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可心,蔣玉秋
北京服裝學院,北京100105
紋樣是紋飾圖案的總稱,《中國衣冠服飾大辭典》中以“紋樣”作為其中一大門類的分類詞,其中包含“花樣”“花紋”等紋飾的統(tǒng)稱,也包括各種紋飾名稱。紋也作“文”,《釋名》中解釋:“文者,會集眾彩以成錦繡,會集眾字以成辭義,如文繡然也[1]”。紋樣曾與文字使用同一個“文”,是以紋樣和文字一樣能夠傳達出時代中的文化,所謂紋樣或許也是生活的式樣。植物紋樣的歷史非常久遠,時至宋明植物不僅是維持生存的食物,更是能夠裝飾、觀賞、寓興的花木。歲時是人根據(jù)自然規(guī)律提煉而來的人文時序,花木和人一同生活于時間的人文符記之中,隨著歲時的發(fā)展而生長收藏。“衣食住行”服飾是民眾生活必需的物資,服飾上的紋樣則是承載表達生活情感和愿望的介質,四季之花木與民眾的四季之生活共存于自然環(huán)境和時間之下,花木既有自然時間的意味,又有寄情寓興的價值,當期應用于服飾之中就有表達當時民眾的時間生活的意象。
宋明時期包括北宋(公元960—1127年)、南宋(公元1127—1279 年)、明代(公元1368—1644 年)3 個時期(近600年),在這段歷史時期內,服飾中的花木紋樣進入了造型具象化、品類真實化、意象多樣化的發(fā)展時期。本文選擇宋代和明代進行研究的主要原因:首先宋代和明代都相對重視文化在國家和社會中的作用;其次,在文學、藝術、科技、經(jīng)濟等方面,宋代與明代都是較為發(fā)展和繁榮的時期之一,人們生活水平和文化造詣提高,各種歲時風俗、活動更為豐富;最后,宋代和明代也是中國古代植物紋樣發(fā)展變化的關鍵時期,服飾紋樣中花木形象逐漸由抽象概括轉變?yōu)榫唧w寫實,更易辨認花木的品類。此外宋代與明代兩個時期服飾中的歲時花木紋樣各有特點。在花木品類的選擇上,宋代服飾紋樣中花木品類多樣,與自然物候和生長信期的結合緊密;明代服飾紋樣中花木品類趨向統(tǒng)一,注重花木與歲時中節(jié)俗和意旨之間的對應。在花木紋樣的造型上,宋代紋樣展現(xiàn)出經(jīng)過美化后的自然形態(tài);明代紋樣造型線條連續(xù)流暢,富有規(guī)律和節(jié)奏的韻味。在宋明時期的花木紋樣中,蘊藏著民眾歲時之下的生活方式、情感寄托和審美精神。
歲時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特有的時間表述,它起源于中國民眾對日常生活的理解,早在新石器時代先民們就開始了對日月星辰等天象的觀察,從最早的觀象授時開始,通過“立表測影”來確定“東西”與“旦昏”。后來,古人又通過長期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日常生活實踐,再通過自然界中生長收藏之現(xiàn)象,劃分春夏秋冬后,亦確立了一年最開始的時間節(jié)點——二分二至。隨著先人歷代累積相傳,夜以繼日觀測太陽、月亮、星宿運轉,以及自然物候變化等具象化的時間表現(xiàn),作為分割無限時間的節(jié)點——歲時系統(tǒng)也逐漸成熟。時至宋明,其具體歲時的民俗或存在一定差異,但其歲時系統(tǒng)數(shù)據(jù)卻是相對統(tǒng)一?,F(xiàn)結合宋明時期歲時文獻,對四季歲時進行統(tǒng)計整合,見表1。
表1 宋明時期主要歲時整合
