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

一

三月給人以舒心和愉悅，因為春天大抵是如此的誘人，像一枚盛滿了荷爾蒙的花朵子房，給人一種迷醉和甜蜜的感覺。檸檬花的香氣格外的清新，有時在庭院里，能夠被它持續(xù)的濃郁的香氣所陶醉。普魯斯特筆下的神秘花園，在一個獨處的小院里，隔著無采光窗孔的高墻，有兩棵樹葉發(fā)黃的樹，將紫色的柔和的天空托住。他聽到滴水罐沿淌下的水滴的聲音，那底下有一片瓜葉菊組成的草坪，他甚至想象著隔壁花園里的情形：一個紅頭發(fā)的美女，坐在高背椅上，看著書，頭發(fā)撲過花粉，是薰衣草的那種幽紫的藍(lán)色花粉，扶手椅一邊放著咖啡壺和杯子，在院子角落放著一架撥弦古鋼琴，在一張蝸形腳桌子上，放著插滿瓜葉菊的藍(lán)陶花瓶，墻上掛著古老的鏡框，里頭一樣有一個女子的幽靈，頭發(fā)撲著花粉，插著幾朵藍(lán)色花，手持一束石竹花。他走到了長廊的盡頭，一堵無門的實墻對他說：“現(xiàn)在該往回走了，但您看到，您其實根本就沒走動過?！倍麩o數(shù)次嘗試著在夜里赤著腳走來走去，未裝百葉窗的窗戶對于他只是個擺設(shè)，它對他說，其實，我們都一直在陪伴著您，一動不動。普魯斯特在虛構(gòu)一個密閉的空間：小房間，對面的墻，無法從那里逃出的窗戶，隔壁的花園和美女，藍(lán)色的瓜葉菊和持續(xù)不斷的滴水聲音。他更想象另一個更大的花園：長著各不相同的種種睡眠，如同陌生的花卉，有曼陀羅、印度大麻引起的迷幻的睡眠，乙醚引發(fā)的夢囈，有顛茄、鴉片、纈草產(chǎn)生的迷醉，這些花永恒不開，直到“由靈魂注定得救的陌生人來觸及花蕾讓其盛開，并在長達(dá)幾小時的時間里，在一個贊嘆而又驚訝的人身上，釋放出它們的特殊的夢的香味”。普魯斯特是想象力的大師，他的心靈花園里永遠(yuǎn)是如此神秘和芳香迷人。

繁花在某種意義上構(gòu)成了生命最直接的符號和標(biāo)志，在戶外草地上，不難碰到成片的野花，星星點點，掩在草葉間，密芾的樹葉構(gòu)成了花朵的神秘背景。當(dāng)早梅凋謝后，長出滿枝的新葉，柳樹的米芽也紛紛綻放，紛繁蕪雜的世界，多半是不可知的，像普魯斯特所說的那種無采光窗孔的高墻阻隔著的無數(shù)小世界里，無數(shù)的花朵秘密開放，在量子的意義上，糾纏著的物質(zhì)的鏡像因子，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互相對應(yīng)著并產(chǎn)生作用力，像中微子、波色子、強子和弱子、費米子，在質(zhì)子般的世界里以微皮米的距離閃挪著，互相迷幻重疊?；ǘ涞南銡膺M(jìn)入我們的身體，產(chǎn)生了迷幻的電流，并通過腦中樞產(chǎn)生無限美妙的感知。這種電流反饋給了我們的鼻子、眼睛和各種感知器官、神經(jīng)末梢。地上布滿了花朵的碎片，有些凌亂無序，酢漿草的花無一例外讓人欣喜，粉紅、嫩小，卻格外顯眼，田字形的葉子也似乎像規(guī)整的文字符號，但它們卻只是葉片葉子，中間的暗深色葉斑讓人想象成了田字。野薺的花簡單，明黃色，像菊科的千里光，馬蘭花則像白色的童謠。蒲公英的花高出葉簇數(shù)寸，很好辨認(rèn)，刺薊的花野蠻而碩大。食草的羊只喜歡野薺菜一種，對于其他的花視而不見。山羊俯下腦袋，搖晃著頷上的長須，啃著地上的薺菜，門牙切出清脆而持續(xù)的嚙嚙聲。羊似乎是花世界里的知己，像藍(lán)堇的苦味，酢漿草的酸味，紫花地丁的清香微苦，和野薊的多汁鮮辣，婆婆丁的大苦，毛地黃的微苦鮮香，羊的豎形眼睛能夠從陽光里看到另一種紫外的光線，它能夠在花朵上產(chǎn)生異樣的光澤。也許，在羊的眼里，我只是一個移動的長著兩條腿的木樁，渾身沐著紫外的光芒。像德·蓋爾芒特夫人喜歡的圣赫勒拿島的寬葉杜英一樣，在陽光底下的城堡花園里搖曳著白色多瓣的花朵，夏爾·博爾德的圣熱爾韋歌唱團(tuán)的音樂一般充滿著陽光和夢幻的意味。五月的陽光落在院中的柚子樹上，新展開的寬大柚葉泛著革質(zhì)的光澤，因此，將陽光片片反射向四面八方，柚花碩大綿密和杜英花相似，在葉簇間閃爍。柚子花帶著甜橙的香氣，而杜英花則充滿著神秘的幽蘭氣息。羊的眼睛可以看到散射的陽光中紫外線的部分，蜜蜂的復(fù)眼則可以看到更多的偏振光和極紫外光。幽藍(lán)色的花和純白色的花一樣，能夠反射極紫外光和紫外光線，人的皮膚能夠反射一成的紫外光，衣服則更多。在畫家雷米·艾融的眼里，紫外光世界是無比奇特和唯美的，他據(jù)此將光和物體分割成若干不相干的部分，重新組合成奇妙的復(fù)合體，它將繪畫雕塑化，立體化了光和影的效果?；ǘ湟粯泳哂锌煞指詈椭亟M的可能。他說，每一朵花都可以構(gòu)成一個光的世界，同樣，每一縷光都可以改變一個視界的感觀。他將云、樹木、房子、墻壁和管道打亂后重新組合，由“大部件組成的世界里，需要無數(shù)的小部件來充實”。純紅色的光代表著太陽的本色，橘紅色的光代表著太陽的溫度，而黃色和藍(lán)色則是太陽內(nèi)部核子的光色，波長隨著光譜越來越短，直到紫光以外。紅光基本上被植物完全吸收，而部分綠光和黃光則被植物反射出來，白色的花朵則將所有的光反射出來，因此，我們所熟悉的世界與羊眼睛里的或者蜜蜂眼睛里的完全不同。也許，野薊的紫花在羊眼里，只是一片深色的藍(lán)紫斑塊，包括它的葉子，這頗刺激到了羊的食欲，羊甚至?xí)⑷说囊路瓷涑鰜淼淖贤夤猱?dāng)成美味的植物，羊咬住了人的衣服。

