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康

無論什么樣子的猛獸，說到底還是怕人，如果你自己先草雞了它就撲上來把你吃了……

——莫言《一匹倒掛在杏樹上的狼》

1

李忠是我的好朋友。同學們管他叫打虎將。老師管他叫草雞毛子。

草雞毛子是罵人話，是山東方言里的偉大發(fā)明，它比人們口頭的“國粹”不知要儒雅多少，也沒有騙子、流氓、無賴、熊孩子這些名詞的笨拙。草雞毛子，既保留了罵人者的體面，又過足了嘴癮，像吃了一塊大肥肉，語言力度可以在調侃、諷刺和羞辱間自由切換，又兼具三者于一身，賦予對方無恥、懦弱以及不著調等多重含義，是魯中人民日常談話的?？汀?/p>

我大聲地告訴老師，李忠不是草雞毛子！

2

李忠是我的一年級同學，學習成績全年級倒數(shù)。我是班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學生，偶爾還能考個語文全年級第一，班主任?？湮?，說我的父母都是老師，老師的孩子就是聰明?？墒?，我和不少優(yōu)秀生玩不到一起，我覺得他們都是一群草雞毛子。那時當老師的大人們常常告誡自己的孩子，不要教給別人題，你把別人教會了，你考試就考不過他了，三好學生獎狀就沒你的事兒了，不信你看武打片上那些被徒弟害死的師傅們，你要是有不會的，你可以問他們，要是他們愿意教你，他們再問你的時候你才教，要不就別管他，他考幾分和你也沒關系。相比之下，學習好的農(nóng)村孩子就樸實得多，他們沒那么多心眼兒，問啥說啥，他們如果問我我也會告訴他們，可我還是有點擔心他們超過我，所以我就盡量少和他們來往。

我不擔心李忠超過我，他不可能想要超過我，更不會問我題。我們有許多重大研究課題，比如撲克牌上的老K和老Q到底是不是夫妻？他們兩口子怎么鼓搗出來的J？

李忠比我大半歲，蘇聯(lián)解體那天出生的。他還有四個弟弟，分別叫孝、禮、儀、信。對于忠孝禮儀信的出生，有人高興，有人不高興。不高興的人說，一肚子滑出個忠孝禮儀信，太占村里指標了，這還怎么完成任務，怎么指導其他人的工作？高興的人說，老李家行啊，一口氣把別人好幾年的活兒都搗鼓完了，氣死那幫管閑事的屌熊。

李忠的母親沒有名字。大人小孩都叫她李二媳婦，有家教的孩子會叫她姨。在她們村，張三媳婦、王五媳婦一類的名稱也很常見，鎮(zhèn)子上趕大集的時候，買她們東西的人也這么叫。她們也不在乎，好像真有個名字也不如叫××媳婦管用。李忠家大人在集上賣豬肉，她媽也常去學校門口賣水果。

每逢鎮(zhèn)上大集，忠孝禮儀信都跟著他媽到集上賣豬肉。他媽蹬著輛三輪車，車斗中間擺著幾大扇豬肉和刀叉案板，李忠坐在中間最前面背靠著他媽，孝禮和儀信各坐一邊。要是蹬不動了，五個小孩就得下車，自己走到集上。他們一家人的窩囊是出了名的，衣服永遠和抹案板的布一個顏色，遠遠望去，仿佛五個浸了油的煤球。任誰也想不到，本鎮(zhèn)最受歡迎，最光鮮亮麗的豬肉，出自這樣黑不溜秋的家庭。

他媽認得我媽，我媽是鎮(zhèn)上高中的教師，每次我媽去割肉，他媽都能給便宜不少，包好肉就用那張油膩膩的大手握住我媽拿粉筆的手說，李老師，你家孩子學習好，多帶帶咱家孩子。

要是遇到他媽在學校門口賣水果，我媽又恰巧路過買水果，他媽肯定會給我媽多抓一大把，然后神秘兮兮地對我媽說，李老師，我就跟你一個人說啊，我這是八兩秤，外頭人不知道，咱不能草雞自己人。

