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梅
林老板最近認識了一個從大馬回來的外江佬,此人相貌英俊,身材勻稱,和林老板一見如故。他問了幾次外江佬是哪里人,開始是很有禮貌地詢問,彬彬有禮,還用了很講究的措詞,好像是請教大人物一般。但這個外江佬一被問到這個問題,就仿佛大腦短路一樣語無倫次,答非所問,某一回被林老板問急了,就直接躺倒在地上。有幾次他說自己是廣西梧州的,一會兒又說是廣西北海的,還有說是來自廣州番禺,某一回天降大雨,他居然說自己是翻生(粵語:再世)華光——華光是粵劇的祖師爺。平日里他喝多了以后就住在林老板的戲班里。某日白天,林老板經(jīng)過他的房間,聽到里面?zhèn)鞒龀泟〉穆曇?他停住腳步,聽到房間里的人用非常清晰的口齒唱道:“天色轉(zhuǎn)暗日落西,行遍廣州腳都瘸。今天生意做來諸多阻滯?!背氖恰洞篝[廣昌隆》其中的一段。林老板不禁在窗外大聲叫好,原來外江佬有這般美妙的嗓音。
就在這一剎那,“扎腳勝”林老板放棄了演紅船的想法,轉(zhuǎn)演《大鬧廣昌隆》。他甚至都想好了,讓外江佬演那個丑角書生,讓佩兒演躲進書生的黑傘中復仇的女鬼,讓王媽媽演廣昌隆客棧的老板娘,在客棧無邊的黑暗中唱一遍《再折長亭柳》,然后自己在歌聲中手里搖著一柄縷金的扇子,踮起腳跟翩翩起舞。
林老板一再想象著這個場面在廣州城最紅火的“樂善戲院”的舞臺上出現(xiàn)的盛況,激動得在外江佬的窗外手舞足蹈、自言自語。他在盤算戴什么行頭。他要把那雙最漂亮的鞋子穿上,那是一雙金色的鞋子,鞋頭上鑲著天藍色的流蘇。
外江佬隨身帶著一只十分殘舊的藤箱,他和這只箱子形影不離。這種藤箱是每個走江湖的粵劇演員都有的,一般就是裝著演出用的幾身行頭,女子則再加上幾件自己的首飾。外江佬的藤箱特別破舊,好幾處地方都掉皮了。林老板不知外江佬為什么不肯換了這只破箱子,按照他的身份,早就已經(jīng)換一只锃锃發(fā)亮的皮箱了。這只藤箱跟著外江佬也不知走了多少地方。
更奇怪的是外江佬對這只藤箱的態(tài)度,猶如隨時供著一塊祖宗牌位。即使喝醉了,他也要抱著藤箱進入夢鄉(xiāng)。有一回大家看他睡著了,有人試著去拉他的藤箱,誰想到給睡夢中的他踢了一腳,把拽箱子的人蹬得老遠。
外江佬酒醒后鄭重地宣布,誰也別想打開他這只寶貝藤箱。
王媽媽也有一只藤箱,比外江佬的要小一點,跟了王媽媽好多年依然完好如新。隔得老遠,也能聞到從箱子里散發(fā)出來的淡淡清香。而且這香氣經(jīng)常變換,有的時候是墨蘭的濃香,有的時候是茉莉的味道。有一回,碧玉來找佩兒,剛好王媽媽提著箱子外出,走過她身邊的時候,碧玉居然聞到了那天她們在“同盟會”宣誓時聞到的特殊香氣。于是,她對佩兒說:“王媽媽是自己人。”佩兒皺了一下眉頭說:“你想多了吧?!?/p>
王媽媽的箱子在七夕節(jié)打開,給佩兒和碧玉看。她把倆人叫到房間,關(guān)上門窗,倆人心情緊張地看著那只箱子,如同窺探杜十娘的百寶箱一樣,結(jié)果打開后大失所望,里面整整齊齊地擺著一件比藤箱顏色深一點的竹水衣。竹水衣用細竹管串穿而成,披在布水衣(汗衫)之上,戲服之下,不僅涼快,而且能起到防止汗水浸濕戲服的功能。
兩個女孩同時失望地嘆了口氣。
王媽媽喜上眉梢地問:“怎么樣?漂亮吧?”