二

木荷的花同樣是米白色的，厚厚的花瓣則意味著有更多的反射面和吸收光線的能力。木荷樹在山岡上站立成孤兀的樣子，秀頎而高，但木荷的花讓人感覺親切而迷人，它的香氣淡淡的，像含笑花。森林里許多木蘭科喬木，木荷是山茶科植物，而厚樸和鵝掌楸則是木蘭科，山木蘭的花米黃帶紫紅的蕊芯，萼托也是紫紅色的。厚樸花與木荷花期相近，在初夏開放。在山上獨行時，除了山風(fēng)外，蕨草的微腥氣息加上松脂的氣息，讓山風(fēng)多了些異樣的味道。竹子微帶著青草的香氣，地上的桃金娘也應(yīng)時開放，桃紅色的花輕浮在葉叢表面，梭羅說，這些植物的花朵是地球上最美的生殖器官，它們的繁殖過程優(yōu)雅得像詩歌和音樂。蜜蜂或者其他昆蟲觸發(fā)了這樣的接觸，當(dāng)花粉觸及柱蕊上黏性的表面，一部分花粉化為基因的攜帶因子，與之結(jié)合并融為一體，遺傳物質(zhì)交換融合，子房迅速在發(fā)育壯大。這個微觀的過程能夠被紫外光詳細(xì)記錄下來，當(dāng)蜜蜂看到一團(tuán)紫外光的污漬殘留在某朵花之上時，就知道，已經(jīng)有同伴來過，并且?guī)ё吡私^大部分的花粉和蜜汁。

德·康布勒梅夫人喜歡在正午的花園里采花并收集一些羽葉植物，像腎蕨，一些鈴蘭的長葉子，綬帶草的修長葉子能夠編織一頂不錯的花冠，石楠的猩紅色嫩枝、鳶尾花的柔弱藍(lán)色、普羅旺斯的薰衣草和玫瑰，加上一些羅勒和迷迭香的針狀尖葉，檸檬樹的嫩梢和香茅草，當(dāng)然，不能缺少橄欖樹的枝條。她應(yīng)該是蓋爾芒特城堡里的特別講究裝扮的貴婦之一。然而，她只是一個不算貴族的貴族，或者說是落魄的貴族。于是她極力向往劇場里的包廂，以及包廂里的王妃周圍的女人們。她站在那兒，瘦削的身板，細(xì)而尖的長腿，她活像只山羊般孤獨。公爵夫人們以及王妃的親信在一旁交談著，聞著仆人送來的剛剛采摘的鮮花。夫人們因為興奮而潮紅著臉，眉飛色舞著。陽光從不遠(yuǎn)處的穹頂?shù)氖锎吧仙溥M(jìn)來，彩色玻璃讓陽光變得極其復(fù)雜而陸離。劇場里昏暗的氛圍因為舞臺燈光和穹頂?shù)年柟舛陨愿淖?。猩紅色的天鵝絨大幕披垂而下，仿佛紅色的盛裝大氅，或者是紅色的瀑布。星星點點的微光從布幕上反射出來，像滿天的星星。亞歷山大·加布里埃爾·德康的東方主義繪畫中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那種神秘的，帶著朦朧光暈的花朵，在幽暗的林檎叢間閃爍。天幕間堆積著幽晦而泛著微紅光的層云，局部松散出一些幽藍(lán)色的天空，但仍然蒙翳著一層薄云。

直到畢沙羅和莫奈的印象主義盛行之后，花卉成了光和影的雙重奏，一切都變得那么美好而主觀。柯羅在指導(dǎo)畢沙羅繪畫時，給他明確的忠告：你務(wù)必在繪畫時忘卻一切美好的細(xì)節(jié)，但你必須抓住每一瞬間的光和影。畢沙羅后來的繪畫多半是嚴(yán)格的柯羅風(fēng)格，但他不想完全遵照柯羅的印象主義主張，他更進(jìn)一步詮釋了印象主義的繪畫，那就是主觀的印象決定了繪畫的本質(zhì)。在莫奈、畢沙羅和塞尚、高更以及凡·高等人的努力下，印象主義的風(fēng)格得以發(fā)揚光大，后印象主義畫家們則在他們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了改良，將一些非必要的元素去除，而只留下重要的“結(jié)構(gòu)和形式”。像修拉的針點式繪畫和凡·高的變幻的曲線條和顏色重構(gòu)，塞尚的立體結(jié)構(gòu)和高更的重彩色塊排列。后印象主義更加強調(diào)了主觀的元素，不是印象給人怎么樣的效果，而是他主觀給人什么樣的印象表達(dá)。凡·高的《向日葵》系列是他勇敢實踐的杰出成果，當(dāng)檸檬黃色和木乃伊褐色，以及鉻黃、鉻紅和純藍(lán)純灰純白相間時，向日葵便鬼魅般復(fù)活了，即便過了一百多年，站在它面前，依然能夠感受到凡·高的精神漩渦如此復(fù)雜而強烈。它是暗示，是無名的詩歌或者音樂，是狂飆式的精神火焰和暴風(fēng)驟雨式的洗禮。

三

我站立的腳下，是一片松散而泥濘的土地，紅色或者灰褐色的泥漿像吸盤似的讓我寸步難行。只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一片在夏季風(fēng)暴過后盛開的羅望子花，它濃烈、猩紅，星星點點，在類似于金合歡樹枝葉的棘刺間閃爍著，這是一片晚云映照過的樹林。南方的夏和春天是瞬間轉(zhuǎn)換完成的，因此，春末的時節(jié)，暴雨成為習(xí)以為常的風(fēng)景，刺桐花和鳳凰木都開過了，夏天便正式到來。合歡花的香氣徹夜徹晝地彌漫，甜膩到了極點，蜂鳥和叉尾太陽鳥不時在屋檐底下的陰影里歇息片刻。紫藤的濃蔭下還聚集著別的動物，比如我的貓。橘貓仰頭盯著紫藤架上的小鳥，似乎在盤算著怎樣下手。蓮霧樹和蒲桃已經(jīng)謝花結(jié)子，只有石榴樹半花半果地延續(xù)著紅色的主題。林風(fēng)眠先生是花卉繪畫的高手，水粉畫花卉一直是美妙而永恒的精品。他喜歡畫百合、鳶尾花、美人蕉、木蘭和水仙，他的荷花系列更是絕妙如夢幻，沒有太多的技巧，也不講結(jié)構(gòu)，更不像莫奈那樣，為追求光和色彩變化而將畫面變得極其復(fù)雜。他的荷花清新淡雅，白的荷和墨綠的葉，盤盤，旖旎、磊磊落落。鶩鳥、三五水禽，蘆葦和鉛灰色的天幕，遠(yuǎn)山依依。林氏的畫風(fēng)簡潔而不失于清曠。