3

那會兒，彩色電視機已在工薪階層中小有普及，農(nóng)村也開始從黑白電視向彩電過渡。電視臺每晚播各種花里胡哨的武打片。剛剛步入一年級的我，只記得人們管身著袈裟的人叫禿驢。我分不清道士和俠客，統(tǒng)一喊他們大俠。直到上了四年級，才知道那個把小龍女壓在下面親的家伙叫尹志平，是個玩劍的道士。我恨死他了。

老衲這個詞，是我早晨上學路上跟著李忠學的。小學的早晨是烏漆墨黑的早晨，我家住的是高中校園里的安置房，早早地聽到了廣播喇叭里放得吱哇亂叫的歌。歌名是記不住了，只記得有句歌詞唱得是何不開開心心交朋友。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思考，何不是哪個班的，怎么那么愛交朋友。走出我媽的高中，我打著小橘燈行走在一片黑暗的小路上，遠處有類似篝火的燈光，是賣早餐的。他們家小孩不上學，游離于九年義務教育之外，因為他媽很胖，所以人稱胖娘們兒，他們家的孩子就叫胖娘們兒家的小孩。花三毛錢買兩個炸火燒、一張辣皮和一根腌黃瓜?；馃钱?shù)亟蟹?，其實就是火烤的燒餅，炸完以后，撒上濃濃的孜然醬和辣椒醬。這是一頓饞人的早餐，比我媽炒的菜香多了。

每到這個時候，我會站在早餐攤旁邊，一邊吃一邊等李忠。吃完第一個火燒，就能看見李忠背著個綠色書包，掛著一串大鼻涕朝我走來。他的鼻涕好像永遠擦不完，就像鼻子、嘴巴和耳朵一樣，成了臉上不可分割的第六官。家里有五個孩子，李忠是沒有零花錢的，只能從家里帶飯。他們家的火燒是自己烤的，里頭有肥肉渣子，我覺得比我手里的炸火燒好吃多了，可他覺得他們家的自制烤火燒不如我手里的炸火燒好吃。就這樣，我們兩個像特務接頭一樣悄悄交換火燒。我的火燒是油炸過的，有很多蘸料，李忠除了要給我一個自制火燒外，還得貼半根咸菜疙瘩條。好吃極了。李忠家還有一個好處，他爹愛看電視，從不管他們幾點睡覺，這就使他看的節(jié)目比我多很多。我爸我媽都是老師，破規(guī)矩多，每天放學只能看會兒《動畫城》和《大風車》，吃過晚飯就把我按在椅子上寫作業(yè)，根本不知道《新聞聯(lián)播》以后的電視機是什么樣子。作為交換，李忠給我講故事，特別是看到了哪些精彩的武打片，而我，則要給李忠留半張辣皮。

那天是星期一，李忠告訴我，昨天他看了一部精彩絕倫的大規(guī)模武打片。我不知道精彩絕倫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大規(guī)模是什么樣的鬼。但我知道他這么說，那部武打片一定很好看。于是我問李忠，武打片都演了什么。此時，我們身邊的小同學們也圍了上來，都想聽聽李忠又看了哪部武打片。

演了一個怪厲害的方丈，好幾個用劍的人都打不著他，他用手就把那些劍折斷了。李忠伸出右手向我們展示老和尚是如何瘸斷那些劍的，嘴里還發(fā)出撲哧撲哧的音效，他演得太入戲，身體一個踉蹌，左手的油炸火燒差點掉地上。

接著，老和尚把褂子（袈裟）掀起來，從褂子里飛出去很多飛鏢，把那些用劍的都治舍（死）了。這時候，后頭來了一個日本人，打他背上了。老和尚吐血了。李忠捂著胸口，嘴巴有力地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噗，噴出的口水濺到了正在炸火燒的胖娘們兒身上。

