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木
成都的騾馬市曾是一個市場,一個專門經(jīng)營騾馬的市場,又是一條街,一條因騾馬而興的街。
因騾馬而興的街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騎著共享單車從八寶街、成都市第三人民醫(yī)院走過,這一帶就是成都有名的騾馬市。目光四處搜尋,穿越大樓街巷,只聞騾馬市名,卻不見騾馬市街。與人民中路交會的街口上倒是立了一塊街名牌子——青龍街。其實青龍街就是今天騾馬市的一個組成部分,和八寶街連成一片。騾馬市不見街,只在橫東城根街看到一塊騾馬市社區(qū)的牌子,表明這一片區(qū)就是騾馬市了。
騾馬市在成都有三百多年歷史,從清初就出現(xiàn)在歷史的視野當中,人們當初在這里為騾馬而忙碌,為騾馬而奔走,為騾馬而不辭風塵——帶著西北粗獷的古風,也帶來西北的剽悍。
騾馬市位于成都中心地帶,從火車北站沿人民北路南下,在人民中路二段的一條路就是以前的騾馬市。每次從這里走過,腦海里印著的不是眼前的繁華街景,而是騾馬成群的景象。騾馬作為古代主要的作戰(zhàn)工具和交通工具,歷來就受到重視,唐宋時期的騾馬交易十分興旺,這說明軍隊的需求量大。宋代之前成都的騾馬交易市場不在城內(nèi),而是在城邊。自元代開始,在市區(qū)內(nèi)就設(shè)有不少養(yǎng)馬點。自清代以來,成都駐扎的滿蒙八旗子弟增多,對騾馬的需求量增大。當時皇城后門北面還是一片荒蕪空地,并非城市,遛騾牽馬十分方便,于是在這片空地上就設(shè)立了騾馬交易市場。開始只是臨時為之,繼而就變成了固定的騾馬市場。市場內(nèi)人聲喧鬧,騾馬進出不斷,空氣中散發(fā)著濃濃的牲口特有的氣味,經(jīng)久不散。每天都有不少滿蒙子弟前來看馬、配鞍、做行頭。
不獨成都有騾馬市,八旗子弟駐防的主要城市如北京、西安等地都設(shè)有騾馬市,以便交易。成都騾馬市的馬群多為陜甘寧和蒙古馬群。騾馬販子長途販馬,要吃飯住店,為給這些人提供方便,有人就在這里開起了客棧、雜貨店等等,漸漸就形成了一條街,這就是騾馬市街的雛形。在騾馬市南面,與之相鄰還有一條羊市街,當然就是以羊而興的街,這也說明清朝時期,成都滿、蒙兩族的大量遷入也帶來了牛羊交易的興旺。
后來戰(zhàn)事平靜,四川再無大戰(zhàn),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對騾馬的需求大為減少,騾馬市場就遷到了城外,而騾馬市的街名保留了下來,成為歲月留下的一個足跡。
今天的騾馬市區(qū)域已經(jīng)模糊不清,一般認為,騾馬市片區(qū)大致包括青龍街、八寶街、羊市街、人民中路二段、鐵箍井街、署前街、青龍巷、西玉龍街、正府街、天成街等眾多街巷,而人民中路的這一段就是以前的騾馬市街。以前的騾馬市街在青龍街就倒拐西去,1952年7月成渝鐵路通車,為打通城內(nèi)與火車北站的道路,就將騾馬市這段路改成了人民中路。
騾馬市的抗日將軍
20世紀初,騾馬市有一處孫家大院,在鬧哄哄的街市中藏身,那是一個晚清知縣的府第,也是國民黨著名將領(lǐng)孫元良的故宅。
孫元良是孫震(曾創(chuàng)辦了樹德中學)的侄兒,1904年出生在騾馬市孫家大院。孫家庭院高深,家風嚴謹,父親孫廷榮六十七歲,晚來得子。孫元良是黃埔軍校第一期學生。黃埔軍校一期的報考條件十分嚴格,入學必須有人引薦,時任國民黨第一屆中央執(zhí)委的李大釗成了他的推薦人,與陳賡、關(guān)麟征、杜聿明等編在一起。
值得一提的是孫元良曾先后兩次參加淞滬抗戰(zhàn),并指揮了阻止日軍北上的獨山戰(zhàn)役。
1937年8月13日夜,狂風叫囂,暴雨肆虐,從太平洋上刮來的風與大上海騰起的戰(zhàn)爭硝煙迎面相撞。槍炮聲大作中,第八十八師師長孫元良率部在上海閘北與日軍血戰(zhàn)。這是第二次淞滬戰(zhàn)爭。戰(zhàn)爭進行到10月的時候,蔣介石決定從閘北區(qū)撤出絕大多數(shù)部隊去防衛(wèi)上海西部郊區(qū);同時命令顧祝同讓其麾下的第八十八師單獨留守抵抗。
孫元良起初決定一個團以四行倉庫為據(jù)點留守,在最后撤離的時候,只留下一個營的兵力,并指派團副謝晉元為最高指揮官。孫元良向團副謝晉元、營長楊瑞符下達了“死守上海最后陣地”的命令。所謂四行倉庫,是交通銀行與北四行,即金城銀行、中南銀行、大陸銀行和聯(lián)合銀行的倉庫,這就是后來的八百壯士用血和肉寫下一頁壯烈抗日史的地方。有歌唱:“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zhàn)場?!睂O元良部因守衛(wèi)四行倉庫而名聲大振,成為抗日的一面旗幟。若干年過去,八百壯士的事跡依然被人們緬懷并搬上了大銀幕。
