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雄
那天下午,我在北悉尼放下乘客后,突然想喝杯咖啡。于是放慢了車速,想找一個停車位。
這時,我看到一個佝僂著身軀的小老太,推著助步車從路對面走來,艱難而緩慢得像一只蝸牛。于是,我又放慢了一擋車速,堵住后面的車,讓她可以不停步地直接穿過馬路。我找到車位,剛要停進去,卻見還在人行道上佇立喘息的她,對著我招起手來。
她是個可愛清秀的小老太,上了車就嘰嘰喳喳起來,說:“剛過了馬路,就碰上了你,真是運氣好?!闭f完,還學著年輕人的手勢,舉起手,像拉火車汽笛似的再猛地往下一沉,口中一聲呼嘯:“Yes!”
一位容易有幸福感的老人。
她要去的地方并不遠,但是她要我在目的地附近的一家公園門前放下她,“這樣,我就可以多走一下路”。我遵囑拐進那條公園路時,她又說,“每年十一月份,這里藍楹花盛開?!?/p>
她摸索著掏出皮夾子刷卡,然后,突然向我伸展了雙手的手背——我看到了一雙布滿青筋的藍色的手。我沒想到手背上的筋絡會這么密,這么淺,這么藍,仿佛是一幅精致的、粗細線條縱橫交叉著的刺青圖案,覆蓋在一雙手的骨骼上,神秘、神奇,又有點觸目驚心。
“你看,你的手真漂亮,有血有肉,而我的手已沒有軟組織,只有皮和筋了。”
“這是一種被判了死刑的疾病?!彼f了一個術語,但我只聽懂“免疫系統(tǒng)”這個詞,“人體布滿了軟組織,軟組織缺失了,器官就會衰竭,最先受到影響的會是腎?!?/p>
我問:“就是和斯蒂芬·霍金差不多的病?”
“是的。”
我的腦海中即刻跳出一個可怕的詞——“漸凍癥”。
“多么美好的肌肉啊?!彼氖种冈谖业氖直成匣洌坪鮿澇隽艘粭l陰陽的界限:我留在了生命的這一邊,她則滑向了生命的另一邊,并且不可逆轉。
“我很幸運,我知道兩個人在40幾歲時,就患這種病死了。我的姐姐83歲,也患了這種病,但比我的嚴重得多?!?/p>
從一個漸凍癥患者的口中說出“我很幸運”,像是雨中出現的一道彩虹,我感到安慰。其實,每一個得這種疾病的患者,都為治愈這種疾病做出了貢獻,也為此后的患者減少痛苦做出了犧牲。如果患者是無懼的、平靜的,那么,他們便是在告訴后人:生老病死,不過是一種自然。
于是,我也得到了一種安寧。我一邊為她打開車門,一邊問:“您是多久前被診斷的?”
“我和姐姐都遺傳自我的母親,我母親在我14歲時就死了?!彼]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也許她潛意識里早就知道自己會得這種病,或許從14歲開始,就一直在等待這個宿命,但只要能比她母親病得輕一點、多活一天,就是贏,就是幸運。
我?guī)椭铝塑?,又把助步車遞給她。她千謝萬謝,剛邁步,又停下:“這是一條死路,你必須掉頭才能出去,但也不必急著掉頭,左拐下去,有一家咖啡館,有很好的咖啡。不要著急,我們都有很長的時間要活?!?/p>
她微笑著說,我也笑了,還學著她先前的樣子,舉起手臂,像拉蒸汽火車汽笛那樣猛地往下一拉,再加上一聲呼嘯——“Yes!”
我把車開到小路的盡頭,但沒有左轉去喝咖啡,而是直接掉頭,想拍她幾張背影。這時,陽光正好,偌大的公園里沒有一個人,草坪如氈、綠樹成蔭,只有她一個人,一個人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活一天,過一天,懷一份希望,做一個合格的過客。
(摘自2023年第20期《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