你個草雞孩子，滾一邊子去。別吐鍋里嘍。胖娘們兒說。

李忠你個草雞孩子，滾一邊子去。別吐鍋里嘍。李忠你個草雞孩子，滾一邊子去。別吐鍋里嘍。周圍的小孩們蹦蹦跳跳地學著胖娘們兒的話。

快上課的時候，我問李忠，那部武打片叫什么？在哪個臺能看？星期七的時候我找找。

叫……叫……那部片子叫——《老衲在眼前》。打開電視機第一個臺就是。李忠一邊說著，雙手在胸前合十，宛如一個剛下山的小和尚。多年以后，當我聽到小和尚下山去化齋老和尚有交代的那首歌時，總會想起雙手合十給我講故事的李忠。

我點了點頭，仿佛領略到了某種武林秘籍，電視機第一個臺播《老衲在眼前》。我認認真真地寫在了那個讓我頗為得意的練習冊封面上。那時學校興憶苦思甜艱苦樸素勤儉節(jié)約的活動，讓我們把練習冊的最后幾頁撕下來粘在一起，積少成多，這樣就能粘出一個新的筆記簿，像貧困山區(qū)里穿了一堆補丁衣服的小孩。我的練習冊里有七八頁田字格的，有純白紙的，還有橫線的，有的紙面上還粘了幾塊黃黃的麥秸塊似的東西。為了讓練習冊顯得更為美觀，我還把我爹和一個老頭的合影給剪了，我將他倆一分為二，我爹被我夾在了我媽上課用的課本里，老頭被我貼在了練習冊封面上。為此，班主任還在全班人面前表揚我，說我有藝術天賦。我驕傲地噘著嘴告訴老師，我家里有本書，封皮上就有這個老頭，所以我覺得貼在練習冊上肯定好看。班主任滿意地點了點頭，摸了摸我的腦袋，又摸了摸她隆起的肚子說，將來我的小孩要有你這么聰明就好了。

回家以后我就沒那么幸運了。當我得意地向我爹展示我的練習冊時，他的臉扭成了奇怪的一團，緊接著我就感覺自己升到了半空，屁股上一陣陣火辣辣的感覺襲來，并不是很疼，但我的身體告訴我，我得哭，所以我就哇哇地哭。哭了一會兒，我爹把我拎到了廁所門口，一腳把我踹了進去，罰我晚上不能吃飯。過了一陣子，我的屁股開始疼了，這讓我記起了李忠曾經(jīng)講過的一種叫鐵砂掌的武功，被打中的人過幾天就變成砂子。想到這里，我又開始哇哇大哭，怎么遇到個如此狠心的爹，對自己兒子下死手，過不了多久我就要變成砂子讓人包進沙包里了，當然，有可能被那些小皮孩子隨手揚在路上。后來我才知道，那個老頭叫臧克家，啟發(fā)我的那本書叫《臧克家詩選》，1994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剪掉的那張照片是我爹和臧克家唯一的合影。

練習冊上的臧克家被我爹撕走了，又重新保存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練習冊封面上只留下一個空空的人形大洞，后來我媽從廢棄課本上剪了個杜甫給我糊上了。因為這塊補丁，我又被班主任表揚了一次。在杜甫下面，我板板正正地寫了兩行字：

一年二班 馬大頭

電十里di一個臺bo老na在眼前！

4

連著幾個星期七了，還有個國慶節(jié)假期，我媽把我按在椅子上學這學那，抄這抄那，只要她一出門，我就偷偷打開電視，在一個又一個臺里尋找《老衲在眼前》。我還記得，假期的最后一個晚上，當我被我媽趕著去睡覺的時候，電視里播放著另一部很有意思的武打片——《水壺傳》。我清晰地聽到電視劇里傳來了五個字，打虎將李忠。

