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現(xiàn)之時,你沖出家門。所有人迎面而來,你做出避讓,也難免肩頭發(fā)生剮擦。就像剛才那位女子,你們的右肩撞在一起,腳步帶動體重,力量透過輕柔的布料,你這邊是棉,她那邊是麻,然后傳導到皮膚、肌肉,神經(jīng)傳導到中樞再回饋,你感到一陣酸麻。她也會產(chǎn)生類似的感覺,并在你想象中回頭,看著你,低聲罵了句:精神病。
你繼續(xù)在人流中穿行。人行橫道信號燈上面的小綠人越走越快,在它變成紅色定格下來之前,你從第一條斑馬線上一躍而過。你的雙腳離地,在空中緩慢大踏步交替。在飛躍中間隔離帶前,你想此時應該有滑板。于是你下蹲踩板,右手憑空往后下方一抓,抓住了騰空而起的滑板?;迳蠎撚型盔f,各種色彩的沖撞。然后你躍過隔離帶,落到另一側(cè)馬路上,所有的車在你右邊剎停。
你飛速越過時,看到了隔離帶暗紅色地磚的菱形花紋,在想斑馬是黑底白條紋還是白底黑條紋?;蛟S最早應該是一匹白馬,被獅子追殺,在草叢中穿行。那些草有一寸寬,彎彎曲曲從地面往天空生長,被沖撞后反抽在沖撞者的皮膚上。皮膚的角質(zhì)層破碎,毛細血管滲出,把草吸附。白馬逃脫了獅子的利爪和犬齒,低頭吃草,看見身上的附著物,就像迷彩服,是很好的偽裝,便沒有用舌頭去清理。緊接著是旱季,在北緯1度的烈日下,白色的肌膚被曬成黑色,那些被草遮擋的地方,肌膚還是白色。天長日久,白馬就變成了斑馬。
這是三天后,你在醫(yī)院,一邊給錦瑟削蘋果,一邊說的故事。錦瑟就是你飛躍隔離帶最后2米時一輛剎停的電瓶車上的姑娘,然后被身后沒有剎住的出租車撞飛。出租車以每小時70公里的速度沖過來,司機看到前面突然亮起的剎車燈,一腳踩下剎車踏板,但汽車繼續(xù)滑行,輪胎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尖厲的聲音。1.5噸的勢能和沒有剎住的動能傳導到電瓶車的尾部,把它掀起,上面的乘客也被掀起。她的雙手被從車把上強行拉開,在空中變換成向前抓取的姿勢。然后所有的慢鏡頭結(jié)束,穿白衣的女子在空中撲到始作俑者身上,兩個人被巨大的力量拍在斑馬線前方5米處。
你躺在柏油地面上,透過行道樹的枝丫,看到一幅巨大女明星的臉,眼睛正好被掌形樹葉遮擋,只露出鮮血一般的嘴唇。女孩的一縷長發(fā)也許被風吹動,正在撩你的脖子。你抬起右手,把長發(fā)拂開。女孩在啜泣,你只好把手放到她的頭上,就像戀人般輕輕撫摸。要不是突然傳來的救護車的嗚哇聲,你想就這樣躺著也挺好。
你和錦瑟被一輛救護車拉進醫(yī)院,你住13床,她住16床,你們中間隔了一堵墻。15厘米厚的磚,兩邊分別附著灰漿和涂料,灰漿和涂料厚度不到1厘米,也就是說,你們隔了不到20厘米。夜里,止痛藥的藥效失去后,你醒來,你的手指輕輕落在墻壁上,你在想,是敲一段摩爾斯密碼,還是一段布魯斯節(jié)奏。
一個星期后,一輛出租車又把你們拉回小區(qū)。你背上和屁股上的大面積擦傷已經(jīng)結(jié)痂,肌肉間的瘀血也在機化吸收,時不時一陣鉆心地癢。錦瑟的右小腿里面被植入一塊鋼板,她只能拄著雙拐。沒有電梯,你只能半蹲在她身前說,我背你上去。她雙手勒住你的脖子,你雙手往后,托住她的大腿。你干嗎,她雙手用力,你感到一陣窒息,只好抬起右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別鬧。
事后,你問錦瑟,是不是在那一瞬間愛上了你。王小波在《黃金時代》里就這樣寫的,當時王二把陳清揚扛在肩上,走在天上,走在寂靜里。陳清揚一直在掙扎,王二只好對著她穿著筒裙的屁股來了一巴掌。那一瞬間,陳清揚感到火辣辣地痛,感到羞恥,感到小鳥依人,然后就愛上了那渾蛋。