宋明時期春季歲時共13 個,夏季5 個,秋季6 個,冬季7 個。根據(jù)統(tǒng)計整理的表格,可見宋明兩個時期的歲時總體上呈統(tǒng)一的脈絡形式,僅部分歲時的名稱、宗教崇拜,以及統(tǒng)治者的紀念等方面有所差異。由此亦可得出宋明兩代雖所間隔時間不短,但在傳統(tǒng)天文知識累積、儒學文化和生活方式相似的背景下,對生活時間的劃分存在較高的一致性。
宋明時期社會對自然花木的認識已然十分豐富,宋代與明代均有記錄植物淵源、功用特性,以及詩詞雅賦的專著,例如宋代陳景沂著《全芳備祖》和明代王象晉《二如亭群芳譜》,前者為植物資料及詩詞的輯錄,雖然對各類植物的解說較少,但其中涉及的品類眾多,能夠整體了解宋代社會對植物的認識和意象解讀;后者除了輯錄各類描述欣賞植物的詩詞外,還有對植物的來源、生長種植,甚至加工炮制等詳盡的記錄與描述,在植物之外,增加天譜、歲譜及鶴魚譜,從自然歲時、天地之常理到人文價值均有涉及,其不僅是一部記錄農(nóng)業(yè)知識的書籍,而且不局限于植物視角,將植物與自然、時間及人的生活聯(lián)系了起來。
根據(jù)本文所述花木所含的“所開之花、所結之果、繁茂之木、郁秀之卉”四類的定義,以及《全芳備祖》《二如亭群芳譜》所輯錄的植物,整理出《全芳備祖》與《二如亭群芳譜》中花木品類(見表2),其中有花35種、果9種、木8種、卉4種。下文將結合宋明時期歲時主旨和服飾中的花木紋樣,對其中部分花木的自然生性、形態(tài),及其暗含的象征意味進行探討和分析。
表2 《全芳備祖》與《二如亭群芳譜》中花木品類整理
歲時形成因素之一是自然物候的變化。自先人感知到自然環(huán)境開始,他們便同時感知到了時間,短到白晝黑夜的交替,長至四季輪回的流轉,環(huán)境的變化同時也是時間的循環(huán)。人們在適應自然的過程中,找到自然本身規(guī)律變化的節(jié)點,并將其記錄用以提醒后人,此時應做的順應自然的活動。四季花木同樣依照四時之物候,和天地之氣,循生長之規(guī)律,生芽、開花、結果、凋零。宋明時期的民眾同樣生活于隨自然而變化的歲時之中,將情感、愿望、品行、人格等審美情愫寄托于依自然而生的花木之上。人們對歲時和花木的認知建立在對天地人文的感受和解讀之上,花木和人的時間生活息息相關,并與人的精神世界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春是四季循環(huán)的起點,“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季于古代農(nóng)耕社會這一年能否維持生計至關重要。從宋明時期春季歲時數(shù)量之多,可見當時人對春季的重視。春天是萬物萌動,孕育生氣的時節(jié),人們在農(nóng)耕勞作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到春天生命力的可貴。春季的活動非常豐富,賞燈、賞花、游春踏青戲秋千,無處不熱鬧。這種“熱鬧”體現(xiàn)在花木紋樣上可以有,蜂蝶紛飛于花叢之“鬧”、各色春花團簇之“鬧”,以及春景之中各項活動的“鬧”。以“熱鬧”的紋樣形式,應和春季生機勃勃的自然物候,表現(xiàn)出宋明時期春季歲時生活歡樂活潑的狀態(tài),表達對生命力朝氣蓬勃且日益旺盛的春季的珍惜?!胺溱s梅”和梅花山茶的組合是正月的繁鬧之景;二月百花競相開放的組合是繽紛之鬧;暮春時節(jié)雖春將去但物候宜人,游春賞玩的是嬉鬧的人。蜂趕梅耳環(huán)見圖1(湖北蘄春羅州城遺址南宋金器窖藏出土),黃錦繡花對襟夾短衫見圖2(益宣王夫婦墓出土)。
