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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叫我孫桂蘭

2024-03-08 02:47:34楊芳蘭
滇池 2024年3期
關(guān)鍵詞:縣城母親

楊芳蘭

爺爺下葬第二天,母親照例給我們?nèi)易龊秘S盛的晚餐。大家吃飽喝足后,又是母親一個人在收撿桌上的殘羹剩飯。抹飯桌時,母親說,明天我要出去打工一段時間,以后你們自己做飯吃!說完這句話,她并沒有馬上去廚房洗碗,而是站在飯桌邊,等待誰能回應(yīng)她的話語。

我敢保證,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聽到母親這么大嗓門地講話。但大家都在忙著各自的事情,誰也沒空搭理她。父親在打電話給他的飼料供應(yīng)商。哥哥和嫂嫂在手機上忙著工作上的信息回復(fù)。兩個侄兒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片。我在手機上玩游戲,金幣剛好輸光,正在花錢購買金幣,偏偏網(wǎng)絡(luò)不好,卡頓一會,偶然聽到的。

突然間,大侄兒用玩具車砸向小侄兒的腦袋,小侄兒就地一滾,哇哇大哭。我的嫂嫂眼睛一瞪,站起來,把手機丟到沙發(fā)上,大聲對著我的母親呵斥說,閑著沒事也不幫忙看一下。說完抱起小侄兒奪門而去。

哥哥見勢不妙,立馬放下手機,打算跟著出去。父親眼睛一瞪,沒出息的!哥哥半起的身子重新坐在沙發(fā)上,眼神卻離不開嫂嫂消失的大門。父親看了一眼母親,命令她,不知道追去看看?母親捏著抹布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沒有追出去,而是把抹布扔向餐桌,徑直走向她的臥室,“嘭”一聲關(guān)了門。

我的母親,今年五十八歲,嫁到熬村三十六年,再也沒有出過熬村。就算哥哥貸款上大學(xué)那會,父母也沒有像其他父母那樣外出打工掙錢,而是在家養(yǎng)了兩頭母豬,三頭母牛,幾十只跑山雞,以此換取哥哥的學(xué)雜費用。哥哥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省城擁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不久便結(jié)婚成家生下一雙可愛的兒子。我呢,初中畢業(yè)后,考不上高中,馬上外出打工。由于年齡偏小,又沒有文憑,一直找不到好工作,我就不停地跳槽。兩年下來,賺到的錢大部分上繳鐵道部。后來,我干脆待在家里,跟父親在自留山搞個跑山雞養(yǎng)殖場。因為有著國家政策的扶持,父親又掌握著一套獨特的跑山雞養(yǎng)殖技巧,出欄的跑山雞肉質(zhì)細嫩,價格實惠,在縣城農(nóng)貿(mào)市場供不應(yīng)求。這樣說吧,開辦養(yǎng)殖場八年來,我們家修建一棟四層樓的小洋房,購買一輛越野車,一輛小貨車。就目前的生活狀況,我們還稱不上大富大貴,但豐衣足食絕對沒問題。

馬上就要奔向小康生活,母親為什么要出去打工呢?

在沒有弄清楚母親為什么出去打工之前,還是有必要說一說我們這個叫熬村的村莊和我的遠房叔媽?!鞍尽痹谖覀兌闭Z里就是遠在天邊的意思,熬村,就是遠在天邊的村子。熬村到底有多遠?在未通公路前,人們養(yǎng)大一頭豬趕到縣城集市出售,得走兩天兩夜的山路。村里最老的人都說不清熬村有多少年歷史,只是根據(jù)村口那棵十五個人才能合抱過來的古楓樹推算,應(yīng)該在一千年以上。

自古以來,熬村的姑娘小伙,可以自由戀愛,但不能自由結(jié)婚。他們信奉的是娘親舅大,姑媽的女兒長大必還舅家門。叔媽是熬村人,父親是民辦教師,叔媽有機會上過初中,算是熬村同齡女孩子當(dāng)中文化最高的人。在十八歲那年,跟退伍回來的叔叔自由戀愛半年后,她母親卻接下舅舅家傻兒子的定情物。就在舅舅家挑著一公一母兩只鴨子來迎娶她那天,她跑到古楓樹下喝了一瓶敵敵畏。幸虧她買到的是一瓶假農(nóng)藥,濃度較低,用幾盆肥皂水灌腸洗胃,昏迷三天三夜后才活過來。叔媽是熬村第一個用生命抗議包辦婚姻的女子,當(dāng)時驚動到縣公安局和婦聯(lián)。又因為敵敵畏是假農(nóng)藥,還驚動了縣工商局。后來幾個單位到熬村現(xiàn)場辦公,召集附近村莊的寨佬一起,決定對“姑媽女兒還舅親”的陋習(xí)進行廢除,才成全了叔叔和叔媽的婚姻。我的叔媽,一個柔弱的女子,不但給熬村的婚姻自由開了先河,還是熬村第一個響應(yīng)獨生子女政策的家庭。當(dāng)時叔叔和叔媽就一個女兒,他們卻跑到鄉(xiāng)里領(lǐng)取獨生子女證。叔媽說,好崽不要多,一個就夠。確實,叔媽的女兒,我的堂姐,長大后不但聰明伶俐,能歌善舞,還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不是按部就班找一份工作,而是貸款開了一家手機連鎖超市。十年的打拼,堂姐成為縣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老板。堂姐要把叔叔和叔媽接進縣城享福,可是兩人都說,現(xiàn)在村里有超市,有國電,有自來水,還有醫(yī)療診所,跟縣城沒什么區(qū)別。再說了,熬村空氣新鮮,又沒有汽車噪音,想她了,隨時去縣城看她。堂姐說不過二老,只好在熬村蓋了一棟小洋樓,前院栽花,后院種菜,又在縣城幸福小區(qū)給二老買了一套小戶型商品房,供他們進城小住。可以說,我的叔叔和叔媽是熬村過得最滋潤的人。