佩玉乖巧地答:“媽媽,那天唱曲你穿的那件衣服很好看呵?!?/p>
碧玉也說:“是啊,是啊?!?/p>
王媽媽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收了起來,詫異地問:“我唱曲子?我唱了什么曲子?你們記錯了吧。”
倆人互看了一眼,碧玉連忙說:“媽媽唱的是《再折長亭柳》啊?!?/p>
王媽媽面無表情地說:“我唱了嗎?”
碧玉滿臉崇拜地說:“是啊,媽媽一出聲全體人都收聲了。”她邊說邊站起來,拉一拉衣服,唱起來:
未見,未見。
未見伊人未見。
衷情待訴,
哎呀呀我心似梅酸。
況有一樹吟蟬
今復長亭折柳別嬋娟。
聽罷,王媽媽笑了起來。
佩兒和碧玉也跟著笑起來,但倆人都有些茫然。
碧玉突然說:“我記得,那天媽媽您穿了一件排金絨線繡青色地團龍紋老旦蟒,上面使用傳統(tǒng)廣繡技藝,繡有團龍、花卉、仙鶴和祥云?!?/p>
王媽媽和佩兒愣愣地看著她。
就這樣,林老板決定帶著戲班去廣州長壽路的樂善戲院上演《大鬧廣昌隆》?!巴藭边@邊也選擇派佩兒和碧玉隨同戲班來到廣州城,這次行動的暗號就叫“大鬧廣昌隆”。
外江佬繼續(xù)唱:“由朝到晚,東面轉(zhuǎn)到西,今天生意亦吳滯,只因遇著一班留陰(前額有劉海)大姐仔,走來幫襯我買東西,揀來揀去都話唔係?!?/p>
《大鬧廣昌隆》這出戲,林老板并沒有完全看過。有一次在省城,他聽行家講過這出戲,人鬼未了情,復仇花仙子。行家話這出戲是廣西的外江佬帶下來的,但幾經(jīng)修改,像戲里面提到的聚龍坊和瓊芳客棧,這些場景都在廣州。曾幾何時,在海珠大戲院演過折子戲,后來給清廷禁了,因為演這出戲的李文茂后來加入了太平天國,所以全本戲從來都沒演過。
林老板太迷戀這出戲了,他甚至想自己去演男主角,那個被女鬼附身,手上黑傘變成了女鬼復仇工具的小商販。某天,他看著外江佬拿著寸步不離的藤箱走出了院子,于是就壯起膽子唱起來:“以為佢買朵紅花伴髻圍,朵朵大過拳頭都嫌細,原來買來遮住個大萌雞?!?/p>
林老板唱到“大萌雞”三個字時,突然笑了起來?!按竺入u”是粵語,意指人的眼皮上有疤痕,又說“萌雞豆皮”,“豆皮”是麻臉的意思。林老板一直在笑,他幻想自己站在舞臺上,驕傲地旋轉(zhuǎn)著腳尖,腳下是一雙鑲著藍色流蘇的舞鞋,身邊圍著三個穿著紅衣服,頭上插著比拳頭還大的紅花的“萌雞女郎”,這個場面太滑稽了。
為了自己能體面地到廣州上演心愛的《大鬧廣昌隆》,林老板決定傾其所有,租一艘粵劇的海上宮殿——“紅船”,這種船是專門給四處流轉(zhuǎn)的戲班使用的,有時去的地方遠,戲班要在水上漂浮幾個月,全部人馬就住在船上。這艘船通體紅漆,三層高,頂層還是露天的,可以在那里排戲,就像一個小小的露天劇場。林老板要帶著“福隆戲班”乘坐這艘海上宮殿,堂而皇之地在廣州天字碼頭登陸,讓省城人民驚喜,更要讓整個粵劇行業(yè)震驚。
當天晚上,林老板夢到祖師爺華光站在床頭,全身閃著金色的光芒。
“扎腳勝”要帶領(lǐng)福隆戲班到廣州,排演全本《大鬧廣昌隆》的消息一經(jīng)傳開,當天晚上,戲班門口就有幾百號人整整齊齊地坐在地上。他們安安靜靜地坐在準備好的小板凳上,手上還搖著畫著瓊芳客棧的扇子。