圖1 宋蜂趕梅耳環(huán)(蘄春縣博物館藏)
圖2 明黃錦繡花對襟夾短衫(江西省博物館藏)
宋明時期蜜蜂蝴蝶等和梅花的組合紋樣在首飾和服裝中均可見到(見圖1~2),蜂蝶流連于花叢,振翅翻飛既有視覺上的熱鬧生機,昆蟲振動翅膀發(fā)出“嗡嗡聲”也有“鬧”的意境。南宋周密《武林舊事·元夕》:“元夕節(jié)物,婦人皆戴珠翠、鬧蛾、玉梅、雪柳、菩提葉、燈球、銷金合、蟬貂袖、項帕,而衣多尚白,蓋月下所宜也[2]”?!耙苟辍本褪恰棒[蛾兒”即一直延續(xù)至明代的“鬧嚷嚷”有鬧春,以應春機之意。北京藝術博物館藏明代金地緙絲燈籠仕女袍料中,外圍間隔排列著各色梅花與山茶花紋樣,中間衣襟處是折枝花式的山茶與梅的組合,雖為袍料中元宵佳節(jié)熱鬧燈景的輔助紋樣,但在花木節(jié)令上同樣契合自然物候,共同描繪一幅宋明元宵游玩賞燈的歡鬧生活氛圍。金地緙絲燈籠仕女袍料及局部見圖3。
圖3 明金地緙絲燈籠仕女袍料及局部(北京藝術博物館藏)
正月一過,春季溫暖蓬勃的生氣愈加旺盛,草長鶯飛二月天,至陽春三月,海棠、桃李、杏花、刺梅、月季、薔薇、牡丹等春花逐次盛開,各色春花錦簇的景致便熱鬧起來。宋徽宗《宮詞》中寫道:“女兒妝束效男兒,峭窄羅衫稱玉肌。盡是珍珠勻絡縫,唐巾簇帶萬花枝”[3],《宋仁宗后坐像》一畫中兩位宮女所戴頭服正如其“簇帶萬花枝”所描繪的形象,圖像中皇后端坐,其左右兩側各侍一仕女,二者均滿頭簪花,宋仁宗后坐像見圖4??赘f藏明代白色暗花繡紗花繡花鳥紋裙(見圖5),以及水紅紗地彩繡花鳥紋披風,見圖6。禽鳥鳴春,百花開放,將春色滿裳的景色展現(xiàn)得更為生動。兩件服裝均以刺繡工藝繡繪出各色花木,包括牡丹、薔薇、蘭草及細小的野花。冠飾上的“萬枝花”或許有真花,也有制作而成的像生花,簪戴在一起便有“滿堂春色”之景意,服飾織物之上像生花也與春色和鳴。從滿目花色的紋樣中,可得窺見宋明時期春季二三月的花朝節(jié)和“三月三”上巳節(jié),趁著春意漸濃,春風和煦,出門欣賞春景、暢敘胸懷乘興游春的樂事。《夢粱錄》[4]記錄南宋都城杭州花朝節(jié)俗,二月十五日(花朝節(jié)),百花開放,人們前往各大小園林、湖邊、小丘,玩賞奇花異木。明代仲春二月于百花開放之時,京城也有外出賞花走橋的風俗。上巳節(jié)婦女還會將薺菜花簪于鬢邊,或在灶頭、燈繁上放上薺菜花,也有驅蚊防蟲的功效。
圖4 宋佚名宋仁宗后坐像(臺北故宮博物院)
圖5 明孔府舊藏白色暗花繡紗花繡花鳥紋裙(山東省博物館藏)
圖6 明孔府舊藏水紅紗地彩繡花鳥紋披風(山東省博物館藏)
春和景明之際,人們不僅賞自然花木爭芳的熱鬧,還體驗著各項游春玩樂活動的熱鬧。北京定陵出土的明代繡仕女蕩秋千軸膝襪上便是以“戲秋千”為主題的紋樣造型,其上有兩對蕩秋千的仕女、桃柳成蔭、蜂蝶相繞姿勢一片歡樂的活動氛圍,繡仕女蕩秋千軸膝襪見圖7。柳樹實則是宋明時期清明寒食歲時的重要節(jié)物,宋代寒食清明之際,有“插柳于戶”的節(jié)俗?!扒迕鞴?jié)”尋常京師以冬至后一百五日,為大寒食,前一日,謂之“炊熟”。用面造棗飛燕,柳條串之,插于門楣,謂之“子推燕”。子女及笄者,多以是日上頭[5]。明《酌中志》載清明為“秋千節(jié)”,戴楊枝于鬢,坤寧宮及其余各宮室,都會安置秋千[6]。宋《歲時廣記》記載寒食民俗還有秋千戲、半仙戲、后庭戲,實則都是秋千。秋千也稱千秋,有長壽的寓意[7]。柳還有“留”之意,和被稱為“留花”的芍藥均有表達挽留春機的意象。南宋福州黃昇墓就有兩件芍藥、蝴蝶和瓔珞組合紋樣的花邊,紋飾以折枝芍藥為主,間串瓔珞,零星蝴蝶飛向芍藥“留連往返”。印花敷彩蝶戀芍藥花邊見圖8。
