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活著活著就會覺得有些詞仿佛專門為某個人訂制。不管是刮風下雨,還是在陌生的地方看到,這個詞后面的那個人就會跋山涉水出現(xiàn)在腦海,遠遠地只為看你一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比如有個詞叫“陰天”,一想起就覺得特別有儀式感。年輕的阿爸穿起雨衣,像一個等待號角響起的戰(zhàn)士,沖進雨幕里,往羊圈里背草料。阿爸好像對每一場雨的到來都心存感激,阿媽比阿爸矜持一些,天明時分,探過身子向阿爸求證:“嗨,下雨啦?”
我很奇怪,阿爸和阿媽之間總是用“嗨”來代替稱謂,從來不需要鋪墊。
比如,阿媽說“下雨啦”,阿爸接下來的動作就像編排好的程序:先掩緊我的被子,用滿是胡碴的臉碰碰我的臉頰,嘴里像羊一樣含混不清地咕嚕著“長大啦”;接著一骨碌爬起來,斷然走出去,然后帶著一身水汽回來,向阿媽匯報一下雨有多大。
每當這時,阿媽總是賴在炕上指揮阿爸:水開了,能放茶葉啦;把冬天晾好的干羊肉拿出來,燉上;等天晴了,該曬曬被子了。阿爸有條不紊地干著活。阿媽起床之后,開始籌備陰天聚會的各種東西。
接下來家里會來很多人,他們從一場雨談到秋后的收成,從一場雨聯(lián)想到草原的豐茂,接著會從一個人講到另一個人,講到情義,講到想念,還會找各種理由唱歌,一首接著一首。
我那時極其討厭他們唱歌,總是不明白,為什么那么熟悉的人卻要借著歌聲和酒勁說那么深情的話?有時候,我會一個人站在沙梁上看天,和身邊的小草、野花說話,會潛伏進羊群和它們斗智斗勇。誰知很多年后,只要天陰,那些人、那些景象、那些歌聲,就會填滿我所有記憶和想念的縫隙,連人們擦拭眼淚的動作都歷歷在目。
有時候我會固執(zhí)地認為,一些不知去向的人,一部分住在夢里,一部分住在詞語里。比如,有個詞叫“窗明幾凈”,我總覺得那是大雪封路的某個午后,屋內爐火點點,爐上燉著羊肉,成片的陽光透過窗戶落進來,我坐在窗邊的一角,讀著三毛的書。
就在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我定睛一看,是同學老五踏著大雪來看我,我們相擁在一起。那時候屋外雪花飛揚,陽光斑斑點點,明暗交錯。
多少年來,我一直覺得那就是久別重逢時該有的情景,以至于很多年后,我特別喜歡坐在明亮的窗前寫作。了解我的朋友也總說,真正的文人總喜歡在昏暗的燈下,詩酒百篇,可惜你那酒量啦!
再比如遠方,每次說起,人們眼里總閃著熱切的光。可是誰也不想說破,這熱切的重逢之后,將是一場冗長的分別。
比如,我總會記起在新疆遇見的一位大哥,他前一秒還目光冷峻,但下一秒講起自己的媽媽,反復克制情緒,終于還是無法阻止那一句:“媽媽我想……”他用盡全力打敗了一個“你”字。
他說他一生最遺憾的就是,從監(jiān)獄里出來,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說這話時,他的淚水沿著眼眶徑直滑落下來?!叭彳洝眱蓚€字,把一個那么彪悍的人猛地打倒在地。
長大后終于懂了,我們注定會被一些詞語收留,或實在的,或可感的,或卑微的,或溫柔的。
不過,這些詞,注定不會和“偉大”“永遠”等大詞并排出現(xiàn),一如它們當初來這個世界一樣平凡。它們與“露珠”“青草”“歌聲”等詞并列出現(xiàn),散發(fā)著想念的味道,成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模樣。
(三石摘自微信公眾號“喇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