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新宇
作為一個長期被埋沒,近二十多年來重新被認(rèn)識的詩人,《吳興華全集》(下稱《全集》)在2017年的出版,似乎引起了學(xué)術(shù)界較大的興趣,比2005年的兩卷本《吳興華詩文集》更有反響,一時間有多位學(xué)者撰文評述了這套《全集》或為其補(bǔ)遺,其中難免也有一些批評的話?!度返目勺h之處的確甚多,卻是其編者憑著一腔熱情和責(zé)任感,不計名利編就的,自然不便苛責(zé)。特別是全集不全的問題,也是所有作家全集所難以避免的,《全集》搜集了大量新的資料,詩歌方面就比2005年的《吳興華詩文集》增補(bǔ)了百余首詩,已經(jīng)難能可貴了。唯獨已經(jīng)出版的圖書《中國淪陷區(qū)文學(xué)大系·詩歌卷》當(dāng)中收入的吳興華的《群狼》等詩,沒能夠收入《全集》,顯得比較遺憾。此外,陳國球先生還指出《全集》中收錄的《重讀莎士比亞之“暴風(fēng)雨”》《為XX作》,實際上是林以亮的詩,《聞黃宗英割舌有感》也很可能是林以亮的詩。
《全集》漏收作品的情況,可參閱易彬、謝龍發(fā)表在《廣州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五期上的《全集、作家形象與文獻(xiàn)閥域——關(guān)于吳興華文獻(xiàn)整理的學(xué)術(shù)考察》一文,該文不僅提及了吳心海先生的補(bǔ)遺文章:“吳心海已輯錄1938年2月至10月發(fā)表在北平《晨報》的八首(組),即《杜鵑》《聞簫》《夜客的造訪》《鷓鴣》《九歌》《遠(yuǎn)別離》《重游》《入夜》。”還羅列了吳興華其他集外詩文的目錄。
吳心海的補(bǔ)遺文章《吳興華佚文八首(組)——從卞之琳信說起》,刊發(fā)在上海巴金紀(jì)念館主辦的《點滴》第2019年第三期上?!饵c滴》是內(nèi)部刊物,不是所有的研究者都能看得到,我也沒有看到。因此,將這些詩歌的出處羅列如下:
《杜鵑》,《晨報》1938年2月15日;
《聞簫》,《晨報》1938年2月16日;
《夜客的造訪》,《晨報》1938年4月9日;
《鷓鴣》,《晨報》1938年5月7日;
《九歌》,《晨報》1938年8月19日(《月》《黃昏的星》《手表》《吹哨》)、20日(《冬夜》《笛》)、21日(《鳴蟬》《借宿》《百合》);
《遠(yuǎn)別離》,《晨報》1938年8月30日(《夜雨》《燈下》)、31日(《別》《寄遠(yuǎn)》《尾聲》);
《重游》,《晨報》1938年9月3日;
《入夜》,《晨報》1938年10月20日。
其中的《鷓鴣》,《吳興華全集》中已收錄發(fā)表在《文苑》上的版本;而《遠(yuǎn)別離》組詩中的《燈下》這一首,則頗有可議之處,全詩如下:
在燈青色的光里,
看你淚不可仰,埋頭啜泣,
你年輕的脆弱的心靈
經(jīng)不起愛情的撫慰,
你哭著,又不是悲戚
流著恐懼的眼淚。
我立在你的膝前,
撫慰你傾聽著你的言語。
你的幽咽如潮的嗚咽——
愛情初吐觸著心弦,
處女的心正如一個
晦而有星的暗夜。
再看陳江帆的《燈下》這首詩:
幽暗的燈火下,
我看你淚不可仰,
我俯首在你發(fā)的林藪,
撫慰你,
如撫慰一匹黑鹿。
你富于少女的感傷性,
不是一匹黑鹿,
我卻如海隅游牧人,
聽著你幽咽的潮之語,
眼底有暗雪升起了。
這兩首詩不僅同名,而且都有“看你淚不可仰”的相同詩句,“幽咽如潮的嗚咽”與“幽咽的潮之語”也是近似的表達(dá),兩詩的結(jié)構(gòu)也相似。陳江帆的《燈下》發(fā)表于1937年2月出版的《新詩》第五期,吳興華則在1937年4月、5月和7月,分別在《新詩》第七期(即第二卷第一期)、第八期(即第二卷第二期)、第九、十期合刊(即第二卷第三、四期合刊)上發(fā)表過詩文,而且吳興華在發(fā)表于《新詩》第二卷第一期上的《談詩選》一文中說得很清楚:“《現(xiàn)代》上一群詩人難道沒有一個是重要的嗎?至少有徐遲、陳江帆、金克木、艾青四人是各以不同的步武,踐著他們自己的路而進(jìn)行的?!笨梢妳桥d華對陳江帆是頗為關(guān)注和推崇的,吳興華顯然是受到陳江帆《燈下》這首詩的過度影響了,但吳詩的水準(zhǔn)卻明顯不如陳詩。“立在你的膝前”甚至算是沒用的“廢話”,“立在你面前”就可以,為何強(qiáng)調(diào)“膝”?或許是吳興華在閱讀陳江帆的詩歌時,看到“俯首”“撫慰”這些詞,感覺到“我”應(yīng)該是立在坐著的“你”的面前的,因此用了這樣的表述,但“立在你的膝前”,并不表示“你”一定是坐著的。再有,“幽咽如潮的嗚咽”,兩個“咽”不僅重復(fù),顯得啰唆,而且是平平無奇的明喻,遠(yuǎn)不如“潮之語”來的精警,將擬人、擬物與暗喻熔于一爐?!稛粝隆愤@首詩,或許體現(xiàn)了吳興華在詩歌創(chuàng)作初期的某些特點。