錦瑟翻了個白眼兒。你分析原因,首先錦瑟那天沒有穿筒裙,而是一條灰色的寬松抓絨家居褲,手感就不好,毛茸茸的。其次是背,不是扛,后者有一種強迫意味,更顯得曖昧。你想象在亞熱帶的叢林里,錦瑟包裹在筒裙里的腰肢,長發(fā)垂下來,隨著你的步伐搖曳,隨著風。
其實那天你背著錦瑟進入客廳,看到立在屋子中間的畫板時,這個畫面就出現(xiàn)在你的腦海里,要早于你們的對話。
除了畫板,客廳中還有不少畫作。錦瑟是名插畫師,骨折的是腿,出租車撞到電瓶車時她的頭猛地向后一仰,醫(yī)生說有可能出現(xiàn)揮鞭樣損傷,她說著話會突然停下來,眼睛望向窗戶,發(fā)一陣愣,但畢竟不影響畫畫,所以也耽誤不了工作。但她住在六樓,架著雙拐上下樓很不方便,需要人幫忙買菜取快遞扔垃圾。她一個人在這座城市,剛住院時同事來看望過一次,后來就微信問候了,你便主動說每天過來照顧她。雖然你是這場車禍的主要因素,但畢竟出租車也超速了,具體責任劃分和賠償還需要些時間,總之錦瑟沒有怪罪你。她說在飛出去的時候抓住了你,落地時正好拿你墊了一下,所以也就才斷條腿。那你必須感謝我一下。錦瑟又翻了個白眼兒,可惜沒把你壓死。
錦瑟租的房子、你租的房子,和你上班的地方,大致是一個直角三角形。以前早晨起來,你走那條斜線,以后你要先走一條短直線到錦瑟家樓下,然后買好早餐上樓,再走一條稍微長一點的直線去公司,勾股定理或者畢達哥拉斯三角,還是哥斯拉?你正在做心理建設,錦瑟單腳跳過來,遞給你一把鑰匙,在我好之前,你就睡沙發(fā)吧。
后來,錦瑟問過你,為什么要闖紅燈,而且還駕著滑板從中間隔離帶飛過去。
滑板?
是啊,還是某聯(lián)名限量版,不過你在空中抓板的動作還真酷。
你再一次陷入迷惑,就像那天,你為什么會急匆匆沖出家門,在人群中穿行,踏著滑板?你不記得自己何時學會了這種技能。某又是誰?
躺在沙發(fā)上,你突然覺得這屋子有種熟悉感。墻上掛的畫,至少有1.6米×1.6米,一個穿白色長裙的女人背影,她對著的窗臺站著另一個女人,雙手舉起,放在窗玻璃上。她的面目不清,整幅畫都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
這幅畫大概是后面掛上去的,原來墻上是另一幅畫。你站起來,燈光驟然出現(xiàn),短暫的一瞬失明,輕輕把畫框掀起,沒錯,墻上有一塊更白的矩形區(qū)域,應該是原來掛畫的地方,躲在現(xiàn)在這幅畫的陰影中。畫遮擋住的墻壁,太陽曬不到,因此要白一點,你又想起自己給錦瑟講的斑馬來源,難道墻壁也會被曬黑?
路過的車燈透過窗簾,把枝形吊燈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腳步匆忙。你站在窗前,看高架橋上一盞盞亮起的剎車燈蜿蜒到遠方,遠方夕陽像燒得通紅的煤球??諝庠陬澏?,就像此時頭頂?shù)闹π蔚鯚?,一只飛蟲撞到蛛網(wǎng)上,震動漣漪般傳導,最終到達黑暗中的捕食者那里。13億光年之外,兩個黑洞融合,產(chǎn)生的引力波就像漣漪。引力在宇宙真空中的傳導,就像聲音在空氣中傳導,模擬下來就像唧唧聲。
“唧唧……唧唧……”你的手機鬧鐘,聲音就是模擬鳥叫,所以每個早晨,你就像在林中醒來。坐在馬桶上,你前方1米的墻,有四種顏色的磚,墨綠色、藍色、赭紅色、乳白色,你試圖尋找墻磚拼貼的規(guī)律。四種顏色的墻有一種復古的美感,但你還是覺得應該有一幅畫。你站起來,貼近墻壁,果然在四塊墻磚的接縫處看到一個洞,一根釘子深入灰漿水泥造成的創(chuàng)傷。曾經(jīng)有一根釘子深入墻壁,承擔了大概一幅25厘米×35厘米木制畫框的重量。那大致是一幅版畫,版號是13/30。你喜歡版畫,也許那預示你被復制的生活。那么這幅畫畫的又是什么?