八十年代末,父親去湖南修鐵路時,在工地上認(rèn)識我的母親。那時候她剛剛高中畢業(yè),考不上大學(xué),就在工地上幫工友煮飯。按照我母親的說法,當(dāng)時是被我父親的歌喉迷了心竅。父親個頭不高,但風(fēng)趣幽默,還會用牛腿琴自彈自唱許多讓人著迷的侗族大歌。父親還告訴她,他的家鄉(xiāng)山清水秀,五谷豐登,西瓜遍野。在工地轉(zhuǎn)移到新的地方時,年少無知的母親竟然跟著父親坐了三天兩夜的綠皮火車,輾轉(zhuǎn)兩趟中巴車后,到了我們縣城。下車時,母親以為已經(jīng)到家,沒想到父親卻帶她到旁邊的旅館住下來。第二天一早,父親到百貨小店買來兩根繩索,一根扁擔(dān),把母親和他的行李挑在了肩上。兩人步行兩天一夜才抵達熬村。

我的母親,是廢除“姑媽女兒還舅親”后第一個嫁到熬村的漢族女子。面對山那邊還是山的莽莽群山,母親哭飽哭累了,抹干眼淚說,好吧,只要感情在,不怕吃酸菜。剛到熬村的母親,不懂熬村的語言,只有叔媽經(jīng)常來我們家串門。兩人一聊就是一個下午,叔媽佩服母親敢于遠嫁的勇氣,母親佩服叔媽敢于跟陋習(xí)作斗爭的能力。

按照熬村的規(guī)矩,老人下葬第二天,孝子賢孫都要到墳地?zé)埮嗤?,又叫?fù)山。那天的兒媳婦要帶著一個有蓋的竹編飯簍,里面裝上糯米飯和腌魚在墳前跪拜。直到墳堆爬出一只蟲子,兒媳就用樹葉輕輕捧起蟲子,把它裝進飯簍,蓋上蓋子,一路小跑往家趕。路途既不能跟人說話,也不能應(yīng)答路上跟你打招呼的人?;氐郊依铮瑑合眿D將竹飯簍放在神龕上,燒香祭拜,磕頭作揖三次以后,才算把老祖宗的魂靈接回家中,以此保佑兒孫興旺發(fā)達。

當(dāng)時我問父親,為什么接祖宗的魂靈回家,不是由傳遞香火的你或者孫子來迎接,而要一個外姓媳婦帶回家?父親回答我,爺爺生前都是你媽伺候著,死后到了那邊,仍然需要吃喝拉撒,這種事情當(dāng)然由你媽來完成。

我和哥哥三個大男人,兩個侄兒和嫂子,爬了坡,又給爺爺?shù)膲灦焉狭藥讐K土坯,感覺渾身無力。回到家,就清一色坐在沙發(fā)上等母親給我們做飯吃。

吃完飯,就發(fā)生開頭那一幕。

母親說完要出去打工那句話,進臥室后就再沒出來,我們也沒有誰主動去廚房幫母親收拾剩下的殘局,而是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正午,我睜開眼睛,就聽到父親在廚房大吼大叫。原來是廚房門昨天沒關(guān),殘羹剩飯在垃圾桶沒及時倒掉,鄰居家的老母雞正帶著一群小雞仔扒得滿地都是,還有無數(shù)雞糞在灶臺上。揭開電飯煲,里面沒有熱乎的早飯。想倒一杯熱水喝,茶壺又空空的。父親簡直氣瘋了,看我蓬頭垢面到來,又一腳把餐桌踢了個底朝天。

我趕緊打電話給母親,母親的電話是關(guān)機狀態(tài)。又趕緊打電話問哥哥,母親有沒有跟他們一起去了省城?哥哥說沒有。我在房前屋后找了一遍,只在床頭柜看到母親的手機。我又跑到村后的菜園查看,還是找不到母親的身影。