革命黨得知這個消息之后,決定除了讓佩兒和碧玉跟著戲班去廣州,也讓趙連如和馮雪秋一同上船。為此,馮雪秋甚至男扮女裝唱了一段戲給林老板聽,唱的是《大鬧廣昌隆》的一段:“肚中饑餓,對腳發(fā)軟蹄,就地開餐,不用買柴米?!?/p>
佩兒、碧玉、外江佬一起倚在門口合唱:
幫襯明珍飯店,
叫碟白斬雞,
生魚片連湯食落真開胃,
連飯帶酒碗碟擺滿一圍
食飯就精神行至聚龍坊里底
昵間瓊芳客棧,
今晚我又再到來。
林老板聽得眉開眼笑,又踮起腳尖繞場一周。
趙連如站在省港輪渡的碼頭上,等著馮雪秋,因為種種原因,林老板拒絕了讓不是戲班的人坐上紅船一起前往廣州。
大奶奶因為新得男孫,心情大好,說要親自去珠海置宅子贈田給親家。連如的父親在珠海那邊聽到消息也高興得不得了,托人帶信給馮家,說十分感謝,待自己兩個女兒那么好,可謂視如己出。
今天早上連如出門的時候,正好看見高先生也拎著簡單的包袱出門,她問高先生要去哪里,高先生就說要到香港去。倆人于是一起坐著人力車到省港輪渡碼頭。走到半路,高先生下了車,說是要買些陳皮餅之類的點心給香港那邊的朋友。連如說碼頭上也有賣的,但高先生說還是這條街的正宗。他晃晃悠悠地下了車,一會兒就在騎樓中消失了。連如回想著早上的情形,芭蕉樹上滴著露水,高先生收拾行李,送她幾張自己的畫,好像都是山水,半晌又送了兩幅字,說是瘦金體。其中有一張?zhí)貏e的畫,說是從日本帶回來的。
趙連如坐在人力車上,她想起當年和姐姐第一次來澳門的情形。冬天的清晨,父親用人力車拉著少不更事的姐妹倆,去投奔未知的未來。她想起父親當時一邊跑一邊擦著眼淚,也是這條路。她想起少爺驚愕地說:“來了個硬骨頭?”又想到馮少奶奶白凈的臉。一時間她陷入迷離之中。車夫以為她要等下了車的那個男子回來,就悠閑地坐在路邊抽煙。
突然她就看見地主陳四眼從街對面走過來。自從她全家到了澳門后,就沒有回去過家鄉(xiāng)斗門。有時家里會煮蓮藕湯,四姐都會有意無意地說是斗門過來的。但她忘不了地主陳四眼的好,忘不了是他讓自己上免費學堂,從而認識了一個新世界。陳四眼也看見了她,揚起手跟她打招呼,表情還有些謙卑,好像想求她做一件什么事情,或者跟她說一句什么話。
澳門的街道都很窄,但陳四眼卻怎么也走不過來??諝饽坛梢欢驴床灰姷膲?把他死死地擋在了街的對面。剎那間,陳四眼的眼淚滾落下來,神情很悲傷。他的悲傷也傳染給了趙連如,一種不祥的感覺迅速蔓延全身。她想下車去和陳四眼說話,卻動彈不得。車夫還坐在路邊抽煙,就這么一會兒,她眼睜睜地看著陳四眼消失了。車夫繼續(xù)把趙連如拉到省港碼頭。她下車付了費,坐在附近的石板凳上等雪秋。
今天的海面有些波浪起伏,但視野很好。她從隨身的行李箱中拿出一本書來看,這本書是碧玉走的時候留給她的。碧玉對書一向都愛護得很,經(jīng)常問王媽媽拿一些包糖果的蠟紙包書皮,這本也不例外。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一些宣傳革命的書也被這些花花綠綠的蠟紙包著,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連如左右看看,沒什么可疑的人,就拿出書專注地看起來。她讀的可不是一般的言情小說,她看的是陳子褒先生編寫的“三字經(jīng)”。陳子褒是康有為“萬木草堂”的入室弟子,在澳門辦的“子褒學塾”非常有名,成了當?shù)氐拿?學生達數(shù)百余人。包書的蠟紙在手中滋滋作響,連如甚至還聞到糖果的香味。她感覺到身后好像有目光注視,她回過頭看了一下候船室,好像看見高先生的身影一閃而過。
