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菲
琵琶演奏,自始便有指彈(攏撚、搊彈、摘奏)、撥彈兩種手法。敦煌莫高窟壁畫,可見相應的圖像資料。如205窟主室北壁初唐壁畫《阿彌陀經變相》東廂樂隊、220窟主室北壁初唐壁畫《東方藥師經變相》東廂樂隊,有以左手指彈曲項阮咸琵琶的圖像;166窟主室南壁中唐壁畫西廂樂隊、386窟主室南壁中唐壁畫《阿彌陀經變相》東廂六人樂隊中有以左手指彈碎葉曲項琵琶的圖像;148窟主室東壁門南盛唐壁畫《觀無量壽經變相》南廂八人樂隊中,有以手指彈漢魏阮咸琵琶的圖像;5窟主室南璧東側五代壁畫《報恩經變相》中部東廂六人樂隊,及西側五代壁畫《彌勒經變相》下部東廂六人樂隊中,有以手指彈龜茲秦漢琵琶的圖像;85窟晚唐壁畫,亦有指彈漢魏阮咸琵琶的圖像。
指彈,中國古代樂人稱之為“搊”。
劉餗《隋唐嘉話》載,
貞觀中,彈琵琶裴洛兒始廢撥用手,今俗謂搊琵琶是也。
《舊唐書·音樂志》說,
舊琵琶皆以木撥彈之,太宗貞觀中,始有手彈之法,今所謂搊琵琶者是也。《風俗通》所謂“以手批把之”,乃非用撥之義,豈上世固有搊之者也。
這里的“舊琵琶”,指碎葉曲項琵琶;“上世固有搊之者也”,指漢魏阮咸琵琶或龜茲秦漢琵琶。魏晉南北朝時期,如嘉峪關魏晉墓室磚畫、酒泉丁家閘五號晉墓壁畫所示,漢魏阮咸琵琶是以手指彈;炳靈寺169窟西秦壁畫、南京西善橋東晉墓磚刻壁畫所示,指彈變?yōu)閾軓?;唯龜茲秦漢五弦琵琶,保持左手指彈之古制?!缎绿茣ざY樂志》說:
五弦,如琵琶而小,北國所出。舊以木撥彈,樂工裴神符初以手彈,太宗悅甚。后人習為琵琶。
(筆者按:“裴神符”即“裴洛兒”)
其“舊以木撥彈”之語,一如唐·李匡義《資暇集》所說“足是不知故事之言也?!彼^“故事”,是指東漢·應劭《風俗通》“批把:謹按此近世樂家所作,不知誰也,以手批把,因以為名。長三尺五寸,法天地人與五行,四弦象四時。”①。據此可知,以手指彈,是中國漢魏阮咸琵琶固有傳統(tǒng)。受其影響,龜茲秦漢琵琶起初也是如此。所不同者,是以左手指彈,而以右手按弦。故此,《樂府雜錄》說:
[曹]綱善為運撥若風雨,[裴]興奴長于攏撚,不撥稍軟。時人謂綱有右手,興奴有左手。
龜茲秦漢五弦琵琶的彈奏手法,如《樂府雜錄》所說,是以左手手指攏撚彈弦②。裴神符(即裴洛兒)“廢拔用手”“初以手彈”“左手攏撚”,不過是恢復了漢魏阮咸琵琶、龜茲秦漢琵琶以手指彈(搊彈、摘奏)古制③。 嘉峪關魏晉四號墓前室西壁北側上層第34號磚畫、敦煌莫高窟272窟東璧上部北涼壁畫天宮伎樂、321窟主室西壁龕內初唐壁畫羽人伎樂、以及386窟初唐壁畫,均可見“左手攏撚”(即“指彈”“摘奏”“搊彈”)圖像。
“左手攏撚”之指彈技術,回授返輸中原之后;碎葉曲項琵琶開始指彈、撥彈并用,乃至廢撥用指。
“指彈”“撥彈”兩種手法,在碎葉曲項琵琶上,此消彼長,不分高下。如《樂府雜錄》所說:
奏琵琶有兩法,用撥彈,用手奏,是從人之所好而已。
不同樂曲、不同段落,兩種手法常交替使用,且因人而異。如劉禹錫《和楊師皋給事傷小姬英英》詩,既說“撚弦花下呈新曲”,又說“放撥燈前謝改名”;白居易《琵琶行》,既說“輕攏慢撚抹復挑”,又說“曲終收撥當心畫”;顯然是對“指彈”“撥彈”兩種手法交替變換的描寫。
漢魏阮咸琵琶,由于傳統(tǒng)使然,“指彈”重占上風。后來,中國樂人綜合漢魏阮咸琵琶與碎葉曲項琵琶,創(chuàng)制曲項四弦四相十二品琵琶;于是,指彈之術,與其弦制、柱制一起,成為中國琵琶之定制。④
以上意見,曹安和先生早在1962年第7期《人民音樂》發(fā)表的文章《唐代的琵琶技法》中,便有陳述。筆者只是把《樂府雜錄》有關裴興奴“長于左手攏撚”的記載與有關圖像資料聯系起來,釋其為“左手以指彈弦”。
1983年第9期《人民音樂》所載劉再生《我國琵琶藝術的兩個高峰時期》文說:“橫抱、撥彈,是琵琶傳入中國后依然保持的原始演奏形態(tài)”;“琵琶改為手彈是始于唐代”;此亦是“不知故事之言也?!眲⑽倪€說:“自隋代至宋代,我國琵琶的演奏形態(tài)均為橫抱、用撥,絕無例外”;此說不免過于武斷。觀敦煌壁畫以及其它樂像資料可知,各類琵琶用指、用撥,或因時代而異,或因樂師而異,或因不同類型的琵琶而異⑤;甚至在同一時代,同類琵琶上,兩種手法也可以交替使用。