夜晚,當(dāng)父親提著一只雙腳被黃鼠狼咬傷的跑山雞回家敷藥時,母親還是沒有回來。我禁不住問父親,我媽不會真去打工了吧?父親揚揚手里的跑山雞說,你媽就像這只受傷的雞,跑不脫的。我又問,要不要去派出所報個案?父親說,別大驚小怪,三天之內(nèi)不回家,我拿腦袋給你當(dāng)?shù)首幼?!父親說得斬釘截鐵,仿佛母親就是他手中的那只斷腳的雞。

就這一點,母親確實被父親拿捏得死死的。在我們熬村,所有嫁進來的女子都自然被村里人隱去姓名,跟著夫家不斷有新的名字出現(xiàn)。我爺爺叫張文廣,母親走進我家那天就叫張文廣兒媳。父親叫張?zhí)觳牛赣H的名字又叫張?zhí)觳牌拍?。后來生下我哥哥叫張啟航,母親又叫張啟航媽。再生下我,母親又叫張啟程媽。嫁進熬村的女子,不管她如何孝敬公婆,公婆去世后,墓碑依然不能刻上兒媳的姓名。就算女人本人去世,墓碑也只能刻上某氏某婆之墳?zāi)埂GО倌陙?,熬村一直保持這種習(xí)俗,不管是從外面嫁進來的媳婦,還是當(dāng)?shù)厝⒌降呐?,幾乎對自己被隱去姓名一事從未提起。

就在母親生下我那年,奶奶腦梗癱瘓在床。父親像村里男人一樣,只負(fù)責(zé)干田間地頭的農(nóng)活,我們?nèi)业某院壤鋈磕赣H一人操勞。奶奶病倒就是八年,母親就伺候了八年。奶奶去世后,父親還是按照熬村的規(guī)矩,沒有在奶奶的墓碑刻上母親的姓名。母親看見后質(zhì)問父親,她全心全意伺候著奶奶,為什么兒媳的名字不能刻上墓碑?父親說,一個外來人,跟墓主沒有任何血親關(guān)系,刻上去沒什么意義。再說了,萬一哪天離了婚,難得上墳去鏟除。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母親流了眼淚,還跟父親頂了嘴。母親說,沒有我,哪來你兩個兒子?需要我端茶送水,揩屎接尿的時候,你說我生是張家的人,死是張家的鬼。現(xiàn)在不要人了,我就是一個外人。父親也發(fā)了火,大聲吼道,實在不甘心,你就去把墓碑摳出來,抬到縣城刻一個名字吧。

母親當(dāng)然沒力氣摳墓碑,更沒能力在墓碑上刻上自己的姓名,只是跑到奶奶的墳?zāi)骨翱蘖艘活D,然后到縣城車站門口徘徊了一天,第二天又灰溜溜轉(zhuǎn)回家里來。那時候我哥哥十一歲,我八歲。

事后,我聽父親經(jīng)常在村里人面前炫耀說,女人就是一頭拉磨的驢,只要前面有一根胡蘿卜,她就會一直往前走,不會走丟的。當(dāng)然,我和我哥就是那兩根胡蘿卜,父親知道母親離不開她的孩子。

就在接爺爺魂靈回家那天,我看見母親跪在墓碑前,抓到一只蟲兒放進竹簍后,一直盯著爺爺?shù)哪贡矗诖_認(rèn)沒有自己姓名時,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母親說,自始至終我不是你們張家的人。說完,提起竹飯簍一路小跑回了屋。吃飯時,父親呵斥母親,你有哪樣傷心的,墓碑就巴掌大一塊,孝子賢孫又多,哪有地方排下你的名字?母親說,孫子玄孫的名字都能排下,唯獨多我一個人?父親說,你這是蠻不講理,你看熬村有哪家的墓碑刻上兒媳的姓名?母親不再說話,但兩顆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地溢出眼眶。

這下好了,母親說走就走,一點沒有給我們緩和的時間。從沒下過廚房的父親,煮飯炒菜的事情自然落在我頭上。我希望母親真像父親說的那樣,不出三天就回家。可是,四天過去,母親還是沒有回來。顯然,到了第五天,父親說話已經(jīng)沒了底氣,整天沉默不語。

第十天早上,就在我手忙腳亂地學(xué)著炒菜時,從榕城小住回來的叔媽走進我家,剛到堂屋,就大聲地喊,啟程,你媽在幸福小區(qū)當(dāng)保姆呢!

看見我媽了?