突然,她聞到一股很熟悉的氣味,一股若隱若現(xiàn)的奶香由遠到近游走到她的背后。她貪婪地用力聞著,一邊在腦子里迅速地搜索著這股氣味的來源。她剛剛因為見到陳四眼而閉塞的頭腦因為這股香氣而迅速清醒過來。此時,連如還穿著培基學校的校服,瞬間她覺得腰下面的黑裙子像扇子一樣鼓動起來。她使勁按著裙擺,腦海中清晰地浮現(xiàn)出那天在密室宣誓的四個女孩的面孔,四張如鮮花般嬌嫩的面孔。一個模糊的念頭涌上心頭——這三個人,好像都是逃婚的。她清晰地感覺到記憶的開關(guān)又被打開了,陳四眼又走了出來,他從家里走出來,穿過那條長長的走廊,走到裝飾著滿洲花窗的餐廳,手里還端著一只紅燒乳鴿。他身后跟著好幾個人,都是他的食客,其中就有高先生,還有那個名聞四海的革命家,矮個子,中山人,陳四眼的乳鴿就是為他做的。這個場景忽然就展現(xiàn)在她面前的海面上,陳四眼和兩位賓客在飯廳里高談闊論,頻頻舉杯,她突然看見自己也站在一邊,垂手而立。革命家親熱地招呼她坐在自己的身邊,與她分享革命軼事。他對她說道:“自由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蓖蝗?革命家站起來振臂高呼:“不自由,毋寧死?!?/p>
連如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一幕,她感到由衷的親切,猛然間,她發(fā)現(xiàn)父親趙慕蓮從走廊那邊急促地走來,臉上寫滿了焦急和無奈。很明顯他還在為陳四眼的被綁而發(fā)愁。奶香又蔓延過來,遠處好像有人在喊她。浮現(xiàn)的記憶驟然消散,海面上又恢復了平靜,什么也沒有。連如這才驚覺,戀戀不舍地把目光收回。
后面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連如回頭一看,正是雪秋。雪秋笑了笑,在她身邊坐下,問她:“你在看什么呢?好聚精會神。我站在你身后好一會兒了,你都不知道?!?/p>
連如指向大海,說:“看那里?!毖┣镆荒樏H?“有什么好看的嗎?”連如看著他說:“你沒看見嗎?”雪秋更加不解:“看見什么?”連如指著大海:“那里呀,陳四眼的家呀,他那個漂亮的餐廳看見沒有?孫先生在里面,高先生也在里面。我站在旁邊,孫先生在跟我講革命道理呢?!毖┣镟圻晷Τ隽寺曇?“快醒醒,你在做夢吧?!?/p>
今天來坐輪渡的人特別多。各式人等,還有幾個樣子特別的貴婦,穿著深色的蓬蓬裙,頭戴插著羽毛的帽子,坐在候船室一邊的茶室里,喝著茶,吃著點心,一副富貴閑愁的光景。連如不經(jīng)意地往那邊多看了幾眼,忽然發(fā)現(xiàn)一人眼熟,那個女人有很高貴的氣質(zhì),也穿著蓬蓬裙,戴著無沿帽,手戴著勾紗的黑手套。趙連如能確定,那天在麻瘋院看到的女人就是這張臉。她拉了拉雪秋,并示意他看看那邊。雪秋看了一眼,沒看出什么名堂,只是看見幾個打扮時髦的葡國太太,他也不好意思多看,怕被別人認為是登徒子之流。
