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十一月。天清冷清冷的。葉子繽紛落下,寒枝把天空撐得格外高遠(yuǎn)。幾點寒鴉在林間略駐一下足,又盤旋著飛走了。
白霜一趟趟殷勤走動,傍人門戶。清早上學(xué),手指一推兩扇薄門,冷不丁就被冰涼咬一口。枝頭伶仃晃蕩著幾片枯葉,舊情未了的樣子,不免又讓人心里一冷。
娘在小灶屋里弄早飯。一股紅薯的香氣,老熟人似的親昵撲來。小肚子咕嚕咕嚕矯情地唱起“空城計”。要散了早學(xué),方能吃早飯。那時回來,一鍋紅薯會悶得軟爛,大鐵勺翻過來,用勺背壓一壓,就成了紅薯泥。黏糊糊盛到黃陶大碗里,不用勺筷,嘴唇沿著碗邊呼嚕一圈,一股騰騰的熱氣,從冰涼的腳底升上來,在鼻尖上化成細(xì)碎汗珠。一碗紅薯粥的香熱,小鎧甲般能抵御半天的冬寒。
有時候,小月娘會用圈里灰鴨白鵝下的蛋,去鎮(zhèn)上換回一點白米。隔三岔五,白米稀客似的在紅薯粥里露個面,那粥就有了另一個稀罕名字:紅薯白米粥。粥清香得砸鼻子,小月的大碗就舍不得撂下了。
枯黃的葉斷續(xù)從枝丫間滑下來,像無主的船兒蕩在風(fēng)里。
天,清冷。小月盼著下雪。因為一下雪,就有羊肉吃。多少年了,家里有個規(guī)矩,第一場雪吃羊肉。小月娘說,日子緊巴,吃點羊肉好讓孩子們看到希望。冬天苦寒,也讓孩子們暖暖身子。
羊肉太金貴,一年似乎只能吃一次。莊戶人家不年不節(jié)的誰舍得割一塊羊肉吃?那斤把羊肉,可以抵小半口袋細(xì)糧呢。別說羊肉,即使那白面的饅頭,一年到頭在簡陋的飯桌上也新娘子似的羞于露面,只裹頭裹腳地立在墻角,只有到了年下待客,才拋頭露面,扭捏走到席前。
小月盼望下雪的心,像揣只小白兔,直想著跳出來,去雪地里撒歡。
村子里,孩子們冬天的樂趣,似乎就是下雪。
他們堆幾個丑陋的雪人,再用燒火棍的炭頭畫出張飛兇煞煞的臉,然后蹲在籬前嚇唬小孩子。那家小娃嚇得哇哇亂叫。男人便黑著臉,拿鐵鍬“噗”鏟了去。那雪人就剩一個粗矮矮的雪墩子了。沒趣。
或支個破簸籮,底下撒點饃渣子,捉一些凍得嘰嘰叫的鳥雀子玩罷。玩一會兒,沒趣了,再放了去。
不料,那毛茸茸的小家伙,凍壞了,竟貪戀孩子掌心里那點熱氣。撒到雪地里不肯走,嘰嘰叫著,又毛線團似的滾了回來,直往舊棉簾子底下鉆。
孩子們只好把它們捧到籬笆外,折身飛快掩上兩片破門。扒門縫里悄悄看,直到它們飛到樹梢。
天地荒寒?;璩撂焐?,雞鴨歸欄,慢吞吞,一踱一停。黃昏來得分外早。
冬夜這么冷這樣長,花花朵朵都蔫了。下雪吧!下雪吧!終于下雪了。
雪是后半夜悄悄來的,像個偷著赴約不怕冷的姑娘。舊木窗外窸窸窣窣的聲音,像羅裙掃過凍土。小月被清冷細(xì)碎的落雪聲,從香甜的夢中熱乎乎拽出來。天一明,就能玩雪,就能吃新嫩羊肉了。小月懷揣甜蜜心思,縮進溫暖被窩。她聽見西間里爹娘沉實的鼾聲。他們不知道下雪了。明早一推門,娘會訝然:“下雪了?這是后半夜下的罷?”語氣又甜又潮,像摻進了雪。想著想著,小月的眼睛迷離起來。
可是這雪,令小月失望。
清早。她穿著藍(lán)底白花的新棉襖,圍了長穗子青綠圍脖,穿著條絨的紅棉鞋,咬著手指,呆呆地立在檐下看爹爹掃雪。
那也叫雪?分明是厚一點的白霜罷了。薄薄的,竟沒覆住黃地皮。一塊白一塊黃的,像舊時粗使丫頭的黃臉頰偷偷搽了白脂粉,那般慌促,沒抹均勻。矮屋頂上黑色的小瓦,倒是浸潤得清秀了許多,像新描未干的墨。牛棚秋后新鋪的黃草上噙幾團白雪,像娘那塊黃底白花的舊頭巾。
雪人是堆不成了。一層薄雪,被爹爹的大掃帚三下五除二趕到了墻角,卷著一層凍土皮。那么,羊肉還吃得上嗎?