第二天一到學校，我就把這個消息告訴同學們了。我告訴他們，電視上播的《水壺傳》里有我們班的李忠，外號叫打虎將，聽起來很厲害，是打過老虎的人。有人對我的說法提出了不同意見，說不是我們班的李忠。我說，怎么能不是我們班的李忠呢？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覺得他不是普通人。我學習好，不會騙你的。周圍的同學們也都紛紛點頭附和，馬大頭學習好，語文常拿班里第一，還是我們班的第一個少先隊員，他說的肯定對。

隨后幾天里，同學們有鼻子有眼地聊了起來。有人說在電視上看到李忠了，長成大人了，可厲害了，喝了好幾碗酒還打死了一只老虎。也有人說不對，明明是老虎把李忠他媽吃了，然后李忠拿著大斧子去報仇了。

家里管我管得嚴，我沒有機會去看《水壺傳》，但我不想被這些農(nóng)村孩子搶了風頭，于是我說，你們都說錯了，李忠打敗了一頭會飛的老虎，還把老虎收了，陪他練武，他們躲進山洞里，后來打虎將李忠娶了自己的年輕姑姑。我盡可能從腦瓜子里打撈那些武打片情節(jié)，盡量拼接得天衣無縫。這要感謝我的表哥大姨大姨夫，大姨夫是個時髦的人，樓頂裝了衛(wèi)星鍋，也不管小孩看電視。每次去大姨家住，我都能跟表哥看許多節(jié)目。

此后的每個課間，我們都能聽到各式各樣有關打虎將李忠的傳聞。一個家里賣家具家境頗為殷實的同學告訴我，李忠很可能在香港受過訓練，聽說我們看的武打片都是在香港拍的，所有明星都要被香港四大天王訓練，考試及格了才算通過，我托我爸打聽了，李忠很小的時候就過去了，考了六十九分，雖然不是滿分，但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可能那時候當明星學習太刻苦把腦子撞壞了，所以現(xiàn)在在我們班把把倒數(shù)第一。

聽到四大天王，周圍的同學向他投來了崇拜的目光，我不得不承認，他了解得比我多。年幼的我完全忘記了打虎將李忠的故事是從我這里傳出來的，這一切都是小孩子的囈語罷了。這位家境殷實的同學還告訴我，李忠的親師傅就是劉德華，學過虎鶴蛇形拳，他一邊說還一邊擺著架子。為了挽回一些面子，我從桌洞里掏出一盒猴王丹，給周圍的人每人分了一粒。

這時，又有一個人擠了進來，他是和李忠一個村的于家傲。李忠考班里倒數(shù)第一，他考班里倒數(shù)第二。于家傲的母親是個彪悍的東北女人，在供銷社工作，比一般農(nóng)村婦女有些文化。有一次，于家傲考了倒數(shù)第一，李忠考了倒數(shù)第二。他媽沖到教室擰著于家傲的頭大罵，養(yǎng)你還不如養(yǎng)頭豬，考試考不過李忠，就你這學習勁頭還家傲呢，真不知道你爹咋想的，你爹這是起名罵你呢。

我有大新聞！于家傲推開了好幾個同學，興奮地大喊。

什么新聞？是你的父親于大力同志那個私孩子死了嗎？鎮(zhèn)上中學全體師生都盼著這一天呢。聽過那首歌嗎？北京人唱的，可能唱的就是你爹，我們等待那一天，等了多少年。我站在課桌上學著那些歌手彈吉他的姿勢唱了起來，周圍的同學哈哈大笑。他爹于大力是鎮(zhèn)上有名的慣偷，沒少挨揍，現(xiàn)在幫一個親戚看工地。這不，我媽工作的高中新建宿舍樓呢，于大力就成天住在那片工地上。自從他去了，學校里經(jīng)常丟東西，小到打火機、鑰匙扣，大到錢包、自行車，甚至是學生上廁所放外面的韭菜餡兒火燒也會丟。學校里的師生十個有八個罵他的，都說于大力早晚得去見馬克思。