雪秋并不覺得有什么可疑之人,每個人看上去都行色匆匆,帶著小藤箱,或者是擦得锃亮的小牛皮箱子。有幾個走卒販夫樣子的,衣服也洗得干干凈凈的,氣定神閑地坐在那里。
這時是下午三點,陽光很猛烈。連如從未去過省城,平常鄉(xiāng)里的人也多是往澳門跑。這時候船室的一扇門打開了,兩個穿著黑色制服的年輕男子走出來,逐個檢查候船的人。雪秋馬上拉起連如的手,他的手冰涼冰涼的,透露出一絲恐慌。連如拍拍他,回頭看到候船室的門口突然站了幾個人,穿著和查證的那兩個人一樣。但她感覺到雪秋的手卻慢慢溫暖起來了。那兩個年輕男人逐一問人查票。不一會兒,倆人就來到連如跟前,客氣地問他們?nèi)ツ睦?又叫他們拿出票來看。這兩個警察都是葡萄牙人,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雪秋把船票遞給他們,他們接過去后看了看,又看看雪秋和連如,正想問什么,喝茶的婦人那邊傳來呼喚的聲音,倆人馬上把票遞回給他們,就急步走向葡國婦人那里。
連如和雪秋都松了口氣。這時,候船室進來了一個年輕孕婦。連如看著這個人,差點叫了出來,這不是梁幼瑛嗎?她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大肚子呢?她朝梁幼瑛抬起了手,但很快就放下了。因為梁幼瑛朝她使了一個眼色,意思是叫她別作聲。幼瑛慢悠悠地朝著一個男子走去,那個年輕男人穿著一身管帶的海軍軍服,非常英俊。這個年輕的軍官,連如一進來便注意到了,此人俊俏的模樣如同候船室外面的陽光那樣耀眼,英氣勃勃。
在澳門,經(jīng)??梢钥吹接⒖〉耐鈬倌?但華人里這么標致的男子實屬少見,連如為此多看了他幾眼,卻很快被那幫穿著蓬蓬裙的少婦吸引了。青年軍官看見梁幼瑛挺著肚子朝他走過來,急忙站起來把座位讓給她。梁幼瑛對他笑了一笑,用葡語說了聲“謝謝”,便坐了下來,年輕軍官起身走到了外面。等他離開,梁幼瑛回頭向連如做了個鬼臉,連如頓時就知道她肚子里藏的是什么了。
不一會兒,船鳴靠岸。候船的人紛紛站起,排隊準備上船。梁幼瑛假裝和他們并不認識,站在隊伍的后面。倒是那個軍官,很紳士地征得梁幼瑛的同意,幫她提著行李。
等各自找到了房間,渡船大大地喘了口氣,并拉響了鳴笛。這只船因為是走海路的,所以很大。連如和雪秋的房間在三層,房間里面有三張架子床。連如第一次坐這種大型海輪,異常興奮,看到什么都新鮮,一放好行李,就拉著雪秋的手到甲板看海。倆人倚在欄桿上,看著越來越遠的海岸線。一群一群的海鷗追逐著海輪,海的盡頭,落日熔金,在海面上投射出一道道無比燦爛的余暉。連如看著如此美景,贊嘆不已。說話間,太陽已經(jīng)沉入海底,海面上也暗淡了下來,追逐著渡輪的海鷗也逐漸被暮色吞沒了翅膀。海風輕拂,連如突然覺得困得不行,上下眼皮直打架,人也搖晃起來了。她輕聲說:“雪秋哥,我困了。”二人默默回到船艙。連如一倒在床鋪上就睡死過去,畢竟這幾天的事情太多了。
挺著“大肚子”的梁幼瑛因為懷孕被照顧,得以住到船上的一等艙。這個艙位原來是那個英俊軍官的,但她上船之后,有船員來告訴她這個艙位已經(jīng)讓給她了。梁幼瑛高興極了,進入房間后就不再出門了。等天黑下來,送水果和送茶點的侍應走后,她就把門反鎖,將燈熄滅,放下蚊帳,又把頭探出帳子外面,確定外面沒有人后,再回到帳子里,撩開衣服,把肚子上的包袱解下來,里面是分別用油布包好的七把手槍。她長長舒了一口氣,窗戶有海風吹進來,夜晚的大海一定美極了。但她此時已經(jīng)困倦,在把包袱放到枕頭下之后,倒頭睡去。
