陸游言道:“張仲欽,后擔(dān)重任,備敵防邊;朱孝聞治亂,功在利民?!?/p>
陸游說,長憶風(fēng)華當年,同儕情誼,我有詩:“白鶴峰前試吏時,尉曹詩酒樂新知。我心忽入西窗夢,同在甫村折荔枝?!?/p>
王之野嘆曰:“好詩,情系四十年,四十年!名石,名人,名文,稀世之珍,我豈敢奢求,友情無價!”
終生至交
陸游諸友,皆為終生至交。
東陽郭希呂、呂子益,雖為晚輩,卻懷深情,年年臘月送來家釀石洞名酒,直至陸游去世前。一二零八年,陸游有詩,專寫此事。石洞名酒,實為蘭陵美酒,東陽古稱蘭陵。呂子益進士及第,在太學(xué),每歲必來問學(xué),議論文辭,沉潛識豐??崾?,尚書、左選郎葉適饋贈篾席,涼爽舒服。王炎幕府時好友張季長,自南鄭一別,二十余年音書不斷,天南地北,越語蜀音,詩詞唱和,常有筆墨之歡,似促膝對坐。周必大在家鄉(xiāng)廬陵,輒寄詩文,讀稔熟的蠅頭小字,如見其人,快慰在心,惜哉已駕鶴西去,不可再得。楊萬里違忤朝廷,抵牾以鐵錢代替銅錢之策,調(diào)任贛州,堅辭,不赴,乞祠得準。年后,致仕,授寶文閣待制,任宮觀閑職,歸鄉(xiāng)。其詩,寫鄉(xiāng)居生活,清新自然:“落日無情最有情,遍催萬樹暮蟬鳴。”再讀 “綠楊接葉杏交花,嫩水新生尚露沙。過了春江偶回首,隔江一片好人家?!弊x來如走進畫中,別樣風(fēng)景,陸游激賞。趙蕃亦有詩來,或問詢,或?qū)懸?,寄思賞心。
朱熹長居福建建陽,見面極少。其地麻沙鎮(zhèn),盛產(chǎn)麻沙紙,質(zhì)地優(yōu)良,有韌性、吸墨性好,印書首選,享譽國中,是宋代與杭州、眉山齊名的三大雕版印刷中心之一。書坊??躺票緢D書,行銷四方,遠至日本、朝鮮、阿拉伯、歐洲。另有以藤條為料生產(chǎn)的特殊紙張,保暖、光鮮,專做紙被,冬暖夏涼,流行于士大夫家。朱熹寄麻沙版書籍和紙被,陸游愜意。紙被,陸游格外受用,有詩寫道:“紙被圍身度雪天,白于狐腋軟于綿?!?/p>
朱熹仕途幾挫,又幾次辭官不赴,志于學(xué)。陸游寫詩相勸,望其不可遁世:“天下蒼生未蘇息,憂公遂與世相忘”。朱熹答曰:“陸公之心,言猶在耳,然不得行也,奈何……”
朱熹在九曲溪畔,隱屏峰下,創(chuàng)立書院武夷山精舍,樹德立人,倡言“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平易近民,為政之本”,講學(xué)八年,與學(xué)子同食,藜羹與共。早年,狀元及第,任同安縣(今廈門市區(qū)和臺灣金門島)主簿,曾跨海去金門島,察風(fēng)俗,引教化,促建燕南書院,由是家弦戶誦之風(fēng),遍及金門島,惠及臺灣。
晚年重建白鹿洞書院,創(chuàng)建岳麓書院,立言“實事求是”,繼承和發(fā)展了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的正心誠意修身之學(xué),集大成,建立理學(xué)體系,儒學(xué)為內(nèi)核,滲透佛道之思,為南宋顯學(xué)。
陸游和周必大、楊萬里,對朱熹在學(xué)派紛爭中的堅守,在鵝湖與陸九齡、陸九淵等登壇辯論的治學(xué)精神,皆懷敬慕之心,互為摯友。朱熹高度評價陸游詩文,亦欣賞陸游書法,稱陸游“筆札精妙,意致深遠”。慶元六年(1200年),朱熹在“偽學(xué)”冤案中病逝,享年七十一歲?!暗懒秩俦?,書院一千徒”,朱熹一生創(chuàng)立、恢復(fù)和講學(xué)書院六十余所,培養(yǎng)弟子門人五百人,留下《四書集注》《楚辭集注》和編寫《資治通鑒綱目》《伊洛淵源錄》等理學(xué)、訓(xùn)詁學(xué)巨著,計二十五種,六百卷,二千余萬字,功垂華夏。
陸游得噩耗后,痛心疾首,悲而頓足,眼含淚水寫祭文曰:“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傾長河注東海之淚。”概括一生摯友深情。周必大來書曰:“朱公廟堂之爭,后棄主戰(zhàn),固屬憾事,然其終生志于學(xué),殊可佩矣!”陸游告趙蕃和蘇泂等學(xué)人,朱熹詠水仙:“弱植愧蘭蓀,高操摧冰霜”,乃其格也。其詩“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北貫橛^書名篇,流傳后世。
德不孤,必有鄰。在朝諸友人,時來書問訊,眷顧有加。陸游書寫近況作答,以慰遠思。友人嘆曰:“人間歲月閑難得,天下知交老更親!”
