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高達目的達成,他嘿嘿地笑著。高達用食指撥弄著小魚兒如桃尖那一抹紅似的小嘴,不停地沖她又打手勢又眨眼睛,說:“叫干爹,快叫干爹。”
小魚兒根本不會說話,但她似乎預(yù)感到什么,兩只杏眼瞪著高達,“哇”的一聲哭了??蘼暢銎娴拇?,而且哭得很傷心,痛徹心扉的。場面一下失控,在場的人都呆住了,不明白這個小家伙緣何大哭。
高達尷尬地嘎巴嘎巴嘴, 臉上的肌肉開始擰巴了。張素娥也弄不明白,她趕緊把小魚兒抱在懷里,把自己變成一條船,輕輕地?fù)u著。張素娥用探尋的目光盯著算命先生,希望從他這兒找到答案。算命先生還算機靈,忙打圓場說:“不打緊,她肯定是認(rèn)生,被嚇著了?!睆埶囟鹣胂胍彩牵俗约?,小魚兒從沒近距離接觸過外人。
高達變成了小魚兒的干爹,他再去張素娥家就名正言順了。言語之間,他一肚子的花花腸子露出來了。
有一次,張素娥在掃院子,高達不知什么時候突然冒出來,他腆著臉,目光像鉤子似的看著張素娥。
張素娥有些發(fā)毛了,下意識地后退兩步,惶恐地盯著高達。高達嘻嘻一笑,說:“你這是干啥,我可是小魚兒的干爹,還怕我吃了你不成?”還有一次,張素娥在做飯,高達繞到她后面,伸手就掐了她屁股一下。張素娥驚叫一聲躲開了,她本想質(zhì)問高達一句,但還是忍下了。
張素娥不是傻子,她從高達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不軌之心。其實,每一件事情的發(fā)展都是有苗頭的,總會有蛛絲馬跡印刻在生活的紋理里,只是有些人在當(dāng)時會忽略這樣的細(xì)節(jié)。張素娥后悔答應(yīng)讓小魚兒認(rèn)他當(dāng)干爹,又惱恨自己看錯了人。她想及早解除認(rèn)親約定。
翻來覆去地考慮之后,張素娥決定找李走的好哥們薛仁貴作說合人,把自己想退約的事傳給高達。
李薛兩家可是三世之交。
明末,努爾哈赤率大軍與明軍連年鏖戰(zhàn),東北大片土地荒廢。后來,清政府為讓東北興旺發(fā)展,于順治十年頒布了《遼東招民開墾條例》:招民百名者,文授知縣,武授守備,對所招移民,每人每月給糧一斗,每晌地給種子六升,每百人給牛二十頭。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順治移民”。一時間,山東、天津等地大批移民紛至沓來,涌入東北各地。當(dāng)時,李走的爺爺與同族的三戶李姓人家從山東到了營口,薛仁貴的爺爺從河北也遷徙至此,這幾戶人家便在此搭建簡易的窩棚定居下來。因李家戶數(shù)多,故把村子起名為李家窩棚。當(dāng)時,李走的爺爺在李姓戶數(shù)中輩份高,對薛家沒少照顧,兩家關(guān)系處得一直比較好。
張素娥忽然想到,自打李走溺亡、小魚兒出生后,薛仁貴再也沒登過自己家的門。薛仁貴畢竟是個男人,沒登過她家門也情有可原,可堪稱閨蜜的牛荷花似乎也一下子與自己斷了關(guān)系。張素娥預(yù)感到了不妙,可再不妙,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替自己去跑這個腿。她只好硬著頭皮去找薛仁貴。
當(dāng)天光似黑不黑像被一層紗罩著的時候,張素娥抱起孩子出了家門。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升了起來。這時,西邊的天空就像夜晚的荒野間燃燒了一堆篝火,火滅了,柴火還是紅的。很快,連這種灰燼的紅也沒有了。天,黑了下來。
以往這個時間,李走在碼頭干完活兒已經(jīng)回家了,張素娥因此斷定薛仁貴下了工。張素娥伸手剛要推薛仁貴家的柵欄門,一塊麻花樣纏繞在柵欄門上的紅布條像一道無聲的命令阻止了她。張素娥的心咯噔一下,她的手驀然停住。她敏感地意識到這紅布條與自己有關(guān)。張素娥有些不敢往下想了。她抱著孩子站在門口猶豫著進還是不進,被剛從屋里出來的薛仁貴看見了。
薛仁貴喊了一聲:“誰?”