你爹才去世了呢。我看到我們學校老師去李忠家家訪了。

哦？詳細說說。

你給我吃一粒猴王丹我才說。

賞你兩粒，趕緊說。

謝主隆恩！于家傲接過猴王丹，放在嘴里，一陣擠眉弄眼后說道。我看到李忠家的三輪車了，蹬車子的是他爹，車后面坐著好幾個老師，其中還有我們班主任呢。周主任和好幾個鎮(zhèn)上的人蹬著洋車子一起。車上那幾個老師肚子也不小，和我們班主任差不多。校長也蹬了輛自行車跟著呢。這不是去家訪嗎？學?？隙ㄖ览钪疑想娨暤氖铝?。

上課鈴聲響了。李忠風風火火地跑進教室，站在門口的同學們都主動給他讓路。我羨慕地看著他，他可能真的會某種功夫，鼻子下面掛著的第六官已經(jīng)到了收縮自如的地步，哪怕流到嘴唇上，也能瞬間收斂回去。他家里是殺豬賣肉的，好像三國里有個叫李飛的也是賣肉的，可能他們是親戚，有個當將軍的親戚，真好。

漸漸地，小孩們都跑去圍著李忠玩了。我找了很久也沒找到哪個臺播《老衲在眼前》，就連我表哥都不知道。

5

李忠又上電視了。李忠就要去北京拍電影了。這樣的消息很快就在中心小學散開了。我已經(jīng)好多天沒和他換火燒了。我想，李忠肯定瞞著我做了一些大事，我知道一個成語，叫空穴來風，我爹買的錄像帶里說的，意思就是你不干壞事人家就不會議論你的壞事。聰明的我一年級就懂得舉一反三，如果李忠沒去北京拍電影，那么大家也不會討論李忠上電視的事。

有一天放學，在學校對面的小樹林里，于家傲招呼我過去，馬大頭，快過來！給你看個好東西。

我過去了。好東西沒見著，倒是遇上了周主任的兒子小王八（霸王）。他讀初二，比我們高很多，經(jīng)常在學校門口要錢。小孩們都怕他。

霸王哥，這是馬大頭。他爸媽都是老師，他肯定有錢。于家傲一臉諂媚地對小王八說。小王八的父親是周主任，當官的，具體職位不知道，只知道我媽吃飯時和我爸罵過他，說他不是東西，害了很多人。我媽還警告我千萬別到處亂說，周主任小心眼，會打擊報復我們。我爸卻說不用怕，他同學去省里機關工作了，真掰扯起來未必怕他，但是也要能不惹事盡量不惹事。

我……我沒有錢。我攥著小拳頭，手縮回了衣袖里。

來，我搜搜。小王八一手按住我的腦袋，一手在我身上摸索著。

我沒忍住，哭了起來。

搶劫了！殺人了！有人大聲呼喊了起來。我認得這聲音，是李忠。很快，一大群同學也跟著喊。學校門口的保安老大爺拎著挑水的扁擔走了出來。最快沖過來的還是李忠。

媽個逼的。小王八給了我一巴掌，把我推倒，又給了李忠一拳，打破他的鼻子，然后跑了，沒人追他。

我坐在地上哇哇地哭。李忠捂著鼻子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別害怕，壞人已經(jīng)被嚇跑了。

李忠這么一說，我就不再哭了。我看了看旁邊的于家傲，他也跟著喊呢，殺人了！搶劫了！

于家傲，我操你媽。我心想，打不過小王八我還打不過你嘛。我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懟到了樹上。直到保安老大爺過來才把我們拉開。

人群散去了。李忠在水龍頭那兒洗好鼻子，說要送我回家。

看著水池旁邊從李忠鼻子里甩出來的血筷子，我問李忠，大家都說你去拍電影了，你現(xiàn)在是電影明星了，我們還是朋友嗎？

當然，我們是永遠的好朋友。別說我去北京拍電影，哪怕我去了美國，我們也是好朋友。就像今天，你遇到了壞人，我要挺身而出。我遇到了壞人，你肯定也幫我。李忠用比班主任還標準的普通話說道，完事還學著電視上的俠客們雙手并在一起給我行了個禮。