夜晚的船艙還是有點搖晃。但床鋪還是洗得干干凈凈的,有一股太陽的味道。雪秋一點兒也不困,他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先是起身看看下鋪的連如,她可愛的面容在睡夢中如嬰兒般純潔,似乎還在微笑,不知夢見了什么歡喜的事情。他久久地看著她的面容,怎么看也看不厭。他也不知她究竟有什么魔力,使他這么著迷。只要跟她在一起,他的內(nèi)心就充滿了陽光。對于這一點,他也不知應該如何向別人訴說。他也知道身邊的很多人都對他的這種感情不以為然。但他對她的愛是那么的強烈,甚至可以寫出幾百首關(guān)于愛情的詩,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個詩人。對于馬上要進行的革命,他并沒有趙連如那樣熱情,但因為深深愛著這個少女,無論她說什么,他都會為之赴湯蹈火,甚至獻出生命。
對面床鋪有個中年婦女,從上床就側(cè)著身子臉朝墻,好像誰也不想看見,好像只要是人這種動物她就厭惡。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從她的裝束看得出是個家境殷實的太太,不知為何獨自一人坐船去省城。一套黑色有暗花的香云紗的衣褲,露出腳踝上白玉一般光潔的肌膚,可謂膚如白雪。一頭濃密的黑發(fā),發(fā)髻上隱約插著一朵雞蛋花。海輪輕輕晃動,從船艙的窗戶剛好射進一縷微弱的月光,剛好照在那朵雞蛋花上面。那是一朵深紅色的雞蛋花,這一瞬間,他就知道這個婦人是南洋那邊回來的,也許是新加坡,或許是大馬,也可能是印尼。因為澳門的雞蛋花基本都是黃、白兩色的,就像一只剝開的雞蛋,偶爾有粉紅色的。這種深紅的花朵,就要到再熱一點的地方,到那些沒有冬天的地方。馮家也有很多親戚在馬來西亞。他小時候隨爺爺?shù)酱篑R看姑姑,印象中就有好多姑姑,不斷地搖著扇子,不斷地來摸他的腦袋。此刻,他望著對面的婦人,就想起自己的那些姑姑。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吃喝不愁的姑姑。慢慢地,他也打起盹來,側(cè)過身子,很快就睡著了。
連如在黑暗中慢慢睜開眼睛,她聽到了上鋪雪秋均勻的呼吸聲。船還在緩慢地搖晃著,從窗戶照進來的白色的月光,也隨著船身的搖晃顯現(xiàn)出些微的變化。連如緊緊盯著地板上的光,心里也慢慢變得細膩起來。床邊擺著她剛剛脫下來的布鞋。這雙布鞋是藕色的,上面繡著一朵荷花,那是七巧節(jié)的時候碧玉給她繡的。七巧節(jié)那天,她和碧玉一起到福隆戲班找佩兒玩。她和碧玉都知道,如果這一天哪一個未婚的女子找不到玩伴,就會給人輕視。但在培基小學里,所有新派女生都在狂熱地反對過七巧節(jié)。因為她們覺得要婦女解放,就不能過這種象征著歧視女性的節(jié)日。組織里好幾個頭目都不屑一顧地表示,只有那些腐敗的無能分子才會去過這些節(jié)日,并宣布說,如果發(fā)現(xiàn)了誰去過七巧節(jié)就把她開除出革命隊伍。有好幾天,她都看見碧玉沉默不語,心有戚戚的樣子。沒多久,碧玉就把這雙鞋交給她,說是給她的禮物,還說她們二人是姐妹,七巧節(jié)是要送禮物的。當時連如就很愕然??粗樕幊恋谋逃?覺得她一點也不像送禮物給姐妹時應有的快樂,就忍不住說:“你不是送給我的吧。這又何必呢?!?/p>
