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韻宜(新加坡)
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莊子·齊物論》
她在生命中沉睡太久了,是應(yīng)該在夢魘里蘇醒。
是雛菊帶著秋雨的香氣。薄薄的一層,像黏膜似的依附在她的臉頰。與此同時,她的身體開始意識到一陣陣有規(guī)律的晃動。她支起身子,緩緩地睜開眼睛。門上的方窗透進走廊混濁的燈光,車廂里的物件依稀可辨。一盞舊式的臺燈靜謐地倚著車窗,旁邊擱著一份報紙和兩只玻璃杯。車廂里有兩張床鋪,她察覺自己正坐在其中的一張上,另一張離她約有半米遠。兩張床鋪間橫著一張小桌子。桌上癱坐著一件黛色的風衣,風衣上面是一個長方形的信封。
她的手找到了臺燈的開關(guān),局促的車廂隨即充溢著蠟黃色的光。她重新審視桌上的信封。那是一個牛皮紙信封,上面印有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信封的右上角有一只墨色的蝴蝶,蝴蝶身上蓋有一個肥大的紅色郵戳。信封和風衣擺放在同一張桌上,她想,它們之間或許存在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當然這種聯(lián)系可能并不存在,但她還是將信封裝進那件玄色雙排扣絨毛風衣的口袋里。
窗外的夜?jié)u漸化開。遠處連綿的山丘在琥珀色的天空下形成凹凸厚重的黑色剪影。濺滿泥漬的玻璃將她和外面流動的世界隔開了。影影綽綽的矮屋,形銷骨立的樺樹和幾頭流離失所的黃牛瞬間即逝。
火車進站時,清晨的月臺僅有幾個在兜售杯面和瓶裝飲料的村民。她披上風衣,下了火車,細雨像棉絮般在空中旋轉(zhuǎn)漂浮?;疖囌就鈳组g用鐵片搭建的房子被雨淋濕了,發(fā)出沉悶的低吟。這是一個積淀著雨水和塵垢的農(nóng)村。她踩著布滿青苔的石磚路,向一望無垠的稻田走去。不管回憶拐了幾個彎,她總是在那綠色小路的盡頭看到他。他坐在一張銹跡斑駁的椅子上,灰藍色的煙擾亂了他臉部的線條。
“你來了?!彼炎炖锏鹬臒熃o熄滅了,沖著她微笑道,“我看這場雨下了四年了?!?/p>
他們是在她大學二年級的暑假認識的。他們都是大城市里長大的孩子,他在略城的一所大學修讀建筑設(shè)計,她是殷城大學外語系的學生。那年盛夏她到略城一個遠房親戚家吊唁。那位病逝的表姨和他的奶奶曾在同一家塑料廠工作,因腦血管爆裂而全身癱瘓,一躺便是四年五個月。延緩的悲哀已變得微不足道,吊喪的親朋好友都在喝酒呷茶看電視搓麻將。他們在庭院的一個角落聊開了。第二天上午她到火車站將兩天后返回殷城的車票以半價轉(zhuǎn)讓給了一個臃腫的中年婦女。回到賓館后,她按著他在餐巾紙上寫下的號碼給他撥了一通電話。她請他在賓館的西餐廳吃了一盤焗肉面。
“這本書借你?!彼麖募埓锾统鲆槐尽堵猿锹糜沃改稀贰!爱斎唬彼麚蠐项^笑著說,“我這個導(dǎo)游全天出租?!?/p>
那年暑假,她一直待在略城。他領(lǐng)著她參觀了略城大大小小的旅游景點,喝了二十多瓶的冰鎮(zhèn)可樂,吃了十幾碗澆上糖漿煉乳的刨冰。暑假快結(jié)束時,他把她拉進市中心的一家書局。
“你該不會是要買書送我吧?”她乜著眼疑惑地問。
“才不是呢!書只送給丑姑娘,漂亮的只借不送。”
“為什么?”