看見了,就在我們幸福小區(qū),下樓買菜時看到她推著一個老奶奶散步,我們還聊了半小時。當(dāng)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時,他滿臉不屑地說,以為是坐辦公室吹空調(diào)呢,原來是去幫人端屎端尿。

很快,在叔媽的廣播下,整個熬村人都知道母親去縣城當(dāng)保姆的事情。父親是個極其愛面子的人,這幾年,走到哪兒,人家都是老板老板地叫。作為一個小有成就的養(yǎng)雞場老板,怎么能讓自己的女人去伺候別人呢?他怕從雞場往返熬村吃飯時,遇見有人問起母親的工作,干脆把廚具搬到了養(yǎng)雞場,吃喝拉撒睡全在養(yǎng)雞場。

幸虧,在辦理爺爺喪事時,就把母親養(yǎng)的四頭肥豬殺來招待客親。要不,我一個人除了煮飯、炒菜,還要去地里割菜、煮潲、喂豬,家里雞場兩頭跑,不把我累暈才怪。父親這人吧,自己不會做飯,對于飯菜還特別挑剔。經(jīng)常性地,父親端起夾生的米飯吼我,多加一瓢水要你命呀。等下次我加水多了一些,父親又會大聲吼我,你是喂養(yǎng)剛出蛋殼的雞嗎?被他吼了九次后,我干脆把他飯碗搶過來,甩他一句,愛吃不吃!

從那以后,父親終于默默低頭,不再挑三揀四。他常常在我叔媽面前說他是胳膊,我是大腿,胳膊一輩子也擰不過大腿。就這點,他看問題倒是挺透徹的。我才不像我媽,被他數(shù)落一頓還給他添飯、盛酒、洗衣服。我的殺手锏就是把他晾在一邊,完全無視他的存在,看他還有什么威風(fēng)。父親也不傻,看我在掃地,他會主動幫忙收拾碗筷。他一邊洗碗一邊問,你媽是什么意思呢?我說,你跟她同床共枕三十多年都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哪知道是什么意思。父親狠狠瞪我一眼,但不敢罵我。

小時候,我是得到父愛最多的孩子。這樣說吧,哥哥手里有的,只要我一個眼神,父親就會從他手里搶來給我。母親常常說,都是你親生的,怎么就那么偏心呢?父親一把將我抱在懷中說,大的就應(yīng)該讓著小的。因為父親什么都慣著我,包括寫作業(yè)。父親的理念是,一匹茅草自然有一滴露水,小孩子就應(yīng)該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為了我寫作業(yè)的事情,母親經(jīng)常跟父親發(fā)生爭吵。那時候,我感覺世界上最愛我的就是父親。長大成人后,哥哥因為聽從母親的教導(dǎo),學(xué)習(xí)努力,事業(yè)有成,包括婚姻大事都不用父母操心。而我就像父親罵我的那樣,大事做不來,小事不想做,跟茅坑里的石頭一樣,又硬又臭。

母親到縣城打工后,來熬村拿過一次棉衣。那天父親在養(yǎng)雞場賣雞,我騎三輪車回家拉雞籠。剛到家門口,就聽母親在院子里跟叔媽說話。

叔媽說,你真要參加護工專業(yè)培訓(xùn)?

是啊,有了護工證,工錢就能翻倍。

不考慮別的工作?

快六十的人,還能干什么,超市站柜臺都需要四十歲以下的。

護工可是伺候人的活路。

伺候別人有工資拿,伺候他們倆爺崽,一分錢得不到。

還差多少學(xué)費呢?

四百塊。

據(jù)我叔媽講,母親培訓(xùn)一個月得到護工證后,就去縣城最大的老來樂康養(yǎng)院做了專職護工。叔媽隔三差五會去縣城小住一段,去一次總要看我母親一回。有次小住回來,又給我?guī)砟赣H買給我的炒米、血灌腸和糯米圓子。我一邊吃著糯米圓子一邊問,我們又不缺她這點工資錢,為什么要丟下我們外出打工呢?叔媽望著一群關(guān)在圍欄里的小雞,神色凝重地說,你媽不想像這群小雞一樣,長大后任人宰割。我理解不了叔媽這句話的意思,就把原話轉(zhuǎn)給父親。父親說,你媽毛干翅膀硬,想飛。

國慶節(jié)頭天,我們賣了今年第三批跑山雞后,父親打電話叫哥哥長假期間回縣城看一下母親。哥哥說,長假要回歡歡外婆家。歡歡是我大侄兒,外婆家在四川彭州。掛掉電話,父親說我哥哥得了媳婦忘了娘,沒有人情味。

我就不明白,全縣修了組組通水泥路,熬村到縣城就一個小時車程,踩幾腳油門就到,父親都不愿駕車前往,還好意思罵哥哥。不過好幾次,我看見父親望著母親給他織的毛衣發(fā)呆,之前掛在窗戶邊,后來一直放在枕頭邊,他不會是睹物思人吧。夜晚,父親又披著那件毛衣,坐在雞舍前,孤獨地望著縣城方向的天空發(fā)呆,直到天快放亮,他才進屋揭開我的被子吼我,快去看看,那個人是不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打算在縣城待一輩子。

