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竹君

女人盯著鞋尖上的珍珠看。

這是葬禮上少有的能停下來觀看鞋尖的時刻。她已經(jīng)接待完了所有的賓客，用明顯的哀慟和適宜的禮貌，用可貴的貞潔和要成為家庭頂梁柱的決心。于是大家都非常滿意，異常同情，四散到周圍的座位上。司儀在講述她丈夫的生平。女人站在一邊，垂眼盯著她的腳尖，讓人感到她深深的哀傷。

大家對她越發(fā)地憐憫起來了。

這雙鞋，真是美麗??！女人漫無邊際地想，上次穿高跟鞋是什么時候呢？長久以來，她都穿著平底鞋、運動鞋、帆布鞋，簡單的、凌亂的，蒙著一層灰。因為要奔波在家庭和工作間，要跋涉在兒子的學(xué)校和丈夫的公司間，所以她只能穿那樣簡單的鞋?；蛟S她根本不應(yīng)該穿鞋。三頭六臂的哪吒不正是裸足嗎？不過哪吒剔骨還肉最后只成了一只藕精。女人一邊出神地想，一邊謹慎小心地將頭埋得更低些。選中這雙鞋，起初的想法僅僅是因為葬禮總需要正式點。剛穿上這鞋時，她還隱隱擔心自己走不穩(wěn)。但是沒想到，她走得又穩(wěn)又自在。她幾乎一下子就沉醉在了鞋里邊，凝視著，感受著。柔軟的皮質(zhì)，潔白的顏色。鞋尖上鑲嵌著一粒小小的珍珠，在行走中起伏閃爍，猶如大海波浪間飛揚的水花，陽光下閃出的白色的粼光。她立刻下定決心，葬禮上她要穿上這雙鞋。為了鞋的美麗，她還搭配了一套肅穆而又典雅的喪葬服。女人甚至隱隱期待起葬禮來。葬禮！她大方地忽略了那隱約的愧疚。因此在今天的葬禮上，女人一直在偷瞟自己的腳，在觀賞自己的鞋，行走的、站立的、坐下的?，F(xiàn)在，她終于能長久地欣賞一番了，連帶著欣賞自己操持葬禮的儀態(tài)和旁人滿意的眼光。鞋多么像兩只白鳥啊，她就是踏著白鳥的女神。西王母以青鳥為騎。阿芙洛狄忒走過的地方鮮花朵朵。自己和她們有什么分別呢？略高的鞋后跟，讓她小腿挺直、腰身板正，她堅信這就是女神的姿態(tài)。當然，如果能夠不低頭那就更好了。

接下來，請？菖太太和親屬告別——？菖太太，就是女人了。哪怕結(jié)婚這么久，女人還是不習(xí)慣“太太”這稱呼。她是“女士”，是被冠以丈夫姓氏的“？菖太太”，是戴上孩子頭銜的“？菖媽媽”。她時常覺得自己是割裂的、混亂的、顛倒的，分不清哪個才是自己的主體和所在。但是現(xiàn)在管不了這些了，現(xiàn)在她盡量沉穩(wěn)地抬起頭，向丈夫躺著的架臺走過去。臺前的邊上放置了一個蒲團。所有丈夫的女人，都是不可信的生物，都須跪在那蒲團上，來證明自己對丈夫的不舍。伏身勾頭，才能表現(xiàn)對丈夫的忠貞。人們都這么認為，那就都這樣認為吧。落淚，似乎是最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女人意識到了這一點。這臺子像是劇院的舞臺，身后坐著所有人，他們都是沉默的觀眾。他們的目光刺向她的背部，盯著她的肩膀，準備驗收夫妻情感的成果。要有微微的顫抖和小聲的哽咽，要有決堤的眼淚和絕望的神情。當一個女人真心實意地哭泣時，其實很少有人會理解。當女人沒有眼淚只有哀慟時，其實也很少有人能理解。丈夫活著時，會戴上耳機打游戲。兒子為了和他爭那游戲機，會在他面前哭起來，淚水漣漣，悲傷無比。她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西王母不會跪下。阿芙洛狄忒也不會失聲痛哭。她一時之間腦子有些混亂，不知道該如何表現(xiàn)為好?？蛇@個時候，她的手開始顫抖了，因為緊張和不安，抖得和要去偷拿別人的東西一樣。為什么哭不出聲音來？快哭啊，快哭??！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幾秒間，在混亂而又單一的思緒中，她突然聽到身后跪拖在地面的鞋尖上，傳出了一道聲音來。仿佛她的耳朵生來就是為了聽這個聲音的——小小的、尖厲的，“咔嚓”一聲，讓牙齒不受控制地泛著酸。女人迅速地扭身看了一眼。身后地板上，出現(xiàn)了一道短小的、扭曲的、潔白的線。完了，真完了。女人知道那是她鞋上的珍珠，不小心在地上掛著磨損了。不應(yīng)該回頭的。跪拜要專心。女人后知后覺地想。她仿佛看到丈夫從棺材里爬出來貼住她的臉面，掰正她的頭顱，折斷她的腿。親密的，怨毒的，溫和的，暴力的。他將她的高跟鞋摔到地上去，他將那珍珠在地上狠狠摩擦著。曾經(jīng)溫柔的、朦朧的一些舊霧，很快散去了，只?！斑青?、咔嚓”的聲響，從耳道扎入了大腦。于是她知道，這不是不小心，這是地板對她的謀殺，是最后的懲罰。地上摩擦出的珍珠線，正是一條拖尸線。女人的耳朵就是這場懲罰的見證者。鞋子不再完美了，她終于感到了悲傷，情感像潮水一樣涌上來。這壞了鞋子的悲傷，從地板上涌起來，淹沒膝蓋，使她的小腿開始發(fā)抖；淹沒腹部，使她的身子疼痛地蜷縮；淹沒胸腔，空氣被液體擠壓，發(fā)出窒息的抽搐；淹沒脖頸；淹沒臉龐；淹沒頭頂。她的身體無法再承受這么多的痛苦，于是睜大眼睛，液體大股大股地從眼眶溢出來。

痙攣，哽咽，無力地癱倒。

賓客們幾乎為之驚艷，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嘆息和議論。

最后，女人被扶起怔怔地半跪著。她想，我真的哭出來了，大家的反應(yīng)就是最好的證明。那些眼淚，構(gòu)成了一場完美的葬禮，塑造了一個完美的妻子。那么，她自然也就是一個完美的女人了。這不是女神的能力，而是女人專屬的命運。她甚至可以說，自己比什么女媧什么西王母什么阿芙洛狄忒什么阿爾忒彌斯都要強得多。女人隱隱地有些得意起來了。這種得意與高興，在她的心中爆裂開來，讓她的心臟膨脹，膨脹，再膨脹。接下來，心像棉花成熟時掙開外殼發(fā)出的“啵?！甭暎瑖娪康难簭男呐K進入頸動脈，進入椎動脈，進入腦動脈。她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繼而就聽到司儀混亂的腳步聲和喚叫聲：“太太傷心過度了，快扶她起來回到家里吧！”

選自《山西文學(xué)》

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