張素娥連忙說:“我,素娥?!?/p>
還沒等薛仁貴接話,牛荷花突然沖出來擋在薛仁貴前面,語氣硬而冷。她問張素娥:“你有事?”
月光很暗。張素娥看不清牛荷花的臉,但她能想象得到她的表情。張素娥像一下掉進冰窖里。突然,院子一角的暗影里沖出一只大黑狗,“汪汪汪”地沖張素娥吼著,表達著憤怒。這狗是牛荷花養(yǎng)的,以前張素娥來串門兒,大黑狗總是搖著尾巴示好,可現(xiàn)在也跟她的主人一樣不歡迎她了。
一瞬間,張素娥想了很多。她想著李走和薛仁貴的好,想著自己和牛荷花的好,沒想到這些好頃刻間就瓦解了。張素娥不怨別人,只怨自己的命。她說:“我沒啥事,我還急著回家,先走了?!闭f完,不及牛荷花有所反應(yīng),張素娥抱著孩子轉(zhuǎn)身就離開了。
夜的幕布一寸一寸往下滑。這幕布柔軟寬廣,大得無邊,將方圓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樹木、蘆葦、房屋都嚴(yán)嚴(yán)實實地罩了起來。
這一刻大地寂靜無聲,又是如此慈悲。
大地是慈悲的,可張素娥卻被痛苦煎熬著。她怔怔地坐在炕沿上,眉頭緊蹙著,皺紋被扭曲成一團打架的蚯蚓。她不知道的是,有一個更大的痛苦正向她襲來。
或許張素娥一直沉浸在痛苦中反應(yīng)遲鈍,高達什么時候來的,她竟沒有察覺。
高達看著滿臉淚痕的張素娥,將酒糟鼻湊到她跟前,說:“咋了這是?誰欺負(fù)你了?跟我講,我收拾他?!?/p>
張素娥摸了一下兜里硬硬的銅錢,慢慢地抬眼盯著高達,目光變得尖銳,她說:“高達,小魚兒還小,我想先不讓他認(rèn)干爹了?!?/p>
這可出乎高達的意料。他著了火似的跳起來,聲音尖得像哨子響:“不認(rèn)了?你啥意思?耍我呢?”
在炕上躺著的小魚兒或許是受到了驚嚇,“哇”的一聲就哭了。高達別過臉,瞅一眼肚子鼓得像青蛙一樣使足了力氣嚎的小魚兒,發(fā)狠地說:“嚎嚎嚎,你要嚎死咋的?”
張素娥從兜里掏出一個布包,遞給高達,說:“這是我和李走所有的積蓄,就算是你給我買東西的錢了。”
高達看著張素娥遞過來的布包,似笑非笑地哼哼了兩聲。他的刀條子臉只用了三秒鐘就變成了紫茄子的顏色。高達用手指著張素娥,像是在扣動扳機,瞬間,一串“火舌”就出來了:“我就實話告訴你吧張素娥,李走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見了閻王,你就別指望他了,我哪點兒比他差?你要是跟了我,這錢就算是給你的嫁妝,你要是不答應(yīng)——”高達咬著牙,逼視著張素娥。
張素娥瞅一眼還在高一聲低一聲嚎著的小魚兒,乞求說:“我可是你嫂子,你就放過我們娘倆吧!”
高達“噗嗤”一聲就笑了,兩只眼里像有火在燒,說:“嫂子好,親嫂子才好呢!”