船身突然搖晃起來,打斷了連如的回想。她聽見外面好像起風了。對面的上鋪“咚”地一聲掉下一樣東西。這聲音把雪秋也驚醒了,那個東西圓圓的,用紅布包著,在地板上滾了幾下,就停在連如的床下。因為翻滾,原來打的結(jié)也恰巧松開了,里面漏出一只死人的眼睛,一只不肯閉目的眼睛在月光下死死地盯住了趙連如,她大叫一聲,就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連如才慢慢醒了過來。雪秋坐在床沿,拉著她的手,焦急地等她蘇醒??匆娝堰^來,他含著眼淚,輕輕拿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連如無力地笑了笑,又驚恐地看著剛剛滾落人頭的地方。雪秋連忙告訴她,當時那個婦人一個箭步從上鋪的床上躍了下來,一把把紅布包袱放進懷里,奪門而出,就不見了。
這時船也沒有那么搖晃了,地板上的月光又恢復原來的溫柔。連如喝了一口雪秋遞給她的茶水,很不好意思地說:“雪秋哥,你看我真是沒用。這么一點事情就嚇成這樣。到了省城真的也不知會怎么樣呢?”
雪秋連忙說:“怎么會是一點事情呢?但我不知你看到了什么,因為等我抬起身子的時候,對面那個女人已經(jīng)跳下去,等我再看的時候,她已經(jīng)消失了?!?/p>
倆人心有余悸地看著對面空空如也的床鋪。床鋪整整齊齊的,被子、枕頭、枕巾、床單紋絲不亂,就像完全沒有人睡過一樣。連如感嘆道:“雪秋哥,我不是在做夢吧?!?/p>
馮雪秋站起來,走到那個婦人的床鋪邊,拿起一朵遺落在枕巾上的深紅色雞蛋花,搖著頭說:“不是夢?!?/p>
連如探過頭來,疑惑地問:“雞蛋花?”
雪秋跟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二人步出門外,伏在欄桿上,默默看著大海。此時月色籠罩著海面,偶爾翻出黑黢黢的浪花。
四處平靜,船只偶爾發(fā)出沉悶的響動,其他的聲音一點也沒有。他們四下張望,那個提著包袱的婦人早已不見蹤跡。連如慢慢地也鎮(zhèn)靜了下來。她想到了梁幼瑛。
海面翻起風浪的時候,梁幼瑛也驚醒了。她第一反應就是去抱住床頭那個包裹。還好,包裹還在,她安下心來。顛簸的船只讓她感覺有些發(fā)昏,腸胃開始翻騰。她從隨身小包里拿出一瓶清涼油搽了一些在太陽穴上。這瓶清涼油是她的大馬伯父家的祖?zhèn)魉幏?說來這個藥方的來歷有些詭異。大伯聲稱說是祖上一個忠實的當?shù)仄腿私o的,但為什么這個仆人會把這個寶貴方子獻出來,他總是諱莫如深。他每次喝多的時候,就開始講這個神乎其神的獻寶故事。最不相信這個故事的就是梁幼瑛,她從小聰明伶俐,向來不信這些騙人的鬼話。連獻寶這種事情都相信,那不成豬頭了?幼瑛甚至認為是大伯的爺爺把那個可憐的土著人殺了,奪了別人的寶貝,這可能才是真相。別看她長得瘦瘦小小,一副少不更事的樣子,其實她心底澄明,誰都騙不了她。但也因為她太過心明眼亮,把一肚子的精明都寫在臉上,她父親早早就給她找好了婆家,想把她趕緊嫁出去。可她偏偏就討厭嫁人,覺得這一點也沒樂趣,天下最沒趣的事情就是嫁人了。
