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徐徐走在暴雨里,一開始,她以為暴雨只是比普通的雨大一點而已,她只要舍得淋濕,走幾站路就到家了。
雙腳踩在街磚上,雨水沒過了腳踝,其流速就像湍急的河,讓她每一步都非常艱難。傘在這個時候被風(fēng)吹得反向沖天,手里緊握的手機,像在浴室的蓮蓬頭下,躲也躲不開地被淋至斷電。
路上的車很少,她招的網(wǎng)約車根本不可能到達。她就這樣呆站在雨河里感受天地之怒,渾身濕透,流浪在距離自己家三站路的地方。
忽然后方幾聲喇叭聲,一輛出租車停在徐徐身邊,她就差哭喊一聲“恩人”,狼狽地上車,不停地道謝。這是一臺很舊很普通的出租車,司機是個老頭,車開得非常慢。
徐徐和老司機,大概是這個暴雨天里相遇的最孤獨的兩個人。
后座的座位上,有東西閃了一下,是一部手機。徐徐拿起看了看,好奇妙,這部手機和她的手機一模一樣,同款牌子,同樣型號,甚至,用的是同一款手機殼。
遺失手機的人一定在找自己的手機,來電確定它沒有被關(guān)機,是遺落而不是被偷走。
徐徐把手機遞給司機:“師傅,這兒有個手機?!?/p>
司機接過手機,“哦,可能是你之前的一個小伙子的。”
“他會聯(lián)系你的吧?或者聯(lián)系你們公司?”徐徐問。
“嗯,放我這兒吧,聯(lián)系上了就還給他?!彼緳C說。
徐徐到家了。暴雨雖然沒停,但是她不用再擔(dān)心困在雨陣里,只消快跑進大廈的玻璃門里,坐上電梯,馬上就可以沖個熱水澡,來杯滾燙的紅茶,至于壞掉的手機,再說吧。
徐徐等在天晴后的街角,旁邊是離她家不遠的7-11。
要見的是和她有一模一樣手機的那個人。
那天晚上徐徐剛回到公寓,手機響了?!八皇且呀?jīng)壞掉了嗎?怎么回事?”徐徐喃喃地說。但因震鈴而亮起的屏幕告訴她,她拿錯手機了,這是別人的手機,而她自己的,交到了出租車司機手里。
怎么會這么糊涂?暴雨,真的是給人添亂啊。
但有時候也添一些緣份。
遠遠的,有人走過來,是一個年輕的男人,背著雙肩包,一身商務(wù)打扮,看上去普通但很悅目。來者客氣地對徐徐說,“請問你是徐小姐嗎?我是蘇南山,我來拿我的手機,謝謝你替我保管?!?/p>
徐徐笑笑,把手機交還給他。
他說了好幾次謝謝。
徐徐說這沒什么,拿錯別人的東西理應(yīng)還回去。
他說,“也不是拿錯,是你幫我撿回了手機。按禮數(shù),我應(yīng)該給你一些錢表示感謝。我可以轉(zhuǎn)給你嗎?”
徐徐說不用。
“總不能一點謝意也不讓我表示,這樣我會不安的。”蘇說。
“那你請我吃一個飯團好了?!毙煨煺f。
他進去7-11買了兩個飯團、兩杯咖啡。
“我也沒吃早飯,一起吃吧?!彼f給徐徐咖啡和飯團。
徐徐接過表達感謝的早餐。他身上散發(fā)著清新的洗發(fā)水或是沐浴露的味道,是雪松、木質(zhì)、檸檬草那種氣味,這種味道很容易贏得好感。他手指很好看,無名指戴著一枚金戒指。初秋的陽光好豐盛,暴雨洗過的天空,晴得頑劣。徐徐咬一口飯團,嗯,三文魚的,她比較喜歡這一款。
“你知道嗎,你的手機和我的手機一模一樣,所以才不小心拿錯了?”徐徐說。
“連手機殼也一樣嗎?”他笑著問。
“是的,連手機殼的新舊程度也一樣。”
每個周日,徐徐會去劇團報到,有時候有演出,大部分時候是排練。
她參加著一個小眾劇團,不是興趣小組那種,是商業(yè)的,演出會有收入,她也有粉絲。
劇團里有她的姐妹淘,也有她的男朋友。
徐徐的男朋友是導(dǎo)演,這位年輕導(dǎo)演呢,卻不止徐徐一位女友。他同時在和三個女孩談戀愛,這些徐徐都知道,但如果退出,那就是放棄了已得的領(lǐng)土。她認識他最早,已經(jīng)十年了,她是他唯一公開、官宣過的正牌女友,粉絲們也都對她和他充滿了祝福,憑什么退出?