陸游新知,多是晚輩士人,恭敬來訪,問書論道,詩詞唱和,登山臨水,新老俱歡。
陸游關(guān)心貧民友人的命運,懷一顆悲憫之心。城南陳翁,以賣花為業(yè),豪放不羈,得錢悉數(shù)用于酒資。不獨飲,呼朋喚友,逢人便強邀共醉,視鄉(xiāng)人皆為酒友。有一日,陸游過其門,呼而不應(yīng),只見敗屋一間,環(huán)堵蕭然,不避風(fēng)雨。妻子有疾,體弱氣衰,破衣爛衫,而此翁正大醉而睡,喚而不醒。陸游執(zhí)其手撫其額,苦笑稱其“醉翁”“隱士”,心有隱憂:“飲酒入魔,其壽必損,奈何?
過兩日,天有雨,陸游又來,恰逢醉翁外出。陸游對其妻子說:“送爾五服藥,一日兩飲,試之。吾診治,疾可去?!逼淦抟婈懹闻凵澜詽瘢p腳泥濘,感激淚下。陸游又從懷中掏出銀兩,囑其妻曰:“可設(shè)茶棚為生,勿做尓翁酒資。”歸去,路遇陳翁,告之。陳翁執(zhí)其手,嗚咽而言:“簞瓢屢空,無以為食,我當戒酒,不負陸公之心。”
又一饒姓友人,早有大志,有詩才,詩意深遠,得時人佳譽。屢試不中,縱酒自晦,或數(shù)日不醒。醉時往往登屋危坐,浩歌慟哭,達旦乃下。日久,友人疏之,孤危愁苦。一日,醉落汴水,遇客舟得救。
陸游聽聞,奔赴勸慰,曰:“噫,不得機緣,何來如此?”
饒公曰:“咳,庸常歲月,酒中之樂耳?!?/p>
陸游輕撫其背,曰:“縱酒自傷,何得永年?自當珍重,豈可自棄?”
饒公長嘆:“知我者,陸公也。”
后,饒公死于酒,死前仍曰:“陸公善待我也?!?/p>
天下修史一支筆
陸游有時隨興而游,最遠處曾去府西南七十里娥避山。
這山,山路崎嶇,九曲入云,絕壁峭立,懸石欲墜,危甚。山巔煙海浮天,亂云飛渡,瀑布聲喧,人跡罕至。陸游找鄰村采藥老人,請其引登絕頂。采藥老人見是陸游來邀,遞給他一登山杖,說走便走。一路行來隨意交談,甚歡。
至秦始皇刻石處,兩人力疲,坐而長吁。仰見那刻石高聳,高三人許。秦始皇祭大禹祠,登會稽山,勒石,紀秦功,立此碑,文出宰相李斯手筆。石上刻字皆小篆,鐵畫銀鉤,秦代書法之極,惜之經(jīng)千年風(fēng)雨,漫滅難辨。南望大海,波浪滔滔,海天一線。采藥老人說,一次大風(fēng)雨,碑前卻無風(fēng)無雨,此非“隔道不下雨,對面不刮風(fēng)”之故耶?抑或秦王之威耶?