圖7 明北京定陵出土繡仕女蕩秋千軸膝襪
圖8 南宋福州黃昇墓出土印花敷彩蝶戀芍藥花邊
從宋明服飾紋樣上的春季花木所應用的場景來看,此時民眾生活中的主要歲時有元旦、元宵、花朝、上巳,以及清明(寒食)。正月尚在春寒料峭中,各項走親訪友、逛街賞燈的活動均為迎接新年新春新氣象,以梅花、山茶、蜜蜂組合表現(xiàn)熱鬧、歡騰的年節(jié)氛圍。滿頭滿身的春花紋樣則展現(xiàn)出二三月百花爭妍的風光,花朝、上巳、清明(寒食)在宋明時期的歲時生活之下,民眾除祭祀等儀式外,便是賞花、踏青、游春,以及舉行各類活動。宋明時期民眾歲時的社會活動,都展現(xiàn)出一派春意融融,以迎春、賞春、游春的活動形式融入生機重新復蘇的自然之中,以應時的花木紋樣表現(xiàn)出對春季的喜愛和珍惜。
《釋名》則曰:“夏,假也,寬假萬物,使生長也?!盵1]12-13,故夏亦有萬物至此皆長大之意?!耙欢淞窕ú弭W鴉,君王長得笑時夸。內家衫子新番出,淺色新裁艾虎紗。[8]”楊太后的一曲《宮詞》道出了宋代端午的應時服飾。榴花和艾虎是這一歲時的紋樣主題,江蘇武進前黃明墓出土一金石榴花簪首,其造型逼真,石榴花萼與花瓣都十分清晰,還以纏枝卷葉及金鳥作為輔助造型,金榴枝黃鳥簪首見圖9。江蘇宜興北宋法藏寺塔基出土的一枚“鎏金銀臥虎紋佩飾”,共有兩塊銀片組合而成,其中一片有一面繪一臥虎,邊上還有卷草等裝飾,其底部可以開合。金榴枝黃鳥簪首,揚之水考證其為端午的“釵頭艾虎”[9](見圖10)。明代同樣有艾虎簪飾,簪子上可見有虎、蝎子及一片艾葉,《宛署雜記》:“婦女畫蜈蚣、蛇、蝎虎、蟾為五毒符,插釵頭”[10],艾虎簪見圖11。明代還有專用于端午時令的艾虎五毒補子,其上除包含五毒和艾虎外,還有榴花、菖蒲、蜀葵等祥瑞應時花木,兩虎后背的蜀葵和石榴花,兩虎面前的菖蒲,下方兩尾處的艾草。補子的左右兩邊幾乎完全對稱,虎居中,五毒和五瑞花環(huán)繞周圍,五毒補見圖12。另一件私人藏明代五毒補及北京定陵出土繡艾虎五毒暗花羅女夾衣,也是同樣布局和同樣品類的祥瑞花,五毒補見圖13,繡艾虎五毒暗花羅女夾衣見圖14。
圖9 明金榴枝黃鳥簪首
圖10 宋鎏金銀臥虎紋佩飾
圖11 明艾虎簪(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12 明五毒補(賓夕法尼亞大學考古和人類學博物館藏)
圖13 明五毒補(私人藏)
圖14 明繡艾虎五毒暗花羅女夾衣(北京定陵出土)
宋明服飾中的端午應節(jié)紋樣如榴花、艾草、菖蒲、蜀葵和萱草組成的五瑞花,以及艾虎五毒紋樣,均體現(xiàn)出民眾夏季端午生活中的一大主題——驅蟲避暑。夏季以充足的陽光和雨水,寬縱一切生命,讓其自由生長,同時高溫也使得蛇蟲增多行動活躍,暑氣也亦讓人備受煎熬,在科學技術和醫(yī)療水平尚不發(fā)達的時期,足以對人們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脅。是以在溫度相對較高的夏天,人們便順應天時物候,充分利用應季自然花木的特性,輔助自己的日常生活,不以求同自然萬物一樣在夏天平安健康度過夏天。