南方的四季，多半是陽光熾烈，空氣清新，紫外線強烈的戶外，大地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的鉛青色，荔枝林、龍眼林、芭蕉園、棕櫚樹，在山坡上的青岡櫟、楮樹、木荷等，將大地的赤色掩映盡失。正午陽光烤著柚樹和檸檬樹葉，散發(fā)出青檸檬的香氣，剛剛謝蕾的檸檬果墨綠色，泛著油質(zhì)的光澤，檸檬皮上有許多氣孔組織，外皮的贅生物讓其頗為丑陋，但很快它就長開了。南方人稱檸檬為帶花的水果，它總是芳香迷人，從花開始。那些被人遺棄的老式舊房子像廢墟般陷于時光之井，在坡地的村莊舊址上仍然存在著，逐漸被藤蔓蒙絡(luò)湮沒，無處不在的羅望子樹和構(gòu)樹會湮沒任何一處空屋和無人的村巷。苔蘚像風(fēng)里的花粉般浸漫在每一處空墻上，和石頭、磚頭融為一體，幽綠或者昆黃，而后在不經(jīng)意的一場雨里沆瀣成泥，或者迎著風(fēng)暴抽出細(xì)小的苔米，綻放成細(xì)小的白花。沿著干涸已久的廢棄水渠邊走著，馬櫻丹開得頗為熱鬧，這種外來的野草長勢喜人，不會因為干旱而枯萎，腎蕨類在石縫里長得綠意盎然，佛牙草成片地占據(jù)著道路邊的空地，微微挺著細(xì)小的莖蔓，偶爾開出黃黃的碎花?？諌ι系奶n更像是水墨丹青的寫意，皴擦洇染，黃賓虹在與友人論畫的書札里說，徽州的民居白墻上多有苔漬，如畫般美妙。那是層層皴擦上去的，并不容易區(qū)別其層次，或者多層相互洇滲，互相糾結(jié)，終成那斑駁的樣子。這其實與石濤所說的大皴擦是一樣的道理，石濤用一個字來形容“化”，一切有形有態(tài)的物，都是可化開的，山石如此，溪流如此，樹木花草如此，甚至是人。一個化字，甚是精妙：將邊緣模糊化，物與物就融合在一起了，再染出層次，從淡墨到濃墨再到焦墨，從留白到沆瀣一片，無不盡其妙。湯顯祖《牡丹亭》中有段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道是無晴卻有晴，人總是這般矛盾僵持著糾結(jié)著，內(nèi)心里無限的繁花美景，到頭卻總是凌亂、憔悴和無奈。像黃賓虹的畫，有人嫌它太污了，一團(tuán)污黑，畫面凌亂，而他們并不知道，恰恰這凌亂之處，方顯出繁花點點。只是眼光的不同罷了。

世上總是存在著有意和無意兩種花，比如這漫山遍野的花，誰人有意過它們？一樹樹李花白似詩句，紫云英艷如云霞，不過轉(zhuǎn)瞬宛爾，一陣風(fēng)過，紛紛揚揚，都似下雪，紫云英過春分即成片凋萎，成為泥淖中的一抹殘紅。有意的花，卻長開不敗，花不需多，一二足矣，千利休的侘寂藝術(shù)，以枯草、干花入景，瓶中常開不敗，像枯荷的蓮蓬，枯了，卻定了，不再改變，像是超出五界之外，在侘寂藝術(shù)的插花風(fēng)景中，枯枝、干的蘆葦芒、干的滿天星、五角槭、枯的藤蔓，甚至是用白石子營設(shè)出的枯山水，一江水痕，一帆一槳、一舟一人，石上盡是紋理，無一處生機，卻處處生機?！皽喫平毂M一粟中，纖細(xì)委婉，盡在虛無之間呈現(xiàn)無限妙趣?！睙o意的花就是天然之花，無盡意在其間，一念生則萬物生，有些風(fēng)景確實可以靠想象而得，欹則的梅、野渡的蘆葦、舟楫、曠游的白鷺，水鳧和鵜，閑云生于巖岫山林，純屬無意，一松一榛亭亭于水中孤巖上，無意之妙，像水中的藻荇交織，曼妙如舞裾，無意之妙。比如拈花一笑，看似有意，卻是無意，無意者得之，有意則枉然?！毒暗聜鳠翡洝防镉涊d了一些禪宗故事：“有康、德二僧來到院，在路上遇師看牛次，其僧不識，云：‘蹄角甚分明，爭奈騎牛者不識何！其僧進(jìn)前，煎茶次，師下牛背，近前不審。與二上座一處坐，吃茶次，便問：‘今日離什摩處？僧云：‘離那邊。師曰：‘那邊作摩生？僧提起茶盞子。師云：‘此猶是蹄角甚分明。那邊事作摩生？其僧無對。師云：‘莫道不識。便去?！边@便是有意與無意的辨認(rèn)。趙州和尚說“吃茶去”，就是破了有意與無意之爭，云在青天水在瓶，都是無意之意?！芭R頂上起寒濤，沒手泥人斬怒蛟，聵耳千程聞蟻斗，失明萬里見秋毫?！睅r上起蒼苔，也起禪機，一梅著花一梅落，各是天真各自然。

