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宇
一首詩能達(dá)到什么樣的境界?拿一首大家耳熟能詳?shù)脑妬砼e例子,張繼的《楓橋夜泊》?!霸侣錇跆渌獫M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p>
這首詩意思非常明白,用不著我再解釋。
“月落烏啼霜滿天”,這是暗;“江楓漁火對愁眠”,這是明。“月落烏啼霜滿天”,這是動;“江楓漁火對愁眠”,這是靜。這個張力已經(jīng)非常足。但是還不止于此。
“霜滿天”,你不覺得奇怪嗎?霜是凝結(jié)的,又不是雪,怎么會是滿天呢?對,這里寫的不是霜,而是那種寒氣逼人的感受,所以才叫“霜滿天”。所以,第一句看似是寫景,其實(shí)不是寫景。因為“霜滿天”這種不合常理的修辭手法,其實(shí)已經(jīng)把人的感受帶進(jìn)去了,這里面已經(jīng)讓你感覺有人了。
緊接著第二句,繼續(xù)推進(jìn)。因為有人,有感受,這種感受緩緩蘇醒、逐漸落實(shí):“江楓漁火對愁眠”,江邊的楓樹和漁船的微光,和我這個有愁思的人相伴而眠。這兩句里面就有一種暗藏的、演進(jìn)的張力,就是人的感受的覺醒。那種原先若有若無的感受,被周邊的這些物象,“月落”“烏啼”“江楓”“漁火”,漸漸地落實(shí),原來睡在夢鄉(xiāng)中只是感覺寒冷,一醒之后才知道是人的愁緒。這也是一種張力。
還有一種張力。這個物象的排布,是從大到小的?!霸侣洹?,極大,這是宇宙級的現(xiàn)象?!盀跆洹保瑸貘f鳴叫在寒霜中,這是天空中的現(xiàn)象?!敖瓧鳌?,江邊的楓樹,這已經(jīng)到了地上了。再一收,“漁火”,那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一點(diǎn)亮光,更小了。最后三個字,“對愁眠”,一個發(fā)愁睡不著的人,這個空間尺度更小,小到一個被窩那么大。所以,這個張力是一個由大到小、逐漸收縮的過程。
這兩句鋪敘完成,然后,寺院的一聲鐘聲突然來到,“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鐘聲悠揚(yáng)當(dāng)中,當(dāng)下的極小的一點(diǎn)寒冷孤寂,突然催發(fā)成了彌漫時空的身世感懷。整個詩的意境,完全被催發(fā)出來。這種逐漸收到極小,然后借著一個外力,突然放到極大的手法,像不像用詩意放了一次焰火?
這首詩這么好,所以傳得也遠(yuǎn)。我少年時,第一次去寒山寺,發(fā)現(xiàn)身邊有許多日本人,這才知道,原來這首詩在日本也是家喻戶曉。
但是,這都不是今天我要說的重點(diǎn)。我要說的是,什么叫做“一詩一世界”。
首先來看這首詩的作者張繼。張繼這個人的生平事跡什么樣?兩個字,不詳,生卒年月,家世如何,不知道。如果不是這首《楓橋夜泊》,他可能就永遠(yuǎn)埋沒在歷史的塵埃里面了。這樣的人,在詩歌的世界里很多。比如那首號稱“孤篇冠全唐”的《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張若虛,也是各種不詳。一個人的生命,是靠一首詩來傳世的。
再來看,這首詩歷來的一些解釋很有意思。有人說,這月亮都落下去了,烏鴉不都睡著了嗎,怎么還在叫?所以,這“烏啼”是一座山,叫烏啼山,在寒山寺附近;再來,“對愁眠”,這“江楓漁火”怎么能“對愁眠”呢?一個是植物,一個是火光,這怎么對啊?不符合句法?。】梢?,這“愁眠”也一定是個實(shí)物。有人就說寒山寺對面的山就叫愁眠山,否則字義解釋不通啊。