我看著李忠的眼睛，閃著光，可能激動得快哭了。那會兒是傍晚，天上正好出現(xiàn)了火燒云，霞光照得我們臉上紅紅的。我的腦子里不自覺地勾勒起了李忠的高大形象，就像我們班主任講作文舉例的那樣，濃眉大眼，櫻桃小嘴，人人都喊他小美人……

我也很激動，也學著電視上的俠客給他回了個禮。此時，李忠的四個弟弟孝禮儀信也來了。雖然是一口氣生出來的，但他們家里只供了李忠一個人上學。李忠上課的時候，孝禮儀信就去附近荒地里挖野菜、拾柴火、撿破爛。

李忠指著我，對他的四個弟弟說，以后我們都是兄弟，你們是我親弟弟，他是我結拜的義弟，也就是你們的義弟。

等我這次考個年級第一，我媽獎我錢了我請大哥們吃燒雞喝健力寶。我是家里的獨生子，一下多了五個哥哥，別提多高興了。我們有說有笑地走了一路。等我和他們分開時，才想起來，忘記問李忠到底哪個臺播《老衲在眼前》了。不過沒關系，他已經(jīng)是我的結拜大哥了，隨時可以問。

吃晚飯的時候，我跟我媽講，我多了五個結拜大哥。我媽聽了以后，皺著眉頭，說，小毛孩子不學好，結拜什么大哥，別學街上那些痞子。在我受過大學教育的當老師的母親眼里，結拜等同于痞子。被母親教育了一番后，我假裝答應她明天上學的時候找忠孝禮儀信解除結拜關系。我倒是不怕跟痞子扯上什么關系，能被稱為痞子的人好像都挺厲害的，沒人敢欺負他們。品德課的時候老師說過，小心外面那些痞子，他們如果跟你們要錢，你們就來找老師。我知道他們說的就是小霸王，我偏叫他小王八，沒見一個老師抓他去公安局，最多說兩句就算了。如果有機會當痞子，我一定要好好把握，當了痞子就可以揍小王八了。

6

沒有人注意到班主任已經(jīng)一個月沒來了。這段時間，一直是她對象譚老師代她的課。譚老師是我媽媽曾經(jīng)的同事，因為揍學生揍得太狠被下放到小學教書了。盡管我才上一年級，可我深刻地理解一年級孩子不如高中學生抗揍的道理。班里人幾乎都被譚老師揍過。他揍人有個特點，不用板子也不用竹竿，喜歡用巴掌扇。在扇你之前，他還會瞪著他那老虎一樣的濃眉大眼直視你，右手捏住你的半邊臉蛋，來回晃一晃，這時你會感覺腦袋像個裝了水的水壺，來回咣嘰咣嘰響，幾個回合下來你已經(jīng)不覺得臉被捏痛了，甚至有點舒服，想睡覺，可世上哪有這等好事，這個時候他的大巴掌就過來了，像悶雷，一巴掌下去你的眼睛就會冒星星，這星星和動畫片上畫的金色星星不一樣，是透明的，一個點兒一個點兒，就像你家黑白電視的雪花，抓一把稀稀拉拉撒到了你的眼睛里。打完你以后，他還會咬著牙說，回去告訴你媽，就說我打的。

他打我的時候我沒有哭，但他打別人我會哭，我想，可能是我沒有進化好，身體里還保留著動物的原始本性，看到同類遭遇不幸時會不自覺地發(fā)出哀鳴，這種哀鳴放在我人類的身體里就變成了哭。哪怕他打的是于家傲，我也會哭。我不明白，其實我有太多笑出聲的理由了。我們不喜歡他爹于大力，背地里常說于大力是個傻逼，甚至懷疑我爸從城里給我買的巴掌大的塑料螞蚱也是被他偷走的。況且我前兩天才打了于家傲一頓。可是，譚老師打于家傲的時候，我覺得就是在打我自己。