錦瑟每天睡得很早。晚安,然后你聽到臥室的門砰的一聲,錦瑟的聲音被砸斷,你的心一陣緊縮。還不想睡,關了客廳的燈,手機屏幕映亮你慘白的臉。你又站到窗前。一瞬間,你有點恍惚,你的面前沒有玻璃的阻擋,你就站在高樓頂上的邊緣。你的腳下,午夜的城市燈火依然璀璨。記得有一次在飛機上,俯瞰6000米下的城市,中心區(qū)就像燃燒的煤塊,灼熱而明亮,周圍的樓盤就像延伸的火焰,偶爾閃爍的火星,便是更郊區(qū)的房屋。飛機正在降落,你旁邊的女孩兒把頭靠在你的肩上,你們會在一個小時后回到城市中的一個角落。而現(xiàn)在,你站的地方,距離這片依舊喧囂的地面不過150米。那些道路上仍然在行駛的車輛,匯成一條閃耀著波光的河流。這個時候,還有這么多車,以及車上的人。
現(xiàn)在是東八區(qū)時間23時59分,再過一分鐘便是零點。一切歸零。數(shù)字0,介于正數(shù)和負數(shù)之間,據(jù)說是古印度人發(fā)明的,也許跟宗教有關吧,是虛無,是深淵,也是無邊的黑暗。
黑暗是光明的對立。宇宙據(jù)說在不停膨脹,那些星星正在飛速遠去。那些星光,也許再也不能到達我們的眼角膜。整個宇宙,就像凌晨的城市,正在逐漸冷卻。所以黑暗便是永恒。
黑暗的還有煤炭,但會燃燒,會發(fā)出熱量和光芒。人們就像煤炭,組成人類身體的元素和煤炭一樣,被投入城市的巨大熔爐,然后燃燒殆盡。
經(jīng)常在夢中,你會墜落。從你站立的高樓到地面,150米,體重70千克,砸在地面,會產(chǎn)生1071焦耳的能量,不夠燒開一壺水,但足夠讓你的身體突然綻放成一朵紅色的丑陋花朵,完成一次個體的二維化。你也不想再去計算需要多少時間,據(jù)說高空墜落的前幾秒,人就會暈厥,不會有什么痛苦,最多有點失重感。
你又開始做那個夢。在夢中你聞到水的味道。很大的一片水,無邊無際的水。
那是遠處藍色的水,嘆息著沖上岸,又變成白色。你掬到手里,水又是透明的,你可以看到你掌中的紋路,像水系,像樹的枝丫,像火燒過的獸骨。
人永遠無法看清自己的命運。
就像此時,你站在海邊,海水的泡沫歡騰著從你腳上退去。
你在沙灘上尋找那種貝殼。背部橢圓形,肚子是平的,中間有條鋸齒樣的裂縫。貝殼有著紅色或黃色的花紋,紫色的也有。
她也在和你一起拾撿貝殼。海風中她回過頭,長發(fā)遮住她的面容,你看不清。醒來時,你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沙發(fā)上,被子滑落到地上。你盯著眼前和遠處的黑暗,發(fā)現(xiàn)天花板上那團黑暗似乎有了改變。前幾天是一個橢圓,就像一個面團,這天,面團上長出些凸起。那些凸起就像觸角,越來越長,伸向你,試探,又縮回去,再次試探。你用意識把它揉成一團,然后切下一塊,再揉成團,然后拉長、對折,再次拉長,再對折,這樣最后把黑暗拉成細絲,扔進滾水汆一下,放進碗中,澆上蓋頭。
客廳最左邊的窗戶不知什么時候破了。帶著汽車尾氣和煙塵的空氣從那個直徑不到兩厘米的不規(guī)則圓形破洞中呼嘯而入。破洞周圍有蛛網(wǎng)般的裂紋,就像突如其來的閃電,被烈火焚燒的龜板獸骨,都有一種預言的魔力。你和錦瑟探討了數(shù)十種可能,諸如槍擊,或者一顆小隕石的墜落,但客廳中沒有彈頭,更沒有隕石。你傾向于樓上住戶的墜物,被風帶離了方向。而錦瑟確定是一只迷途的鳥,在水波一般的雜亂光線和呼嘯而過的汽車多普勒效應中被繞昏了,看到屋中的餐桌,誤以為到家了,然后一頭扎在透明的玻璃上。那么這鳥兒要飛得多快,才能這般決絕?說到鳥兒,你還想起一只巨大的鐵鳥,以詭異的姿勢扎進亞熱帶的叢林。許多事情,真相反而成了奢望。