其實我送跑山雞去縣城批發(fā)的時候,去康養(yǎng)院看過母親,還給她帶了手機過去,但她就是不愿意接我們的電話。我說老媽,跟我回家吧,家里活路都做不完,你還有心思來外面幫別人做活路。她說要叫她回家也是她男人的事情,不管我的事,我只好悻悻而歸。

如今父親叫我去看母親,我也不好反抗。草草煮了早飯,隨便扒拉兩口就出發(fā)。后備箱裝著兩只白條雞和一包洗凈的野生天麻。父親再三囑咐,不要跟那個人說是我叫你帶的,她經(jīng)常頭痛失眠,吃跑山雞燉天麻容易入睡。

來到康養(yǎng)院,一個偌大的休閑廣場出現(xiàn)在眼前。穿過廣場,是老人們居住的四棟老年公寓和一棟康復(fù)大樓。一棟和二棟是供一個人居住的單人公寓,大部分是家庭條件優(yōu)渥的自費老人。三棟和四棟一間能住二到四人,大部分是各鄉(xiāng)鎮(zhèn)集中到這里養(yǎng)老的五保戶。公寓后面有一個大型休閑花園,栽有許多綠植和花草。在綠植中間,又恰到好處地安裝著許多靠椅,供老人們坐著曬太陽。

遠遠地,我看見母親和一個肥胖的老婆婆并排坐著。或許是老婆婆流了鼻涕,母親正躬著身子,給她耐心地擦拭。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母親長期照顧我癱瘓的奶奶練就的手法,嫻熟、老練。就在我準(zhǔn)備喊出一聲“媽”時,靠椅上的老人突然掄起雙手,揪住我母親的頭發(fā)一陣撕扯。我趕緊扔下手中的白條雞將老人的雙手握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老婆婆的手解開來。母親撫摸著被老婆婆撕扯成雞窩一樣的頭發(fā),眼里閃爍著晶瑩的淚花。我揚手就想給老婆婆一巴掌,母親連忙抓住我的手說,她腦瓜不靈便,不要跟她計較。我緩緩放下手,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都怪我無能,過完年我就滿三十歲了,連女朋友影子都沒看到。我曾經(jīng)建議父親把賣雞的錢交給我管理,這樣我就可以自由支配,多給母親一些錢。父親的條件卻非常明朗,等你討到婆娘,我會把存折和養(yǎng)雞場交到你手上,隨你們年輕人怎么搞。我也想討一個婆娘,可是這種事情又不是我一個人可以做到的,還要有一個女孩共同來完成。屈指算來,我們熬村二十八歲以上的單身男人就有三十九個。熬村沒有女孩嗎?有,但熬村的女孩都選擇遠嫁,一些不想遠嫁的,要找縣城有房有車,年齡相仿,還要長得帥的。就我這一米六的身高,一百六十斤的體重,縣城又沒房的男人,哪個愿意嫁給我?對于接過父親手里財政大權(quán)的想法早就灰飛湮滅。父親掌握著家里的錢財,還從爺爺那里學(xué)到一套管教女人的方法。爺爺說,不管什么時候,絕對不能把錢交到女人手中。這種大權(quán)在握的勝利感在漫長的時間里已經(jīng)成為父親跟我炫耀的資本。父親說,你看,錢在我手中,我就擁有話語權(quán),你媽大氣都不敢出。

跟母親一起將老婆婆安頓好,母親帶我到她的宿舍時,我好想抱抱母親,讓她在我懷里哭一場,讓她的委屈減輕一點,但我沒有這么做,而是將白條雞遞給母親。母親接過我手中的白條雞說,謝謝你,兒子,康養(yǎng)院食堂管一日三餐,不用帶這些過來的。母親突然的客套讓我有些傷心,到縣城這段時間,好像跟我有一層無形的隔膜。

跟母親聊天得知,她在康養(yǎng)院護理著兩個老人,一個是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二點照看一棟公寓這個吳婆婆,另一個是下午六點到晚上十二點照看二棟公寓那個王奶奶。母親還說,在康養(yǎng)院打工比做家務(wù)強,這里有工資拿,中午還有午休。

我知道,母親在家里,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睡下,沒有好好休息過一分鐘,更別說睡過午覺。每天給我們做的飯菜,吃進去拉出來又看不見了。今天洗過的衣服,明天穿過又被弄臟,后天還得洗。母親就是這樣,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體現(xiàn)不出經(jīng)濟價值的家務(wù)勞動,誰也沒看到她的勞動果實。