夏季荷蓮池塘之景也是宋明花木紋樣的主題之一,宋明時期羅織物或以羅制成的服裝中,均有荷蓮紋樣的應用,通常以纏枝形式呈現(xiàn)。南京高淳花山宋墓出土纏枝蓮花紋羅褲的紋樣見圖15,北京定陵出土羅匹料上的纏枝荷、藕紋樣見圖16。南宋黃昇墓出土花邊上荷蓮紋樣適應細長面料空間,姿態(tài)更為流暢自然、形態(tài)多樣。南宋印花敷彩荷見圖17,印金荷花花邊見圖18(南宋福州黃昇墓出土)。
圖15 宋纏枝蓮花紋羅褲(南京市博物館藏)
圖16 明羅匹料紋樣
圖17 南宋印花敷彩荷萍茨菇水仙花邊
圖18 南宋印金荷花花邊
故宮博物院藏明代夏景貨郎圖中,紅裙女子裙子上的這枝花卉也為纏枝荷蓮紋,裙襕上則為似鴛鴦蓮花紋。夏景貨郎圖見圖19。荷蓮與禽鳥游魚的組合,亦動亦靜使紋樣更加鮮明活潑,1977年青陽明鄒令人墓就出土了一件鴛鴦戲蓮金頭銀簪,與畫中裙襕上的鴛鴦紋樣十分接近。主體為圓弧形,中間錘刻除顯出蓮蓬的一朵荷蓮外,兩邊為展翅的鴛鴦,鴛鴦和蓮組成“喜結連理”的祝語意象,見圖20。
圖19 明佚名夏景貨郎圖(故宮博物院藏)
圖20 明青陽明鄒令人墓出土鴛鴦戲蓮金頭銀簪(江陰博物館藏)
荷蓮與游魚的組合同樣靈動,魚戲荷蓮巾環(huán)中,游魚及荷花的造型線條流暢,富有張力,魚身與荷花莖梗相互交織,一派將要躍然紙上的動態(tài)美感,魚戲蓮荷巾環(huán)見圖21。宋代還有“一把蓮”造型。耳飾半開的蓮花、蓮蓬及蓮葉被包成一束,似乎有系結,整體造型像是弦月,見圖22。
圖21 宋魚戲蓮荷巾環(huán)(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圖22 宋金一把蓮耳環(huán)(常州博物館藏)
經(jīng)揚之水考證,“一把蓮”在北宋《營造法式》中已是建筑彩畫制作圖樣??梢娝蚊鲿r期對荷蓮、荷塘這些場景的觀察可謂事無巨細,夏季最具代表性花木——荷蓮于夏季生活的應用場景也十分多樣。荷葉大成片鋪于湖澤之上,便有一種宜人清涼之感,各消暑圖中荷花亦是常客。荷亭納涼圖見圖23,太液荷風圖見圖24。如此多的荷蓮、荷塘紋樣,展現(xiàn)出宋明時期民眾對這一景致的喜愛。
圖23 北宋趙令穰荷亭納涼圖(私人藏)
圖24 南宋馮大有太液荷風圖(臺北故宮博物院)
從史料中也可看出荷塘之上或邊上避暑是盛夏三伏的主要活動。《夢粱錄》載,宋人避暑,宮中會用冰降室內溫度,將瓜果浸入水中再去使用,也有隨意睡在西湖邊的柳蔭下,沉浸在荷花的香氣中[4]58。明代暑間游湖的人,大多數(shù)會在晚上把船停在湖中,借著月色通宵飲酒,而都市中敲銅盞賣冰雪的聲音則時遠時近,響亮有力[11]。
《歲時廣記》引《說文解字》說秋天是禾苗稻谷成熟的時節(jié),引《太玄經(jīng)》曰,“秋者,物皆成象而聚也”[9]81。秋季萬物進入成熟、有所收獲的階段,但同樣也是生氣收斂,落葉歸根的時節(jié),此時一年的農(nóng)事勞作或將告一段落,人們開始慶祝及感恩自然一年的饋贈,回歸人本的社會和家庭,感慨生命和時間的易逝,祈盼家族的延續(xù)和興旺。宋明時期秋季的時間為農(nóng)歷七、八、九三個月,其各有一個人文色彩強烈的歲時,分別為七月初七的七夕、八月十五的中秋,以及秋月初秋的重陽,三節(jié)均強調回歸人這一生命主體本身,不僅關注個人身心的康健,也希望自然與神明眷佑人類這個族群的長遠發(fā)展,關心子孫、家庭及社會長足的福祉興旺。從宋明時期應時而制的花木紋樣,或可一觀當時民眾處三節(jié)之時的歲時活動。