但是真的好累啊,不累的只有她的男朋友,他一向游刃有余于這種游戲。
所以暴雨那天,她負氣離開劇團自己回家,沒有讓男朋友開車送她,并不是考驗他會不會追隨過來,而是一種輕微的自毀。因為她發(fā)現(xiàn),在自毀的時候,那種拋棄一切、瀕死般的放手,對自己吶喊“我全不要了”,真的有一種快感。
薇洛妮卡、丁水仙,她裝作不知她們背地里做的事,有時候還和她們一起吃飯逛街。不然怎么辦?撕破臉的后果是一定會失去這份熱愛的工作,徐徐這幾年沒有別的正式工作,收入都靠小劇團。
她是舞臺上的克里斯汀,美麗、嬌艷、天真,猴子八音盒播放出《Masquerade》的音樂,愛她的人伴隨這旋律為她唱出催淚的主題歌。
在暴雨的夜里,慌亂之中,遺落了東西的人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戒指戴在無名指,是一只看上去成色很好的足金戒指。徐徐很想惡作劇,去微信上把對話框打開,跟他聊起來,看看他是否會為克里斯汀破戒,她畢竟是美麗的克里斯汀,而非丑陋的魅影。
那樣導(dǎo)演會不會吃醋、生氣或憤怒?是不是就能體會到被背叛的滋味從而懺悔了懂事了?那是不可能的啊。人都是用幾年幾十年去責(zé)怪別人,用一秒鐘就可以完全地原諒自己。
她站在臺上,燈光將她的睫毛投影成撲閃的黑色蝴蝶,今天的妝確實有點濃。
她看到臺下座位上有人對她揮揮手,在她不經(jīng)意把眼睛看向那里時。
蘇南山居然來看她的演出,他怎么知道她的?
美麗的克里斯汀,在舞臺上,像花朵、像霞霓、像蝴蝶。
他看不到私下里她魅影的那一面,悲慘、負氣、孤獨、自毀。
好吧,既然他自己送上門來……
她收起剛剛的感動,落幕時把飛吻吹向他。掌聲停了,觀眾離去。她追出來,其實不需要她追出來,他等在劇場門口。
遞給她的咖啡是自動販賣機剛做好的,他握著咖啡的手上沒有戒指。
看來他是個謹慎的人。
有些觀眾從他們身邊走過,有人在竊竊私語。他們懂什么,他們甚至不知道她已經(jīng)三十歲了,十年,她用來陪伴一個不會給她任何承諾的人,現(xiàn)在她身邊站著有婦之夫,心思很深地藏起了戒指,遞上一杯熱咖啡。
他說:“你演得很好?!?/p>
她說:“我不知道你會看這樣的演出?!?/p>
他說:“為什么?我看上去只是那種普通的大眾嗎?”
她說:“不不不,你是那種看IMAX廳,科幻、槍戰(zhàn)、動畫的大眾。”
他笑起來。他明白她的玩笑,揶揄他卻又讓他覺得她很可愛。
“晚上一起吃飯吧?”他說。
她說:“好,但是你能等我去卸妝嗎?”這一切得讓導(dǎo)演知道。
他說沒問題,正好去地庫把車開上來,開到劇場前面等她。太好了,他真的很有用,很配合。
“大概半個小時就好哦!”一邊往回跑一邊大聲說著,生怕別人聽不見,生怕緋聞不被流傳,生怕別人不知道她要跟新人約會了。
每天,每天,這個地球沒什么改變,沒有被復(fù)制,也沒有被摧毀。
秋天,北京就像一座大型的微波爐,她的手和嘴唇感覺很干燥。
她還記得那個醉酒的晚上,她搖搖晃晃坐進他的車里,他幫她系好安全帶。湊近她的那一刻,她問他,“你為什么不吻我?”
他坐正,笑笑:“我怕醉駕啊?!?/p>
他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氣質(zhì)也好,這樣的男人當(dāng)然不會是情場新手。跟他吃一頓飯,見過兩次面,他說話的路數(shù)她也熟悉了。他才不會老老實實說話,都是這樣欲拒還迎、水來土掩的套路。
他開車載她到公寓樓下。
她想起導(dǎo)演第一次來她公寓的情景。她說,“你該回去了,不早了。”他說,“我只進去坐坐,看看你的家。”
然后他坐坐,就坐著不走。
……
現(xiàn)在,她報復(fù)性地問蘇:“你要不要來,我家坐坐?”
他靠近她一點,抬頭看看樓上的那些窗子,“四樓?八樓?”