四

貓對花是不太喜歡的，貓的瞳孔是豎著的，對光線極為敏感，因此，對明色調(diào)的花并不太喜歡，貓喜歡躲在花蔭里睡覺，偶爾看到蝴蝶飛來便有了興趣，起身撲蝶，結(jié)果，蝴蝶沒撲著，將一樹花弄得一地憔悴。貓虎著臉，瞪著遠(yuǎn)方，似乎遠(yuǎn)方才有它喜歡的東西，有它想知道的答案。貓主人往往容忍了貓的造次和魯莽，花開了敗了，日子浮在陽光底下，在葉子之間，像偶然閃現(xiàn)的云翳，沒有什么是恒久的和重復(fù)的，日子也一樣，但貓是個例外，它日復(fù)一日待在同一個地方，百無聊賴地看著某一處，墻上的老藤上抽出一截新芽，像綠色的蝴蝶似的舒展開，這吸引了貓的關(guān)注，也許，在貓眼里，它就是個能靈動的昆蟲或者花朵。貓眼是色盲，或者說是晝間的色盲，到了夜間，只需要紅外反光的貓眼，像夜視儀似的看清黑暗里的事物。因此，貓通過嗅覺和聽覺來了解世界，和主人溝通，它喜歡主人的身影，喜歡主人的一切，包括臭鞋子。貓經(jīng)常將主人的臭襪子藏起來，讓主人一陣抓狂，或者將粑粑弄得很臭，腚溝里沾著貓砂就上了主人的床頭，讓主人注意到它的存在。貓瞇縫著眼睛往光處看，偶爾驚訝地瞪圓了眼睛，看著主人做讓它驚奇的事情。一本書打開著，一行行字像螞蟻似的列隊，燈光柔和地照著書頁，它看看桌上的一切：除了書還是書，一個長音箱偶爾幽幽地響起音樂，音樂是主人喜歡的吉他曲，偶爾換成了古箏或者古琴曲，弦切音和彈撥的音符，像不連貫的水滴，甩向虛空，也甩向了多維度的時間深處，像淌向了水缸里，或者是水井里的水滴。有一朵花開在這音符的串珠上，白色潔凈，微微透明。貓似乎看到了那朵花，在燈光的柔和照射下，書頁上也映出了對應(yīng)的花影。一朵玉蘭花，鄉(xiāng)村稱它瓣蘭花、玉簪花，這不是春天時的玉蘭花，南方的玉蘭花也指夏季開放的形如玉蘭的白蘭花，它是常綠喬木，葉子寬大，濃蔭蔽日，樹形修挺，白蘭花就綴在枝葉間，不甚起眼，但香氣濃烈，一棵白蘭花樹足夠讓方圓數(shù)十米都浸沐著它的甜香。那種香氣不輕浮，反而有些內(nèi)斂，貓喜歡在樹底下酣睡，風(fēng)吹樹葉沙沙響，仿佛是它的搖籃曲。

三月底，花基本都開完了，只剩下了荼蘼花還在繼續(xù)，木香花是荼蘼花的一種，薔薇科的木香花和玫瑰、月季一樣，延續(xù)著漫長的花季。那幢樓在一排老式的洋樓之后，過去是某個富人的別墅，現(xiàn)在被收歸某機構(gòu)作為辦公場地。院里有一棵流蘇樹，三月底，流蘇滿樹白花，細(xì)長如檵木的花，綴滿了枝頭，風(fēng)一吹，滿樹搖曳的花影，潔白、寧靜，在陽光底下如同一首圣潔的贊美詩。墻頭附著一層毛茸茸的絨苔，沿著磚縫寫出一個個方形的文字，老式的百葉窗總是關(guān)閉著，偶爾開著一條縫，猩紅色的窗簾就被風(fēng)擠出窗框，在窗臺外鼓成一個球形。老式的木樓板被重新鋪設(shè)后，已經(jīng)失去了木質(zhì)的吱呀吱呀聲響，但女人走過時仍然咚咚地響起，女人的高跟鞋就是敲響地板的鼓槌。有時候，有人高聲唱歌，歌劇里的美聲唱法，從另一幢老洋樓的窗戶里飄出，院子里的香樟花彌漫著清新而純粹的香氣，這種比玉蘭花更甜美的香氣，足夠讓一切都變得極其美好，比如這歌聲，女高音加上鋼琴伴奏，理查德·瓦格納的《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格里格的《培爾·金特組曲》和朱塞佩·威爾第的《阿伊達(dá)》。埃及王手下戰(zhàn)將拉達(dá)梅斯率部出征，迎戰(zhàn)埃塞俄比亞國王阿姆納斯洛。此時埃及王的女兒阿姆涅麗斯公主愛戀著拉達(dá)梅斯，而拉達(dá)梅斯的心上人卻是阿姆涅麗斯的女仆阿依達(dá)，而這個女仆不是別人，正是埃塞俄比亞國王的女兒阿依達(dá)公主。盛大的歡慶場面映襯著凱旋廣場上武士們列隊整齊，邁著勝利喜悅的步伐。阿依達(dá)卻在俘虜中發(fā)現(xiàn)了成為囚犯的父親，他偽裝成普通的士兵。埃及王和公主忙于準(zhǔn)備贅婿招夫，拉達(dá)梅斯陷于痛苦的糾結(jié)中，他不愿意娶埃及公主，同時又為身處險境的阿依達(dá)擔(dān)心，最后，他放走了阿依達(dá)和她的父親，卻惹怒了埃及公主阿姆涅麗斯，報告了埃及王，將拉達(dá)梅斯判處活埋之刑，阿依達(dá)決定和他同歸塵土。女高音忽而高亢的聲音仿佛有著強大的穿透力，在陽光斑駁的樹蔭下，這金屬般的高音回蕩著，世界因為有了愛情和悲劇而變得豐富而深刻。鋼琴伴奏畢竟缺少了點豐富的交響樂的感染力，只是替女高音做了襯托和渲染。前院有個咖啡館，也同時是茶館，院里有一棵紫薇樹、一棵廣玉蘭和數(shù)棵香樟樹、紫薇樹和廣玉蘭并不大，應(yīng)該是剛剛種下沒多久，而香樟樹則是和洋樓同庚的事物。古老的香樟樹撐滿了整個院子的天空，唯獨向西的一角留下一方空間，這里恰好被紫薇和廣玉蘭給填補了。鐵藝的柵欄和鐵門給花留出了想象的空間，店主人不時會讓一些應(yīng)時的花卉在鐵藝門和柵欄上攀附出一種小資的情調(diào)。像三角梅、鐵線蓮、炮仗花、紫藤，當(dāng)然，細(xì)花薔薇和木香是首選，像歐月藤本之龍沙寶石、黃金慶典、夏洛特、金雀、甜蜜馬車、達(dá)·芬奇、瑪麗皇后。光和影在花墻上充分融合，剩下的就是詩一樣的時光在慢慢流淌，緩慢的時光沿著墻角的陰影一點點地往上延伸，太陽也一點點地往西墜下。下午三點多，喝咖啡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那只橘貓似乎受到了情緒的感染，變得風(fēng)情萬種。不時在墻頭和花臺之間跳上跳下，或者在臺階邊伸了個懶腰，打個哈欠，豎著尾巴，走著優(yōu)雅的貓步。