張素娥被高達一臉的下流相嚇得后退兩步。她突然看見靠墻的方桌上放著一個笸籮,下意識地把笸籮抓到手里,當(dāng)作盾牌護住自己身體。高達又笑了,說:“你還反抗不成?今天我看咱倆就把房圓了吧!”高達像打了雞血似的猛地沖到張素娥跟前。張素娥揮舞著笸籮,可高達搶過笸籮順手扔了。高達一把將張素娥抱起……
第二章
馮家班
一
人們常說,好日子過得飛快,壞日子度日如年。日子再難,心里再苦,也得繼續(xù)。太陽以它應(yīng)有的節(jié)奏和姿態(tài)按照它既定的軌道,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運轉(zhuǎn)。在生活的煎熬中,小魚兒七歲了?;蛟S能夠支撐著張素娥一步步往前奔,對生活有所期待有所幻想的就是女兒小魚兒。
在營口,三月的天氣是一場對峙和廝殺。這個時候的春天,早間和晚間依然很冷,只有晌午的時候才能嗅到春天的氣息。春天畢竟還沒有大張聲勢地來到,充其量只是蹬蹬腿、伸伸腳試探了一下。耐寒的小草已有了綠意,還有苦菜、蒲公英、麥地菜、金花菜,剛從土里露頭,一副探頭探腦的樣子。
不光植物們活躍,動物們也興奮。張素娥家門口兩棵白楊樹上的喜鵲好像突然多了起來,它們“嘰嘰喳喳”地叫著,仿佛要搞一次慶典。牛荷花家的大黑狗發(fā)情了,它沒事就偷著往外跑,去找張素娥家的大黃母狗。這七年,牛荷花和張素娥兩家已經(jīng)斷了交情,再也沒有來往。特別是牛荷花,躲避張素娥像躲瘟神一樣,要是狹路相逢,她寧愿折回去。薛仁貴要比牛荷花好得多。如果在路上碰見了張素娥,他會沖她點點頭,也不說話。張素娥也會沖薛仁貴點點頭,可她心里難受得像有人在揪她的心臟。張素娥早就知道牛荷花一家為什么躲避自己就像躲瘟神一樣。她只怨自己苦命,并不怪牛荷花和薛仁貴。
兩家人的交情斷了,可兩家的狗卻如膠似漆的。不過,牛荷花看得緊,一到這個季節(jié),她就用鐵鏈子把她家的狗拴住了。大黑狗因此每回見到她都瞪眼。
當(dāng)陽光一片片照在屋檐上、土墻上的時候,張素娥就領(lǐng)著小魚兒出門了。日頭很會造勢,把薄薄的云彩鑲上了金邊。天邊的稀疏祥云像牛尾巴一樣向遠(yuǎn)處甩去,一如孩子們遠(yuǎn)去的歌聲。
小魚兒最初的記憶就是與歌聲有關(guān)。不,確切地說與戲曲有關(guān)。
自從高達兇相畢露后,他隔幾天就去找張素娥一趟,沒喝酒還好,要是喝酒帶醉來的,不僅沒個好臉色,還對張素娥連打帶罵。張素娥也曾想過反抗,甚至想趁高達不注意用刀刺死他、用毒藥毒死他。然而,當(dāng)她下了決心真的要去實施,又打了退堂鼓。既然連反抗的本事都沒有,張素娥就想到了死。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可她一想到小魚兒,想到李走留下的骨血,心就軟成了柿子。
再后來,高達去張素娥家的次數(shù)變少了,但高達總是逼著張素娥給他做吃的,而且還不給她錢買。張素娥不做,高達就連踢帶打的。沒懷小魚兒之前,張素娥在家編葦席子,李走在碼頭扛活兒,日子也能維持,可平故少了李走的一份收入,這讓本來拮據(jù)的生活雪上加霜。為了生活,還沒出月子,張素娥就撿起了原先的營生,靠編葦席子賣勉強度日。
窩瓜媽曉得張素娥的難處,家里有了好吃的就給張素娥送一口。一天,窩瓜媽興沖沖地來到張素娥家,要給張素娥介紹一份工作。窩瓜媽在西大街的蕓仙茶園端茶倒水,自茶園開業(yè)她就在那干了,稱得上是個元老。張素娥嘆口氣,苦笑一下,說:“小魚兒就像個拖油瓶,除了能抽空在家編編席子,哪有合適的活兒能讓我去干?”窩瓜媽的眼睛冒著光,說:“茶園收拾衛(wèi)生的七婆婆昨天死了,茶園正缺人手,我總覺著收拾衛(wèi)生比你編席子強,茶園中午還管一頓飯。你編完席子還要去賣,現(xiàn)在這席子不值錢,也不好賣?!备C瓜媽的話倒也實在,當(dāng)?shù)匕傩諘幦斚奶嗔?,多者為賤,確實賣不上價。“你要是去的話,我可以幫著跟老板說說讓你干——”窩瓜媽繼續(xù)說。就這樣,張素娥就去茶園收拾衛(wèi)生了。