娘和爹在小灶屋里做早飯。一切如常。小月娘的頭發(fā)抿得光溜溜的,一股桂花油的香氣,在灶煙的熱氣中依稀可辨。小月怏怏走出了院門,身后晃蕩的寬大書包像一只嘲笑的大手,啪啪掌摑著她的屁股。
午飯,小月破天荒沒回去吃。她坐在冰冷的教室里出神。風(fēng)呱嗒著兩扇油漆剝落的木門,像那個黑棉襖露著白棉花的搖鈴老頭冰涼的大手,狠狠地揪人耳朵。
小月執(zhí)拗地想著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小月認(rèn)為,下雪天吃羊肉,像一場古老莊嚴(yán)的儀式。
小月趴在冰冷教室的課桌上睡著了。她做了一個香暖的夢——多年后,成了中年婦人的小月,在城市里暖氣很足的家里,裹著薄薄的絲絨披肩,看陽臺上各色花朵綴滿綠枝。小廚房里煲著鮮美的羊湯。小月捧一盞清茶,立在窗前,看雪花鋪滿草地……
十一月,薄雪似霜。
娘依然隆重地煮了羊肉,也烙了餅。黃昏,無邊的寒氣里,小月一手端湯,一手握餅。左手有羊肉的鮮香,右手有麥子的清香,簡直是人間至味。香噴噴的吃相是少年最好看的樣子。
臘 月
進了臘月,大雪不用盼,像一個不端架子的親戚,隔三岔五來一趟。這場雪還沒化出路眼,早上一推門,眉毛彎彎的泥巴小路又被昨夜一場胖雪劈頭蓋臉厚厚覆住。小村一片純凈的白,印幾串深深淺淺的腳窩。貓兒嬌氣地在雪地上晃一晃,折身跑進柴房去,留下一路小梅花。
雪停了時,小月娘在院子里扯了粗草繩,晾曬。
紅日出來了,卻溫暾著一張臉。許多人家都扯起了繩,晾呀,曬呀。日頭像剛從雪地里爬出來似的,帶著潮氣??珊锖⒆拥囊路炔患把健C爸讱獾木_邊三三兩兩的,有勤快婦人在壓水浣洗。繩子上飄蕩著五顏六色的衣。前半晌,衣在小風(fēng)里軟著身子晃蕩,后半晌就結(jié)了冰,僵成了硬邦邦的褙子似的。一繩子的衣,沒個三五天是曬不干的。即使干了,收進柜子里,過幾天摸一摸,還有點返潮。所以,除非下雪,那些衣服就很少走進樟木箱子里去,在冷風(fēng)里要蹲一個臘月。
臘月,相互喊著上學(xué),總得在一繩子濕噠噠的衣服下鉆來鉆去。婦人們一個臘月嗓子都是沙啞的,哪家的小子多,那家的娘就要扯著嗓子急吼吼,氣惱不堪:“衣衫子難干!日頭總也沒火性。再莫要雪水里蹚了……”哪個若聽娘老子的話,就不叫野小子了,照樣泥猴似的跑回家。笤帚疙瘩敲禿了,也不長記性。
女孩子倒是省事些。天生的干凈愛美?;抟\小棉鞋,光溜凈面的,招人憐愛。
村子里一進臘月,幾乎天天都是“好”。
東家娶媳婦,西家嫁閨女。小炮仗歡天喜地,噼里啪啦在白雪地上炸起片片紅花瓣。鞭炮的小尾巴上拴著一隊拾炮的小小子。小鞭炮多喜慶,小小子蹦多高,炸著了屁股似的大呼小叫。
小月她們放了寒假,天天牽著手跑去看新娘子。擠擠挨挨地站到人群前頭,細(xì)細(xì)打量剛掀了紅蓋頭的新娘子,或是一張紅蓋頭還沒蒙上臉的待嫁女。