城市中有許多鳥。在預留的空調(diào)管道中筑巢,從那個小洞飛進飛出,就像在白浪滔天的懸崖之上。廁所吊頂?shù)呐艢夤芾?,曾?jīng)也傳來鳥叫。仔細聽,有兩只。一只終于回來,帶著食物,還有一束鮮花。另一只在埋怨,為什么這么晚,擔心死了??吹交?,又說,買什么花,浪費錢,說完把花插進花瓶,輕輕嗅過去。
錦瑟也有一只花瓶,酒喝完了,瓶子比較別致,舍不得丟掉,就洗凈晾干,用丙烯涂上抽象的色塊,配上玫瑰。現(xiàn)在花朵已經(jīng)枯萎,那些曾經(jīng)的心動變得皺巴巴的。
你說城市中有哪些鳥?
麻雀、伯勞、烏鶇,還有過冬的燕子。
當?shù)谝粓鲇暧辛舜禾斓奈兜?,燕子就會離開。
你不喜歡燕子,不喜歡那預計中的離去。
你們吃完早餐,陽光斜射進來。錦瑟用筷子敲擊盤子:小鳥兒一叫,我們就起床,樹上的水果,是最好的干糧。
你接著另一首歌:騎著單車帶你去看夕陽。
可這卑微的浪漫也往往實現(xiàn)不了,城市中有太多的車,大巴、中巴、小巴、出租車、網(wǎng)約車、黑車、轎車、SUV,發(fā)出巨大轟鳴的跑車、老頭樂、摩托車、電瓶車、滑板車,全部擠在路上,單車的輕盈就像小鳥,最容易受到傷害。
更多的時候,你們只能站在窗前,看著燒紅煤球般的落日,空氣中也有礦物質(zhì)燃燒的味道,落日中那么多的車子,那么多人在路上。
他們一定著急回家
或者
著急離開家吧。
寒冷一段段從窗戶的破洞進入,同時進入的還有水汽。你只能睡到床上。床有1.8米寬,你們各自睡到一邊,側(cè)臥著各自面對眼前的虛空,中間的距離足夠一個人四仰八叉躺著。
錦瑟喜歡裹被子,你時不時會被凍醒。醒來時發(fā)現(xiàn)被子被裹走,又滑落到地上。城市的夜不會一片漆黑,薄霧一般的微光在室內(nèi)流淌,從錦瑟的頭發(fā)流下,頸、肩、肩胛骨、背、腰、臀、腿。她蜷縮著,好像要回到母體之內(nèi),似乎在顫抖。你從后面去貼合,去溫暖她,就像母體把她包裹。但橫亙在你們之間的,還有其他,它足夠堅硬,足夠頑固。你們因為這十幾厘米不能完全契合。你必須把它埋入她的身體。
錦瑟嘆了口氣,平躺過來。她的眼睛一直睜開,越過你的頭頂,看向天花板上的吊燈。臥室的吊燈也是枝形,不過比客廳的少了兩根枝條。這樣外面的車駛過,車燈射入,墻上奔跑的就不是蜘蛛,而是一只水蚤樣的昆蟲,細長的腿飄浮在黑暗之上。
臥室這一邊也是高架橋,房子就建在兩座高架橋之間。橋梁就像兩條腿。腿和道路都預示著遠方,預示著出走。遠方的震動漣漪一般通過道路傳導過來,傳到兩條路中間相當于小腹的房子。此外,腿還可以張開,還可以盤繞。體內(nèi)的振動也如漣漪一波波蕩漾開。
床有1.8米寬,長度是2米。白色的床單就像畫布,你們的身體是筆。你們熱衷于書寫數(shù)字,55、11、69……或者大寫英文字母,W、M、N、Z、H、Q……或者漢字。漢字和數(shù)字的組合,錦瑟是大,你是1,然后你們組合成一個木字。
錦瑟說起徐冰的行為藝術:地上堆滿各種文字的書籍,兩頭發(fā)情的豬被趕進來,公豬騎到母豬背上,豬的身上也有文字。豬的交媾中,地上的書籍被踐踏,變得破損、污穢。
我們也是行為藝術。
反正有大把的時間。反正不能去看夕陽。暮色越來越黏稠,偽裝成鳥兒的蝙蝠,有著輕盈的身體,卻又長著一張猥瑣的老鼠臉。它張開翅膀,在夜色的濃湯中滑行。
你在客廳支起另一個畫架,把畫布繃好。錦瑟不愿意坐在那兒當模特。你已經(jīng)那么熟悉我,每一寸肌膚,肌膚下的淡青色靜脈,搏動的動脈,骨骼肌的收縮,36.5攝氏度的體溫,會升高半攝氏度,胸前的皮膚會突然涌出紅暈。
你又想起你們擺出的字:木。是不是所有的情侶,最后都會木然?