“她們再怎么不想見我,還書時總還得再見面吧。”他煞有介事地說。
站在一旁的店員悻悻地白了他們一眼。他們放聲笑了起來,笑得那么肆無忌憚。
他從旅游區(qū)的書架上選了一張地圖,到收銀臺付了錢。
“喏,”他在書局外的一張石桌上將地圖攤開,“這是略城,這是殷城?!彼贿呧哉Z,一邊用鋼筆畫了一條粗線,將兩座城市連接起來。
“就是這里了,”他在線的中間打上一個叉,“以后我們每個月的最后一天就在這個地方見面吧?!?/p>
“抱——弟——村?”她動作夸張地抬起手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道,“怎么看都好像靠略城近些?!?/p>
當情感伴隨著歇斯底里的重金屬搖滾樂和那個年代一同走向枯萎時,他們?nèi)詧允刂@個習慣,猶如朝圣的信徒一般虔誠,四年如此。
他將一把褪色的舊雨傘撐開,她瞅見傘柄上殷紅的銹斑,像是凝結(jié)的血塊。“走走吧?!彼偸窃谶@個時候這么說道?!笆前?,走走吧?!彼麄儾⒅绲刈咧?,兩旁的稻田里不時閃過鲇魚的流影。她覺得有些冷,將風衣攏得更緊了。七年后的暮秋時分,他站在異國的月臺,懷里揣著一罐剛從自動販賣器購買的熱咖啡。在火車進站時,他想起了她的風衣,黑色的領(lǐng)子猶如一只輕巧的蝴蝶,歇憩在白皙的脖子上。但那只是沒有延伸的片刻記憶,火車的門開了,他同一群庸庸碌碌的小職員擠進了車廂。
“信,收到了?!彼f。一條鲇魚躍出水面,在潮濕的空氣間蠕動著肥壯的身子,游進了一扇敞開的門窗。
她望著前方的一排樺樹,感到有些茫然?;野卓菔莸闹Ω缮祥L滿墨黑的葉子,細雨中,它們抖動著銀色的光芒。在他們走近時,葉子驟然逆風而起,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它們不是葉子而是蝴蝶,被村民日夜浸泡在淫雨中的夢召喚而來的蝴蝶。
頃刻間她醒了。她聞到雛菊的香澤,溶化在深秋的雨水里,淡淡的,若即若離。在呼吸平緩后,她試圖將支離破碎的意識重組?;疖囃A恕肫饋砹恕谏娘L衣走出抱弟村的火車站,天正下著雨——這是一個普通得平庸的夢——前方是一排蒼白的樺樹——夢有顏色嗎?她在稻田里找到他,他告訴她,他收到一封信——最后一次和他道別是在嘈雜鼎沸的月臺。那天是學校假日,碰上一大群到村里秋游的中學生。一位近乎披頭散發(fā)的老師舉著手持擴音器嘶喊道:“快集合,我們得走了!”學生充耳不聞,繼續(xù)著自己的小游戲。發(fā)車鈴響了,是回返殷城的最后一班火車。車頭給了信號,列車員砰地關(guān)上車門。她把臉貼上冰冷的玻璃,火車晃了一下,開動起來。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追了上去,他的嘴巴在動,但她卻什么也聽不見。
緬懷,這種不值一文的情感,她提醒自己下了火車要將它擲入垃圾箱,或把它遺忘在陰暗的車廂里,猶如一件破舊的風衣。雛菊的氣味變得濃重,刺鼻的甜膩令她有些眩暈?;氐揭蟪呛螅交疖囌拘睂堑某匈I一盒阿司匹林——對,記得交代學生開學后呈交一篇游記——晚餐吃焗肉面吧,買半斤牛肉。
這次帶學生到抱弟村秋游是部門一位實習老師的建議。七年了,她不曾回去過。碩士畢業(yè)后,她謀得了一份在殷城一所重點中學教英文的差事。教了幾年,她和一位私立高中的物理老師結(jié)婚了,是主任在同事的婚宴上介紹給她的。那天下午她大腹便便地坐在辦公桌前翻著一份厚實的資料,都是些農(nóng)村的介紹和彩圖。她一目十行地看了一會兒,索然無味,便將資料順手放進抽屜里。片刻,她驀地拉開抽屜,取出資料,迅速地找到其中的一頁。抱弟村,得名于一種黑色的蝴蝶,即豹蝶。按當?shù)氐姆窖?,“豹蝶”與漢語的“抱弟”同音。
“在看我給你印的資料啊?”她仰起臉,那位實習老師正笑吟吟地望著她:“抱弟村?有趣吧?”她含糊地應(yīng)了幾句,實習老師興致未減:“就這里了。資料里那么多個農(nóng)村,就這個最好,學生一定會喜歡的。我看這什么豹蝶應(yīng)該是一種圖騰?!秃诒话愠C捷,捕食人類的夢。因被豹蝶啃噬,夢境經(jīng)常是千瘡百孔,零亂破碎的’——呵呵,遇到我這種愛發(fā)夢的傻瓜,肚子一定撐得飛不起來!”