“是四樓。你怎么知道的?”她問。
“這一幢只有四樓和八樓沒有亮著燈,不信你看。”
她抬頭往上看,真的喝醉了,強烈的眩暈讓她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馬上要摔倒,他扶住她。一秒鐘的貼近,他可以吻她的,他應(yīng)該明白她如此甘心的墮落,扮演著我本并不情愿的隨意浪蕩的女人,他可以輕易得到她。
但是他把她送進玻璃門里,說:“注意安全?!?/p>
徐徐醒來的時候,手機上已經(jīng)有一百多條未讀的微博留言。
她居然被粉絲拍到了,他們在議論她不守婦道,有些人直接脫粉了。
但是有一些聲音還是很公平的:我們只是在看小徐的演出,沒必要對她的私生活指手畫腳。是啊,這樣才對嘛,但是我希望你們指手畫腳,這樣的話,起碼可以證明,我也不是那么沒用。
導(dǎo)演打電話來了?!澳阍趺椿厥??微博上都炸了,快把你抖音和小紅書關(guān)掉。”他關(guān)心的只是劇團的名聲,甚至連自己頭上的“綠帽子”也不在乎,根本沒有問起別的。
也是,一旦問起,她有一萬條反諷的話,句句都可誅心。
“我們完了?!彼f。
“什么完了?”導(dǎo)演說。
“就是結(jié)束了,分手了,明白嗎?”她自己也驚訝,驚訝于這樣的話居然在宿醉的早上腦子并不清醒時說出來了。之前的十年,反反復(fù)復(fù)斟酌,甚至練習(xí),最后都以最有利自己的借口放棄了,學(xué)習(xí)并熟練于忍耐,現(xiàn)在,就這樣說了?
“劇團我不會再去了。”徐徐還不忘補上這樣一句。
既然說就說個徹底。
秋天上午的7-11,徐徐坐在并不舒服的座位前。
她記得以前導(dǎo)演說,沒有靈感時喜歡去麥當(dāng)勞或者星巴克,去聽旁邊的人說話,真的有很好的故事。他有一部劇就是“聽來的故事”,很受歡迎。
“我到了!”蘇的聲音。透過7-11的落地玻璃,蘇從馬路對面走過來,他會和她談些什么?會不會,他們的對話也成為別人的故事,別人的靈感?或者,只是別人吃便當(dāng)時候的“7-11的白噪音”?
他坐在她身邊。“分手快樂!”他說。
“你看了微博?!毙煨煨πΓ卣f。
他去接兩杯咖啡,遞一杯給她,手上依然沒有戒指?!澳切┌祽倌愕娜擞械妹α?,現(xiàn)在他們有機會了?!彼f。
她忽然一陣煩躁,不知道和他來這里約會是為什么,就為了聽這種不倫不類的贊美或者恭喜?徐徐也是帶刺的,“你戒指呢?怎么不戴著?”
他愣了一下,沉默了。
被她看穿了,不太好收場了。
天暗下來,起風(fēng)了,很快雨點很大顆很大顆地砸下來,擲地有聲。北京的秋天,雨很珍貴,老天慷慨,兩個星期,下兩場暴雨。
他從衣服口袋里拿出那枚戒指,“是這個吧,我的戒指?!边@枚金戒指不戴在手上,看上去比戴著要大很多,像天使頭上的光環(huán),金子閃著鈍鈍的光。
暴雨沖散了街上的行人,7-11里只剩下她和他。白噪音從人聲變成雨聲,兩人沉默著,都看著那枚戒指。
沒辦法收場了。她知道他的尷尬,但是有些男人是可以厚顏到連這樣的場面都能應(yīng)付自如的,嗯,用一秒鐘就完全徹底地原諒了自己。就好像《頤和園》里的那句臺詞:什么是道德?我們在一起就是道德。
徐徐倒是愿意看看他如何破解窘境,向高手請教。
“每年這個時候,北京就會下大雨?!彼瓜骂^,撫摸著戒指說,“我老婆的忌日,她去世三年了。”
“上星期去山里祭拜,回來時在出租車里睡著了。做了一個夢,有一個舞臺,上面有一個女人,她就像音樂盒上的芭比娃娃,太可愛了,太美麗了,但是她被困住了,舞臺就要著火了,我去救她,好累,醒了過來,大暴雨,手機丟了,被你撿到。”
這一切好像并非全是夢。
也許應(yīng)該相信有平行時空的存在。
暴雨把天地變成了盤古降世之前的樣子,他嘆出一口仿佛來自遠古的嘆息?!耙姷侥阋院?,我想我也許可以重新開始,她應(yīng)該會祝福我吧?!彼粗煨?,眼睛里好像有淚在閃,“但是,有些事一廂情愿是沒用的,就像魅影再努力,克里斯汀愛的依然是子爵。”他緩緩戴上戒指,離開座位,走進雨里。
大雨像來自宇宙深處的黑色的火,將他吞噬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