最讓我感到恐懼的，是譚老師打李忠的時候。不知道他是不是嫉妒李忠上過電視，才打得特別狠，打一般人都是扭住左臉打右臉，打完拉倒，打李忠的時候還要換過來打左臉，想想都疼，剛被扇腫了的右臉被他那只粗糙的大手捏住，來回晃悠幾下，牙齒在口腔里來回碰撞，仿佛整個頭骨都要和臉皮脫節(jié)。不過，李忠是從來不哭的，他是班里唯一一個敢和譚老師對視的人。如果說譚老師是門神，是老虎，那李忠或許就是他的克星，雖然李忠年齡小還不是他的對手，但是等李忠長大后，絕對一腳踢他一個滾兒。打虎將怎么可能怕老虎。劉德華的徒弟就是不一樣。

上面的話是我長大后添油加醋上去的，一年級的我并沒有那種表達能力，回到家只知道哭。我媽問我怎么了。我說讓譚老師給打了，打得挺狠。為什么打你？我說上課的時候李忠問我剛才老師讓做的那道題怎么做，我剛回頭他就打我，也不問我，拽過來就打。賣豬肉那家的李忠？你離他遠點，老師都煩他。為什么都煩他？因為他學習不好嗎？不是，是老師們煩他爹。對了，你們班主任回來給你們上課了嗎？沒有呢，她不是生孩子去了嗎？

哎，你個小毛孩子懂什么。你去寫作業(yè)吧。

我轉身去了書房，我聽到背后的母親嘆息道，得五個月了，可惜了，哎……

大頭啊，要是那個姓譚的再那樣打你，你就告訴我，我和你爸找他去。但你記住，上課別犯紀律了。過了一會兒，我媽推開書房的門，遞給我一塊切好的蘋果。

7

班主任回學校了，但她沒有回到教室，依然是她的對象譚老師代課，她只是偶爾站在窗外看看我們。說實話，我挺想她的，她已經(jīng)好久不夸我了。要是在以前，她得一天夸我一次，有時還會摸摸我圓嘟嘟的臉，拍拍我的大頭，再說一句我孩子將來要是像你就好了。可現(xiàn)在都變了，她的肚子癟下去了，也不笑了。

那天下午，有烏鴉似的黑鳥落在梧桐樹上呱呱亂叫，旁邊的一排楊樹也呼啦啦地飄著絮子。不管是講課的老師還是聽課的學生，都要時不時用手扇扇周圍的空氣，免得把絮子吸進肺里，粘到眼睛上。就在我們煩得不得了的時候，班主任走了進來。她的腳步擲地有聲，每一下都叩動著我幼小的心弦，她已經(jīng)很久沒夸獎我了，快夸夸我吧！親愛的班主任老師，別讓你的對象譚先生打我了，你怎么找了這么個玩意兒，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屎殼郎都不稀吃的牛屎上啊。

應學校要求，今天我們投票，選一個你認為最好的同學和最差的同學。每個人必須寫一個，你認為最好的同學就在他名字前面打“√”號，你認為最差的同學就在他名字前面打“×”?，F(xiàn)在開始寫，寫好了疊起來，不準偷看別人的。班主任看著我們，我們也看著班主任。我發(fā)現(xiàn)，一個來月不見，班主任老了很多，頭發(fā)上出現(xiàn)了課本里講過的銀絲，臉皮好像垂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她對象譚老師打的。這個老譚喜歡晃人臉皮，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這樣虐待老師，把她的臉皮晃松了。

我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寫下了兩個名字。打“√”的是李忠，因為他是我的好朋友，還是打虎將，打“×”的肯定是于家傲，因為我想不出更合適的人選了。還沒等我想明白為什么班主任的臉皮變得下垂有皺紋時，學習委員和班長已經(jīng)把投票收集好了交給老師。沒一會兒，老師就統(tǒng)計完了。