宋代有一類童子與荷葉或蓮蓬組合的紋樣形式,如上海博物館藏宋代執(zhí)蓮童子玉飾,湖南省衡陽宋墓出土的蓮花童子紋綾,前者為模仿宋明時期七夕傳統(tǒng)表達生育子嗣愿望的節(jié)物“磨喝樂”[7]529。執(zhí)蓮童子玉飾見圖25,蓮花童子紋綾見圖26。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載:“七夕前三五日,車馬盈市,羅綺滿街,旋折未開荷花,都人善假做雙頭蓮,取玩一時,提攜而歸,路人往往嗟愛。又少兒須買新荷葉執(zhí)之,益效顰磨喝樂。”[12]。后者“攀枝孩兒”,織物上童子攀坐在纏枝花卉及果實紋樣的藤蔓上,兩者均有“連子”的意象,表達七夕歲時之下更為傳統(tǒng)的綿延子嗣的歲時意旨。
圖25 宋執(zhí)蓮童子玉飾
圖26 宋蓮花童子紋綾
秋季的石榴和葡萄同樣有“多子”的意象,南宋福州北郊茶園村宋墓出土的鑲繡邊紗羅窄袖上衣見圖27,其領緣上的紋樣便有石榴和葡萄。明代孔府舊藏藍色暗花紗袍見圖28,其雖為男子袍服也會飾以榴實紋樣表達多子的寓意。浙江臺州南宋黃巖趙伯澐墓也有以多子葡萄為紋飾的開襠夾褲出土,其上葡萄果實飽滿形狀規(guī)整,其葉塑造得尤為逼真,包括葉邊具齒和葉中的經(jīng)脈紋路,可見當時對自然花木細致入微的觀察,以及織造技術的純熟,體現(xiàn)出宋明時期的民眾在秋七夕時節(jié)觀星、以瓜果行祭祀之禮等民俗活動的流行。南宋纏枝葡萄紋開襠褲夾褲紋樣見圖29。
圖27 南宋鑲繡邊紗羅窄袖上衣
圖28 明藍色暗花紗袍
圖29 南宋纏枝葡萄紋開襠褲夾褲紋樣
明代中秋補子中有玉兔拜月表達祈求長生的畫面,下有菊花,右側有丹桂花枝,表現(xiàn)出宋明時期中秋的歲時賞月、拜月和賞花的節(jié)俗活動,明萬歷刺繡云龍紋玉兔補子見圖30。宋明時期中秋則已然成為中秋佳節(jié),宋代宮城內外均是笙歌、宴請、嬉戲、賞月的樂事,明代除共享人倫之樂外,還擺設祭臺,焚香供奉月亮、玉兔,全家共食月餅,謂之團圓節(jié)。重陽的菊花景補子中菊花則其中的主要紋樣之一,明萬歷紅地灑線繡金龍重陽景菊花補見圖31。由于菊花是重陽的重要節(jié)物,魏晉時期,重陽九月九日開始成為佳節(jié)歲時,時人已有登高賞游,插戴茱萸、飲菊花酒的節(jié)俗。宋明時期繼承先前重陽的傳統(tǒng)民俗,賞菊、登高,飲酒作樂的歡樂氛圍更加濃厚。
圖30 明萬歷刺繡云龍紋玉兔補子
圖31 明萬歷紅地灑線繡金龍重陽景菊花補
從宋明服飾紋樣上的秋季花木所呈現(xiàn)的歲時風俗來看,在秋高氣爽收獲豐收的時節(jié),宋明時期民眾的生活中心開始由對自然物候的關注,轉向對社會關系、家族延續(xù)和個人發(fā)展的重視。在物質獲得豐收,一年的時光即將走向收尾之時,同樣對人的精神情感豐收抱有期待。是以秋季七月七夕、八月中秋、九月重陽三節(jié),一求巧婦綿延子嗣,一求家族團圓昌盛富榮,最后求個人生命綿長。宋明紋樣中的秋季的花木主要是果實類的榴實、葡萄、蓮蓬蓮子,以及桂花、菊花等,是秋季三個歲時供奉、欣賞、品齋的主要節(jié)物,花木紋樣作為紋飾,以表達此時此景的感懷之情。