客人很安靜，或者面對著陽光，或者背向陽光，渾身被光線剪出一個動態(tài)的身影，金色的光成了他的最優(yōu)美的邊際線，面對陽光的臉上，滿是生活的寧靜和艱難薈集成的憔悴和蒼老，難掩的疲態(tài)，他努力保持著優(yōu)雅的姿態(tài)，不讓隨時想張開的嘴發(fā)出一聲哈欠。他或者看著手機，或者手里有本書，棕色封皮或者灰色封皮，有著纈皺的浮雕修飾和燙金的書名。文字或者潛藏于咖啡和微風(fēng)挾帶的香氣里，遠(yuǎn)遠(yuǎn)地只能夠看到一行行細(xì)小的灰黑色的文字沿著米黃色的紙頁爬行，像螞蟻一般。在一張膠片唱片的發(fā)燒友家里，看到一套杜比音響的Arkroket黑膠片唱機，整整占據(jù)了半個墻面。胡桃木色外殼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像藝術(shù)品似的完美無瑕，播放著《Title：In the Wee small hours》。弗蘭克·辛納特拉的帶著南方口音和煙腔調(diào)的爵士樂，他和艾拉·費茲杰拉的二重唱使得爵士的魅力像濃稠而香甜的咖啡一樣香氣四溢。

五

夜晚之前，客人越來越多，尤其是子夜前后，來喝酒的人比喝咖啡或者茶的人更多，但院子里反正冷清了，院里幾盞昏黃的維多利亞風(fēng)格的燈照著三五斜靠著高背椅背的青年男女，不銹鋼勺子碰著杯沿叮當(dāng)作響。幾盞射燈照著老洋樓的紅磚外墻，也照在老香樟樹的葉蔭下和樹干，幽幽的綠光染得香樟樹魔幻失真?？諝馑坪跻脖粺艄馊揪G了，斑駁無狀。偶爾升起的香煙氣慢慢擴(kuò)散開，像圖騰似的在院子的空間里展開。有些人影也似乎被投影到墻上，高大而失真，像蒙太奇。橘黃色的射燈讓洋樓的墻重新煥發(fā)出一種民國式的情調(diào)，相信過去的人喜歡音樂和咖啡，喜歡在院里種滿花卉，在半幽暗的維多利亞燈具照明下，獨自品味著那微苦而香氣濃郁的拿鐵。應(yīng)該有個人在念某些詩歌，或者輕吟某個歌曲的唱詞。男男女女眼帶微醉，明眸波光盈盈，淺笑低語。丁香茉莉是一種有著濃綠葉子的花卉，在初夏到深秋的夜晚，它的香氣總是幽魅般襲來，白天，它的花收攏成憔悴的模樣，到了夜晚，就綻放開，潔白得像一朵朵梔子花或者茉莉花，它的蕾密集，有著修長而宛爾的長萼和花柄，像丁香。丁香茉莉在鐵藝柵欄的花格上攀附成藤本形態(tài)，和木香、薔薇月季融合為一體，彼此互不相干地開著花。洋樓咖啡館的主人喜歡這種混色的藤本，也喜歡玫瑰花的甜香和丁香茉莉的幽香混合，不分白晝和黑夜。雨季時，地上總是落著樹葉和細(xì)小的枯枝，地磚縫隙里偶爾也有綠苔的影子，但總能夠在白天到來時，收拾得干干凈凈。女主人偶爾自己來沖洗院子，拖地刷來回刷著地上的苔蘚，那些青石板和方磚表面總是潔凈如初。

五月底的福州夜晚，已經(jīng)像盛夏的情形，燠熱潮濕，白天的太陽留下了全城桑拿般熏蒸的感覺，直到后半夜，才有微涼的風(fēng)從江面吹來，吹在身上濕噠噠的，讓皮膚黏膩不適。但晚睡的人越來越多，在江邊的公園里，長椅上東倒西歪著一些光著膀子的市民。洋樓咖啡緊鄰著一條馬路，隔著馬路和江邊公園形成一個毫不相干的風(fēng)景。這邊的人衣冠楚楚，雖然燠熱會讓他們渾身汗涔涔，吹著搖頭電風(fēng)扇也無濟(jì)于事，但他們絕不會光著膀子，在院子里大呼小叫。爵士音樂也和江邊公園里嘈雜的廣場舞音樂或者喧囂毫不相干，院子里會受到馬路汽車和江邊公園里的噪聲的影響，但似乎，在他們的內(nèi)心里，只有爵士音樂和柔和的燈光，樹影搖曳，夜晚如此美好。內(nèi)心就是世界的全部，當(dāng)然，那些江邊的人也一樣，他們有著他們的世界和快樂。

在公園的花格磚外墻外，一排幽加里樹正在開花，俗稱檸檬桉的幽加里樹花在五月盛開，恰好和銀樺樹同時開花，幽加里樹的花像蒲桃花，米白色，微帶亮黃的花芯，四下舒張。遠(yuǎn)遠(yuǎn)地看，又像是銀合歡花。檸檬桉的清香帶著桉葉油的刺激氣味，強烈覆蓋了別的花香。銀樺的花像是深橘黃的纈邊，連綴著在羽葉間和枝丫底下，仿佛長出的菌類。合歡花也正在開放，像槐樹的葉子，羽絨狀的花序，粉紅到粉白，分不清花瓣和花蕊，洋合歡的花帶著濃烈的幽香，這些樹都是過去閩江邊使領(lǐng)館的洋人們帶來的，現(xiàn)在扎根下來，成為本土的風(fēng)景。過去這些舊洋樓的外墻都被改造過，抹上厚厚的水泥白灰，刷上涂料。寫上若干大鐵銹紅的標(biāo)語，鐵藝也全部拆除，磚墻凌亂頹圯，幾為人忘記，如今重新修葺復(fù)原，恍如隔世。在舊法國使館的洋樓里，舊的百葉窗仍然保留，重新刷上淺綠色的油漆，樓頂安放一個高盧雞造型的風(fēng)向標(biāo)和避雷針。院門口的左右門柱上安上鐵藝的貓造型，一只橘黃色的貓和一只黑色的貓，據(jù)說這是當(dāng)年公使夫人最喜歡的貓，貓去世后，公使夫人要求按貓的顏色和形狀做一只貓形門柱標(biāo)志。