我們班行為表現(xiàn)最好的同學，是，馬大頭！四十九票。雖然有一票認為馬大頭是最差的學生，不過我相信大頭的品行，應該是某個壞同學趁機抹黑他。這位壞同學希望你認真反思。班主任翻著眼前的投票說道。

謝謝老師！我站起身，對著班主任鞠了個躬，又對著周圍的同學鞠了個躬。

班主任看著我，露出了我期待中的笑容，然后又說，我們班行為表現(xiàn)最差的草雞毛子，是，李忠。你給我站起來！班主任的語氣仿佛變了一個人，我腦子里蹦出了一個叫晴天霹靂的成語，是從電視里聽來的，那時的我不知道它的含義。

李忠站了起來，順便收起了自己的第六官。全班同學哈哈大笑。

全班一共五十六個人，你得了五十六票！班主任用竹竿敲打著講臺，我們的投票嚇得四散亂逃，地上、前排同學的桌子上、垃圾桶里，到處都是。一張沒有寫李忠名字的投票落在了我的腳邊。

我不信。李忠像直視譚老師那樣直視著班主任。

老師，我沒有投他。我怯怯地舉著手站了起來。原本還哈哈大笑的同學都停了下來，我聽見了外面水龍頭漏水滴水的聲音。

老師，他不是草雞毛子，他是打虎將李忠，是好漢，是劉德華的徒弟。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放下了手繼續(xù)講了起來。我真的沒有投他，不信您看看我的投票，我投的是于家傲。說完，我指了指于家傲。

你說什么？站在一旁一直沒有吭聲的譚老師大步?jīng)_了過來。我下意識地用雙手護住臉，卻還是被他一把捏住了左臉，整個人被提溜起來，晃來晃去，像一根煮熟的面條。

你再給我說一遍，投沒投？他用力撕扯著我的左臉，我感覺被捏住的那塊肉隨時會不屬于我，牙齒露在外面，被拉長了的左臉緊緊地勒著。我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了許多英雄形象，那是我參加演講活動時了解的，英雄人物黃繼光，用胸口堵敵人的機槍，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廊坊大捷的義和團農(nóng)民以及……

操你娘，沒投。我的舌頭一下一下地抵著牙齒，和沿著嘴巴歪歪斜斜往外淌的口水一起噴出了這五個字。

我叫你罵人。譚老師話音剛落，我就感到嗡的一聲，或是一下，我不知道這個嗡是屬于聽覺還是觸覺，總之，就是嗡，我覺得有些困，心臟都懶得蹦了似的，想睡覺。

別動我義弟！鐵頭功。我聽見李忠大喊了一聲，又見他跳起來一頭撞到了譚老師的褲襠上，譚老師躺在地上捂著褲襠嗷嗷地打滾。

我們倆連書包也沒拿，飛快地跑出了教室。

第二天早上，我媽沒有去上班，而是來小學大吵一架，給我辦了轉學手續(xù)。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李忠。直到我上了高中，才知道李忠他爸蹬三輪拉走的那幾個老師經(jīng)歷了什么。

二十年后，面對金錢的誘惑，我草雞了，我成了一個擅長說謊的人。那時我在深圳一家科技公司擔任營銷總監(jiān)，和老板一起，用日本上世紀就淘汰掉的偽技術騙加盟費。我們賺得盆滿缽滿。經(jīng)過一系列法務操作，公司安全解散，我決定在離開廣東前去東莞找些樂子。在東莞的一處公園里，我看到一座馬戲團帳篷。出于好奇，我走了過去，只見外面貼著像素粗糙的海報，上面印著一個熟悉卻偏移得不像樣子的人，他騎在老虎背上，做著武松打虎似的模樣，旁邊是一排金黃的大字——見義勇為英雄模范、世界著名馴獸師：打虎將·李忠。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