“冬,終也,物終藏也”[1]13《釋名》中解釋冬得名于終,萬物一年的生長周期,即將進行到終點,開始貯藏起能量靜待春歸。然而冬季作為一歲之末,既是舊一年的結束,也是新一年的前奏。冬季萬物收藏,故而開花之物本就少見,秋季果也已然成熟,自然暫時將生機掩藏起來,靜待春回大地。這一時節(jié)便又只有梅花一類不畏風雪的花木,此外自然還有松木、翠竹及芝草等四季皆宜的類型。如明代冬至會穿陽生補子上便會有冬季常見的花木作為輔助紋樣,此套明代刺繡鸞鳳梅花綿陽補子上就用綠色的線繡有松、竹、梅、芝,見圖32。宋明時期的冬至均有賀冬的節(jié)俗,宋代商販罷市、拜謁諸廟[2];明代宮中則戴暖耳,穿陽生補[6]45-46。所慶賀的乃是冬至既是陽氣衰微至極的時節(jié),同時也是陽氣逐漸回升的交點,也就是“陽生”的含義。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十一月冬至。京師最重此節(jié),雖至貧者,一年之間,積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備辦飲食,享祀先祖。官放關撲,慶祝往來,一如年節(jié)”,便是宋代冬至穿新衣,置辦祭祖等節(jié)俗活動。
圖32 明綠色線繡鸞鳳梅花綿陽補子(私人藏)[13]
冬至過后不久便會進入臘月,也就是農(nóng)歷十二月,作為冬季最后一個月份,自月初起過年的氛圍就已十分濃郁。以臘月初八臘八節(jié)打頭,至交年節(jié),再到除夕這年節(jié)辭舊迎新的冬季篇章。葫蘆是明代自臘月二十四交年節(jié)開始,應景紋樣的主題,這顯然與上文分析中葫蘆的多重意象分不開,僅葫蘆本身就有“福祿”“長壽”和“多子”三重祝福的意象,北京定陵出土綠女夾衣上的紋樣就是以葫蘆為主題,見圖33。加上各類寓意吉祥的雜寶、動物紋樣,再加上與葫蘆藤蔓相互纏繞的纏枝梅花,以及葫蘆身上的“壽”字,構成了“福祿壽有余”“子孫萬代”的紋樣整體意象,其中葫蘆就是“福祿”和“子孫”的寄寓。宋代同樣有葫蘆紋樣,如葫蘆金耳環(huán)自然精致,見圖34,水晶葫蘆串珠晶瑩可愛,見圖35。
圖33 明綠福祿壽有余子孫萬代之金妝花緞繡龍方補方領女夾衣(局部)[14]
圖34 北宋葫蘆金耳環(huán)(易縣文物保管所藏)
圖35 北宋水晶葫蘆串珠(易縣文物保管所藏)
在宋代服飾紋樣中,還有季節(jié)花木物候屬性更為濃郁的花木紋樣的設計和表達。例如黃昇墓中“茶梅水仙花邊”,自上而下分別為水仙、山茶、梅花等,均是冬季時令開花的花木品類。南宋彩繪梅茶水仙花邊見圖36。葫蘆的意象是宋明時期臘月歲時旨趣的一角,表達著冬去春來的交節(jié)之下宋明時期民眾質樸的新年愿望。宋明時期臘月歲時節(jié)俗梳理歸納,見表3。
圖36 南宋彩繪梅茶水仙花邊[15]
表3 宋明時期臘月歲時節(jié)俗梳理歸納
從宋明服飾紋樣上的冬季花木所呈現(xiàn)的歲時風俗來看,冬季歲時旨趣提煉為“祝冬”,包括卻寒迎陽和臘月迎瑞,孟冬之月陰氣凝聚,十月朔和立冬是為準備過冬衣物,也包括互送冬衣表達社會人情上的溫暖,以及向相關神明或者祖先祝禱,既是一歲將過感恩庇佑,也是求來年的祝福。冬至則是陽氣始生的標志,此時雖仍舊陰盛陽衰,但陽氣既已生便是春天將來的象征,明代“陽生”和“綿羊太子”主題的紋樣便是契合此歲時,梅、松、竹和芝則通常作為輔助紋樣。臘月之后年節(jié)氛圍逐漸濃厚,“葫蘆景”應福祿、長壽、多子之意,表達人們對來年和未來的期待與祝福。宋代則將冬季花木融于寫生紋樣,體現(xiàn)應時應季順應自然的社會觀念。