看著母親疊得像豆腐塊的被子,鐵絲上晾著的一排棉大衣,還有洗臉間整齊的嗽口杯和洗臉巾,我感覺母親短時間是不會回熬村了。母親在飲水機前接了一杯熱水喝下,卻沒有給我倒。之前在家,母親不管是喝水還是吃什么,總是先遞給我一份?,F(xiàn)在突然想到,從小到大,我竟然從沒幫母親倒過一杯熱水,添過一碗米飯,洗過一次碗筷,掃過一回地下。我一個長期待在母親身邊的孩子都是這樣,更別說我那個長期在外上學(xué),一畢業(yè)就分配在省城工作的哥哥。

媽,打算什么時候回家?我終于開了口。

這兒挺好的。

你倒是清閑,可我們要做飯、洗衣,還要喂養(yǎng)幾千羽跑山雞!我突然提高嗓門,滿是責(zé)怪和埋怨的意思。母親不再說話,而是轉(zhuǎn)身將我?guī)淼陌讞l雞重新打包好,遞給我說,帶回去吧,我要午休了。

母親的眼里沒有光,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兒子,而是一個走錯門的陌生人。要是以前,她一定要嘮叨我穿少了,頭發(fā)已經(jīng)長過后頸窩,該去理發(fā)店剪一下了。我摸了摸我的后頸窩,頭發(fā)差不多可以捆成馬尾辮。可是,母親多一句話都不說。為了打破尷尬的局面,我說,村里人以為我爸做錯了什么,你才跑出來打工。母親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你爸一輩子都不會有錯。

我搞不明白父親有什么錯,他不偷不搶,也沒有跟其他女人勾三搭四,而是把整個心思用在養(yǎng)雞場。就問母親,家里有吃有喝,為什么要跑出來打工?母親抬眼望向我,輕嘆一聲,我開心好了吧。她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狀態(tài),讓我無法再跟她繼續(xù)聊下去,抬腳就跑出宿舍。我一邊跑一邊大聲吼道,你就留在康養(yǎng)院一輩子吧,吃得動不得時別指望我!我奔跑著,并沒有感覺這樣大聲跟母親嚎叫有什么不妥。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是這樣跟我母親說話的,她從來不會還嘴,也不會生氣,而是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我們?nèi)依闲 ?/p>

寒風(fēng)呼呼地刮著,我穿過休閑花園。啟程,啟程,你的白條雞還沒帶。母親在身后追著叫我。我聽到她啪嗒、啪嗒穿著拖鞋的追趕聲,但我懶得回頭,我不想理她。母親已經(jīng)追不上我了,我聽到母親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我還是急匆匆往地下車庫一路小跑。

啟程,我這里沒有鍋灶燉,會臭掉的。母親實在太著急了,她追到車子后面竟然摔了一跤。我回頭拉起她,給她拍掉身上的灰,但不說話。母親沒什么大礙,執(zhí)意要等我離開再走。當(dāng)我發(fā)動車子,緩緩駛出停車位,母親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心里隱約傳來一陣無形的疼痛,禁不住打開窗戶說,媽,什么時候回家跟我說一聲,我叫爸爸來接你。母親沒有回答我,也不知道她聽見沒有,我只看到她蓬松的有些泛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翻飛。

離開康養(yǎng)院,去飼料廠訂購飼料,又到開發(fā)區(qū)跟制衣廠簽訂跑山雞預(yù)購合同,回到養(yǎng)雞場已是夜間十一點五十分,飯桌上還是早上吃剩的冷飯冷菜和凌亂的碗碟。我?guī)缀跏强拗鴮Ω赣H說,我和媽不在家,你也該學(xué)著自己照顧自己呀。

父親躺在床上,頭枕著雙手,眼睛微閉,一言不發(fā)。這不像我的父親,以前這個時候,如果沒有熱飯熱菜進肚子,父親準(zhǔn)會大吼大叫,摔壞碗碟的。自從母親外出打工,父親好像變了一個人,對我少了指責(zé),還主動問我需不需要額外增加幾百塊零花錢。

上次看望母親后,我開著貨車去批發(fā)市場送跑山雞,又去康養(yǎng)院看過她一次。那天氣溫突變,天空飄著毛毛飛雪。因為沒打雨傘,康養(yǎng)院大門口步行到母親的宿舍區(qū)要五分鐘路程,我的頭發(fā)被融化的雪水浸濕了。母親當(dāng)時正在衛(wèi)生間洗衣,因為宿舍沒有洗衣機,她只能用手搓。母親一邊搓衣一邊哼唱:

我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回到娘家是客人,

轉(zhuǎn)到婆家是外人……

我無法理解母親放著家里全自動洗衣機不用,跑來這鬼地方打工的做法,但聽到她婉轉(zhuǎn)憂郁的歌聲,我還是覺得母親有些可憐。確實,自從她嫁到熬村,外婆家已經(jīng)回不去,而我們張家,她好像也融不進來。

在我來看母親之前,哥哥出差路過縣城,來康養(yǎng)院看過一次母親。據(jù)哥哥說,他送了一千塊私房錢給母親,母親不肯收下。父親到縣城參加全縣致富能手表彰大會,領(lǐng)了一個特等獎,有獎杯還有獎金,但沒有去康養(yǎng)院看母親。