1937年12月12日,孫元良參加南京保衛(wèi)戰(zhàn),所率師部傷亡損失慘重,數(shù)千人的部隊戰(zhàn)到第二天,于12月13日撤離南京時不足千人。1944年12月,日軍攻陷貴州獨山,山城震動,孫元良率第二十九軍由重慶趕赴獨山前線,12月8日收復獨山,戰(zhàn)局得到控制。
孫元良是個頗有爭議的將領(lǐng),甚至有人說他貪色貪財,吃空餉。而南京淪陷時,他獨自化裝潛逃,躲藏進青樓怡春院中也是引發(fā)一些人議論的地方。孫元良在自己的回憶錄《億萬光年中的一瞬間》中,并沒回避,倒是講了當時的險狀:“藏身的青樓實在是驚險萬分,可以說是九死一生!最危險的一次是在南京淪陷后大約一周后,日軍第九師團一個小隊牽著狼狗來到怡春院外,日軍中尉踢開門,進入院內(nèi),日軍個個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槍,殺氣騰騰。中尉稱有良民檢舉此處窩藏有國民黨軍指揮官,必須進行搜查。鴇母家人都嚇得哭,鴇母還挺有膽識,取出市維持會會長陶錫三剛為她家開具的一張‘房主親日證明,日軍中尉將信將疑。這當兒,又趕來個日軍翻譯,附在中尉耳朵上輕輕說幾句,中尉臉色頓時和緩多了,軍刀收回刀鞘,在收下鴇母奉上的兩根金條、幾件金銀首飾后喝令部下全部離開?!?/p>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孫元良先后任重慶警備司令部司令官、陸軍第四十一軍軍長,1947年任第十六兵團司令部司令官。1949年,孫元良率十六兵團殘部退入四川,后第四十一軍及第四十七軍通電起義,他成了光桿司令,搭乘飛機離開大陸,經(jīng)香港去臺灣。
川菜飄香的地方
如今的騾馬市高樓大廈商場林立,最初作為騾馬交易市場特有的味道也早就飄散在歷史的塵埃之中。但現(xiàn)代的豪華掩飾不住古樸的煙火氣息,走在街上,似乎還能聽到各餐館里跑堂小二的陣陣吆喝,鼻孔間游動著濃濃的川菜香味。
清末傅崇矩的《成都通覽》中列舉出許多流行的成都味道,冷盤有冰糖火腿、蜇皮卷、炸皮蛋、肫干、熏魚、熏蛋、雞片、鴨片、肚片、腰片等等,大菜有紅燒魚翅、蟹黃魚翅、清湯魚翅、魚翅團、紅燒海參、三鮮海參、紅燒魚肚、涼拌魚肚、紅燒魚唇、奶湯魚唇等數(shù)十種,還有雞鴨魚等等,當時還有菊花鴨、鴨腰片等?;食峭獾尿咇R市到清代中期已經(jīng)是一個熱鬧之地,一個新興的城區(qū),許多達官顯貴都到這里來,帶動了成都的餐飲業(yè),形成一個餐飲聚集地。當時成都餐飲界有名的三大園——聚豐園、榮樂園、春和園,其中榮樂園被業(yè)界稱為老牌川菜,和騾馬市的緣分就頗深。
榮樂園的前身是正興園,或者說榮樂園的創(chuàng)始人藍光鑒出自正興園。正興園的創(chuàng)辦人關(guān)正興是滿族人,隨清朝官員入川留在成都創(chuàng)業(yè),他見過大場面,廚藝精巧,會滿漢全席,手藝在當時成都的餐飲界首屈一指。正興園不故步自封,吸收南北菜系之長,融成都諸子百家餐館川菜之特色,形成了自己獨有的川菜風格,可以說是川菜的改良。藍光鑒十三歲入正興園,學得一手好本事。二弟藍光榮、三弟藍光壁先后在正興園學藝。1911年,社會動蕩,兵荒馬亂,生意蕭條,正興園被迫關(guān)門。1911年秋,藍氏三兄弟和師叔戚樂齋在成都湖廣館街興隆庵寺廟里開辦了包席館,取名榮樂園。包席是當時成都高級餐館經(jīng)營模式,餐館內(nèi)一般不接客,實行包席,有錢人家請客都在自己家里,餐館廚師隨堂配菜,送菜上門。類似今天的餐飲外賣、團年飯等,館子里做好了送貨上門,這個模式成都早在百年前就有了。去餐館吃飯,川話通常所說“殺館子”,那是20世紀20年代后的事。
1933年,榮樂園遷到成都布后街,店堂寬大氣派,裝修上檔次,打造成一流餐館。其招牌菜就有紅燒熊掌、蟲草鴨子、干燒魚翅、酸辣海參等,廣受食客稱贊,很快就打響了牌子。20世紀40年代,榮樂園遷往騾馬市街口,租下更大的店面,經(jīng)營更上一個檔次,成為成都川菜的一面旗幟,一個風向標。1948年,物價飛漲,經(jīng)濟蕭條,榮樂園被迫關(guān)門,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重新開張。不過,有記載說,榮樂園的身影在此前的60年代就出現(xiàn)在騾馬市街頭,起初以晉樂園的身份示人,“文化大革命”時期改名為紅旗餐廳,最后又回到了榮樂園餐廳身份上。餐廳很大,為成都特有的園林式布局,飯廳回廊曲折,中間是一個大的天井,清爽怡人。餐館生意很好,往往頭批客人還沒下桌,下一批客人又等著了,也就是等著翻臺,有時要翻兩次……如今街口上的工商銀行大樓、太平洋百貨……哪一個地方是曾經(jīng)榮樂園的輝煌之所呢?