那只橘貓懶洋洋地睡過門房外的過道旁，緊挨著一盆垂花茉莉和一棵魚尾棕櫚樹。洋樓外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些強烈，往年這時候，每張咖啡桌上都會支起一把陽傘，香樟樹的濃蔭都抵擋不住陽光的強烈，加了遮陽傘之后，仍然有些悶熱，但畢竟可以或坐或躺，抱著一本書，點一杯咖啡，看一下午。橘貓跑過來，大概是聞到了甜點的味道，仰著頭，搖著尾巴，給了它一塊甜點后，它就立馬跑開了，回到了花盆邊上，垂花茉莉的香氣大概是它最迷戀的氣味了。五月底香樟籽開始成熟，逐漸變黑，不時掉落，砸出星星點點的漬斑。香樟的清香氣味，使空氣變得清新美好。外邊馬路不時飄過來的油煙氣和汽車尾氣的味道，但這不影響院里的空氣保持著清新自然的狀態(tài)。下午三四點是閩江漲潮的時刻，江水渾濁起來，浪花拍打著岸邊的石墻，像節(jié)奏器似的。泛船浦大教堂那邊，總是游客如鯽，放風(fēng)箏的人手持風(fēng)箏，迎風(fēng)追跑，五顏六色的風(fēng)箏升在百米高的天空中，像開到天上的花朵，長長的線就是花的柄。銀杏樹高而修長，沒有旁枝側(cè)丫，寫生的人專注著眼前的風(fēng)景，灰色的教堂屋頂，落滿了層層的積垢，似乎永遠(yuǎn)無法清理干凈，這多半有苔蘚的緣故。它現(xiàn)在純粹只是一個網(wǎng)紅打卡點，門永遠(yuǎn)關(guān)閉著，褐色的木門似乎跟灰色的屋頂一樣陳舊而落灰。尖穹頂?shù)牟噬ＡТ吧希持惠喯﹃?，陽光似乎支離破碎，分割成若干明亮的小塊，或許，在教堂內(nèi)的地上，留下了五彩五花筒般的光影。但這只是猜測，在門后邊，是永遠(yuǎn)的謎。當(dāng)年的法國駐福州公使克洛代爾·P是法國詩人、劇作家，他在《福州印象》里這樣寫道：“這個南中國最美的城市里，總是不乏對美好生活的想象和熱衷，他們有著像塞納河一樣的閩江，有著上千公頃的茉莉花田，在城市的街道邊，還種著無數(shù)的著花喬木，像紫薇、玉蘭和含笑，他們對玉蘭的喜愛甚于茉莉，當(dāng)然，一些從郊區(qū)來的女人們會挽著花籃子，裝著串成串的茉莉花和玉蘭花的花環(huán)，他們習(xí)慣將這些花環(huán)掛在胸前、手腕上，或者在屋里的任何地方，那種完美的香氣彌漫著整個夏天的夜晚和白晝，若干天后，將干枯的花摘下來，泡在杯子里，當(dāng)成了茶飲。”作家郁達(dá)夫來福州時，就住在煙臺山下使館區(qū)的洋樓里，他說，福州這地方真是奇妙的城市，不僅有摘不完的花，茉莉、丁香茉莉、白蘭花和桂花，這里的桂花竟然四季常開（四季桂），大戶人家里總有不斷的鮮花采供，從洪塘那里過來或者建新村過來的花沾著新鮮的露水，有荷花、白蘭、茉莉，成串的茉莉和白蘭在花婦手里拎著，見到行人就喊：要茉莉花不？剛采摘下來的！那些婦人臉上掛著謙遜卑恭的神情，希望每個坐黃包車的老板都能賞一兩塊銅板，將花遞過去，然后滿心歡喜地走開。向晚的閩江邊，擁擠著運貨的駁船、水工船、渡船，碼頭上同樣擁擠著過渡的行人，郁達(dá)夫說，他們或衣衫襤褸，苦力則光著上身，只穿一條寬而污黑的大褲衩，光著腳板，肩上扛著卸下來的貨包匆匆往街上走去，少數(shù)坐在黃包車?yán)锏睦蠣斕珎円轮怩r，黃包車旁不時擠著一些小乞丐向他們討錢。船夫們的衣裳是藍(lán)色粗布的寬襟衫，便于干活，自然打著若干補丁，碼頭邊洗衣的婦人，則趿著木屐，走在石板路上，橐橐作響。她們挽著袖子，臉上滿是汗水和燠熱產(chǎn)生的紅暈，她們身材高大，福州女人的臉相骨骼分明，不像蘇杭婦人那樣，圓臉盤，眉眼全在一張包子似的臉上。

五月底，福州陷入漫長的雨季，水稻已經(jīng)抽穗開花，郊區(qū)的荔枝已經(jīng)半紅帶綠。洋人們怕熱，老早就坐著滑竿小轎上了鼓嶺，一隊仆人幫著馱運行李，大箱小箱的，往山上走。鼓嶺海拔在一千米左右，氣溫涼爽宜人，濕度較大。美國人加德納的別墅是純石頭壘成的，加一個簡易的杉木歇山式屋頂，鋪著灰瓦，院子也用石頭壘成，沒有院墻，也沒有籬笆，順著山勢搭出幾級平臺，底下是孩子玩的秋千架和花園，上邊是他們喝茶休憩的平臺，加德納夫人彈著鋼琴，她妹妹在一旁唱著詩。加德納則和朋友們在屋外泡著清香的茉莉花茶，一邊聊天。鼓嶺上因為寒冷，只有石楠花和杜鵑，還有高山木荷，夏天時，柳杉長著一串串長花序，幽幽的杉木香氣彌漫于周圍。茉莉花開得比山下稀少而小，高山木荷則滿樹白花，甜香悠遠(yuǎn)。他的貓是長毛的緬因貓和本土的虎紋貓，大約有四五只，山上的貓野性勃發(fā)，目光炯炯，照片里，除了緬因貓表情憂郁外，其他的貓眼神里帶著野性的電光。一年中，鼓嶺的花總是常開不敗，像鈴蘭、白蘭和垂花茉莉，野花開時，夜晚的山野間，浮著蟲聲和螢火蟲的微光，霧氣不時擁塞過來，白茫茫的一片。