除此之外,《晨報》上尚有吳興華的作品:《現(xiàn)代英國桂冠詩人》(刊1938年7月2日、3日、4日);《不眠之夜偶筆》(刊1938年8月1日);《德拉梅爾及其作品》(刊1938年10月13日、14日);詩《河水上的虹》(刊1938年11月20日);詩《過楊柳》(刊1938年12月5日)。這些作品也未能收入《全集》。
易彬、謝龍論文中提及的集外詩中,刊發(fā)在1939年12月1日《輔仁文苑》第二輯上的《二首十四行——燕京,一九三八》,實際上已經(jīng)收錄,不過《全集》收錄的是《沙漠畫報》上改題《平靜》的版本;易彬、謝龍還提到了一首發(fā)表在1938年10月14日《燕京新聞》上的詩歌《呼喚》,實際上當(dāng)期吳興華發(fā)表了《詩兩章》,一首是《呼喚》,另一首則是《深夜聽瞽人彈弦子》,也未收錄進(jìn)《全集》,全詩四句如下:
深夜月光恰恰點染小巷的沉靜,
遠(yuǎn)遠(yuǎn)的狗吠聲飄忽如一個噩夢,
獨有深深沒入深夜幽怨的心里
上上下下一條希望的弦子顫動。
除此之外,筆者仍發(fā)現(xiàn)吳興華的一首佚詩《夜的幻覺》。
夜的幻覺
黑夜如可怕的棺,窗外花影
幽幽的搖動,宛如鬼魅來往
古井旁,青苔蔓延著永恒的沉靜,
月亮上來時,突然聽見斷續(xù)的足響。
天如一個垂危的女子的面紗
點綴著她愛人的淚,顆顆的星斗;
一顆瀕死的樹伸出兩只橫杈
交疊在胸前祈禱著的雙手……
黑夜如可怕的棺,多少棺里人
自以為看見光明,在高歌歡笑;
而我,可悲啊,舉目惟見黑暗深深,
深深的黑暗里有青磷鬼火照耀。
北平《實報·文學(xué)》1939年12月7日
這首詩的情緒格外低沉,詩中堆砌了黑夜、棺、鬼魅、青苔等大量頹喪的意象,正與標(biāo)題“夜的幻覺”相吻合。全詩雖不算太出色,但最后一段比較突出。它與許多詩人謳歌過的黑暗之后黎明將來的意思正相反,這個黑暗是深深的,看不到頭的,可悲的是,黑夜中的人還“自以為看見光明”。這首詩的絕望感,在吳興華的其他詩中頗不多見,很可能與當(dāng)時作者在淪陷區(qū)的心境有關(guān)。
此外,上?!洞蠊珗蟆?946年2月8日上的《落花》,版本與《全集》不同。上海《大公報》上的《落花》,以(一)(二)分為兩首,《全集》中的《落花》則長得多,且大標(biāo)題下沒有標(biāo)“一”“二”“三”,像是完整的一首詩,實際上可分為八首?!洞蠊珗蟆飞系模ㄒ唬ǘ謩e是《全集》中《落花》的第二首和第八首。但《大公報》上《落花(一)》的開頭兩句,與《全集》完全不同,《全集》中的兩句是“如此繁華為荒墟只在片時間/多少心靈能享受在凋落之前”,的確很有味道,但即使《全集》中的版本是最后改定的版本,《大公報》上的句子也頗有詩意,“高入云端次者到佳人蟬鬢邊/含羞掩映仿佛是息國的暮年”,仍是值得一讀的。
另外,易彬、謝龍論文中提及的集外詩中,《駝鈴集》《近作第二章》《西珈(三)》《依舊》的版本較為復(fù)雜。其中《駝鈴集》是組詩,組詩第一首名叫《駝鈴》,但詩歌正文寫的卻是“騾鈴”,與標(biāo)題的“駝鈴”并不一致。而《全集》中另有一首《騾鈴》,與《駝鈴》除第二段外,文字幾乎一致。《近作第二章》則包含《SONNET》和《依舊》二首,其標(biāo)題或為《近作二章》之誤?!度肺词珍浀摹段麋欤ㄈ?,發(fā)表在《中國文藝》1940年11月1日第三卷第三期上時,是組詩《西珈》的第三首,《西珈》(一、二、三)與《空屋》及《依舊》,又合題為《空屋及其他》,其中《空屋》及《西珈》(一、二)已收入全集,《依舊》即《近作第二章》中的《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