她從綠色的玻璃瓶中倒出一點點油,準備搽到太陽穴和鼻子兩側(cè),突然房間里傳出一聲清脆的噴嚏聲。幼瑛被著實嚇了一大跳,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昏過去了,卻又聽見自己沉著的聲音:“是人是鬼,走出來給我看看!”沒想到黑暗中傳出來的聲音更令她惶恐,一個婦人慢條斯理地說:“幼瑛,我們好久不見了?!?/p>
黑暗中的梁幼瑛感到全身都冷了。她先把那個包著七支手槍的包裹拿到手上,槍給了她安全感。她大聲地問:“你是誰?”婦人幽幽地說:“你不要大聲,我是你姑姑?!?/p>
梁幼瑛一下子安靜下來。船艙外面風平浪靜,月光從窗戶照進來,正好照在自稱是她姑姑的婦人的頭上。冷白的光線下,這個姑姑如云的烏發(fā)上別著一朵深紅色的雞蛋花。幼瑛的確有很多姑姑,在吉隆坡的爺爺有七房太太,每房太太都爭著生兒子,結(jié)果就生出了一堆姑姑。
慢慢地,眼睛習慣了黑暗,她看清了斜坐在房間榻上的女子。這個女人身材嬌小,一身深色的香云紗,絲毫遮掩不住她曼妙的身材,比幼瑛也大不了幾歲。她皺起了眉頭,也不知是爺爺?shù)哪囊环可?這么年輕。姑姑這時在對面細聲細語地說:“你不要在我面前搽那個油,里面的樟腦成分我過敏?!?/p>
梁幼瑛忍不住說:“你怎么知道里面有樟腦?”
姑姑嬌笑一聲說:“幼瑛,這是我們家的東西。你爺爺放樟腦的黃花梨柜我都知道在哪里。”
梁幼瑛哼了一聲:“除了樟腦,你說還有什么成分?”
女人也“哼”了一聲說:“當然少不了冬綠油和薄荷腦?!?/p>
梁幼瑛又“哼”一聲:“還有桉葉油?!?/p>
姑姑說:“奇怪,你又不是在馬來西亞長大的,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幼瑛說:“我去過。”
姑姑問:“你去過?”
幼瑛說:“我七歲的時候爸爸帶我去過?!?/p>
姑姑笑了一聲道:“哦,我記起來了。我那個可憐的哥哥被你搞得煩不勝煩,甚至想把你扔到馬來西亞的橡膠園里,其實他那時就巴不得把你嫁出去。記得有一天你和幾個堂哥堂弟一起玩,他們早就商量好了要收拾你,結(jié)果混亂之中,一眨眼你已經(jīng)騎到了堂哥的脖子上,兩條小腿差點沒把你堂哥夾死。”
這一瞬間,梁幼瑛就知道對面坐的婦人真的是自己的姑姑了。
沉默了一會兒,姑姑繼續(xù)說:“幼瑛,這次我們姑侄去省城做的是同一件事?!彼O聛?好像在等幼瑛回應,但幼瑛沒有吭聲。她在黑暗中一直盯著姑姑手上的那個包袱。雖然她看不到是什么,但里面滲出的殷紅卻讓她惡心,甚至有想嘔吐的感覺。
“姑姑,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東西?包包里面的?!?/p>
姑姑輕松地問:“你一定要知道嗎?”
黑暗中的梁幼瑛沒有回答。
姑姑悠悠地說:“人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