六

四月底的雨像任性的孩子，瓦屋像一架琴在雨中彈響。向晚的雨淅淅瀝瀝，欲續(xù)還休，黃卷上的字在燈下發(fā)出一種柔和的墨光，紙質(zhì)的表面，是無數(shù)次摩挲留下的痕跡，而墨跡也稍稍漶開，透入紙里，歲月留下了墨香之外的陳腐的霉味，微微地酸漚，恰好是一本書最好的味道。文人之所以酸腐，與此不無關(guān)系。文字像干枯的花夾在書頁之間，乍一看，并不太入人眼，再細(xì)看，仿佛往昔的容顏浮現(xiàn)。關(guān)于茶的文字不少，我喜歡雨夜獨飲，酌與飲似乎相通的，只是酌酒使人昏，而飲茶使人醒。如此雨夜，斷不可輕率地就寢。帳幔之外，可以燭光搖曳，也可以是青燈黃卷，禪是一個人的事情，但有關(guān)于禪與茶的故事甚多，飲茶如我，則無需煩瑣過程，一蓋碗、一壺一杯一茶洗即可，水預(yù)先燒好，茶如亂龍入宮，在蓋杯里搖一搖，晃出香氣，水沖下去，嗞嗞作響，茶葉便蘇醒過來，茶水旋即紅釅，傾出，杯里滿是幽幽的香和柔和的色。石乳茶和白雞冠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茶種。白雞冠長于峭崖之上，少水少土，長得極艱難，茶葉帶微白絨毛，泡出來的茶味清而淡，持久，而石乳長在谷間亂石間，雖有煙嵐水澤，然其性烈如肉桂，香如碧醴，味濃烈而沖喉，一杯下去，渾身十萬八千個毛孔無不張開，味如石乳者，此茶而已。因此，有些花樹長得細(xì)瘦，是因為環(huán)境使然，寸土難得，涓流難覓，茶是靈秀之木，少了水，自然滋味寡淡。而禪者，無分別為第一要，飲茶有濃淡，參禪無始終。仿佛雨滴打在芭蕉葉上，時急時緩，時重時輕，像古琴曲《半山聽雨》的音韻節(jié)奏。參禪或者需要內(nèi)心的清凈，略閉目，聽茶銚中水砰然作響，炭丸微紅，散著熱氣，炭木的香味隨之飄散，水從銚嘴里溢出，化作一團(tuán)濃霧，倏然就升華了。而閉眼之間，宇宙不再是那個龐大無極的時空了，就在眼與心之間，仿佛有一些光明出現(xiàn)，續(xù)而光愈明亮，內(nèi)心仿佛就被徹底照亮了，纖毫畢現(xiàn)。有時怯懦、茫然無措，失意悵然，惶然如失，或者有所心動竊喜，繼而癲狂，如宇宙間的星系、恒星、行星，錯綜復(fù)雜，一時縈系糾纏，互相盤桓逐斥，時而合而為一，時而紛斥星散，土崩瓦解?！耙缓舷嗉捶且缓舷?，是名一合相。”（《金剛經(jīng)》）一合相是宇宙的總稱，眾塵和合為一世界，而世界本身就是空無一物的，連微塵都沒有，所以說是非一合相，而無即是有，眾生妄執(zhí)以為實，故非一合相就是一合相，這好比花的正面和背面和側(cè)面，花瓣重疊合而為一，無數(shù)的花匯成一個世界，而在虛空中這其實是虛幻的，并不存在，像萬花筒變幻出來的景象，要看，那無比紛繁復(fù)雜，卻只是虛幻的視覺。從無限遠(yuǎn)看到的星系，只是它數(shù)億年前發(fā)出的光，這影像也是它數(shù)億年前的樣子，現(xiàn)在的樣子誰也說不清了，這就是我們所感覺的和真實的區(qū)別。閉著眼睛聽雨，就有無數(shù)種感覺襲來，雨仿佛滴滴可見，又仿佛連成線，匯成流，持續(xù)撞擊著屋瓦，在樹葉間砸出持續(xù)的聲音，忽大如涌，忽輕如訴，時而急湍奔岸，時而輕風(fēng)細(xì)雨，輕重緩急，不正是音韻琴律？初夏的夜，有些悶，需要開著微風(fēng)扇，吹著周身，才不覺黏膩，風(fēng)是一味良藥，驅(qū)散了污濁，也驅(qū)散了室內(nèi)的異味，風(fēng)是通竅的，五行中無風(fēng)一說，而風(fēng)其實是屬于五行之外的一種介質(zhì)，是五音和十二律呂，張炎《詞源》說：“十二律呂各有五音，演而為宮調(diào)……黃鐘宮（均），黃鐘商（調(diào)式），黃鐘角（調(diào)式），黃鐘變（變徵調(diào)式），黃鐘徵（調(diào)式），黃鐘羽（調(diào)式），黃鐘閏（閏宮調(diào)式）?！睂m音高大響亮，長遠(yuǎn)以聞，商音嘹亮高暢，激越而和，角音和而不戾，潤而不枯，征音焦烈燥恕，如火烈聲，羽音圓滿急暢，條達(dá)暢快。《蠡海集》云：“萬物之所以為生者，必由氣，氣者何？金也，金受光順行為五行之體，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冬至起歷元，自冬而春，春而夏，夏而長夏，長夏而歸于秋，返本歸元而收斂也，逆行為五行之用者。金出礦而成革，于火以成材，成材則為有生之用。然火非木不生，必循木以繼之，木必依水以滋榮，水必托上以止畜，故木而水，水而土，是則五行之類，土以定位?！辈晃ㄎ覀兤屉x不開氣之暢達(dá)，而風(fēng)助火，風(fēng)助金，風(fēng)也助水、土，唯一傷的是木。氣之為炁，是結(jié)合了五行和五音之起承轉(zhuǎn)合，本身就是一曲無上的雅音。《樂書》里說，辛公善塤，《拾遺記卷》里說“皰犧灼土為塤”，古人知風(fēng)入竅而作鳴響，塤是風(fēng)與泥土最好的碰擊之音聲，泥土經(jīng)過水與火的摶煉，化為陶，具有了金石之質(zhì)，塤之鳴，則是最原始的音樂，古琴是更進(jìn)一步的樂器，伏羲聞鳳凰之鳴而定音律，造琴瑟。木與絲弦的共振，形成了雅音，看似少了風(fēng)的參與，而實際共振形成的音波，正是風(fēng)的一種形式。雨落江潭，似乎是水與水的碰撞發(fā)出的聲音，而雨落攜風(fēng)，撞擊形成的聲波漣漪，也是風(fēng)的一種形式，唯雨落瓦上、石上、樹上，則是水與石，是柔與剛的碰擊，落在葉子上，似乎是水與木的碰擊，這些自然形成的聲音，無一不與炁有關(guān)，自然的炁，就是陰陽之變，就是風(fēng)。斷斷續(xù)續(xù)，淅淅瀝瀝，若有若無之間，自然之炁便在流通中，并融入了我們的身體。人本身是一合相，自然也是一合相，人和自然不可區(qū)分，互為交融，音聲、氣流振動，縈回羈縻，大象無形，大音希聲，混為一體。因為，入定時的感覺，仿佛身在虛空中，如臨不測之淵，如立萬仞之山，云來云往，周圍全是那種宇宙的信息，似乎有琴聲，有啼鳴，有私語，有微瀾如蓮涌，有異光如幻彩。便不覺虛空，人如在水中，萬流穿身而過。