這都是不懂詩的人的說法。他們不理解,就算你考證得再嚴(yán)密,就算寒山寺邊真有烏啼山,真有愁眠山,那也不是先有山,再有詩,而是先有詩,再有山。是因為這首詩,開辟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才因此命名。
我們都聽說過一個詞,叫“現(xiàn)實(shí)扭曲力場”,是說蘋果公司創(chuàng)始人喬布斯的。跟他打交道,他有一項本事,能夠把活生生硬邦邦的現(xiàn)實(shí)給扭曲了,變成他想給你看到的樣子。其實(shí),在詩歌的世界里,這一點(diǎn)也不神奇。二十幾個字,讓一個不知名的詩人張繼名留青史,讓千年之后的外邦人趕來憑吊,讓寒山寺周圍的物象因此命名。就連寒山寺本身,其實(shí)也不是它的正式名稱。它的正式名稱是“普明禪院”,或者是“楓橋寺”,但是那又怎樣?詩歌的力量一旦播撒開來,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對抗,現(xiàn)在我們只知道“寒山寺”。
所以,詩歌最神奇的地方,不是描寫這個世界,而是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
關(guān)于《楓橋夜泊》這首詩,還有一場有趣的官司。北宋的大文豪歐陽修看了這首詩說,句子倒是好句子,就是有個破綻,“夜半鐘聲到客船”,哪有寺廟半夜三更敲鐘的?對啊。和尚也要睡覺啊,就算和尚不睡,半夜敲鐘,也不怕擾民嗎?不合常理。
因為提這個問題的是歐陽修,大家就格外重視,真就有人費(fèi)心去考證——你看,唐代這個詩人的句子里有夜半鐘聲,那個詩人的句子里也有夜半鐘聲,你歐陽修是少見多怪了。
其實(shí),無論是跟張繼較勁兒的歐陽修,還是跟歐陽修較勁兒的后來人,他們都誤解了詩的世界。詩的本事不是描寫,而是創(chuàng)造?!耙拱腌娐暋痹俨缓侠?,詩要是好了、成了,以后的寺院,夜半就得敲鐘,這就是現(xiàn)實(shí)扭曲力場?,F(xiàn)在的寒山寺,新年夜敲個鐘,可貴了,還電視直播呢。那么以前有沒有人敲鐘還重要嗎?
有一次我和張泉靈聊天,她說到王維的那首詩,《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泵腊桑康悄阋欠且裘?,你會說,這不是春山空嗎?春天怎么會有桂花呢?
就這一問,可把那些給詩寫注釋的人忙壞了。找來找去,跑回來報告說,沒毛病,確實(shí)有一種花叫“春桂”,春天開花的呀。對,確實(shí)有,那種花學(xué)名叫“山礬花”,“春桂”是它的俗名之一。那這個問題解決了嗎?即使解決了,但是對詩的傷害更大。為啥?
你再琢磨琢磨王維的這首《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边@首詩所有的張力,都在于春山的那個安靜和鳥的鳴叫之間的對比。每一個字都是在拉伸這個張力的。靜到了月亮出來都能把山鳥驚到的程度。
理解到這一層,你就明白了,為什么要說桂花,因為桂花是常見花當(dāng)中花型最小的啊。桂花落,就是因為它的花瓣極小極小,落在地上沒有聲音啊,這是在襯托那個靜。如果你非要把這里的桂花解釋為春桂,也就是山礬花,那我告訴你,山礬花的花型至少要比桂花大四倍以上。這首詩在事實(shí)上的破綻補(bǔ)上了,但是極言桂花之小、落地之靜,那種詩意就被破壞了,請問你要哪種結(jié)果呢?
有一次,我自己春天住在山里,感受到了《鳥鳴澗》一樣的意境。雖然我知道,這個時候沒有桂花,但我明白,這個時候,桂花分明就在。因為我心里念過王維的這首詩。
讀詩,千萬別和詩人較勁。詩人和我們不見得在一個世界里。
當(dāng)你在挑他的破綻的時候,他根本沒空搭理你,他在創(chuàng)造自己的世界。
(摘自2023年第19期《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