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世昌
草,是綠色的火焰,葳蕤在天地間,燃燒著短暫的青春,迸發(fā)著生生不息的自然偉力。
能夠長成一株草,活成一株草,肯定是不容易的。草的堅韌、隱忍、拼搏、謙遜和豁達,我做不到。有人說,“視生命如草芥”,難道草芥不是生命嗎?草芥的生命一定比人的生命輕嗎?還有“草根”這個詞,我倒是覺得,草根本來就是不平凡的,小小的草根有的扎下十多米深,才有了拔地而起的盈盈綠苗。
草是慈悲的天使。盈盈綠意滋潤了失意人的心靈,讓人心生微光,浮生有盼。多少次,我坐在水壩的堤岸上,夏風(fēng)慵慵懶懶地拂過,我靜靜地看著水中蓊郁的蒲草,這一墩墩,那一塊塊,鋪展成綠色的小島。看到青青蒲草,便想起長劍,這是每一個有英雄心的孩子的初念。夏天拎著長長蒲草如劍舞動,秋天便拎著它的果實——蒲棒當錘玩耍。蒲棒一碎,蒲絮會漫天輕舞,裝點了我們那沒有玩具、書籍的童年,每一棵蒲草都成了武器、草帽和歡樂的代名詞。人到中年,再看到蒲草,便有悠悠童年記憶踏水而來,一些憂愁隨水盡去。唯有赤麻鴨調(diào)皮地在蒲草邊浮游,時隱時現(xiàn),身上那抹橙紅一閃,便會鉆入水中,三秒、五秒、十秒……而它再露出白色的小腦袋已是二十多米遠。
草,就是整個世界。草的世界里,沒有頹唐、憂愁和寂寞。草多的是伙伴。草的念想很簡單,能有幾滴雨露的潤澤,能有一縷陽光的撫慰,能有一錐之地生長,便心滿意足,謝天謝地了。就是這樣簡單純粹的念想,成就了草原的遼闊,一馬平川的悠遠。草是永生的綠色精靈。人不能比。
人生不足百年,而草年年綠意蔥蘢,葳蕤著整個天地,即使是肅殺的嚴冬,草仍然悲壯地于風(fēng)中搖曳,于雪中輕舞,成就了白馬嘯西風(fēng)的蒼涼底色和英雄悲鳴。而對于春天,草更像一根針,從又黑又硬的凍土之中鉚足了勁兒往上拱、往上躥,遇到石頭會拐個彎兒,遇到糞污也不皺眉,就一個念想,鉆出黑暗的土壤,擁抱燦爛的陽光、清風(fēng)和鳥語,以一種黃綠的稚嫩樣子歪歪斜斜地站在大家面前,這讓我想到老家那剛出生的牛犢,四條腿磕磕絆絆的,頂著那萌萌的大腦袋,無畏地行走。
草的香土地知道。尤其是割草機收割后的清晨,有霧氤氳,滑過月光的罅隙,草的香悠悠充盈,慢慢地順著鼻腔進入呼吸道,讓人神清氣爽,身體仿佛輕了些許,靈魂得以沐浴。晨曦微露間,毛毛草在陽光下綻放出樸素的光彩,在風(fēng)中搖曳生姿,如吃飽了奶水的嬰兒。土地是草的伯樂,草在黑暗中掙扎,時間顯得如此漫長,而土地曉得草的香,知道草的重要,才會用溫暖的懷抱呵護著草,給草以力量,給草以勇敢。草在黑暗中扎得越深,生長的后勁越足。當草從堅硬板結(jié)的土地上露出了頭,一切便都值得。最喜歡在雨后行走在草木之間,嗅松柏的清香、百草的芬芳以及雨水混合泥土的味道,整個人都變得仙風(fēng)道骨了一般。
草,是最有韌勁的植物。多種雜草在一起,天天都是家庭聚會。印象較深的是牛筋草,又叫“拽倒驢”“老驢拽”“老驢頓”“拴馬樁”“好漢拔”“踩不死”,每一個名字聽起來都既可笑又精準。它貼地生長,根系發(fā)達,仿佛吸足了大地的浩瀚雄力,牛筋般結(jié)實有力,成年人拔都頗為費勁。
少年時我曾與伙伴以拔此草為樂,常以洪荒之力臉紅脖粗地去拔,卻不小心扯斷了草梗,仰面摔倒,一屁股砸在黃土地上,弄得滿褲子都是土。
牛筋草富含粗蛋白,是一種比較優(yōu)良的牧草,可作飼料。煎水服,可防治乙型腦炎;煮水涂抹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處,可減輕疼痛;洗凈切碎煮水,可當涼茶飲用。還有一種馬唐草,能與牛筋草媲美,其根蔓延成片,其葉鞘短于節(jié)間,葉片線狀朝四方生長,蔓延成片,綠侵四野,難以拔出,是牛羊喜食的一種草。