你想起你們?nèi)ケ臉O,粗大的繩子,你們抱在一起,站在懸崖邊緣。錦瑟往后墜落,你跟著她一起墜落,耳邊呼嘯而過的竟然是潮水。你們墜落到底,又彈起,又墜落,又彈起,幅度一次一次減小。最終,你們就懸掛在那兒,輕輕擺動。錦瑟抱緊你,輕輕啜泣。她的頭發(fā)散開了,垂在空中,你想去撫摸安慰,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不順手。她喃喃地說:如果最后的時刻能這樣。
你用力抱緊她,想要把她陷入體內(nèi)。
你想起一種說法,我們的世界,從廣義相對論到量子力學都不好解釋,但如果用電子游戲來參照,一切都說通了。但游戲可以重來,這是最大的不同。
你在畫布上落下第一筆,不是純白色,那是死亡經(jīng)過烈火才會變成的白色,而現(xiàn)在的白色,骨髓里富含造血干細胞,表面附著血管和神經(jīng)的骨骼,一種還在生命歷程前1/4的顏色,然后是器官,心臟泵血,肺一張一合,肝臟分泌膽汁,胃腸蠕動,子宮、卵巢、陰道,也許數(shù)年之后,會有新的生命從這里探出頭來,胸腹膜、肌肉、皮下脂肪、真皮、表皮,顏料覆蓋顏料,就像冬天的雪,一層層覆蓋世界。
一場不大不小的雨,四聲杜鵑的叫聲,預示著春天的到來,你想這是最后的春天。
閉上眼睛,你再次進入那個夢。一眼望去,黃色的沙土和礫石,太陽數(shù)十億年來,每天早晨睜眼,晚上閉眼,似乎也倦怠了,垂著眼皮誰也不看,偶爾刮起的風也是黃色的,把天空也染成黃色。
據(jù)說走上三天,會有一片綠洲。
太陽就在頭頂,你的影子在后面,似乎也感到干渴和饑餓,跟不上你的步伐,只能拽著你。
傍晚時你在一個沙丘后發(fā)現(xiàn)一條干河道,除了礫石和沙子,什么都沒有。水從河床上經(jīng)過,也許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水從冰山上流下來,多條細小的支流,匯成主干,然后流淌,最終在沙漠的某處,進入地下。如果從高處,水系就像一棵樹,那些支流就像伸展的枝丫。不過大樹的根埋在地里,這大地不提供水分,而是把水吸干。
太陽就在一瞬間閉上眼睛,黑暗四面八方涌來,又像從天而降。持續(xù)了大半天的灼熱在一瞬間退卻,就像潮水。你在河床的細沙中刨了個淺坑,自己躺進去,又用兩邊堆起的沙子把自己掩埋。夜空中的星星也像一把撒上去的沙子。有流星劃過,它們只是宇宙中的沙子。那些大的礫石會突破大氣層,然后一頭扎進地球的沙子里,據(jù)說沙漠里那些黑色的石頭有可能就是隕石。沙子吸收的熱量此時慢慢滲出,你感到溫暖的困意,就像寒冬里坐在火爐邊,身上蓋著棉被。
最后一滴水,落入你的喉嚨,就像落在龜裂的大地,連刺的一聲都沒來得及發(fā)出。太陽明晃晃地瞪著你,期待你一頭栽在地上,好把你慢慢烤干,以便多年以后,被后世的考古學家當作文物。你的影子在后面,它的手使勁拖住你的手,它的腳似乎長在了礫石和沙土之中,那里面似乎有根系般頑強。
你的眼中升騰起煙霧,那是黃色的風,還是一陣驟雨,屋頂上那些沸騰的水珠。
你站直身體。埋住你腳的沙子,就像海水一樣退去。