1987年第3期《音樂探索》所載韓淑德《唐代琵琶演奏家裴神符》文,否定“裴神符所彈是五弦琵琶”的史料文獻,似過于輕率;但他認為中國琵琶之指彈法并非裴神符“首創(chuàng)”的看法,與《古樂發(fā)隱》意見一致。其所據北魏云崗石窟第16窟明窗西側龕楣伎樂指彈琵琶的圖像資料,可與前文提及之更早年代的同類圖像資料相互參照,如嘉峪關魏晉4號墓前室西壁北側上層第34號磚畫、敦煌莫高窟272窟東壁上部北涼壁畫天宮伎樂。
1987年12月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之周菁葆《絲綢之路的音樂文化》一書第80~81頁、第152頁,兩處提到裴神符“廢撥用手”是“開創(chuàng)”“創(chuàng)舉”。此,也是“不知故事之言也?!?/p>
1989年第1期《音樂藝術》所載孫星群《琵琶抱持法分段析》一文,引《樂府雜錄》“曹綱善運撥若風雨,不事扣弦;興奴長于攏撚,不撥稍軟”文⑥說:
這里說曹綱右手善于“運撥”,其氣勢“若風雨”磅礴,而左手扣弦不行;興奴左手長于“攏撚”(即后世之推、吟、揉),而右手較弱。
此,也是“不知故事之言也”,且于《樂府雜錄》文字有所不通。
“不事扣弦”;宋本《御覽》作“不事但弦”,更有其它版本如《御覽》作“不事彈弦”;《續(xù)談助》本《琵琶錄》作“不事提弦”或“不事叩弦”;明鈔《說郛》本《琵琶錄》作“不事捏弦”。 “運撥”,是對應“扣弦”;其意為“善用撥彈奏而不用指彈奏”;而“長于攏撚,不撥稍軟”,似為“以攏撚方式彈奏而不用木撥彈奏,力度有所不足”。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所謂“曹綱有右手,興奴有左手”之言,是在對比撥彈、指彈的兩種手法,故此,有一“若風雨”,一“稍軟”之言 。孫星群說“攏撚”是“后世之推,吟、揉”,沒有訓詁根據?!皵n”者,以指向內攏弦;“撚”者,二指交替撥弦,即今所謂之“夾彈”“滾”;二者,均為以指彈弦之意,而非對“按弦”的形容。⑦
1957年5月由中國音樂家協會西安分會鉛印之藍玉菘《中國古代音樂發(fā)展概述》一書第52頁說:琵琶在南北朝隋唐時期“兩手的指法也復雜得多了(過去是用撥子彈奏)”;1983年3月由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之吳釗、劉東升《中國音樂史略》一書第117頁說“五弦琵琶……原來也用撥子彈奏,在南北朝后期已有人改用手指彈奏了”;1984年7月由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之莊壯《敦煌百窟音樂》一書第17頁說:“琵琶……最早用木撥子彈奏,后來改用手指彈奏”;第18頁又說:“五弦……原用木撥子彈奏,后用手指彈奏”;1989年2月由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之夏野《中國古代音樂史簡編》第107頁說:“裴神符……系五弦琵琶名手,貞觀(627~649)中創(chuàng)用手彈,稱為琵琶”。這些,皆屬“不知故事之言也”。其實,如《舊唐書·音樂志》所說:指彈“上世固有之者也”。
1985年12月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之韓淑德、張之年《中國琵琶史稿》第86頁說:“按、撚、攏、捻,可能就是今天琵琶的推、拉、吟、揉的濫觴?!钡?06頁又說:“曹綱善于運撥,下撥有風吼雷鳴之聲,他左手扣弦的功夫就差些。而裴興奴恰與他相反,長于攏捻(撚),但運撥又較曹綱遜色。”其實,“攏”“撚”并非“按弦”,而是手指彈弦。因此,《樂府雜錄》“興奴長于攏撚”,下文又有“不撥”之語?!吨袊檬犯濉酚终f“曹綱……左手扣弦的功夫就差些”“裴興奴……運撥又較曹綱遜色”,此也屬無根之談。同理,1989年2月由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之夏野《中國古代音樂史簡編》第108頁將《樂府雜錄》“不撥稍軟”寫作“下撥稍軟”,似乎并無根據。
1986年第3期《中國音樂學》所 載高厚永《曲項琵琶的傳派及形制構造的發(fā)展》文,除了說什么“裴神符卻廢撥子為手彈”,“可見在唐時已有手彈之法”等“不知故事之言”外;也將《樂府雜錄》“裴興奴長于攏撚,不撥稍軟”之語引作“下撥稍軟”。其實,裴興奴是用左手指彈其弦,根本“不撥”,又何談“下撥稍軟”。