人類將野生雜草培育成五谷雜糧,是人類史上的一個壯舉。跟五谷一樣,可以食用的草成千上萬。有一種草,我們叫悠悠草,學(xué)名叫龍葵,其果成熟如黃豆般大小,漿果變紫色后可以直接吃,酸甜可口。秋收時節(jié),玉米地里經(jīng)常會有悠悠草,父親便會割下來對我說,“去,坐那蔭涼處吃去吧”。于是我便有了口腹之幸,順便還不用掰棒子(玉米)了。還有一種草叫馬泡,它結(jié)的瓜有大有小,大如鵝蛋,小似紐扣。瓜味有香有甜,有酸有苦,在我們眼里,這就是野生香瓜,是難得的美味,每一次發(fā)現(xiàn)我們就像看見新大陸般驚喜。還有一種草叫蘿藦,我們都叫“老瓜瓢兒”,別名很多,如“地梢瓜”“芄蘭”“白環(huán)藤”“羊角”“奶瓜”等,夏季會結(jié)一些如小孩腳趾大小的綠色紡錘狀果實,未成熟時可以吃,味道清甜可口,生津止渴。秋季老瓜瓢熟透后,外殼干脆裂開,里面的長有白毛,具有絹絲般光澤,包裹扁平狀的褐色種子,風(fēng)一吹,滿天飛絮,星星點點。蘿藦生在土坡邊,林地旁,喜歡纏繞在灌木叢和籬笆上。記得村中的一截土圍墻上,生有許多一人多高的野酸棗樹,蘿藦攀援著酸棗枝條生長,酸棗密生的棘針成了它防身的武器。我們尋蘿藦果,一般不去酸棗樹上找,都被棘針扎怵了。
草能低到溝壑之底,亦能立于群山之顛。草能抓住零星的泥土和有限的雨滴,于巖縫、石隙間生存,頑強地活成了令人注目的模樣。我親眼看到,在老家屋頂上的草,拔了一批又長一批,草仍然會百折不撓,悄悄地蓄力,從頭再來。還有那水泥地面禁錮的土地,因雪而出現(xiàn)了一條條長而彎曲的裂紋,那天偶然一見,卻發(fā)現(xiàn)一條綠色的長龍蜿蜒于路中間,綠意盈盈,活力迸現(xiàn)。草,是人類的良師,默默地教我們?nèi)绾巫鲆粋€人;草是人類的益友,總是給我們以最切實的幫助。我們平常最常見的馬齒莧,兒時伙伴們都叫它“酸不溜”,因為我們吃起來有酸不溜的感覺。最好吃的要數(shù)灰灰菜,用熱水一焯,可以包餃子,也可以用面粉一拌,然后用鍋蒸,是難得的美食。不但可以降壓降糖,還能減肥。
草,是人類最豐富的藥房?!安菟帯眱蓚€字,清涼而熨帖!如一縷和風(fēng),那是遠古神農(nóng)氏嘗遍百草,救濟蒼生的清朗背影;如一枚朗月,那是明朝李時珍身背竹簍,遍走青山的纖弱身姿,與我們相遇在高山大澤、阡陌溝壑,無私奉獻著自己的藥魂和藥力,拯救蒼生于世間。益母草活血祛淤,地黃滋陰益精,蛇莓草清熱解毒,蒺藜草平肝明目……世間的疼痛在它們粉身碎骨的攻勢中漸漸退去,只留下藥味留在人的身體和記憶里。在沒有西藥的年代里,正是一代代如草木般清瘦的李時珍、孫思邈、張仲景等良醫(yī),化百草為良藥,懸壺濟世,普度眾生。
“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微風(fēng)細雨中,草香滿懷,漫步于家鄉(xiāng)凌河岸木棧道,欣賞著青青碧草,心靜如水,閑適安然。
我想,浩瀚天地間的每一株草,都有它的價值,每一株草都不平凡,而我們能做的,就是固守它的價值,固守它的本真,讓平凡的微光綻放。
木心曾說:青青河畔草,足矣!而我要說,草是綠色的火焰,有此青青碧草,悠悠綠水,款款晚風(fēng),何其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