潮水的聲音,風的聲音,還有嘰嘰嘰的聲音,分不清是鬧鐘還是鳥叫。你什么都可以不用做,只需要醒來,然后會被帶到衛(wèi)生間,洗漱,坐在馬桶上,看墻上的畫。畫中是一個男人,騎著一匹馬上,垂著頭,走入寂靜的小鎮(zhèn)。斜陽,斜坡頂房子前的大面積陰影,門前趴著的狗。你就像這條狗,可以在陰影中趴一天。而周邊事物都在運行。人們走來走去,離開家或者回家,道路上車來車往,高速列車從站臺駛出,飛機離開地面,輪船駛向深海,暮色慢慢降落。地面上的燈光越來越遠,很多地方陷入濃重的黑暗,鄉(xiāng)村的點點燈光就像螢火蟲,而人類聚集的城市就像過曝的底片。衛(wèi)星排成一列又一列,上下并行,月亮在38萬公里外撕扯海洋。所有的行星以橢圓形軌道圍繞恒星,彗星從奧爾特云回歸,把驚懼的身影投向還在擁吻的戀人雙眼。恒星內(nèi)部的2個氘原子核相互吸引碰撞,聚變成氦。它還要燃燒50億年,然后會膨脹,吞噬記錄這些文字的星球,然后逐漸縮小,變成一顆暗淡而緊密的白矮星。這一切不過發(fā)生在獵戶座懸臂邊緣的荒涼之地,無人觀看。
其實你顧不了那么多,你只想回家。陰暗的樓道,冰冷的灰塵氣息,屋里空無一人。
一封信放在桌子上。
是不是到了最后,連星空都會冷卻?
你想起錦瑟給你說的夢,在夢里,她站在懸崖邊緣,一直在等待。看到你后,她往后倒下。你越來越遠,在空中,她感到自己的眼淚比她墜落得更快。
錦瑟站在墻上的畫里,雙手抬起,放到面前并不存在的鏡子上,又從鏡子里的負像凝視自己。每一寸肌膚的溫度都是記憶。現(xiàn)在你凝視這幅畫,那些顏料,一絲絲一縷縷,飛升到空中,聚集成小點,又聚集成條狀,一條條回到鉛管里。先是皮膚,露出肌肉、內(nèi)臟,胃腸不再蠕動,肺葉不再張合,心臟也停止跳動,然后是骨骼,慢慢失去血色,變得慘白,就像被烈焰焚燒,最后大廈崩塌,變成一堆灰白色。
錦瑟的氣息還停留在十分鐘前,玄關那里掛車鑰匙的鉤子上空著,鉤子還是只咧著嘴笑的小老虎,錦瑟的屬相。她應該騎車離去。你去追她,走或者跑肯定追不到。你拿起滑板,那是給她的生日禮物。你們看電影,白日夢想家,沃爾特·米蒂踩著滑板,從彎曲的山道一路滑行,只聽得到風聲,其實聽到風聲也是挺美的。她渴望也擁有一塊滑板。不過買來后,只在樓下一小塊空地滑行過20米。
你在街頭人群中穿行。迎面而來的只有風,所有涌動的人頭都成為海浪般的背景。
你必須在潮水之前趕到,在它們把海灘上你們寫下的誓言抹去之前。錦瑟會從繩子的底端一躍而起,在空中飛升,張開雙臂,重新站立在懸崖邊,等待你的擁抱。
在過街指示燈的綠色小人站定變紅前,你騰空而起,在空中飛躍道路這一邊的斑馬線,飛躍道路隔離帶暗紅色菱形拼貼的地磚,地磚的縫隙中有干涸的暗紅色液體。那個小人突然站住,變成紅色,身體也越來越大。你的余光瞥見了錦瑟,她還在5米之外,目視前方,要過1/4秒才能看到你。
你繼續(xù)飛躍。
作者簡介>>>>
張涯舞,中短篇小說散見于《特區(qū)文學》《西藏文學》《當代小說》《作家天地》等刊物。
[責任編輯 劉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