丘瓊蘇先生《燕樂探微》,反對把白居易《琵琶行》“輕攏慢撚抹復挑”之句當作“搊彈的手法”的證據;且據《琵琶錄》斷言“攏與撚都是左手扣弦法,不是右手的彈”,還說張祜《王家琵琶詩》“既說撚,又說撥,可知撚不是手彈法”。⑧丘先生當時可能尚未見以左手指彈龜茲秦漢琵琶的圖像資料,因此不知“攏”“撚”均為指彈之法;也未能曉悟,手彈、撥彈,在同一時期、同一樂器、同一樂曲中可交替使用。
這里,值得一提的是,1988年第4期《敦煌研究》所載之鄭汝中《敦煌壁畫樂器分類考略》據敦煌壁畫而言:“從敦煌歷代壁畫所見,(琵琶)似乎手彈用撥長期并存,唐以后用撥彈是主流,手彈是少數”;“五弦……壁畫中手彈撥彈兼而有之”;“阮……手法用手彈或撥彈”。此說,大體符合敦煌壁畫實際。
2013年10月天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之張寅《龜茲樂器的歷史流變及音響特性》說:
唐代詩人白居易在詩句《琵琶行》中對左手奏法也有形象的描述:“輕攏慢撚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么。”對“攏”“撚”“抹”“挑”所指的具體演奏方法學者們有著不同的理解。楊蔭瀏先生認為:“‘攏撚相當于后世的推、吟、揉等左手指法?!行W者,解釋‘攏、撚為不用撥子,而用右手的手指彈奏,相當于后世‘夾彈、滾等右手指法那是很不妥當的。因為這樣一來,則白居易《琵琶行》中所描寫的那位女琵琶家,她既需‘輕攏、慢撚,又曾‘沉吟放撥插弦中,就成為她既不用撥子,又用撥子,就根本講不通了?!眲⑻m則認為“攏”“撚”“抹”“挑”指的都是琵琶的右手奏法,是“指、撥兼而用之”的結果。牛龍菲認為“攏”“撚”是左手的指彈技法,“抹”“挑”是右手的撥彈技法,并做了一定論證。
于此,有關討論終于有了一些進展。
注釋:
①按,東漢劉熙《釋名》說“批把,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卻曰‘把,象其鼓時,因以為名也?!贝怂枴巴剖帧薄耙帧?,而不言“用撥”,似也是以手搊彈。
②按,霍松林先生《白居易詩選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59年7月版,第244頁《琵琶行》詩注(20)說:“彈琵琶時右手運撥,左手叩弦。擾、撚、抹、挑,都是叩弦的指法”。此說不確。擾、撚、抹、挑,是彈弦手法,而不是按弦(叩弦)手法。
③按,并非如《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舞蹈卷》中由蔣博彥、陳應時、陳聆群撰輯的《音樂大事記》所說,“627-649年,唐代琵琶演奏家裴神符棄木撥創(chuàng)用手彈五弦琵琶”,而是裴神符恢復了龜茲秦漢五弦琵琶的摘奏指彈之術。
④參牛龍菲《古樂發(fā)隱》,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5年3月版,第237頁。
⑤按;除上文所說之外,217窟主室北壁盛唐壁畫上部自翔于天、不鼓自鳴的“天樂”中龜茲秦漢琵琶旁,也有一木撥。這說明,此時的龜茲秦漢琵琶,也有以撥彈奏的。另如200窟南壁東側中唐壁畫《報恩經變相》下部東廂樂隊中,也有執(zhí)撥彈奏龜茲秦漢琵琶的圖像資料。
⑥按:孫文于“擾撚”二字前多加了一個“撥”字。
⑦按,在這個問題上,何昌林與孫星群犯了同樣的錯誤。其《敦煌琵琶之考、解、譯》(載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7年2月版《1983年全國教煌學術討論會文——石窟藝術編·下》)文說:“裴興奴所為人稱道的‘左手法中,當包括其善用‘推‘拉之‘促柱法”;其《唐傳日本<南宮琵琶譜·手彈〉譯解》文,也將“興奴有左手”釋為按弦之“推、拉、吟、揉等左手技法”。
⑧丘瓊蓀《燕樂探微》,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7月《燕樂三書》版,第361-36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11月版,第111-112頁。