她的人影黑黢黢地放大在車廂的墻上,影子下面是一張空蕩蕩的床鋪。那位實習老師,她為什么不在車廂里?這突如其來的發(fā)現(xiàn)使她感到措手不及。學生呢?她的頭腦發(fā)麻,好似有個頑逆的小孩正攥緊拳頭,奮力地敲打她的腦殼。她摸出床底下的熱水瓶,將水倒進窗臺上的其中一只玻璃杯。水冒著白煙,但她咽下去后卻感覺不到半點溫度。
或許,她并沒有和學生到抱弟村郊游。
她努力地思索著。護士遞給她一團小東西,她抱了過去,那團東西立即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翱赡苁潜惚懔税?。”護士說。站在身旁的先生忙附和道:“是呀,應(yīng)該是便便?!彼冻隽松儆械男θ荩吅搴⒆?,邊換尿布。那毛蟲綠稀爛如泥的糞便真的那么有趣嗎?她百思不解。護士錯誤地理解了她的無動于衷,笑著說:“是頭一胎吧?”她愣了一下:“嗯?!弊o士臉上那詭異的微笑令她不寒而栗。先生辦理出院手續(xù)時她在醫(yī)院前廳的椅子上忍受著一股噎人的腥味和病人那不健康的呼吸。和她面對面坐著的是一個身穿棗紅色絨毛衫的小男孩。男孩拉扯著衣角的一條毛線,紅線越來越長、越來越長。先生那輛黑色的“現(xiàn)代”停在了醫(yī)院的門口,新聘的阿姨抱著孩子在后座。她坐進車里,哐地關(guān)上了門。
初秋時節(jié),路旁的樺樹依然碧綠,葉子在熏風中搖曳。車子駛過殷城公園,有許多孩子在放風箏,蜈蚣、老鷹和蛟龍在藍天中悠然起伏。車子拐了個彎,向廣場開去,街道上滿是小丑精靈、仙女巫婆,還有衣著華麗的國王、蓬頭垢面的乞丐、吞火的魔術(shù)師、踩高蹺的巨人。是一年一度的秋季嘉年華會?!昂镁脹]有這么熱鬧了?!彼D(zhuǎn)過臉對身旁開車的先生說道。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驚愕地發(fā)現(xiàn)方向盤上停著一只碩大的豹蝶。它淡然地舒展著黑瑪瑙般純凈的翅膀,纖柔的觸須在陽光下微微顫動。她的額上沁出了冰:“快開窗,快!”許多年后,那位頭發(fā)霜白的物理老師在兒子的婚禮上回憶起當天上午所發(fā)生的事:“他的母親突然抓住了方向盤,萬分驚恐地喊叫著,要我把車窗搖下,我想了半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么?!避囎幼采下愤叺囊豢脴鍢鋾r,窗外的銅樂隊正在吹奏著貝多芬的《歡樂頌》。
火車進站了。她從陰晦昏暗的車廂走出,車外灰色粉狀的天空低垂。清晨的月臺僅有幾個在售賣杯面和瓶裝飲料的村民。她披上風衣,輕輕地掃去袖口上的一片雛菊花瓣。抱弟村的雨,終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