騾馬市的輝煌歲月
從20世紀80年代到21世紀初的近三十年時間,可謂騾馬市的鼎盛時期,其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商品經(jīng)濟的步伐大幅邁進,光芒耀眼。
餐館巨頭榮樂園如王者歸來,入駐騾馬市,一桌酒席好幾百塊,在當時絕對是高檔次的,可見這里的消費不一般。接著又有騾馬市輕工大廈、外貿(mào)大廈、中國銀行大樓等相繼出現(xiàn)……形成了一個繁華的商業(yè)區(qū),與荷花池、春熙路、鹽市口并稱為成都四大商圈。
人們所熟知的太平洋百貨從1996年在騾馬市開門營業(yè),就成為人們心中購物的理想之所。太平洋百貨面朝人民中路,我每次從那里經(jīng)過,都會見到門庭若市的熱鬧景象。我曾多次隨家人在太平洋百貨內(nèi)徜徉,有時什么都不買,就是為了去感受那里的熱鬧場面和購物環(huán)境,有這種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人們都以在太平洋購物為榮,當被問及東西在哪買的時,則是一臉自豪地說“太平洋”。2013年5月,輝煌了17年的太平洋百貨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讓位遠東,飄然而去。不知從何時起,進入太平洋的遠東并沒有持續(xù)前者火熱的商業(yè)氛圍,悄然謝幕,空余路人的猜想。
2023年“5·20”這天,我再次來到騾馬市尋跡,望著靜靜高聳在半空中的“太平洋”,往昔的熱鬧場景又涌到眼前。天色陰沉,下起了雨,我手攤幾張紙草草記錄,一點雨滴落在紙上,墨跡慢慢洇開,如一朵奇異的水墨花瓣。雨大了,我趕緊躲到太平洋樓檐下,雨中的騾馬市清爽怡人。
值得一提的還有騾馬市羊市街、西玉龍街路口上的未來號天橋,因為是成都市五十萬青少年捐資眾籌修建,所以取名未來號。曾幾何時,這座天橋承載著一個城市的夢想,承載著這個城市的人們對未來的希望。該橋于1987年6月18日動工,僅三個多月,同年9月25日竣工,轟動了全城。這座四方互通式過街人行天橋在當時絕對是一個劃時代的城市設(shè)施,也成為成都人心中的一個偶像、一個圣地。很多人沒事了就喜歡來天橋上走走看看,倚在天橋上近看公交人流,遠眺城景。天橋下更是年輕人自發(fā)表演的一個絕佳場所,他們在那兒或一展歌喉,或表演走秀,吸引著眾多的目光,收獲著各種歡呼喝彩,口哨聲聲飄蕩在騾馬市上空。人們看著天橋年復一年成長,要么走上淺綠色的梯步,到街對面去吃碗鐘水餃,去新華書店坐上半天,臨走再買一本書;要么到對面的太平洋百貨去逛逛,買一雙時尚的白色回力鞋,或是一雙老北京布鞋……
十多年的時間過去,隨著城市的不斷發(fā)展,未來號天橋已經(jīng)嚴重阻礙了城市交通。當時的成都市規(guī)劃局、交管局、共青團成都市委,和當初捐資修建天橋的市民還在四川電視臺演播廳舉行了一場大辯論,以決定未來號天橋的命運。但感情代替不了現(xiàn)實,2003年,在運行了17年后,天橋被拆除,一切喧囂和熱鬧都留在了那個年代里。
如今的騾馬市,又多了一處市民消閑的“摩訶池”城市公園。這里輝煌喧囂的歷史在綠意盎然的城市綠地間銷聲匿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