回到熬村,有人問我,你媽老都老了,為什么還要送她出去打工?我說我們不想送她出去打工,是她在熬村住膩了,想出去散散心。人們并不相信我說的答案,但他們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說服自己,就勉強相信了我。倒是叔媽跟我講,趁你媽還在縣城打工,多去看看她吧。

我其實挺喜歡叔媽的生活方式,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熬村人,知道人的一生是有限的,在能吃能睡能跑的年紀(jì),就好好享受生活。堂姐不但給叔媽和叔叔報名跟團去全國各地旅游,還帶著兩位老人游遍亞洲和歐洲。據(jù)我叔媽講,世界上的交通工具,她只差火箭飛船沒坐過。母親以前也經(jīng)常在我們父子面前說,你叔媽游了大半個地球,我天天從灶門前跑到灶背后,這輩子死了都不值。我很慚愧,我沒有能力帶母親出國旅游,但從縣城坐高鐵去北京看一眼天安門,去上海外灘坐一趟游輪還是有實力的。去年,養(yǎng)雞場刨除成本,凈賺二十九萬八。當(dāng)時我提出帶二老去上海旅游一趟的想法,母親滿口答應(yīng),結(jié)果父親說,你討婆娘需要錢,等你成家立業(yè)再去。父親就是這樣,一直在給母親畫餅,給我畫餅。

一天早上,父親上山喂雞,不大一會就興高采烈地跑下山來對我說,啟程,你叔媽打電話講你媽辭工了,趕快去接她回家。我心里喜滋滋的,還逗父親說,是你的婆娘,難道不應(yīng)該你去接回來嗎?父親瞪我一眼說,沒老沒少的,難道不想你媽回家?我當(dāng)然想我母親回家。至少,一日三餐不用我做,衣服褲子不用我洗,我想睡到日頭偏西,打游戲到天亮都行。

我驅(qū)著越野車來到康養(yǎng)院,幾乎是跑步奔到母親的宿舍。她的衣物已經(jīng)打包整齊,正坐在床上,好像在等著我。看到我,母親滿是疑惑的表情,你爸沒來?我說,爸叫我來接你。母親盯著七八包行李看了一會,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然后陰沉著臉,打開行李包,又把衣物一件件取出來說,你走吧,我沒有辭工。我沒料到母親會以這種理由來搪塞我,我只好呆呆地望著她重新鋪床,晾衣服,放洗漱用品。

矯情,你就繼續(xù)矯情吧。我在心里默默地說,怒氣沖沖地一個人駕車回了家?;氐郊遥赣H看我一個人,問你媽呢。我說你不親自去接,我媽不回來。父親先是一愣,而后咬牙切齒地說,她以為自己是金枝玉葉,想八抬花轎去接。

在以后的日子,每一次去縣城批發(fā)跑山雞,我還是要去康養(yǎng)院看一眼母親。

吳婆婆已經(jīng)康復(fù)出院了,母親只護理王奶奶一個人。母親說她不打算再接新的雇主,如果哪天王奶奶也康復(fù)出院,她就辭工。我去看母親時,王奶奶已經(jīng)能獨立行走,還能唱幾句革命歌曲,母親說王奶奶也會很快康復(fù)。這個讓人振奮的消息,讓我迫不及待想告訴父親。我立刻撥打父親的電話,父親在那頭得意地說,我早就說過,一只跑山雞是飛不上天的。我一時語塞,迅速掛斷了電話,生怕母親聽到。面對母親,我轉(zhuǎn)了個話題:

媽,你拼命賺錢是為了什么?

不為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總要有個活法吧。

你想買什么跟我爸說一聲就行了,他又不是鐵公雞,一毛不拔那種。

自己賺到的錢花起來才開心。

母親說完,從枕頭下摸出一沓百元鈔票,底氣十足地說,一萬元以內(nèi),最想要什么,媽給你買。這么多?我驚奇地問。你爸能做到的,我同樣能做到。母親說完,高興得像撿到錢的孩子。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你跟我回家。我說完,母親立刻收住笑容,慢吞吞地把錢放在我的上衣口袋里。其實,我早就想買個筆記本電腦到養(yǎng)雞場玩游戲,只是不忍心花掉母親賺來的辛苦錢。母親不再問我要什么,晾好衣服,她又從褲兜取出四百塊錢說,上次去護理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借你叔媽四百塊錢,還她幾次都不肯收下,你一定要替我還給她。我說叔媽這人真傻,人家借錢怕不還,她是還錢不想要,我丟到她家就跑,她一定追不過我。母親被我的話逗樂了,咯吱咯吱地笑。