每天去茶園干活兒,張素娥總是把小魚兒帶上。茶園也是戲園,顧客一邊品茶,一邊看戲,一舉兩得。
小魚兒最初的記憶就是從茶園開始的。
張素娥在茶園里一邊收拾衛(wèi)生,一邊背著、牽著、挽著小魚兒,或者任由小魚兒在一邊玩耍。茶園的老板、伙計,包括窩瓜媽都親眼目睹了冬去春來間小魚兒的成長。如果用東北的一種植物來比喻小魚兒,再沒有比高粱更合適了。小魚兒一節(jié)一節(jié)地向上拔起,拔得郁郁蔥蔥的。當(dāng)然,這時的小魚兒還是一棵沒有長成的高粱苗。
或許小魚兒是為唱戲而生的。七歲的她剛接觸到戲曲,就表現(xiàn)出了對戲曲超乎尋常的癡迷。一旦張素娥沒看住,小魚兒逃離了張素娥的視線,小魚兒就會擠到茶園的戲臺前看戲,或者到后臺看演員化妝。有時,她還學(xué)著哼唱兩句,舉手抬腿有板有眼的。
小魚兒還經(jīng)常瞞著母親跑到西大廟看戲。出了蕓仙茶園向右,不到二百米就是西大廟。
關(guān)于西大廟,它在營口老百姓心目中占據(jù)的位置如同一尊巨鼎,它的份量是這座城市的重量。它曾是很多生命的巢穴,是這座城市精神的脈動,是時間線條里的永恒。歷史本身就是一口深不見底的老井,它的甘冽需要提上來,方能品鑒,照得出人影。
明末鬧倭寇,清初又有三藩之亂,局勢并不安定,所以清政府一直執(zhí)行海禁政策。直到1683年11月,清政府才決定停止對直隸、山東、浙江、福建等沿海地區(qū)海禁,實施開放對外貿(mào)易,至此南北商船得以往來貿(mào)易。沒溝營河海交匯,自然就形成了停船休憩的港口。南來的商船大多要祭媽祖,感謝媽祖護佑,而營口并無媽祖廟,因此,清雍正四年(1726年),南方來的外埠客商聯(lián)合本埠商家共同出資,在龍王廟舊址上修建了天后宮。同時,將龍王廟翻建,建在主祀媽祖的三間正殿西側(cè),也為三楹,主祀龍王,東三間為藥王廟。整座寺廟連為一體,頗具規(guī)模,因坐落于市區(qū)西側(cè),當(dāng)?shù)匕傩辗Q之為西大廟。
物質(zhì)和精神永遠(yuǎn)是人需求的兩大板塊。商貿(mào)的繁榮帶動了戲曲的繁榮。1858年,當(dāng)?shù)厣碳矣只I資在西大廟廣場南側(cè)新建了一幢戲樓,與天后宮遙相對應(yīng)。戲樓呈方形,高有兩米,在花崗巖基座上豎起四根朱紅色木柱,支撐著歇山式屋頂?shù)亩饭帮w檐。舞臺長7米,寬6.7米,在當(dāng)時算得上是檔次最高的舞臺。每年廟會期間,戲是必唱的,一連五天的連排大戲吊足了百姓的胃口。戲班子都是從關(guān)內(nèi)請來的,一個比著一個演,都傾力拿出壓箱底兒的本事。平時,但逢商家開業(yè)、婚喪嫁娶、有錢人家過壽,也都會請戲班子登臺酬賓。
當(dāng)然,小魚兒的記憶里不止有戲曲聲,還有母親的哭聲及高達的吼聲、罵聲。這些聲音,像是一群蜜蜂,不時在她的腦子里“嗡嗡嗡”地叫著。聽?wèi)蚴切◆~兒最喜歡的,也是她童年記憶中最美好的聲音。這聲音已經(jīng)滲到了她的骨子里,像清澄天宇上的一輪明月,此后的多少年,它一直明晃晃地懸在她記憶深處。母親的哭聲像是一塊幕布,它揭開了這個世界美好之下掩蓋的虛偽、陰暗、狡詐,它讓一個僅有七歲的孩子認(rèn)識和體驗到了生活中不止有吃不飽、穿不暖如此之類的辛酸和悲苦。而高達的叫罵聲則是一柄雙刃劍,在刺向她母親的同時,也讓小魚兒小小的心靈里埋下了仇恨。
什么時間該遇到什么人,什么時間會發(fā)生什么事,似乎一切冥冥之中皆有注定。不久,在蕓仙茶園演出了近半個月的刀家班轉(zhuǎn)戰(zhàn)其他茶園,馮家班受東家之邀替換刀家班進駐茶園。小魚兒的命運之舟也就此轉(zhuǎn)舵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