七

香道中有一種浸花香道，最早的香道講究艾蒿、香花、香葉等植物籠取，薰香之囊謂香囊以避穢驅(qū)疫，后來改為燃香，增加了木質(zhì)香和動物香料如沉香、檀香、木香和水樟香、柏子香、蘇合香、沒藥，加上龍涎、冰片、麝香、靈貓脂、海貍脂，《離騷》里提到了許多佩香的習(xí)俗：“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茝。”“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蹦戏揭韵闫选⑤牌褳檗ハ?，以澤蘭和艾蒿為菌桂，以八角、香榧、花椒為申椒，以水樟、月桂和桂皮為菌桂。浸花香道以鮮花為料，取當(dāng)日初放之鮮花，放之酒精中，淬取其香，取其浸液，蒸餾，得香水，以大馬士革玫瑰、白蘭、茉莉、梔子、桂花、蘇合子、月桂皮、辛夷花、荷花、花椒子、香樟花、荔枝、龍眼花、蘭花、羊蹄甲花、薰衣草、迷迭香、羅勒、薄荷、檸檬花葉、橙花、柚花、橙皮柚皮、香柏子等諸香，香水中加入龍涎定香，南方的豆蔻花，也就是艷山姜花，其全株皆可浸香。燃香則多為木質(zhì)香和香料植物的混合物磨為細(xì)粉，以特制香道器具，在香爐內(nèi)燃點，室內(nèi)雅香陣陣，人置身其間，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山野之間，必有香樹香草香花，南方多煙嵐瘴氣，瘴氣是南方春夏季大地上浮著的一種水汽，夾雜著病毒細(xì)菌微生物和霉腐潮濕的氣味，在太陽升高之前浮于地表，吸者有胸悶中毒之感，氣促心慌，呼吸不暢，或者因中瘴而昏迷倒地。河流中也有瘴氣，多發(fā)于晨昏之際，河水鼓沸，毒瘴泄發(fā)，沿河面飄浮如霧，聞?wù)吡⒌共黄?。河中行舟者多燃香草以避之，嘴里含雞舌香，燃艾蒿，煙氣蒸騰，則毒瘴不能侵。毒瘴為暑濕之毒，犯人心肺，使昏厥失志，腿腳無力而失足河中。季夏南方，河水潴滯之處，水色異樣，初綠如漆，繼深褐如濃醬，再漆黑發(fā)臭，令人掩鼻。老人走近河邊之前，必以石投之水，激起河底瘴氣，待風(fēng)吹散，方可近前。雞舌香、豆蔻香可破瘴氣，艾蒿可驅(qū)蚊蟲，而清心之物，必有鮮花，以豆蔻、香柏子、桂皮、花椒為常用物，懸梔子、茉莉、白蘭、檸檬、香茅、薄荷、菖蒲等香袋，那河中的臭味就遜減不少。山嵐也能致人疾病，山居時，兩樣?xùn)|西必不可少，一是燃香，一是花茶。菖蒲可燃炙起香，花椒、水樟、月桂樹枝葉、檀香樹枝葉、香樟、楓香樹、澤蘭、杜蘅、白芷、川芎、當(dāng)歸、山胡椒、辛夷、松香、檜柏，隨地可拾的松枝，燃起來，香氣彌漫。山里人燒火，首選松柴，楓香、柏枝、香樟葉、月桂枝葉，燃香柴時，屋舍外十里皆聞其香。山民們制枝香，以香蒲和桂葉、樟葉為主料，曬干磨粉，雜以少許木香、檀香、柏香粉，做成各種枝香。檀香氣沉穩(wěn)難散，樟香通竅提神，柏香令人清心去濁，桂香令人愉悅輕松。

農(nóng)歷五月，端午后，氣候炎熱難耐，午后昏昏欲睡。燃起一炷香，屋里頓覺清涼。弘一法師在閩南時，也感覺南方炎暑難熬，他自制了一種飲料——清心茶，即茶葉里加了少許荷花之蕊，雜以荷瓣，茶水隱隱有荷花香，味清涼而沁入心肺。佛家忌濃香，而屋外可以種諸香花，茉莉、梔子、玫瑰、香柏、香樟、散沫、豆蔻、丁香和薄荷，然師僅遠(yuǎn)聞而不近嗅，而一身無異味，始終清香如甘露。師禪房里無一物，簡陋如閑房，只一床一帳一幾而已，小桌上擺只油燈，地上一蒲團(tuán)，有時在地上打坐，有時在床邊，室內(nèi)清新如芝蘭之室。夏月，荔枝紅熟，信徒送來荔枝供奉法師，弘一聞之甚喜，只嘗數(shù)粒即分與弟子同品。有弟子善香道，以荔枝殼、核為香料，加之茉莉、梔子等物，以菖蒲為提香料，做成正香，燃于室外，眾人歡喜，以為法香，請弘一法師提一名，弘一法師不以為然，說，此并無香可聞，只覺法香襲人，如沐甘露。荔枝殼、核香甚微，茉莉和梔子并不宜燃聞，香氣淡而幽，如竹林下，桂樹下的風(fēng)，覺其不香而甚香，這是精神界的香氣了，是常人體會不到的異香。

諸花如花而非花，諸香如香而非香，像法師所說的那樣，無分別心，何處無繁花？心香處即花香處，禪結(jié)于心，而香在身外，禪向內(nèi)求，彼岸此岸，何處著花？

責(zé)編：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