根據(jù)前文中應時應景的四季花木紋樣應用的分類討論,宋明服飾中歲時花木紋樣的應用是與人文民俗相統(tǒng)一的。服飾紋樣這一具體的物,將抽象的天時、民俗和人情三者相互聯(lián)系,相輔相成地豐富著宋明時期民眾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體現(xiàn)出“天人合一”的社會觀念。宋明時期的歲時花木紋樣、服飾,并聯(lián)著一年一季的時間、一枯一榮的花木、一生一回的人,以及一物一景的服飾,便是將宇宙之中的時間和生命的循環(huán)之理,與人世之中處世與為人的道德之則相合一。四季之時均有應時而動之節(jié),應時之節(jié)也都有適節(jié)而生的花木,適時之花木應用于服飾之上,穿戴在處于此時此節(jié)的人身上,同時花木意象傳達出人的精神寄托,便是一種集物質與精神的“合一”形式。正旦及元宵年節(jié),正值萬物復蘇之際,歲時旨趣便是求熱鬧生氣,以應春回大地,將應此季節(jié)開放生長的梅花與山茶和昆蟲等相組合表達“熱鬧”的意象。清明時節(jié)則時至暮春,柳絮翻飛桃如嬌顏,在以歲時活動“戲秋千”為主體的紋樣中,加之與物候相契合的桃柳,既有應時之景也有留春之情。夏季則避暑避毒,時人用自然之中能相克于蛇蟲的花木,構建夏季健康生長的環(huán)境,并將此類花木應用于服飾之上,夏季是萬物生長的時節(jié),人也同樣在這一時節(jié)休養(yǎng)生息避開暑氣和蛇蟲,平安生長。秋天主收,一有收獲就有開始收斂的物候,人同樣在此時的歲時之中表達出希望返鄉(xiāng)歸家、思念親友的情誼,以及希望人生同樣有所成就和收獲的愿望,并將之寄托于天地之間的花木上,應用于服飾紋樣之中。冬天生機潛藏,但陰氣已極陽氣始生,故而開始迎陽氣的歸來,冬季下半則合于年節(jié),辭去舊歲,新的一輪時間循環(huán)將再次開啟,人也應時而祝禱。
宋明服飾中對花木紋樣以歲時而應用的特點,隱喻著當時人們對時間的感知和體悟,能夠體現(xiàn)出宋明時期“萬物有靈”“天人合一”的社會觀念。宋明服飾中四季花木紋樣應用,不僅與歲時主旨及物候相對應,還會將四季花木組合構建出時間循環(huán)的意象。宋明服飾上的歲時花木紋樣,暗含了當時人們的人格和情感。人們以“萬物有靈”的世界觀感受觀察花木,將花木的自然特性與人自身的道德和行為相聯(lián)系,自然地將人的性和情映射其上,并將自然花木紋樣應用于人的服飾上,將日常使用的物與無處不在的時間,以及隱匿難以表達的內在情感聯(lián)系起來,形成天時、人文和物三者的統(tǒng)一,并且豐富宋明時期人們的社會生活。
宋明服飾上應用的歲時花木紋樣品類,與歲時的自然物候、花木自然生長信期相統(tǒng)一。春季的應季花木品類最多,其應用于服飾中時,以春的時間進程為依據(jù),表達出“來時迎、盛時賞、去時留”的三類意旨,分別以梅花、山茶,桃、李、梨、杏、海棠、薔薇、牡丹,芍藥、柳樹表達時人對春天的三種情愫,體現(xiàn)出珍惜春季時光的主題。夏季花木在服飾中的應用,與夏季要求驅蟲避暑的生活方式有關,菖蒲、艾草具有消暑驅蟲的效果故而在夏季應用,與蜀葵、榴花一同被視為寓意祥瑞的夏季花木,荷蓮、荔枝則為夏天的應時花果。秋季歲時以眷懷和慶收為主旨,主要的花木紋樣為石榴蓮蓬多子、蟾宮折桂、重陽菊花。冬季自然花木少,以提取花木意象長青、長壽、福祿等作為對來年的祝福,均為應季應景,合天時達人意的裝飾宗旨。
宋明服飾中這種自然花木紋樣與自然物候相對應的特點,展現(xiàn)了宋明時期更為成熟獨特的時間認知和物候體悟,以及對萬物的審美。同時也體現(xiàn)出宋明時期民眾“體天格物”“順天應人”的歲時生活方式和“致知力行”地將這種生活方式融匯于花木紋樣的應用之中的生活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