時間過得真快,春暖花開時節(jié),我又去看母親,恰好看到王奶奶康復(fù)出院。王奶奶的家屬很高興,送給母親一個大紅包。我?guī)退蜷_一看,六仟捌佰捌拾元。母親留下捌拾元,將陸仟捌佰元退給王奶奶的家人說,只要我身體健康,以后還有掙錢機會。話里的意思,母親好像還要繼續(xù)打工的意思。我說媽,你不是說好,等王奶奶出院就辭工?我媽說,已經(jīng)寫好申請,明早交給辦公室。這下我高興壞了,我說,明天早上我來接你。

回到熬村,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時,父親臉上的皺紋立馬舒展開來。晚上喂雞時,他還唱起了熬村山歌:自從那日兩離分,好久沒聽你聲音。郁郁悶悶過日子,憂憂愁愁度光陰。想妹想得入夢去,做夢都是同良行……

匆匆扒拉幾口晚飯,父親就叫我一個人上山喂雞,他回家打掃衛(wèi)生,順便把灰塵撲撲的越野車洗了。父親怎么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打掃屋子,清洗車輛,不應(yīng)該是我這顆又硬又臭的茅坑石頭該干的活嗎?

早上起來,我發(fā)現(xiàn)父親把屋子清洗得一塵不染,他在電飯煲燉了一只母雞加天麻后,我們一路放著輕快的音樂往康養(yǎng)院趕。

母親宿舍的門虛掩著,我趕緊推門進去,叫了一聲媽。里面有個肥胖的女人正在鋪床,被我的叫聲嚇了一跳,回過頭怔怔地望著我。我說對不起,我媽之前就住的這間屋子。肥胖女人告訴我,你媽昨晚就走了,不知道是去廣州還是福州,反正有個州字。

父親和我無力地坐回車內(nèi),他抽出一根煙點上。父親不會抽煙,母親打工這段時間,他竟然學(xué)會抽煙,還有了煙癮。我只好拉開車門,跑到康養(yǎng)院二樓人事部,問一個叫張文廣兒媳的人去了哪兒?人事部的人說,我們這里沒有這個人。我又問,張?zhí)觳牌拍锬??沒有。張啟航媽呢?人事部的人開始煩躁起來,你腦子有毛病?哪有這種名字的人。

對呀,這些都是我們?nèi)胰说拿旨由夏赣H的稱謂而已,根本不是母親的真實姓名。母親叫什么名字呢?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只好灰溜溜地來到車前,打算問父親。父親坐在駕駛座位,我只好坐上副駕駛。此時,父親按著免提正在打電話,那邊傳來母親慷概激昂的傾訴:當(dāng)初不顧父母反對嫁到山旮旯,滿以為你會對我好,會給我一個溫暖的家。沒想到起床晚點被你爸罵不像話,東西買貴一點又被你媽說是敗家貨,飯菜上桌慢一些你就說我是懶婆娘。你摸著良心想想,你媽臥床八年,一天喂飯三次,擦洗兩次,是哪個來完成?你爹老年癡呆引起大小便失禁,換下的衣褲是哪個來清洗?你每天吃的飯菜是怎么熟的?你穿的干凈衣服是怎么放進衣柜的?啟航的學(xué)校大門朝東還是西?啟程右眼的傷疤是怎么來的?兩個孩子是怎么長大的……

啟航媽,回來慢慢說好嗎?父親著急了,打斷母親的話。

記住,從今以后,我不是張文廣兒媳,不是張?zhí)觳牌拍?,不是張啟航媽,更不是張啟程的媽,我姓孫,名桂蘭,請叫我孫——桂——蘭!母親說完就掛了電話。父親再次撥打過去,語音提示已關(guān)機。父親說,回家吧,或許你媽氣消自然回來了。

我們灰溜溜地回到熬村,在家里整整等了三年,還是沒有等到母親任何消息。

第四年清明節(jié)那天,哥哥嫂嫂也趕回熬村掃墓。哥哥建議去派出所報案,畢竟母親失蹤已經(jīng)四年。我建議再去問問隔壁叔媽,有沒有收到關(guān)于我媽的消息,因為叔媽之前一直說沒有收到。嫂嫂建議在抖音平臺發(fā)布尋人啟事,那里人多瀏覽量大,更容易找到母親。只有躺在沙發(fā)望著天花板的父親一言不發(fā),好像我們討論的話題跟他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就在我們把目光全部游移到父親臉上時,他眼睛咕嚕一轉(zhuǎn),突然一躍而起,奔向院子,發(fā)動越野車,向縣城方向疾馳而去。

當(dāng)太陽高高懸掛在頭頂時,熬村的男女老少都看見這一幕:父親的車背后,還有兩輛緩緩行駛的皮卡車跟著。大家一擁而上看個究竟,原來一輛車裝著爺爺?shù)哪贡?,一輛裝著奶奶的墓碑。與之前不同的是,爺爺和奶奶的墓碑上,同時多了一個金燦燦的名字——孝媳:孫桂蘭。

■責(zé)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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