她們紅棉襖、紅棉褲,那喜紅的棉襖棉褲只絮了薄薄一層棉。冰天雪地里,做新娘的這一天,心中的嬌羞與甜蜜,原來可以抵御萬重冰寒。
小月看著新娘黃白的小臉,被巧手的娘家嫂子或是旁門的嬸子細(xì)細(xì)描畫。初時,婦人嘴里咬一根細(xì)絲線的中段,兩只手的拇指各撐開絲線的兩端,在姑娘一張洗了未干的濕潤臉上,輕巧移動。額頭、兩腮、下巴,絨毛細(xì)細(xì)絞凈。這叫“絞臉”。然后,用溫水里投遞的新手巾,把臉重新擦洗一遍。最后,涂上白的雪花膏,搽上紅的胭脂,描上黑的眉毛,點上艷的唇紅。一張小臉登時就梨花白桃花紅地艷了起來。綰了黑溜溜的蓮蓬發(fā)髻,別一朵顫巍巍的紅絨花。呀!眼前的姑娘美得晃人眼。
小月癡癡地看,癡癡地想。原來,新娘子是人間最美最甜的女孩。她突然腮上一熱,心上一嘆:“小女孩離做新娘那一天,有多遠(yuǎn)?”她悄悄拿手蒙上臉,生怕腮紅眼醉被人窺破了心事,那該多么羞!
紅穗子的嗩吶,制造著搖頭晃腦的歡快。白雪地上推推搡搡的人群,喝醉了酒似的踉蹌著腳步,簇?fù)碇履?。那嬌艷的紅衣,在雜亂的黑灰棉襖中奪目而出,像白雪上的一朵紅花,像茫茫雪色里的一輪紅日。那般耀目。新娘子是這天的主角,誰也壓不了風(fēng)頭。
臘月里,吃大桌。日子每天都油汪汪的。
哪家娶媳婦,哪家嫁閨女,村里每家每戶都喜滋滋地去吃桌。農(nóng)村的喜宴很闊達(dá)地擺在雪地上。高桌子矮板凳,哪塊地方陽光厚,就把桌子抬到那兒去,像在自己家吃飯那般隨意。高桌子是租的,矮板凳是各家?guī)У?,畫著各家的記號。吃桌時帶來,吃桌后胳肢窩夾走。
村里一家有喜百家賀。臘月里,麥子蓋著雪被在壟上睡覺。鄉(xiāng)下無農(nóng)事。男人們早早跑去幫忙。晌午頭,婦人們手里攥著薄薄的票子,身后扯一隊孩子,喜眉喜眼,全家出動吃喜酒,在村里,叫“吃大桌”。
那桌是夠大的,一桌幾乎一戶人。莊戶人家厚道,辦喜事時殺兩頭自家養(yǎng)的大肥豬,喜宴基本是全豬宴,豬頭豬腳豬下水。臨時搭的草棚下,幾個請來的大廚,系著白圍裙,幾口大鐵鍋同時起用。灶下干柴烈火呼呼舔舐著鍋底,灶上壯實的男人嚓嚓翻炒。熱氣騰騰,吱吱啦啦,制造著人間的美味佳肴。那陣陣肉香在雪地上打著旋,直往人的鼻子里鉆,饞得人歡馬叫,雞鳴狗跳。
臘月的大桌,零零散散一直吃到年三十。
小月覺得,臘月真好!仿佛一年的肉香和喜事都聚攏在這個月。白雪,是胖的。臘月,也是胖的。一年中的十二個月,就像十二個姐妹,臘月是最有福氣的那個。
作者簡介:朱盈旭,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海外文摘》《草原》《散文百家》《散文選刊》《星火》《紅豆》《海燕》《都市》《作家天地》等報刊。著有散文集《杏花微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