這娥避山,是當年越王居會稽,宮娥避居于此,故事頗多。
陸游讀史,知時人稱此山為“鵝鼻山”,音同字誤,不知其義,以訛傳訛,多年后,必以誤為正,娥避山變“鵝鼻山”也。
采藥老人手遮額頭,遙指大海說道:“大海無邊,秦始皇功蓋中國?!?/p>
陸游說道:“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吞并八荒,秦氏之雄也!車同軌,書同文,統(tǒng)一度量衡,實行郡縣制,乃萬古之功!”
采藥老人說道:“二世而亡,何其速也?”
陸游說道:“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滅大宋者,宋也。五十年后,南宋未可知也……”
說到采藥,老人說,稀有藥材難遇,總能采來白菊、白芍、白術(shù)、郁金、延胡索、麥冬、貝母、薄荷等。陸游說道:“這十幾種,我江浙多產(chǎn),是常用藥,不可或缺?!?/p>
陸游又問道:“何以采藥為生?”
老人答曰:“家亦曾有薄田,吾亦曾入塾讀書。豪門圍湖造田,吾家田舍皆失,乃至此?!?/p>
陸游問道:“溫飽乎?”
老人答曰:“殘杯與冷炙,處處潛悲辛!”
陸游唏噓不語。
平日,陸游居家常在園中休憩。幾年后,幾子又修路到北山腳,開出路旁一畝隙地,植四季花木,朝而灌,暮而鋤。青枝綠葉,鳥語花香,確是個近在咫尺的好去處。插竹為籬,陸游名其曰“東籬”,源自陶淵明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痹⒁膺h離塵俗,潔身自好。
他藏書頗富,“窗幾初幽靜,圖書發(fā)古香。”他愛書、讀書,一如既往,嘗“終日不出戶”“燈前目力雖非昔,猶讀蠅頭兩萬言”。有時扶杖至小園,亦覺悠然。他在《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閑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二首》其二中抒寫心境:
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風(fēng)高時送雁聲過。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六月,舍東小園灑滿陽光,桃樹綠葉披拂,杜鵑綻放,白玉蘭香氣沁人,蘭花舒葉,薄荷叢叢,喜鵲飄然追逐,畫眉鳥叫聲如哨,彩蝶款款雙飛。陸游興之所至,信口吟道:“蜂蝶有路依稀到,云霧無門不可通。便是東風(fēng)難著力,自然香在有無中。”
一日,陸游在園中閑看三個小孫孫“斗草”。兩小孫拿葉柄相勾,柄不斷者為勝,反反復(fù)復(fù),互有勝負,大呼小叫,甚是有趣。
正在興頭,七子子聿進得園來,手舉一信,言道紹興知府有信來,陸游接過,看信后微微一笑,對子聿說:“知府事有先聞,似言賀,然有何事可賀?”不幾日詔書到,陸游又得任用,獲任中大夫、直華文閣,提舉佑神觀,兼實錄院同修撰、兼同修國史。
這五個頭銜,前兩項為榮譽、官階;提舉佑神觀為宮觀閑職,領(lǐng)俸祿所在;后兩項為實職和工作:修史,修孝宗、光宗史和本朝圣政錄。陸游有其欣慰之處,他七十八歲,圣上不忘,欣賞他的一支筆,而且寧宗(趙擴)視其年事已高,特許免朝謁之勞。不過,他想到首次任職修史,不幾日便免職了,延宕至今,十年有余,心有不快。
宋朝重視修史,修史主官、佐官必得是學(xué)冠儒林、專著名世的通史重臣,專職史官非精讀上古至今歷史、術(shù)業(yè)精深、識見超人者莫屬,代代相續(xù),規(guī)制嚴格。命陸游修史,當年只因有政見不合者,暗中力阻,也有嫉之者掣肘,陸游又有致仕之請,故而詔書已下,轉(zhuǎn)而作罷。
那時,朱熹聽聞,認為“放翁老筆猶健,在今當推為第一流,任其修史,無人出其右?!睔q月如流,人事變化,今寧宗下詔,命其與寶文閣學(xué)士傅伯壽赴京,同修多年未成之史,陸游總其成。蘇泂、杜仲高等后起之秀,已脫穎而出,文壇知名,先后賀之。詩人蘇泂認為陸游是最合宜的人選,他寫《送陸游赴修史之命》,他言“先生著述天下名,有耳誰不知?”“堂堂孝廟史,當代誰宜為?二十八年間,凡事公見之?!倍胖俑呒荣濌懹蔚奈牟?,又贊皇帝選人之功:“四海文章陸放翁”“此是君王第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